1


    ————時間追朔到不久以前。


    *


    …………亞紀在走廊上一路飛奔。


    第七節課的慘劇發生後,亞紀逃出教室,穿過連廊衝向中庭。


    她戰栗不已。


    那時,亞紀完全弄明白了。


    柳川身上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那種事,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子,然後現在發生什麽,亞紀全都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麽『詛咒』。


    正因如此,亞紀才不得不去中庭。


    連接一號樓與二號樓的連廊通向中庭,亞紀就在能夠將池子盡收眼底的位置上,大聲叫喊——朝著站在連廊上的那個人。


    「…………十葉、學姐……!」


    「……嗯?」


    詠子本來悠然地望著厚雲湧動的天空,聽到喊聲後便轉麵一笑


    「哎呀,“玻璃野獸”小姐」


    還有這個稱唿也是……亞紀到了現在才發覺其中含義。


    「十葉學姐…………那東西究竟是什麽?」


    亞紀低沉尖銳地逼問。詠子微笑著歪起腦袋。


    「……『那東西』?」


    「就是“看不見的狗”!」


    亞紀不認為做出那則“預言”的詠子會全然不知,粗聲粗氣地地直言相問。


    詠子應了一聲,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非常開心,就好像自己說的話總算被人理解的小孩子一樣。


    「……你知道的吧,對那東西!」


    「嗯,因為我是“魔女”呢」


    詠子笑了起來,接著說道


    「我說過的吧,那是你靈魂的形狀」


    「————?這不對……」


    「說過哦。像玻璃一樣透明,看不見的野獸。有一點點兇殘,對吧」


    「………………!」


    亞紀啞口無言。


    「連自己的本質都不知道,被耍得團團轉,真可憐啊」


    詠子撲哧一笑。


    「所以我告訴你了。你的血肉之中棲息著“透明的狗”。知道麽?這個叫做“犬神筋”喔」


    “憑物筋”的知識,亞紀還是知道的。


    「……你是說,柳川是死在我手上的麽?可我根本不想做得那麽絕啊!」


    「你知道的吧,『犬神』就是那樣的東西。它們潛藏在你血脈之中,對主人極微小的心願也會做出反應,為了實現主人的心願施展那份魔力……可是動物無非隻能去做那些事情,你肯定也十分清楚」


    很可愛呢——詠子笑了起來。


    亞紀覺得,那種力量肯定會招人討厭。媽媽曾教導過她不要動怒,不要嫉妒,不要憎恨,如今她終於想了起來。恐怕母親知道此事。


    亞紀緊緊地咬住嘴唇。


    「……那麽,這究竟是什麽?」


    「嗯?都說了是『犬神』……」


    「我不想管名字跟由來,我想知道的是,這東西,究竟是什麽?」


    詠子對亞紀說出來的話吃了一驚。


    但下一刻,詠子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就像小孩子看到了美妙的東西一樣笑著說道


    「……好厲害好厲害,你果然是個有意思的人。一般是不會注意到這麽深的。大多數的人知道名字和由來就會放心了,而你卻擁有認識本質的目光,這很厲害哦」


    「……我不想聽你給我戴高帽子」


    「嗯,我知道了」


    就算被一口拒絕,詠子還是十分開心。


    「可是這種事我覺得不應該問我,應該問我朋友更好喔」


    「……朋友?」


    「沒錯,在你身後的,我的朋友」


    「!」


    ————在聽到詠子說的這一瞬間,亞紀才察覺到……不知不覺間,有名恍如影子一般的黑衣男子正背對著背站在自己身後。


    「…………!」


    亞紀不轉身也完全明白,男人穿著一襲黑暗的外套,掛著笑容的嘴彎成了一輪月牙。


    甚至包括那副小鏡片的圓眼鏡,都像是很早以前就獲知的知識一樣,發自本能地能夠理解。就好像『他』是被加印在人類潛在意識之上的普遍存在。


    雨聲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等迴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不在中庭之中。


    連廊還是原本的樣子,而周圍的景色變成了一片黑暗的荒野。


    沙色的荒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天空、遠方,都是整麵的黑色。


    荒野零星分布著方尖塔一樣的奇妙的構造物,相較於空無一物荒野,更加強調出荒涼的感覺。


    那東西又像石頭,又像金屬。


    又像雕刻,又像機械。


    就像全新的,又像風化了的。


    看上去就像存在目的,又像毫無意義。


    在荒野之上,那種物體無視重力,一味地向上延伸,傾斜,有的勾勒出巨大的弧線,就像廢墟一樣零星分布著,直至遙遠的彼方。


    荒野明明是一片黑暗,卻能一眼望穿遙遠的彼方,視野就如同有月光照耀一般清晰。然而在這裏,根本就不存在光線。


    「————歡迎來到我的無名之庵」


    背後的『他』下了起來。


    詠子的身影,不知不覺間從眼前消失了。


    亞紀呢喃


    「神野————陰之……?」


    「正是」


    神野用含笑肯定。


    『他』的事情,亞紀從俊也和武巳哪裏聽說過。亞紀之前一丁點也不相信,可她現在明白了。


    『他』是實際存在的。


    『他』與靈能力者這個稱唿,根本毫不搭調。


    『異界』的異樣寂靜,籠罩著兩人。


    「……能迴答我的提問麽?」


    亞紀說道。她現在根本不想管『他』怎樣。


    「……說吧。『我』正是為此才於此時此刻存在於此」


    神野迴答。那個聲音就像化開的糖稀,甜膩得發粘。


    亞紀重複那個提問。


    「那東西究竟是誰是你麽?」


    「是『犬神』。是你從你的祖先身上繼承下來的,沉眠於血脈中的力量」


    神野也迴答出之前相同的答案。


    「這個答案我無法接受」


    聽到亞紀的這句話,神野覺得很可笑似的笑了起來。


    亞紀不服氣地對神也說


    「…………怎麽?」


    「哎呀,你確實是的有意思的人。正如十葉詠子所說,通常隻要將『血脈』『遺傳』當做理由,就算無憑無據也能讓人接受,就像『遺傳』是構成人類的最小元素一樣」


    神野咯格地笑起來。那笑聲就像揶揄,讓亞紀不愉快地皺緊眉頭。


    「世界明明是場如此可怕的噩夢,你卻還想做普普通通的夢…………」


    「……啥?」


    「……不,你非常正常。不被『遺傳』『血統』那種東西迷惑的你充滿了理性,作為智慧生命體的“人類”來說十分正常,非常正太。但你太正常了,你的正常心理偏離出了世界的常軌……說來,你是無法接受這個世界所擁有的“共同幻想”呢」


    「……共同幻想?」


    「首先是遺傳」


    深夜說完後,就像切斷什麽一樣似的,將夜色外套抖動起來。


    「沒錯,正如你所說,『血統』根本不能算理由。人類是能在自身意誌之下變化成任意存在的獨立個體。血脈、遺傳、家係————這些不過是人類為了避免迷失生存方式而自己創造出來的幻想罷了。許許多多的人曾推翻它,按照自己的思


    想改變了命運,這不就印證了這一點麽?反之也有將“個體”歸於共同幻想的人,失去名為“家”的歸宿最終毀滅的例子」


    「反過來也是,是吧」


    亞紀說道。


    神野所說的例子確實存在,但相反的例子肯定也很多。不對,硬要說的話,相反的例子應該更多。憑著『血統』而成功的人,然後還有沒能逃離『血』與『家』的人……說不定就像現在的亞紀一樣。


    「……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神野問道


    「大多數人逃離不了『血』,逃離不了『家』和『遺傳』。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亞紀答不上來。


    「…………因為『血』是自身內麵所沒有的“共同幻想”」


    神野嗤笑,接著說道


    「『血』或者『家』,不是憑一個人成立的。“遺傳幻想”這東西,就如同長期在周圍的強製力之下形成的汙垢。孩子出生在商人家,人們會期待孩子擁有商業才能對吧?如果出生在學者家,人們則會期待孩子繼承那份知性。生在運動選手家則是繼承體魄。生在手藝人家則是繼承手藝。


    孩子在擁有自身意識之前,本人的意識就被周圍給扭曲了。雖然那個方向性對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東西,但又是也會把不合適的人強製性地編排進去,而這便是弊端。在周圍名為『應有的樣子』的意誌之下,人類被現在的『血』與『家』束縛著。即便那是毫無根據的東西,人類還是會被對號入座地編入那個框架之中。就比方說————“憑物筋”」


    「…………!」


    「思考一下吧。這種東西不管怎麽看都是“共同幻想”,難道不是麽?但不管『血』是否實際存在,它總是與人類形影不離。家係遭人厭惡,受到百般責難,最終不存在的『犬神』引發事件……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吧。


    但是————如果那個『犬神』的存在有根有據的話,那就肯定是共同幻想性的東西了。要論其中原因,那就不得不說“不能為人者”的存在本身即是那個共同幻想了呢。我們是幻想中的居民,而且此刻存在於此。怎麽樣?你已經無法否認了吧」


    「我……我……」


    「你的『血脈』被周圍的意誌賦予了『魔』。周圍的意誌扭曲了你的意誌。你的存在其中一部分被周圍的意誌限定了,偏離了你自身的意誌,偏離了你自身的理想」


    「……我————」


    ——我,就是我。


    但這麽簡單的一句話,亞紀說不出口。


    她確信自己是“個體”的信念,發生了動搖。


    「你的生存方式,就如同鏡子」


    神野繼續嗤笑道


    「你一路走來,將周圍指向你的加害意識原原本本地反射迴去。你的“個體”以『對他人加害意識的反應』的形式塑造成型,而這恰好酷似『犬神』的特性。


    你的“個體”也是個非常出色的形態,但你應該理解,那不是你所想的“個體”的形態。你的“個體”要比你的理想中的更加依賴他人。你絕非與『血』,絕非與他人的意誌毫無瓜葛。而且,你越是否定你身邊的東西,那股影響力就會愈發強力地束縛住你」


    「!…………」


    「你的不幸就在於,你所用的理性強大到足以認清『血』是幻想的程度」


    「我————」


    「但是,人的精神越是能夠擺脫那個咒縛,就離完美越遠」


    「我,要怎麽才————」


    亞紀在走廊上頹然跪地。


    「這是在確認呢」


    與她背對著背的神野,說道


    「你就繼續前進,然後去弄個清楚吧。自己是什麽人,自己的本質是什麽……結論就在前方。就算你要把這個問題暫且擱置,也要等到弄清事實之後。這件事要由你自己做主」


    「…………」


    亞紀低著頭,但她下定決心,表情之中充滿了悲壯的意誌。


    視野笑得更加誇張。


    「……好了,出發吧。讓藏在你心中問題迎來終結吧。你已經是“奇譚”的一部分,而且你要做出決定————是做“行於人世之人”,還是做“受魔王引導之人”…………」


    神野就像吟詩一樣講道。


    「……“魔王”,麽」


    聽完這番話,亞紀輕輕地笑了,呢喃起來


    「如果是由恭仔來引導我,那倒也無所謂了呢…………」


    但她如今已別無他求。


    亞紀寂寞地笑了,淚水從她臉上滑過。


    神野笑道


    「……那個“人間魔王”麽?他確實擁有著符合“魔王”之名的靈魂呢。『他』的性情與『我』可是分處兩極的喔……因為『他』會鏟除人類的可能性。本來人人都擁有著超越人類的可能性,而『他』的意誌會將其還原於“人”————


    這很有意思。『他』自身其實是這世間最想要接近“魔”的人,卻要將別人拉迴做人」


    亞紀雖然無法理解神野所說的話,但她已經下定決心了。


    她維持著俯視地麵的狀態,向背後的“影”宣言


    「我……要出發了」


    「是麽」


    神野迴應


    「……那我就直接將你送到你的“對決之地”吧。中途遇到『他』們的話,怕是會讓你決心動搖吧」


    亞紀一時沒有仔細去聽,但當她細想之後,又覺得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亞紀搖搖頭,問道


    「送…………?」


    「對,你是在想『怎麽送』麽」


    神野開心地說道


    「原來如此,這種實際性的台詞可能跟『我』不搭調呢,但這沒什麽好奇怪的。這是因為,『異界』是“不均勻”的。


    尤其是這個“無名庵”,因無名而“無所不在”且“無處存在”。你隻需離開這裏,便會到達你想去的地方。是逃是戰,想去哪裏就看你的意願了」


    亞紀在身後,感覺到神野的外套翻揚起來。


    「……不過,你已經決定選擇“第四夜”了呢」


    隨即就像關燈了一樣,周圍被黑暗所籠罩。


    亞紀感到茫然,喃喃說道


    「你究竟是…………」


    「……想問『我』是『什麽人』,對麽?」


    黑暗之中,隻有神野的聲音。


    「……『我』是領航人,是“黑夜魔王”亦是“有名字的黑暗”。為生存在這個世界的一切向往黑暗之人擔當向導的存在」


    神野短短地說完這些話之後,氣息便消失了。


    「………………」


    個了許久,亞紀的眼睛才適應黑暗,發覺那裏是自己的房間。


    此時,她正呆呆地注視著電話機上閃動的紅光。


    *


    ————於是,第四夜,過去了。


    2


    黑暗中,一個燈光正在運動。


    那是在下著傾盆大雨的深夜中,一名少年正默默進行著某項工作的燈光。


    地點在靠山的一個涼亭中。亭子很大,足以遮風避雨。


    雨水從他身上的雨衣上不住地往下滴,在混凝土地麵上形成的黑色印記越來越大。


    這附近沒有民宅,因此既沒有燈光也沒有路燈。


    少年在這個黑暗籠罩下的涼亭裏,依靠著手電的燈光從雨衣裏取出了多達幾十張的一疊紙。


    被雨水略微打濕的那些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潦草的英文字母。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黑暗中,隻有他手邊發出黯淡的光亮。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疊陰森可怖的紙煞白煞白地懸浮於黑暗之中。


    大雨刷刷落地的聲音仿佛遮蔽一切,無形之中煽動著少年的不安情緒。


    在不安與緊張的壓迫下唿吸紊亂的少年,將紙疊放在地上。


    ————趕快……必須盡快…………


    少年用顫抖的手從口袋裏取出一個扁平的罐子。那是他事先在超市裏買到的打火機油。


    近百張紙摞在一起很不便於燃燒,於是少年把一張張的紙揉成團,撕碎,堆在一起以便燃燒。然後,他將打火機油淋在上麵,伴隨著淅淅瀝瀝的聲音,透明油被紙堆所吸收。


    ————趕快……必須盡快處理掉……


    心急如焚的他就連將油倒空的短短時間都覺得十分難熬,還一邊神經兮兮地晃動身體。


    濺起的油黏在了他的眼鏡上,他連忙擦拭鏡片。可是,油跟雨水混在一起變成了乳白色,怎麽擦都擦不掉。少年心煩意亂,焦躁不堪,牙齒哢嚓哢嚓地直打哆嗦。就連他自己牙齒發出的聲音都會刺激到他的神經。


    ————可惡……可惡


    氣息在相互咬合的齒縫間發出聲音。


    他後悔自己做了那種事,覺得就因為自己著手去做這樣的事,才會倒這種黴。


    『詛咒傳真』。


    這是他道聽途說到的,可他不曾想卻是那樣的東西。一天,署著他名字的『詛咒傳真』原本突然郵遞到了他的宿舍。


    信上寫著簡潔的文章以及傳真機的使用說明,於是他不經意就動了那個念頭。


    向怨恨的人發傳真吧


    他每天晚上都去便利店發傳真,而且每個晚上還去偷偷去看收件人的情況。到了今天,手機突然接到了一個未顯示來電的號碼。


    那個人的聲音分不清是男是女,隻說了短短的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今晚7點發傳真』


    聽到這句話,他害怕了。對方知道他在發『詛咒傳真』的事情,而且還下了命令。不照做的話不知會遭到怎樣的待遇……這件事要是被抖露出去,他將身敗名裂,要是連高考都受到影響就全完了。


    可是…………終究還是被看到了。


    少年心想,那天那女人家裏有個人男人,自己的長相被那個男人看到了。


    所以,他覺得這是一個陷阱。


    ————不行了,至少得把證據銷毀掉。


    少年想到這裏,於是買了打火機油,買了火柴,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溜出了宿舍。


    雨和黑暗威迫少年,少年籲籲地喘著粗氣。


    少年用顫抖的手去取火柴。他本隻想取出一根,卻把好多根撒到了地上。


    他想擦著火柴,可顫抖的手臉這麽簡單的動作都難以完成。


    ——打濕了麽?再來一次。


    隻聞啪嘰一聲,斷了。


    ——見鬼!


    他不知擦了幾根,最終終於擦著了。然後他將擦著的火柴扔到了紙堆成的小山上。


    小山嗖地一下燃起豔紅的火光,頃刻間熊熊燃燒起來。


    『詛咒傳真』燒著了。


    無法分辨究竟是安心還是興奮的心情,湧上他的心頭。


    他眼皮眨也不眨地盯著火焰。


    ————這樣就行了……


    笑聲從少年的唇縫間漏出來,可這個笑容卻緩緩收緊。


    他在周圍的濃密黑暗中,感覺到了某種氣息。那個氣息正直直地盯著他,佇立在那個地方。


    「………………」


    他轉過身去,戰戰兢兢地將燈光轉向那邊。那邊隻有道路和樹叢,沒有任何不正常的東西,隻看到雨滴在手電的燈光中拉出一條條銀線。


    然而即便親眼看過,氣息還是沒有消失。


    唦唦……


    感覺樹叢好像發出了響聲。


    少年站起來,轉變手電的方向,讓燈光緩緩掃過道路、樹叢……


    一圈轉過來,沒有什麽不正常。


    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


    「…………!」


    突然,少年聽到一聲巨響,右腳的腳踝折斷了。


    他無法站穩,一下子原地跌坐下去。他的腳使不上力氣,於是向右腳一看。隻見褲腿和襪子上開著一個大洞。


    …………那是噩夢一般的情境。


    腳踝……有一半消失了。


    右腳腳踝被尖銳的牙齒從後麵連著褲子跟襪子一起咬了下來。


    齒狀的傷口露出肉和骨頭,被扯碎的白色肌腱冒了出來,鮮紅的血液眼看著從傷口湧出,在地板上蔓延成一片血池。


    「………………!」


    少年的目光無法從自己的腳上移開。


    他的眼睛睜得滾圓,眼珠子恨不得要飛出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東西。


    隔了片刻,他才感受到那種劇痛。


    「……噫、噫…………呀啊啊啊……!」


    喉嚨裏溢出的尖銳慘叫聲被雨水衝刷殆盡。


    樹叢、道路……周圍一切黑暗之中,無數雙發光的眼睛眨呀眨。


    燈光照亮的水泥地上,淩亂地散布著野獸的足跡。


    隨後,他上半身被壓倒,看不見的野獸咬住了他的喉嚨。


    「噫————!」


    慘叫還沒完全發出來,喉嚨便被一大股炙熱的液體給堵住。


    血泡取代慘叫聲從口中溢出。


    他的頭無力地倒了下去,撞到了混凝土製的地麵。


    眼鏡掉落,發出幹巴巴的聲音。


    許多兇殘的低吼聲響起,野獸的氣息向此處群集,他的耳朵、臉、鼻子、眼皮,各個部位被紛紛咬掉。


    少年心中喊著「好痛!好痛!」,可就是發不出聲音。


    「——————!」


    說和腳被撕下,被扯碎。


    「——————————————!」


    肚子被咬破,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牙齒和頭不停往裏鑽。


    少年眼前開始變暗,意識在劇痛中沉淪。


    嘩唰嘩唰嘩唰嘩唰


    尖銳的犬吠聲在頭骨中迴響。


    …………………………!


    …………………………………………!


    ……


    *


    亞紀不見蹤影後,過去了一夜。


    從黎明的時候開始,雨下下停停,絲毫不見雨完全停的征兆。


    到了早上,武巳覺得亞紀沒準會在學校裏,懷著幾分期待來到了學校,可惜事與願違。


    大家似乎也懷著相同的期待,尤其是棱子,在期待落空後特別失落。


    亞紀行蹤不明。


    取而代之…………有個話題在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


    ————有個姓宗穀的三年級男生死了,屍體被人發現。


    這則新聞對於武巳本就糟糕透頂心情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據說那名學生昨晚偷偷溜出宿舍,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倒在與宿舍相隔大致一公裏的一個坐落於徒步線路上的涼亭裏。


    相傳他遭到了野狗的襲擊,一名正在慢跑的男子發現了他被咬得麵部全非慘不忍睹的屍體,當場嚇得站不起來。他的雨衣被撕得稀碎,肚子裏麵被掏空,臉也被啃得一塌糊塗,很難辨認。


    靠他錢包裏的學生證才勉強辨認出他的身份。


    據情況推測,該學生想要燒什麽東西,偷偷跑去涼亭。在他剛剛燒毀“那東西”後便遭到襲擊,現場隻留下了油罐和一些化成灰燼的紙片。


    但據說該學生這幾天內每天都會溜出宿舍。


    ……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狀況


    反映出了一個事實。


    「多半————不會錯了。那個名叫宗穀的三年級學生,就是『詛咒傳真』的“發件人”」


    空目如此斷定。


    「當時村神和近藤追趕的,恐怕就是那個宗穀。我覺得他是在那個地方被『犬神』追蹤的,於是遭到了襲擊」


    「果然是這樣麽……」


    武巳歎了口氣。他一邊聽課一邊等待亞紀,最後直到午休。當然,大夥的表情都很暗淡。


    俊也問道


    「……對那個叫宗穀的家夥有什麽頭緒麽?」


    武巳和空目搖搖頭。在這所學校(尤其是文藝社內)前輩後輩之間的聯係十分淡漠。連同為寄宿生的武巳都不認識他,就更別說空目了。


    棱子想了一會兒,開口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


    她做了這樣一個開頭,接著說道


    「……前些時亞紀跟我說過,她收到過三年級學長的情書,但鄭重地迴絕了……我想會不會就是那個人…………」


    她說著說著,開始口齒不清。


    雖然這根據不是很站得住腳,但畢竟情況特殊,也不是不能理解。


    武巳嘀咕起來


    「被拒生恨麽?」


    「……算了,人都死了,討論死人沒什麽意義」


    空目說出冷冷冰冰的話來,又接著說道


    「現在更大的問題應該是木戶野。即便術者死亡,〈命令〉已下達的『惡魔』的詛咒也不會失效。而且進行〈驅逐〉的人消失的話,問題會更加嚴重。因為這樣一來,或許沒人能夠讓『惡魔』迴到原來的世界了」


    「……嗯」


    「另外“黑衣”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木戶野很有可能先被“黑衣”找到。可想而知,那幫家夥恐怕準備一找到木戶野的人就處理掉。我們現在刻不容緩,情況十分危險」


    空目說得出奇的肯定。


    ————既然看到了,應該明白的吧。木戶野在哪裏?


    昨天,空目向等待武巳等人的芳賀這樣問道。


    ————跟丟了。


    這是芳賀的迴答。他說他們目前正在搜索。換而言之,那幫家夥現在至少把亞紀視為重要參考人。


    或者說,她已經…………空目的表情十分嚴峻。


    武巳等人知道,“機關”影響力巨大,能夠輕易地湮滅一個人失蹤的事實。


    「到頭來,柳川的事也被處理成野狗所為了呢……」


    當時從教室裏消失的柳川至今下落不明,而且有學生目睹到疑似黑狗的東西,所以幾乎斷定就是野狗所為。


    「……野狗怎麽抓得走一個成年人?又不是老虎」


    盡管俊也是這樣的看法,但事情畢竟發生了,宗穀的死亡也起到了一定作用,警方已經決定在明天上山進行獵捕,從今晚起就會安排人巡邏。


    還有人提出將所有野狗一並驅逐出去,可見大眾都很正常地認定野狗就是罪魁禍首了。


    在物理層麵是否現實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了。


    就情報操縱的成果而論,可以說充分發揮出了明確效果。


    對於“機關”來說,要將亞紀這個人埋葬於黑暗之中,肯定是輕而易舉的。


    「得設法趕在“黑衣”之前找到亞紀……雖然無法保證木戶野現在就平安無事,但如果我們疏於製定對策,就算她平安無事也相當於我們見死不救」


    他的說法太過極端,棱子聽了肩膀猛地一顫。


    武巳問道


    「可我們該怎麽做?」


    武巳基本已經絕望了。對方是個組織,而且還總是監視者武巳等人,他實在找不到什麽辦法能夠在這樣的狀況下擺脫“機關”。


    但是,空目似乎有主意。


    「……雖然不想用這招,但別無他法了」


    他歎了口氣。


    「是啊」


    俊也好像也想著同樣的事,與空目交換了一下眼神,點點頭。武巳交互看著兩人,吃驚地問道


    「咦?什麽辦法?」


    「……是“魔女”」


    俊也說道。


    「啊…………」


    「想必就算秘密組織也網羅不到真正的靈能者,畢竟他們是驅趕“靈能”超能者,保護人類的組織」


    空目也這麽說道,聳聳肩。


    「不過這麽做可能也是竹籃打水,而且在各種層麵上都讓人很不爽……」


    *


    「…………你們就那麽擔心木戶野?」


    在午休時間的走廊上,“魔女”露出微笑。


    武巳他們找到詠子,向她說明了情況,而這便是詠子的迴答。


    棱子一臉認真地說


    「那當然了!學姐要是知道什麽,請告訴我們。拜托了!」


    見棱子那架勢,恨不得要下跪請求一樣。


    與全校第一“怪人”對話的武巳等人,吸引了過路學生的好奇目光。


    詠子一臉欣慰地看著棱子,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我已經提醒過了,而且那孩子很聰明的,我覺得她自己能夠得出答案的…………」


    詠子向大夥投去一個微笑。


    武巳對她的悠然態度感到心煩,但他既沒有跟“魔女”把事情解釋清楚的能力,也沒有那個氣魄。


    「我並不反對你的意見」


    空目表麵恭維地說道。


    「可現在情況緊急」


    就算“空目”也就沒有對“機關”進行說明。就算要說明,內容也會變得含糊不清。


    空目顯然準備隱瞞對詠子說明的『隱情』。不知詠子是不是注意到了,但她表現得毫不在意。


    「這是她自身的問題喔」


    「我知道」


    「那是個微妙的問題喔。其他人解不開,隻有她自己才能解開」


    「沒錯」


    「而且不能夠往後拖,必須在此時此刻得出『答案』。我覺得要是其他人牽扯進來,她會妥協的」


    詠子的口氣,就像全都知道一樣。她跟空目之間的對話,武巳等人無法理解。


    空目眯細眼睛,問


    「……你都知道什麽?」


    「不是“知道”,隻是“明白”」


    詠子微笑道


    「我“看得出”她的本質,而且很清楚困擾她的是怎樣的“問題”。這條路我也走過」


    詠子這麽說著,抬頭仰望天空。


    在天空中,厚厚的陰雲正卷著漩渦。


    「認識到自己心中“脫軌之處”的人,總有一天必須決定對待世界的態度」


    詠子就像唱歌一樣的說道


    「那個“脫軌之處”越嚴重,就越發無法平靜地融入世界」


    空目靜靜地向拿東西看去。


    「……你已經決定了,我也已經決定了,但她還沒有決定,她必須作出決定,而且必須由她自己來做決定……我沒有說錯吧?我覺得,我們應該靜靜地等待」


    「沒那個閑工夫了」


    空目一言推翻詠子說的話。


    「如果有時間給她自己來決定,我會選擇等待」


    聽到這話,詠子微笑道


    「那麽,你要替她決定咯?」


    「如果有那個必要,這樣也無妨」


    「…………你自己都還有些沒有明白,卻會像明白了一樣做出正確的選擇呢」


    詠子露出微笑。


    「“影子”突然浮上表麵,引導人成為『某種東西』。這毫無疑問是你的“本質”喔」


    那笑容,有種說不出的,深深的溫情。


    然後詠


    子說道


    「好吧,我會幫忙的……雖然很想這麽說,但沒有那個必要了吧」


    「……為什麽?」


    「找人的方法,你們應該已經得到了」


    「什麽……?」


    空目露出詫異的神情,詠子嗖地把手指伸了出去。


    大夥向她手指的方向注視。


    「…………………………我?」


    被指的武巳下意識呆頭呆腦地驚唿起來。


    掛在手機上的鈴兒,叮鈴……在腦內響了一聲。


    3


    下午五時三十分,一輛出租車駛入放學後的校園。


    那是空目叫來的車,武巳他們五個人決定乘上這輛出租車離開學校。


    「到港口」


    空目向司機做了幾項指示。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是武巳。


    汽車發動,幾分鍾後到達女子宿舍附近,棱子下了車。盡管她本人極力要求跟著去營救亞紀,但大夥最終還是決定不帶上她。


    畢竟此行兇險,而且還有別的理由。棱子很不情願,但最終聽從意見。


    「魔王大人,亞紀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拯救她」


    棱子下車的時候殷切地說道。


    「我無法保證」


    而空目的迴答卻冷冷冰冰。即便如此,空目目前也從未辜負過她的期待。棱子明白這一點,所以什麽也沒說。


    武巳對棱子苦笑起來。棱子表情十分消沉,盡管無力卻還是迴了一個笑容。武巳覺得剛才那樣反倒讓棱子操心了,開始自我反省。


    出租車發動,雨滴打在車窗上往下流,羽間市熟悉的街景紛紛向後流逝。


    感覺雨又變大了。


    武巳一邊唿吸著出租車的味道,一邊默默地看著景色。


    「……你們附屬的學生到港口那種地方是去幹什麽?」


    司機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誒?這、這個……」


    武巳結巴了。


    他知道不能夠說出實情,但也明白司機這麽問很正常。要說羽間港,人人都知道是個什麽也沒有地方,尤其是下雨天的時候海麵波濤洶湧,連垂釣之人都不會有。


    那裏就是那樣的地方,所以武巳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借口,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我、我們是去拍照的…………拍海」


    武巳總算是說了出來。


    「喔?那你們是攝影社的咯?」


    「呃,嗯。是的」


    「跟剛才下的人不是一起的啊」


    「啊,是的……」


    「大雨天的難為你們了,但願能拍到不錯的照片就好了」


    「…………嗯」


    不過幾句閑聊而已,然而武巳冷汗都快冒出來了,露出含糊不清的笑容。武巳從來不會撒謊,撒這種無傷大雅的小慌都讓他有種胃袋開出窟窿的感覺。真正要命的還在後麵,可武巳已經兜不住了。


    出租車不久到達港口,武巳支付了空目提前交給他的費用,大夥下車後,空車向街區返迴。


    「…………」


    武巳獨自站在港口……雖說是港口,這個下行設施基本上就是一個停車場。


    一直這麽站著鞋子會被淋個透濕,於是武巳發現了一處自動售貨機專區之後,到那裏去避雨了。


    他買了罐咖啡,從這個隻有一片屋簷的這個地方望向外麵的景色。


    混凝土製的碼頭任憑雨水衝刷,海麵波濤洶湧。


    他沒多久就厭倦了景色,心中開始不安。


    「……要是帶個文庫本就好了…………」


    不管怎樣,他不知道一直這個樣子究竟好不好。


    武巳感到日暮窮途,而就在這一刻,一輛漆黑的車滑進他的視野,停在了旁邊。


    「!」


    來了。


    駕駛座的車窗打開了,一位初老男性探出臉來。


    「是近藤君呢,有件事我想問問————其他三個人怎麽了?」


    芳賀露出那個假笑,這樣說道。


    「剛才的計程車裏沒有人,空目君他們怎麽了?」


    「…………」


    武巳一語不發,露出僵硬的笑容。


    ————你去牽製“黑衣”。


    這是托付給武巳的任務。武巳本打算沉默到底,可他與生俱來的軟弱性格讓他沒辦法這麽做。


    芳賀露出慈祥的笑容。


    武巳背上冷汗涔涔。


    「……算了。你站在那種地方也不是辦法,上來吧」


    後排車門打開了。


    「………………」


    武巳依舊掛著抽搐的笑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


    聖創學院大學,以及其附屬高中所在的羽間市的山林中,有一條長約二十公裏的步道。這條路穿出住宅區之後經過大學院地附近,通向半山腰,到展望公園基本就算到頭了。後麵是一條登山路,雖然名字變了,但實質與前麵無異。由於並沒有步道應有的硬化,所以鮮少有人踏入。


    山路入口豎著一個警示牌,提醒人們雨天危險不能進入。這是因為登山路都是裸土,在雨水的衝刷下很容易發生土崩。說到底,會冒雨來到公園的好事之徒本來就少,如今野狗的事又鬧得人心惶惶,已經可以說不會有人到這裏來了。現在太陽快下山了,就連巡邏的青年團(※注7)也不會深入。


    更上麵連山路都沒有山裏就更不用說了,那裏已是無人問津的世外秘境。


    亞紀,就在那樣的地方。


    她岔開登山道路,在不能算路的路線上走了十幾分鍾,來到了這片雜草叢生卻沒有樹木的地方。


    不知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一棵古樹在風雨中被連根拔起,製造出一片爪痕一般的空地。從樹木的縫隙間投下的陽光讓雜草生長繁茂,阻擋了樹木的進入,空地就這樣維持了下來。


    朽木上長滿青苔,雜草有膝蓋那麽高。


    亞紀一個人蹲在空地外麵的樹下,直直地注視著躺在眼前的古樹。


    就好像選擇與古樹一起在這裏漸漸腐朽一般,又像心智被逐漸腐朽的古樹迷惑了一般,整個人像一具人偶,又像一具屍體,蹲在那裏此情此景之中,任憑濃墨重彩的黑暗與墨綠將自己掩埋。


    唦唦、唦唦……


    周圍不斷傳來聲響。


    那個聲音有別於雨聲,是某種東西弄出的動靜,不斷地傳進亞紀的耳朵。


    它不斷敦促著亞紀自閉。那是“證據”,是“烙印”,是讓亞紀有必要隔絕一切的充分“理由”。


    ————『犬神』。


    這正是“理由”,也是“烙印”。


    ————不能憎恨,不能嫉妒。


    母親說過的話鮮明地在耳邊重現。亞紀曾以為母親的那則教誨,僅僅隻是家長教育孩子的道德,是當成口癖一樣不斷叮囑的教導。


    那根本不是道德,而是用來抑製『犬神』的教導。


    亞紀的母親被家鄉的人所厭惡,討厭家鄉,逃離了家鄉,然後為了堅決不讓繼承“犬神統”的女兒有同樣的感情,嚴厲地告誡過亞紀。


    ————我不孝啊……到頭來我還是沒能遵守媽媽的教誨。


    枝葉間漏下來的雨把亞紀全身淋得透濕。吸水變重的頭發、衣服,緊緊地貼在皮膚上。


    但是,這種感覺讓亞紀覺得很舒服,因為這樣讓自己充分接觸樹木,深深感受地麵,有種隨時都會迴歸大地的感覺。


    她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裏。


    啤嘰啤嘰啤嘰啤嘰……


    響起濕潤的聲音。


    無數濕潤的,柔軟的,小型的某種東西在雜草中蠢蠢欲動的聲音傳了過來。


    「……來了麽…………」


    亞紀呢喃。一股令人胃液倒流的可怕腐臭混在雨水氣味中,彌漫開來。


    她左手很癢。血流不暢的手指冒出一陣一陣好似疼痛的瘙癢。


    壞疽令整個食指發生潰爛,烏黑的顏色蔓延到了手腕以及中指與食指根部。傷口滴下透明的腐水,手指的瘙癢讓她忍不住想要奮力抓撓,但她知道手上的肉一撓就會壞掉。


    烏黑的血滲出來,與腐水相互混合,大顆大顆地滴在地上。


    腐爛的血滴下來之後,地上不知從哪兒湧出成群的蛆蟲,大量地相互糾纏,貪婪地相互舔舐腐水。渾圓粗大的白蛆沾上粘液之後油光透亮,周圍響起令人作嘔的聲音。


    亞紀感覺這幾天已經流了不少的血,可血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流。


    她的身體已經冷透,意識也已不再清醒,但她憑借強韌的精神力,拒絕逃離現實。


    『惡魔』要來了。


    腐臭的密度緩慢攀升。


    被喚醒的無形『惡魔』一心為了腐爛開始在此顯現。


    為了咬死那個看不到的“敵人”,看不見的『犬神』數量慢慢增加。


    哢唦、哢唦哢唦……


    啤嘰啤嘰啤嘰啤嘰…………


    令人發瘋的氣味跟聲音,充斥著周圍這片恍如噩夢的空間。


    照這樣下去,搞不好會瘋掉。


    繼續衰弱下去,搞不好會喪命。


    蛆蟲在身上聚集,搞不好會徹底腐爛。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亞紀還是覺得不錯。


    她打算在這個地方,就這樣腐朽殆盡。


    「…………」


    亞紀緩慢起身。


    她的眼神還是那麽無力,但透著幾分險惡。


    她默默地注視著前方。那裏是她來時走過的山路那邊。


    那片黑暗、幽深、鬱鬱蔥蔥的新生樹林之中,殘留著亞紀踏入時所留下的痕跡。


    亞紀緊盯著那片被分開的樹叢。


    沒過多久,樹叢沙沙作響。


    樹叢被分開,黑暗與綠色之中浮現出鮮豔的紅色。


    「………………趕上了麽」


    俊也粗暴地拄著拐杖,從樹叢中走了出來,真不知道他這腿腳是如何登上山坡的。在他身後不遠處,菖蒲,還有空目也接連現身。


    亞紀沒有吃驚,她確確實實地有那種感覺。


    俊也穿著藍色雨衣,空目撐著傘。那把傘是搶眼的紅色,菖蒲站在他身旁,身上的衣服和傘的顏色一樣,在綠色之中亮麗地突顯出來。


    「你們這群笨蛋…………」


    亞紀呻吟似的說道


    「你們是怎麽……算了,你們來這裏幹嘛?」


    這是她的心裏話。亞紀覺得,隻要自己在這裏腐朽,至少就不會傷害到朋友了。亞紀最害怕的事情,莫過於自己的這番苦心歸於枉然。


    亞紀無力地向空目瞪過去。


    「民間有『山中異界』的說法……」


    空目沒有迴答,岔開話題。


    「……古人認為山裏頭是一種『異界』,人們把它視為人類的力量所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不然就是死亡的世界。


    “天狗”正是大山之神秘的體現,“避世荒村(※注8)”和“迷途之家(※注9)”也都位於山中。被“神隱”抓走的人最後也是消失在山中,大山常被視為“神”的居所」


    空目的言語就像講演的學者一般,在陰森的森林中迴蕩。


    「腐臭、野獸臭,蟲子加上野獸…………這裏確實是個符合『異界』這一稱唿的地方」


    「…………」


    「若在以前,以你現在的狀態說不定會遭遇“神隱”」


    空目隻是說著感覺毫無意義的事情。


    但是……亞紀聽著空目那頭頭是道,但又缺乏感情的陳述,也發覺自己的心莫名地漸漸平靜了下來。


    到頭來,亞紀就是這樣的人。


    事到如今,還是被發現了。


    當她注意到的時候,悲傷之情一下子湧了上來。她已經無法與任何人相互接觸了。


    「…………沒有迴答我的提問啊,恭仔」


    亞紀眯起眼睛說道。


    她此時露出的笑容,與菖蒲露出的那個笑容極為相似。


    ※注7:青年團這裏指由一定區域居住的青年組成的自治團體。


    注8:避世荒村(隠れ裏),日本有名傳說,指隱藏在深山裏,或墓穴中,或循著河流的遙遠上遊,或深穀之中理想的世外桃源。相傳獵戶誤入深山之中偶然到達;在山中聽到機杼、搗米聲循聲到達;發現上遊漂下碗筷循川到達。


    注9:迷途之家(マヨヒガ),由民俗學者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的介紹而在日本成為家喻戶曉的傳說。描述來到迷途之家的人會得到富貴。


    4


    「……你們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是近藤的“鈴鐺”,那東西對地圖也能產生反應。於是我們就用地圖占卜術的要領確定了方位」


    如同死神一樣的空目,與如同幽靈一般的亞紀開始對話。


    俊也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迴想之前的曆程,暗自咂舌感歎。


    ————沒想到真的沒有人注意到……


    俊也在來到這裏的一路上一直戒備著周圍,到頭來別說是跟蹤了,就連監視的目光也一個都沒有。


    他們深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黑衣”的監視之下。


    但是,空目不過是乘上計程車,在女子宿舍附近跟棱子一起下車,然後直接走到了這裏而已。他並沒有隱藏,是正大光明地沿著路走過來的。然而,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他。


    就連三個人下了車這件事,“黑衣”都沒有察覺到。他們三個就像透明人一樣,擦身而過的行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最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情況,就是呆在民宅窗戶上的家貓曾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們,除此之外誰都沒有發現俊也他們三個。


    這是一場怪異的經曆。俊也感覺自己就像變成了幽靈。


    而作為“原因”的少女,正在空目的傘下露出無所適從的樣子,目光在空目與亞紀之間往返,不時還會惴惴不安地向樹叢看去。


    ————那是“神隱”的能力。


    空目最後還是決定使用最終兵器了。


    然後,當空目下令,菖蒲念出一首詩的那一刻,三人的身影從現實世界中消失了。他們保留著肉身,僅有身影瞬息之間被『異界』所吞噬,無法從現實世界被認知。


    俊也覺得這簡直匪夷所思。盡管他早就知道了情況,但他對菖蒲的非人之力還是有了重新認識。他認為這名少女果然很危險,但現在不想對此追究到底。


    現在不是做那種事的時候。


    「…………」


    俊也無言地將雨衣的兜帽掀開。他不在乎雨水淋濕腦袋,隻求讓自己看得更清楚。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什麽……比方說“看不見的野獸”會撲過來。


    周圍彌漫著腐臭,然後還有野獸的臭味。俊也現在也能明白那個味道表示『詛咒』和『犬神』都還活著。


    “蛆”隨著腐臭在氣味中蠕動,正覬覦著將亞紀,搞不好甚至要將俊也他們一起活生生地腐化、吃掉的機會。


    “野獸”會對亞紀的加害意識做出反應,空目要是激怒亞紀,一下子就完蛋了。


    俊也就像保護空目的騎士一樣,守候在空目身旁,不過他現在是獨腳騎士,狀況不容樂觀。


    亞紀沒有


    理會神經繃緊的俊也,那張端正的臉龐上浮現出溫柔的笑容。那笑容別說是暖人了,反倒令人發寒。


    「————我記得跟棱子也說過了……」


    她麵帶笑容,說道


    「你們快迴去好不好?這裏充滿了『詛咒』。不光是『傳真』的詛咒,還有『我』的詛咒……醜話說在前頭,我自己都不知道現在的迴會做出什麽」


    那平靜的說話方式,蘊含著一種不被亞紀的意誌所控製的危險味道。


    「……不是『你』,而是你的『附屬品』才對吧」


    「沒那麽大的區別啊」


    亞紀迴答空目,接著說大


    「我不知道你們了解到了什麽程度,“那東西”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控製得住的貨色,那就是對我的“加害意識”作出反應的自我本身。那無疑就是我自身的意誌,即便如此……不對。雖然我真的不希望,但其實卻是希望的……我這是在說什麽啊」


    亞紀帶著自嘲的感覺笑了起來。


    換做平時的亞紀根本不會說出這種支離破碎的話來。她能夠理解其中的矛盾,這突顯了她的痛楚。


    「……不過啊,總之這就是事實。所以“那東西”我控製不住,我試圖用意誌去壓抑,但總是辦不到。我無法阻攔忽然湧上來的“殺意”。


    我就明說了吧,對恭仔也好,村神也好,棱子也好,近藤也好,我對你們動過的殺念可不止一兩次啊。我很明白我自己的攻擊意識,照這麽下去,我肯定會殺了大夥。


    現在隻殺了一個柳川,可以後就不能保證了。一個柳川,我根本不後悔,可要是把你們也殺了,我覺得我肯定會後悔的。所以我求你們,不要讓我後悔」


    亞紀淡然地說道。


    「不要讓你後悔,是麽……」


    俊也喃喃說道。他其實很想問亞紀「你知道那個姓宗穀的三年級麽?」,但他此刻非常害怕讓亞紀得知宗穀的死訊。空目也完全沒有談及那件事。


    取而代之,俊也說出的是這樣一句話


    「……那是我要說的」


    俊也由衷地頭痛起來了。


    ——空目也好,亞紀也好,為什麽我的朋友淨是這種家夥,為什麽身邊唯獨不在乎自己死活的家夥越來越多?這份責任應該由我來背負,我才是不惜拚上性命也想保護朋友的人。


    「…………就知道自說自話……」


    俊也的板牙咬得咯吱一響。


    「這麽說或許沒錯……」


    亞紀無力地微笑起來,接著說道


    「……不過說真的,你最好別以為我還有救。那些『犬神』可是會對那種東西產生反應,行動起來的。


    柳川就是個例子,『詛咒』也是。那些家夥一直沉眠在我身體裏,現在非常饑餓。你們要是有什麽舉動,他們肯定會把你們當成送到嘴邊的食物咬上去的…………別讓那種事情發生」


    亞紀這樣說道,她的表情痛苦地微微扭曲。


    如今即便是乍現的感情,都會讓亞紀要了俊也他們的命。樹叢沙沙作響。就算是如此瑣碎的小事,恐怕都會讓『犬神』做出反應。為了控製住事情的發生,亞紀拚命扼殺情感,苦苦哀求


    「所以…………快點…………快點……從這裏…………」


    「消失,是麽?」


    空目緩緩張開嘴


    「我要問你一句——」


    以冷靜的口吻,對亞紀說道


    「——這種小事,足以構成讓你自我毀滅的理由麽?」


    那樣子與其說是在勸說,倒不如說他是真的對此懷有疑問。


    亞紀頓時露出呆滯的表情。


    「…………咦?」


    「我在問你,自己搞不好會殺掉朋友,這種事真的足以構成你殺死自己的理由麽?那種事對誰來說不都一樣麽?」


    亞紀還沒有從吃驚中恢複過來,愣愣地問道


    「……你覺得無所謂麽?不在乎自己被殺掉麽?還是說,你隻是不明白我隨時都能做出這件事?」


    「不」


    空目搖頭。


    「你的意思是,殺意可能會如實地執行下去,沒錯吧?」


    空目說著,微微傾首。


    「這跟普通人究竟有何區別?我無法理解。你以為這個世上每天都有多少人殺害自己的『朋友』或者被『朋友』殺掉?人生在世,本就總是伴隨著被身邊的人殺害的可能性,而人也總是攜帶著殺害身邊之人的可能性。


    ……隻要有了機會和方法,誰都會輕易地殺死自己的朋友。木戶野,你隻是碰巧同時得到了機會與方法罷了。也就是說————這根本不存在問題,無非隻是一種可能性罷了。麵對與常人完全無異的你,我為什麽要害怕?」


    空目的眼神十分認真。


    亞紀不禁啞口無言。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是伴隨著會殺害他人或被人殺害的可能性。


    這雖然是極端論調中的極端,卻是無法反駁的事實,而且俊也知道空目真的相信這一點。空目上小學的時候有次險些被同學殺死,他曾親身體驗過那種事情。空目身上之所以會繚繞著死亡的氣息,這也是一方麵原因。空目無時無刻都不曾忘記,自己說不定就會被眼前正有說有笑的人殺死,哪怕是對亞紀,對武巳,對棱子,對相處近十年的俊也都不會拋下那樣的想法。


    空目生存在死亡之中,他眼中的世界就是那個樣子。他在深知這一點的狀態下生活著,死在他眼裏不過隻是一種總能看到後一步的可能性。


    「恭仔…………你為什麽活得下去?」


    亞紀看著空目,眼神中充滿了不解之色。


    「……我不知道。為什麽呢…………我不知道,隻是我沒死吧」


    空目迴答。


    「活著有何意義,是不是為了弄懂其中意義而活?……我是為了思考這些而活的。因此,我應該隻是沒有死吧了。因為……」


    「……因為什麽?」


    「無法保證死了之後還能思考什麽」


    「………………這話真有你的風格」


    亞紀看著如此說道的空目,露出耀眼的笑容。


    「說真的,我很羨慕恭仔你這種地方。可我沒辦法像你那樣。我手裏的這件兇器完全不會區分對象,我承受不了。我無法越過這道坎」


    看是堪稱絕望的,悲傷的笑容。


    空目說道


    「那麽,把那兇器扔了不就好了」


    「……扔得掉就不用那麽辛苦了。“那東西”毫無疑問就是我自己,我要怎麽把我自己扔掉啊」


    「你真這麽想麽?」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意思。人所擁有的東西,沒什麽是扔不掉的。即便那是自己也好,也不例外」


    「………………」


    兩人沉默起來,雨水拍打雨傘的聲音迴蕩在黑暗與綠色的空間中。亞紀表情很簡單,但她並非不能理解空目的那番話。


    她在猶豫。


    她顯然在猶豫,麵對如此狀況還該不該抱有希望。


    空目說道


    「……最開始的問題還沒迴答呢」


    「最開始的……?」


    「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亞紀的臉上閃過一抹驚訝。她微弱地呢喃了一聲


    「…………別說了」


    「我是來問你,你想不想“迴去”的」


    「不行啊……就算『犬神』不在了,『詛咒』也不會消失。要是沒有防禦,我會被『詛咒』啃噬殆盡。不論如何,我的命運都已經注定了。坦白的說,沒有連累你們跟著冒險的價值」


    亞紀搖搖頭。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替你想了一個強硬的方法」


    空目說完,從掛在肩上的帆布包裏拿出了什麽。那是白底之上染著烏紅斑點的,大大小小的無數紙片。


    「這是忘掉的東西。我把它送過來了」


    紙上依稀可見寫得密密麻麻的文字跟記號的序列與碎片。


    「…………『詛咒傳真』……!」


    「沒錯,這裏已經是『詛咒』的大本營了。報告中存在儀式參加者在『惡魔』召喚的現場屢屢發瘋的事例,所以我們已經是命運共同體了」


    聽到這話,亞紀呻吟起來


    「恭仔,你……」


    「我當然明白。我還沒有失常到分辨不清自己所作所為的地步」


    空目邊說邊把手中的紙片撒開。淋到雨的碎紙在空中飛舞了一小會兒,然後落在草地上,在綠色之上帶來雜色。被雨打濕的紙片中有騰起一股股腐臭,被腐臭麻痹的嗅覺被更強烈的腐臭淹沒。


    「唔…………」


    「……來吧,來繼續開始被中斷的“第四夜”吧。勇猛而令人厭惡的魔界公爵,惡魔“斯伯納克”於此顯現」


    空目就像魔法師一樣,淡然地吟誦詩詞。


    「已經無法迴頭了。〈驅逐〉儀式現已喪失,那隻『惡魔』要麽達成目的,要麽毀滅,不然之前恐怕將一直停留在現世……」


    「…………!」


    「木戶野,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最壞的情況,就讓我們一起死吧」


    聽到空目的話,亞紀露出絕望的表情。


    可是,那表情之中,卻微乎其微地摻進了————好似安心的感情。


    5


    「……吾以至高之名命令汝。造物主,令一切生靈跪拜的偉大存在啊,顯現吧,迴應吾之號令吧。吾秉承神之意誌,遵從吾之號令,現出汝至高之身影吧。adoni el elohim eheah yeheah asha eheah thavote tetragrmton shadey…………」


    空目的呢喃之聲,震蕩潮濕的空氣。


    俊也感覺到,森林正在吟唱聲中漸漸脫離現實。


    腐臭如今就像久經熬煮一般被濃縮,開始在空氣中飽和,達到了令人光唿吸便會胃液上湧的可怕地步。那極度異常的腐臭空氣直接從山林的空間中滲出,將氣味、空氣、空間,一切正常的東西悉數徹底侵蝕。


    傳真的殘骸就像觸媒一般,空目將它們拋灑出去之後,這個現象便立刻開始加劇,讓世界變得模糊,令境界溶化,漸漸侵蝕現實世界。


    空目吟唱的咒文隻是一種形式,變質毫無關聯地正在加速。


    神野曾經那句令人討厭的台詞,在俊也腦中閃過。


    ————這個世界正漸漸地被『異界』所吞噬。


    沒錯,『異界』與每一寸土地接壤,『異界』的碎片隻需些許契機便能在瞬息之間律出。


    於此處出現的是『惡魔』,然後『犬神』的密度也在漸漸增加。


    野獸的氣味和氣息就像把腐敗的空氣推開一樣,將周圍團團圍住。樹木之間、樹叢之中、朽木的空洞、雜草的陰影……所有黑暗中,無數雙野獸的眼睛正閃耀著強烈的兇光。


    兇惡的野獸發出低吼,低沉的聲音以腐臭的空氣為介質震動傳播。


    周圍的一切都充滿敵意。敵意與憎惡,瘋狂與腐敗,以令人窒息的密度充斥著森林之中。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感猶如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可怕的腐臭與緊張感令胃袋抽搐、翻湧。


    四撒開來的『詛咒』殘骸在傾注而下的雨中打濕,紙片以超乎常理的速度溶解崩潰,變成一堆堆肮髒的泥垢粘附在雜草上。汙垢不停抽動,分崩離析掉在地上,不久變成一團團蛆在地上亂爬,狀況慘不忍睹。不隻是雜草上,就連空目腳下都被密密麻麻的蛆徹底爬滿。


    白色的東西在雜草的縫隙間蠕動,樹叢裏緊密布滿著野獸的氣息。


    “蛆”和“看不見的野獸”的源頭,出現了眼前不遠處。


    「………………真是場噩夢……」


    俊也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裏擠出這麽短短的一句話。發粘的油汗混著冰冷的雨水,變成不冷不熱的一團東西,順著額頭流了下去。一片常人無法忍受的難受、可怕的空間,在周圍鋪開。


    空目停止吟唱咒文,用平靜得不正常的聲音唿喊俊也


    「村神」


    「……什麽事?」


    「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麽,你都要保護好我和菖蒲」


    俊也稍稍吸了口涼氣。因為,空目很少向別人拜托這種事。他平時很少顧及自己的安全。而他現在既然這樣開口了,足見接下來著手的事情勝算很低。


    縱然四個人在這裏搞不好會鬧成集體自殺的結局,但俊也還是明確的做出迴答。


    「……不用你提醒」


    「…………對不住了」


    俊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將還沒完全好的那隻腳放到地麵上,像模像樣地舉起拐杖拉開架勢,將頂端指向腳下的樹叢,牽製『蛆』和『犬神』。


    雜草滿滿覆蓋地麵的情況,可以說非常幸運。大雨,雜草,都讓滿滿聚集在附近一帶的那些看不見的東西顯現了出來。在這三個月裏,俊也已經充分掌握了拐杖的距離,說到底那就是跟短棍,當武器來用也很容易。


    「木戶野————做好覺悟了麽?」


    在異樣的空間中,空目向亞紀唿喊。


    「……你要怎麽賠我?」


    亞紀微微抬起臉,露出空泛的微笑。她的臉失去血色,麵色蒼白,然而她左手的傷口仍在不停出血,烏黑的血不斷地往下滴。即便身體狀況如此糟糕,亞紀的微笑也巋然不動。


    「要殺了我?那樣一來就結束了呢。如果是被恭仔殺掉我也認了。我已經別無所求了啊……」


    亞紀微笑著說道。疲勞與衰弱在那個微笑之上撒下了濃濃的陰影。那是覺悟與達觀交融在一起的,死之笑容。隨後,亞紀又接著說了下去


    「恭仔……」


    「什麽事?」


    「…………還是算了。什麽也沒有」


    亞紀欲言又止,又一次寂寞地低下頭。她那淋得透濕的身影,看上去是那麽小,那麽虛無縹緲。


    空目什麽也沒說,轉向菖蒲。


    菖蒲點點頭,攤開雙手,深深地吸了口氣。


    於是,平衡被破壞了。


    ————山之領地,乃避世之地。避世之神,乃山神。


    硝子之空,墓碑之地。願皆歸山野————


    隻聞清澈淩冽的聲音,空氣為之震動。


    腐臭與野獸間千鈞一發的平衡,遭到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氣息入侵。隨著菖蒲的聲音,空間震動,空虛而靜謐的氣息擴散開來,撕裂了複仇,擊碎了殺氣,將鋪滿大地的東西全數破壞。


    蛆蟲蠕動的聲音激發出來,尖銳的遠吠響徹山林。令人討厭的平衡被打破,此處的一切存在都尋求敵人,開始行動。


    「…………要開始了」


    空目說道。就算他不說,俊也也感受到那股兇猛的氣息開始肆虐起來。


    俊也咽了口唾液。敵意、腐敗、靜謐充斥著這個空間。


    菖蒲的詩歌震蕩世界。


    為了將一切迴歸於無。


    ————山之領地,乃逝者之地。逝者之土,乃虛土。


    硝子之空,墓碑之地。願皆歸山野————


    無數個兇惡的聲音開始響起,激烈地擾動樹木。


    空目身處此境,說


    「……稍稍來場講座吧」


    樹叢被弄得一大糊塗,大樹的樹幹被無差別地挖掉,留下一道道爪印。空目身處如此卻如若等閑,開始講述


    「……弗雷澤(※注10)將詛咒的形態分為『類比詛咒』與『感染詛咒』」


    「空目,你幹什麽……」


    空目打斷詫異的俊也,淡然地接著說道


    「閉嘴聽著……其中『類比詛咒』是基於“相似連鎖”這一理論的咒術,“用詛咒的人偶或肖像代表詛咒對象在上麵釘釘子”這種詛咒的總稱。


    而『感染詛咒』是基於“相互之間存在過關係的物體,在分離之後依舊維持著聯係”這一信仰的詛咒,做法是將對象的一部分,也就是頭發、指甲等東西當做『咒物』並加以操縱,藉此對對象造成影響。


    這兩者都十分接近人類形象的“原型”,幾乎在所有文化圈中都被當做咒術使用,而且基本傾向於認為後者更加強力」


    流暢的言語,就像咒語一樣在此地響起。


    可是,俊也分焦急。


    在空目講話的時候,“看不見的野獸”的失控情況愈演愈烈。而且就像做出響應一般,“蛆”也開始大量地變成蛹,然後紛紛開始羽化,拋棄蛻下的殼,之後成群的黑色蒼蠅一邊發出惱人的嗡嗡聲一邊飛來飛去。


    蒼蠅一邊麇集一邊形成一個漩渦,密度越來越大,猶如黑色的霧靄一般遮蔽樹木,遮蔽雜草,成片成片地飛來飛去,開始產下卵一樣的白色顆粒。


    白色顆粒當即開始到處亂爬,將雜草、樹皮啃得亂七八糟,個頭暴增。短短數秒,那東西便變成了渾圓粗大的蛆,變成蛹,羽化。


    “看不見的野獸”將那個周而複始的過程徹底破壞。蒼蠅被撕碎掀飛,蛆、蛹、卵被碾碎,惡心的粘液賤得周圍都是。粘液拉出絲來,把雜草弄得水光透亮,而蛆蟲在粘液上蠕動,相互舔舐,進一步成長。


    眼看著蒼蠅將周圍徹底淹沒。


    洶湧的蒼蠅凝集成團,纏在空目的雨傘上。


    “看不見的野獸”向那把傘施了一擊。


    「……!」


    鮮紅的傘掉了下去,被蛆和蒼蠅所淹沒。


    然後,看不見的爪子朝著成群的蒼蠅揮了下去,傘瞬息之間被撕成碎片。


    「空目……!」


    俊也叫了起來。這一刻,野獸的氣息穿過他的腳下,疾馳而去。


    「!」


    他能躲開基本算是碰巧。即便如此,厚實牢固的雨衣,下擺還是被輕易地咬掉了。蛆蟲爬上雨衣,俊也連忙將蛆蟲拍掉。


    俊也背脊上冒出冷汗。現在不能隻顧著空目。


    ————恨、妒、嫉、咒,皆歸山野。


    殺、盜、滅、狂,棄諸邐迤————


    菖蒲繼續吟誦。


    空目若無其事地,淡然地繼續講解。


    隻有俊也到處揮舞拐杖,對看不見的威脅一邊威懾,一邊戰鬥。靠近空目和菖蒲的東西被徹徹底底驅趕開。


    「……」


    這個時候,俊也忽然在意起亞紀的安危,向那邊瞥了一眼。


    不過,這種擔心是多餘的。


    盡管雜草被蛆蟲啃噬腐爛,缺損嚴重,但亞紀有『犬神』的守護,毫發無損。可是,『犬神』沒有放過俊也此時露出的破綻。


    一隻『犬神』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到了俊也的死角,咬住了他拿拐杖的右臂。


    「唔……!」


    俊也條件反射地繃緊肌肉,防止牙齒陷進裏麵,然後對著那片虛空用力揮下拳頭。伴隨著毆打動物的沉重手感,袖子和胳膊上的皮膚被帶掉。隔了片刻,裸露出來的皮膚滲出血來。俊也痛苦地皺緊眉頭。


    蒼蠅一下子朝傷口聚集過去。


    「……可惡!」


    他揮開蒼蠅,用破損的柚子蓋住來保護傷口。恐懼與生理性的厭惡混合在一起,讓他幾乎陷入恐慌。


    「……自古以來,不管“憑物”也好,“詛咒”也好,這種異常情況都是以『咒術』或『暴力』來解決問題。這是早已注定的」


    俊也受了傷,空目還是眉頭都沒皺一下。


    「用『暴力』解決,是跟那個“黑衣”相同方法論。將當事人全數抹殺,事件就會消失。要是覺得那種方法不能用,就會用咒術來處理。那就是『感染咒術』」


    空目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張名片大小的紙片。


    「『咒術』須以相同的知識做基礎方能成立。講解到這裏,我做好了那個基礎。接著準備好『咒物』…………」


    空目的講義進入佳境。俊也刹那間看出一群『犬神』向空目撲去。樹叢被大舉分開,草被筆直地撕碎飛起。看這個樣子,可想而知是那個情況。


    「嘁!」


    他做出的第一反應便是迅速插進空目與『犬神』之間。隨即,他的胳膊和腿接連不斷地傳來劇痛。


    隨後,隻聞骨頭斷掉的聲音,俊也右腳折斷了。沒有康複的腳承受不住高強度的動作,身體向一側傾斜,摔在地上。當他發覺大事不妙的時候,為時已晚。


    『犬神』如同野生食肉野獸,紛紛瞄準了獵物的腳。而它們還像受過訓練的戰鬥犬一樣,向拿著武器的手集中撲來。在它們的如剃刀一般的鋒利尖牙之下,厚實的雨衣形同薄紙。像針一樣排列在一起的尖牙撕破皮膚,咬進肉裏。


    俊也在恐懼的驅使下把拐杖隨手一扔,亂揮手臂,把看不見的野獸砸向地麵,揮開。


    他全身上下被瘋咬撕碎,承受著劇痛的折磨。皮膚被鉤爪撕破,流出來的血打濕了身體。然後蛆蟲和蒼蠅向鮮血聚集上來。俊也不寒而栗,到處打滾。


    他發覺唿吸就在臉的附近,在發覺危險的同時揮舞手臂,隨即傳來打中的手感。遲了片刻他才明白,是“看不見的野獸”剛才撲向了他的喉嚨,隨即他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他護住喉嚨的雙臂不斷地傳來疼痛,不斷地有重量掛在上麵。他覺得大事不妙,但已經束手無策了。漸漸地,他沒辦法再擺出防禦姿勢,沒辦法再進行反擊了。強韌的肉體阻擋了致命傷,然而不知還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消極情緒和恐懼徹底侵占他的頭腦。


    俊也真切地體會到了死亡。


    要是延髓或頸動脈被咬斷,立刻便會喪命,其他動脈或腹肌被咬破也離死不遠了。他蜷縮身體,護住要害部位,然而看不見的野獸還是打算硬生生把頭鑽進去。看不見的野獸完全了解人體的要害,施加有效的攻擊,而同時又有數不盡的蛆蟲聚集在傷口之上。疼痛與恐懼讓俊也腦袋變得一片空白。照這樣下去,必死無疑。


    ————嘎嗷嘎嗷嘎嗷嘎


    附近傳來高亢的狗叫聲。


    片刻之後他才察覺,那個聲音正在腦袋裏頭迴蕩,陷入激烈的恐慌之中。


    叫聲逐漸變大,響徹整個腦袋,侵蝕他的意識。他的意識完全被叫聲占據,徹底喪失分辨力。


    蜷縮起來的整個身體痙攣起來,不知不覺間張大了嘴巴,從喉嚨裏頭漏出酷似哀嚎的嘹亮聲音。


    那不是慘叫。


    而是長嘯。


    他就像事不關己一樣,用自己的耳朵,聽著從自己喉嚨裏溢出的,酷似狗發出來的嘹亮尖細的遠吠。


    不屬於自己的膽怯與敵意,充斥他的大腦。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他揚起伏下的臉,喉嚨不自主地放聲咆哮。


    強烈的敵意充滿頭腦,而就在敵意投去的方向上,一個巨大的氣息就快湧現出來。


    在那片開闊地的中央,一個令人生厭的氣息滲出來。


    蒼蠅聚集,卷起巨大的黑色漩渦,就像一座尖塔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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