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要跟著他們嗎。”


    日下部稜子之所以會這麽說,實際上既不是出於責任感也不是因為好奇心。


    課程結束。放學後。


    走出學校,站在通往市區的公交車站時……她在混雜的學生中間看到了空目和菖蒲的身影,這完全是個偶然。


    但是——


    “……好主意。”


    武巳會這樣迴答,卻正如稜子所料,是必然。


    責任感、好奇心——如果說完全沒有這種想法,那是假的。但稜子會提出尾隨二人,實際上卻主要是因為“武巳會喜歡這樣”。


    亞紀似乎要調查什麽,去了圖書館。俊也則因為要幫家裏幹活,在沒有社團活動的日子裏早早迴家了。至於空目,一般隻要沒人邀他就會立刻去到隨便什麽地方。


    所以便成了這樣。


    稜子很滿意自己的計劃,並且滿腔熱情。


    *


    羽間市約有五萬人口,是勉強可以算市的小都市。


    海邊有羽間港。從這座小港口到內陸,地勢緩緩增高,建在其上的整座城市由平緩的坡道構成。


    市中的建築陳舊,且帶有西洋風格。按照當地規定,那條鋪著砂岩瓷磚的西洋建築大道受到保護,它從羽間港通到位於城市最深處的聖創學院大學,其間展現出一道時代感錯亂的景觀。


    羽間市的發祥,與普通城市的情形略有不同。


    原本隻是漁村的羽間,在明治初期開始擁有城市機能,據說最初這裏被設計成專供來日外國人居住的別墅之地。這裏的建築群全麵地反映出了當時那種奇怪的西洋情趣,雖然從各方麵來講都幾乎沒有達成當初的目的,但以此為基礎發展起來的羽間卻從當時起——並且一直到現在——成長為最脫離日本風格的城市。


    石階、砂岩瓷磚的牆壁、壯麗的山形屋頂……幸運地從地震與戰爭的雙重劫難中殘存下來的城市建築,受到地方法規保護,那些會破壞景觀的建築物的建設被大大限製,整座城市,特別是中心一帶極具統一感,猶如觀光景點一般。


    市街雖算不上文化遺產,但卻有著相當古老的建築物並排而立,為了保護它們,公路和鐵路意外地少。這座城市的主要交通工具是巴士。


    羽間市還有作為學藝都市的機能。


    但由其開發目的便可知,在羽間沒有重要產業。而因為曆史、地理位置欠佳,特別是沒有賣點這一致命弱點,觀光收入實際上也幾乎不能指望。


    以振興旅遊業為目的,這裏曾自稱為新神戶、新長崎,不過如今這一切隻換來一場空,而要打造漁業的事也成了老黃曆。羽間港的設備主要是用來停泊連絡船的,而現在則基本上被當做釣魚場所來使用了。


    想要保留住作為城市唯一財富的房屋建築。但是這也沒有什麽賣點。


    結果市裏選擇振興教育。他們計劃利用優良的環境吸引大的學校,聚集許多學生,以此來振興城市機能。


    就這樣羽間市來到現在。


    市政府的選擇大致上是成功了。作為大型綜合大學的聖創學院大學座落於高地,以鄰近的附屬高校、中學為中心推動了城市經濟。拜此所賜這裏作為衛星城市開始受人矚目。


    石板鋪就的人行道。


    舉目望去都是學生。


    學藝都市,羽間就是這樣一座城市。


    *


    在混雜著許多學生的人潮中,稜子和武巳追蹤著那兩個人。


    乘坐裝滿學生的巴士,經過了三十分鍾。


    空目和菖蒲在羽間站前下了車,離開中央大街向商店街走去。


    羽間的站前商店街還很新,那裏的風景看上去好像是意大利的某個街道。這也是拜市裏的美化政策所賜。同時也證明政府還沒有放棄旅遊業。


    商業大街雖然平靜,但卻有著恰如其分的熱鬧。


    空目和菖蒲快步離開那裏。


    最初還以為他們是要去購物。但似乎沒有這種可能。


    “……誒?哪去了?”


    “武巳君,那邊。”


    “誒?啊、真的呢。”


    武巳立刻看丟了那兩個人。


    “……對不起,我太沒用了。”


    “啊、你看,左顧右盼的話又會看丟了。”


    “誒?啊、糟糕。”


    “振作點啊。”


    一邊這樣說著稜子笑了起來,實際上她完全沒有要責備武巳的意思。


    因為那兩個人,即使對稜子來說也相當不好盯。無論多麽注意,他們都會不可思議地混入人群,仿佛突然鑽進某種陰影中一樣,從視野裏消失。


    迴過神來時他們已經不在了,每當這時稜子就會四下尋找二人的身影。


    稜子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跟丟空目,實際上是因為女性對於服裝的注意,僅此而已。


    空目和菖蒲都穿著非常有特點的衣服。


    但是即便如此,兩人如果突然鑽進死角,就會像轉移一般,向著其他場所消失而去。


    暫且不說原本存在感就很淡薄的菖蒲,如今就連空目的存在感也變得極其稀薄。就好像是菖蒲稀釋了他的存在一樣。


    “啊,又看丟了。”


    “不對武巳君,在那裏。”


    “……太厲害啦,完全不會看丟啊。難不成這就是嫉妒的力量?”


    “…………才沒那迴事。”


    ……是的。


    沒有那迴事。


    真的沒有那迴事。因為稜子喜歡的是武巳。


    沒有理由。喜歡上誰不需要理由,稜子想。她覺得大家所說的“喜歡上誰的理由”“喜歡的理由”或許都是後添的。


    覺察到時已經喜歡上了。


    對於稜子來說這便是全部。之後附加的理由隻會讓這份感情變得暗淡。如果必須加強,那就到時候再加好了。


    當然武巳沒有覺察到稜子的心情。


    稜子也還沒有表白。


    在覺察到那份心情時,兩人已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好朋友,如今每當有事時就會在一起,她對現在的關係感到滿足。老實說她很怕告白後會毀掉這種關係。


    戀愛未必需要戲劇性的因素,最近稜子這樣想。戲劇性的事或許也是幸福的一種,但那對於平緩的幸福來說是如雙刃劍般的猛藥。


    稜子想。現在需要的是,慢慢鞏固基礎。如果最後能成為戀人就好了。希望兩人能親密到就算喝了猛藥,感情也絕不會破裂…………


    如果戲劇性的開端是戀愛所必需的話,那麽稜子喜歡的大概就不是武巳而是空目了,她曾這樣想。空目的“魔法”對於稜子來說就是如此富有戲劇性。但實際上,稜子盡管尊敬空目,但卻完全沒有對他懷抱戀愛的感情。


    空目不是那種對象,他是別的、更為特殊的存在。


    空目這個人,盡管就在那裏可是旁人卻抓不到他。


    比如說。


    空目有靈感。這是大家都認可的事實。


    那時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某天稜子來上學,剛一進教室,之前一直在看書甚至沒有打招唿的空目突然抬起頭來,說道:


    “……有股線香的味道,日下部。你做法事了嗎?”


    他突然這樣問。


    當然沒做什麽法事。但是她卻想到一件事,不禁汗毛倒豎。


    那天稜子在上學途中,看到車道旁推著花束。


    似乎是車禍。從擺放在那裏的開蓋飲料和玩具、糖果來看,壓死的是個小孩。


    真可憐啊……稜子這樣想著走了過去。


    完全化成灰的一束線香是那麽悲


    哀、可憐。


    這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迴想起來。


    當然,已經燒完的線香不會將味道轉移到稜子身上。


    “…………魔王大人……難道,你看到什麽了……?”


    稜子鐵青著臉問道,空目看著她,道:


    “……不,你隻是把意識的殘渣拽來了。別在意。沒事。”


    說完,他立即失去了興趣轉迴頭去看書。


    “魔王大人……我放心不下…………?”


    “沒問題的。那是被同情心之類所吸引來的殘渣。馬上就能消失。”


    空目沒再搭理她。實際上,之後也確實沒發生什麽。


    這要是別人的話,肯定是笑過就算了的戲言。視情況不同或許還會被人稱作騙子。但是,如果是空目說了那種話則會被允許。空目身上就是有著那種氣氛。


    該怎麽說呢,空目帶有幻想性。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不過當稜子把這一感想跟大家說時卻遭到了人們的大勢嘲笑。


    稜子非常不滿。


    “……抱歉,稜子。又看丟了。”


    武巳的聲音讓稜子猛然迴過神來。


    然後她發現自己不由得陷入沉思。


    “誒?啊!哇!糟了!”


    稜子慌忙環顧四周,尋找那二人的身影。


    2


    稜子來到一處非常寂靜的場所。


    空目拐入一條有一條小巷,現在周圍已經沒有什麽行人了。


    來到這裏的話大概連地方法規也管不了了吧。路寬隻容得下一台轎車。極其普通的民宅和公寓,圍著灰色的圍牆,櫛比鱗次。


    跟蹤比想象的難。雖然不知道要離多遠才不會被對方發現,可一旦拉開了能夠安心的距離後,他們就會跟丟那兩個人。話說迴來,如果離太近了似乎就會被發現,那樣也很可怕。


    心裏緊張得發悚。心跳聲大得好似擂鼓。或許連旁邊的武巳都能聽到。


    黃昏也快要過去了。


    日落後,藍色的薄暮支配了周圍。


    街燈開始稀稀落落地點亮,原本就相同的建築物不斷延續,這片住宅區看起來更加單調了。


    連稜子也開始不安起來。要是沒有武巳,她早就放棄跟蹤了。


    “這裏,是哪裏。他們迴家了吧?”


    “誰知道呢……是不是去了近藤家呢。”


    因為和自己同姓,武巳說著感到很不自在。


    “比起這個,我覺得我們正被人一點點引誘…………”


    同感。


    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延續著相同的景象,這也令人感到討厭。那被狐狸迷惑,在同樣的地方來迴打轉的旅人,想必也是這種感覺吧。如此說來,好像還聽過有鬼火這種東西。跟著它走,人會被帶往各處最終被誘至無底沼澤。空目似乎說過這樣的話。


    “!…………”


    稜子渾身一震,從腦中趕走了這些想法。這樣下去隻會讓恐怖的想象不斷襲來。


    因為沒有站在街燈照明下,稜子一邊注意著一邊集中精力尋找空目的蹤跡。


    “…………誒?又找不著了。”


    武巳歪著頭。


    稜子也一樣。又跟丟了那兩個人。


    這裏沒有人群也沒有遮蔽物。盡管如此,他們卻好像突然混進了街燈照明外的陰影中一樣,失去了蹤影。空目一身漆黑,更容易混入黑暗。


    周圍隻有藍色的黑暗。


    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樣下去他們會被拋棄在這裏,連迴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她不曾想過要去附近的住家問路。某種強製性的不安——之前一直沉澱於心中某處——突然急速遍布全身,煽動起恐怖的情緒。


    她慌忙盯住周圍。


    那裏沒有一個人影。


    隻有街燈的照明,稀稀落落地,前前後後地不斷延續。黑暗中隻有它們清晰地浮現出來,看上去似乎正向著遙遠的彼方無盡延伸。


    民宅的燈光被圍牆擋住,照不到二人這裏。那就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一樣,隻是將無機質的燈光漫無目的地投向虛空。


    孤獨感。


    不安。


    稜子不由得抓住武巳的上衣。但是就連這樣做感覺也十分空虛,好像是別人的事一樣。


    ……突然,這時。


    “那、那邊!”


    稜子感覺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她伸手指了過去。


    黑暗中能夠看到菖蒲正拐入數個街區外的小巷。可能是已經拐過去了,可能是因為非常昏暗,在那裏沒有看到空目的身影。


    黃昏時刻。在深深淺淺的藍色黑暗中,已經很難分辨出顏色了。而在其中所見的少女同汪洋般渺茫,猶如幽靈般,飄一樣地消失進了小巷中。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追了上去。


    因為這是唯一的依靠,他們毫無道理地如此認定。


    稜子和武巳跑過去,拐進了那條狹窄的小巷。菖蒲的身影在更為狹窄的小巷那邊,消失在了拐角處。兩人追上去,進入了那條更為狹窄的小巷。而菖蒲又拐進了對麵的一角。兩人緊緊追趕,向著更加更加昏暗的小巷…………


    “!”


    突然出現一道光亮,令他們眼花繚亂。


    大概是到了主幹道吧。不,或許是走錯路了也說不定。


    老舊的街燈發出昏暗的粉色光芒,兩人站在街燈下。黑暗中,左右兩邊都能看到等間距的、稀稀落落的街燈照明。


    稀稀落落。


    光點排成一列直到很遠,遠到看不見。


    稀稀落落,稀稀落落。


    那是永遠延續著的,光與暗的無限迴廊。


    黑暗。


    寂靜。


    隻有電燈發出了啪——……的微弱聲音。


    沉默。


    寂靜。


    …………


    ………………


    突然她注意到。


    稜子注意到一個人影。


    她一看,在遠遠的一點光源下,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稜子不由得小聲叫道:


    “魔王大人……”


    是空目那瘦長的身軀。


    空目轉過身,走了。


    向著遠方,向著遠方。


    從光源,走向黑暗。


    他那漸漸離去的身影,不知怎麽,似乎馬上就會消失似的,看起來非常稀薄。


    似乎馬上就會溶化、消失。


    心裏一陣不安。


    “……魔王大人!”


    她想喊,嗓子卻啞了發不出聲。喉嚨感到異常幹渴,嗓子眼兒粘到了一起發不出聲。她一看,武巳也在咽吐沫,不停喘息。


    這時,空目被黑暗吞沒,消失了。


    “魔王大人!”


    看到他那副樣子稜子感到非常不安,她想跑過去,正當邁出第一步時。


    她的心突然跳起來,稜子停下腳步。


    她驀然發現少女正站在眼前。


    黑暗在笑。


    ————嘻嘻嘻嘻嘻嘻


    是菖蒲。


    菖蒲正站在眼前。


    在稜子所站的街燈照明外,稍遠一點的黑暗中。菖蒲在那個位置,稍稍低著頭。受到頭上燈光的照射,她的大半邊臉都籠罩上一層深深的陰影。但是她的嘴卻清楚地擺出了一個微笑的形狀。她張著嘴,正空洞地笑著。


    ————嘻嘻嘻嘻嘻嘻


    菖蒲微微張開嘴,從空虛的黑暗深處,笑聲流淌出來。她笑得十分機械。那是沒有感情的、人偶的笑。


    ————嘻嘻嘻嘻


    嘻嘻


    “…………誰……”


    稜子不由得這樣問道。她怎麽也不覺得眼前的少女就是她所認識的菖蒲。


    沒有迴答。


    “…………”


    氣氛緊張。


    感覺非常不自然。至今為止正常唿吸的空氣,現在卻有些奇怪。好像不是地球上的空氣一樣。


    大氣中滲透著冰冷的恐懼,構成了異樣的夜晚氛圍。汗毛倒豎,過於敏感地察覺出這種氛圍,令恐懼加倍。


    已經連汗都不出了。


    背脊僵直到疼痛,身體動彈不得。


    下巴頦在咯咯打顫。


    這裏已經不是稜子所知道的世界了。


    這裏是異界。如果從光亮處踏出一步,異界的黑暗就會在瞬間覆蓋住二人,無情地壓碎他們的靈魂。


    恐怖之夜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便已開始。


    以昏暗為背景,菖蒲站在那裏。


    麵對這名被從黑暗中被照亮的少女,二人甚至無法轉身。


    “你……是什麽東西…………?”


    武巳勉強擠出聲音,說道。


    ————已經……太遲了…………


    突然,黑暗說話了。


    ————已經……沒救了…………


    細小的聲音。


    雖然漂亮,但那份美麗卻隻煽動起恐懼,感覺冷颼颼的。


    ————已經……迴不去了…………


    那的確是菖蒲的聲音。但是它在黑暗中迴蕩,同時又溶入黑暗,讓人怎麽也無法斷言那就是眼前少女所發出的聲音。聲音並非來自某處,聽上去,它好像是從黑暗中滲出來的。


    “…………迴不去了?”


    稜子突然迴想起來。


    “……那個…………”


    最初以為是指自己。


    “……那個,難道是…………”


    聲音顫抖了。


    稜子一瞬間忘了,他們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難道…………迴不去的,是魔王大人……?”


    黑暗,靜靜地,發出陰暗的笑聲。


    ————去吧,


    去吧,


    向著“另一側”,去吧,


    向著虛無之國,


    向著隱世之村,


    此為永久,


    此為常暗,


    月亮與不落之日一同逡巡於赤色天空,


    無盡的黃昏一味地隱藏住人的模樣。


    去吧,


    去吧,


    向著“另一側”,去吧————


    “————別唱了!”


    那如咒語般的微弱聲音讓武巳忍不住叫了起來。


    嘻嘻嘻嘻,黑暗在嘲笑他。


    ……有股氣息。


    在周圍的整個黑暗中,無數氣息蠢蠢欲動。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氣息逐漸接近。“它們”從左右包圍了二人。


    “它們”隻接近到光與暗的邊界。被黑暗埋沒,那樣子隻能看做是人影。一群看不清的東西緊緊地包圍住稜子他們。


    那是人的氣息。


    但卻不可能是人。


    “它們”匍匐著、痛苦地打滾、纏繞在一起,同時反反複複變形成讓人作嘔的樣子。有的被碾碎成小孩那麽大,還有的被抻到比圍牆還高。拖拖拉拉。盡情地展現出一道異常的景致。


    “它們”是由肉組成的。


    異形的肉塊。


    “咿……!”


    稜子想喊,但卻咽下了這悲鳴。


    突然,什麽人用可怕的力量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反射性地看向自己的手。然後馬上後悔起來。


    那是隻蒼白的手。


    如死人般蒼白的手,從黑暗中咻地伸了出來。


    手的主人在黑暗中。黑暗中隻露出一點陰影。它有孩子那麽大。正唿哧唿哧地搏動著。


    這一次稜子發出尖叫。


    武巳神色恐懼地揮開了那隻手,手像從光亮中逃跑的蛇一樣“咻”地退迴到黑暗中。


    ————迴去吧,


    迴去吧,


    迴到非人者的故鄉。


    非人者,迴到非人者的故鄉。


    無人心者,迴到非人者的故鄉。


    喪失人格者,迴到非人者的故鄉。


    實際上失去心靈者,迴到非人者的故鄉————


    “住口!住口!”


    武巳叫道。那喊聲聽不出是恐懼,還是憤怒。


    他在發抖。從稜子緊握的上衣,傳來了武巳的顫抖。或者說,正在發抖的其實是稜子?


    恐懼使五感變得過分敏感。


    膨脹的身體感覺充溢體內,已經什麽都分辨不清了。


    隻是,這裏好冷。


    ————我不會還給你們的。


    那個人是我的。


    那個人的心在“另一側”。


    那個人的心不在“那邊”。


    我不還。


    我不會把他還給你們。


    你們,手上無光無暗。


    你們沒有燈火,也沒有貓眼————


    嘎嗒嘎嗒。


    牙齒碰撞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吵死了!不要說那種意義不明的話!”


    武巳一邊發抖一邊喊道。畏怯、憤怒、恐懼、困惑。


    黑暗隻是竊竊私語。


    ————已經太遲了。我……


    菖蒲,唿地抬起頭————


    唿地,


    街燈的光亮消失了。


    黑暗。


    之後的事,她就都不記得了。


    3


    “……於是啊,不管我怎麽跑,不管到了哪裏全都是一樣的景象。相樣的房屋、相樣的圍牆、相樣的街燈一路延續。也不怎麽嚇人嘛。啊啊,可惡,即使說出來也一點不嚇人…………”


    武巳拚命在向亞紀和俊也進行演說。


    午休。文藝部活動室。


    稜子他們照例聚集在此。


    然而今天,所進行的卻是件史無前例的事。


    武巳的恐怖體驗報告。


    老實說他講得不得要領。盡管幹勁十足,卻是空談。不過聽他講話的兩人表情倒是意外地認真。


    這也是當然的,因為,結果空目就這樣消失了。


    *


    空目站在黑暗之中,


    空目的身影溶入黑暗,


    輪廓漸漸扭曲,


    咕哧,手腕如粘土般轉向了奇怪的方向,


    左右肩膀一高一低,


    半邊臉消溶崩壞,


    腳、腹部、後背正一邊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一邊變成汙泥和觸手的混合物,


    腦袋扭曲成細長狀,


    頭部上下顛倒,


    身體被拉長扭曲,


    “這就是,與我步入的人之末路。”


    在菖蒲的笑聲中,人的身體不斷變化,甚至到了褻瀆的地步————


    稜子睜開眼。


    那之後,過了一夜。


    後麵的事,稜子全都不記得。當迴過神時,已是早晨。


    稜子在自己的房間裏醒來。她有好好地穿著睡衣,好好地設置鬧鍾,甚至也好好地做了當天的課程準備。所以一開始,稜子以為這全是夢。


    稜子住在宿舍裏。


    雖說如此,這所學校裏有一半以上的學生住宿所以也不是特別少見。


    不如說從家裏來上學的人才少見呢。實際上即便在文藝部,從家裏來上學的人也隻有空目和俊也兩人。亞紀更為少


    見地在市裏租一間公寓獨自生活。大家都傳她父母可能是資產家。


    ……無論如何稜子在自己的房間中醒來,而後立刻懷疑這一切都是自己做的夢。


    然後她模糊地思考,朦朧的意識甚至沒來得及確定“那就是一場夢”。


    “早上好。”


    “……早上好。”


    喃喃地迴答了室友貫田希的問候。


    好可怕的夢啊。


    當時稜子便是這樣認為的。明明睡在被褥裏,身體卻冷冰冰的,這大概也是因為那夢的緣故吧。


    “……希,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稜子說。此時,希正一如往常地拚命梳理著那頭卷得厲害的頭發。


    “很黑,很冷,非常可怕。”


    “……啊真是的,為什麽你這孩子一大早就在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呢。”


    希笑著迴過頭來。


    “好了,快點洗臉換衣服吧。”


    “……嗨。”


    以緩慢的動作從床上爬下來。


    不知為何渾身作痛。


    “嗚,好難受…………是夢的緣故嗎?”


    “你沒事吧?”


    希挑選衣服,並慢吞吞地換上。她隔著鏡子這樣問道。


    “嗯,我沒事。”


    “那就好。”


    希爽快地說道,然後又開始梳頭。


    “……就這些了?”


    “嗯。”


    然後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了另一件事。


    “……如此說來,稜子。你昨天去哪了?”


    “誒?什麽?”


    “都過了門限時間你還沒迴來,我很擔心喲?可是當我在吃晚飯時迴來一看,你卻在那睡得正香。當時我真想把你掐死。”


    “誒?是嗎?”


    “喂,你振作點。失憶什麽的可一點都不好笑。”


    “……啊、嗯、是呢。對不起了。”


    “你幹什麽去了?”


    “誒、那個…………抱歉,我隻是迴來晚了。”


    “嗯?”


    希懷疑地哼了一聲。


    “算了,你可別讓人太為你操心咯?”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你要是出什麽事可是我的責任啊。”


    “…………啊,是。”


    那時,疑問就這樣結束了。


    稜子似乎能想起來卻沒有去想,因為稍微睡過頭了,她必須趕緊做準備。


    稜子是低血壓,早晨很虛弱。她根本沒有餘裕思考。但是她不否認是拒絕迴想,這或許是某種心理作用。


    總之,都一樣。


    因為剛一到學校,武巳就來找她,他的話讓稜子想起了一切。


    “…………太好了,稜子你沒事吧。話說迴來沒看到空目呢?”


    *


    空目直到午休也沒有在學校裏出現。


    稜子和武巳稍微聊了一會兒。他們立刻得出結論,於是就成了現在這樣。


    他們對亞紀和俊也說明了昨天的事。


    “……然後,我就拚命在那條漆黑的道路上奔跑。就像夢中出現的那樣沒有盡頭的道路,跑在上麵,我心裏也像在做夢一樣感到異常焦躁。我一直拉著稜子的手,而被拉著的稜子好像也有點迷迷糊糊的,無意識地跟著我跑,完全失去了判斷力。情不自禁地,隻感到害怕。”


    稜子不記得街燈消失後的事,但武巳卻記得一點。


    那之後,武巳似乎一個勁地在那條沒有照明的路上來迴跑。稜子雖然不記得,但她精神恍惚時,武巳一直拉著她的手。


    沒有記憶讓稜子稍微覺得有些遺憾。


    不過,她到底是怎麽迴到房間裏的呢?稜子感到不可思議,而武巳也是一樣。


    “……那之後就完全沒印象了。等迴過神時我已經躺在自己的房間裏了。還以為是做夢呢。”


    武巳用食指戳著自己的腦袋。


    和稜子一樣,他似乎也是在門限時間過後,睡在房間裏的。


    最好別有人把他倆晚歸的事聯係到一起。稜子這樣想著,兀自紅起臉來。


    “…………本來我會說‘是做夢啦,白癡’然後不管你們的。”


    亞紀皺起眉頭。


    “但是阿恭真的消失了…………”


    她這樣說著,歎了口氣。


    “……電話呢?”


    俊也問武巳。


    “當然,一早就打了。但是手機不在服務區範圍內,要麽就是關機了。至於家裏的電話……那個……你看,因為那樣……”


    “啊,我知道了。”


    俊也這樣迴答了一臉為難的武巳,然後露出了陰沉的表情。


    空目的父母離異,家裏隻有他和父親。雙親是在他小學時離的婚,似乎從那時起空目就一直和父親兩人一起住。


    他和父親相處得也不好。甚至可說非常糟糕。他們互不幹涉。等到空目大學畢業就會斷絕關係。本人也說他們就是這麽定的。


    “……我剛一說有事,對方就破口大罵。‘那家夥上哪鬼混我哪知道!’”


    “誒……武巳,你還挺幸運呢。那位父親通常都不在家。因為他住在女子公寓裏。”


    “哦,真的?”


    “……嗚哇——”


    稜子不由得歎了口氣。這樣一聽就能知道那是多麽可怕的家庭環境。


    稜子家隻有她和姐姐倆,父母都工作,盡管有些辛苦還是讓二人去念書。這所聖學大附屬高中費用很高,但是兩人從沒露出嫌惡的樣子。稜子想,自己是被愛著的。雖然偶爾也會吵架,但大致上關係還算不錯。


    “——就是那樣。沒問題。父母和子女如果沒有法律這層關係就隻是陌生人而已。我就是個以法律為盾牌合法地從父親那裏搶錢的寄生蟲罷了。”


    談及這個話題時,空目淡淡地如此說道。


    “……這樣不是很過分嗎?”


    當時稜子不由得這樣問,但空目隻是迴答說:


    “這是排除感情的合理性思考。以這層意義來說我支持他的想法。”


    自己很幸福吧?稜子突然想。


    “……那位父親既然這麽說,也就表示阿恭不在家。如此一來阿恭失蹤的事,就有六層把握了。”


    亞紀說。


    “之後還有‘住在女友家’的可能,但如果相信你們說的,那就跟《牡丹燈籠》(注:日本民間的著名鬼怪傳說)一樣了,十分危險。不過也可能是你們倆陷入了集體歇斯底裏狀態,出現了同樣的幻覺也說不定。”


    “是真的啊。請相信我。”


    武巳發出了近似於懇求的聲音。


    “……真的喲?亞紀醬。”


    稜子也讚同道。雖然自己也覺得這樣說完全無法提升說服力。


    “……我相信。”


    突然,俊也說道。


    “……誒?”


    “我從以前就覺得早晚要發生這種事。即使現在發生了,我也一點不奇怪。”


    大家都各自帶著疑惑的表情,沉默下來。


    俊也的說法就是這麽嚴肅而篤定。此外,話中的內容也無法讓人置若罔聞。


    ——他覺得早晚會發生?稜子完全無法揣摩俊也的發言。


    俊也沒做說明,隻是這樣道:


    “我是空目的朋友。所以我會設法去做點什麽。因為這多半很危險,大家最好不要與此事扯上關係。就交給我吧。”


    俊也這樣說道,眼神十分認真,似乎已有所覺悟。僅此這般,就讓稜子等無言以對。


    “……別瞎說。”


    亞紀不悅地皺起眉頭。


    “我可沒有懷疑他倆。我隻是說既然有可能是搞錯了,就先不要大吵大鬧。因為危險所以不要扯上關係?白癡。你以為隻有你有權做‘阿恭的朋友’嗎?真是大錯特錯了。”


    亞紀從正麵凝視俊也,冷淡而又極具攻擊性地說個不停。她似乎非常討厭俊也的辯解。曾一瞬間被俊也的氣勢壓倒的稜子也因此稍微取迴了些判斷力。


    “我也是魔王大人的朋友啊?村神君。”


    “是啊村神。就算你現在說‘不要牽扯進去’,我們也已經扯上關係了。”


    稜子和武巳也提出反駁。


    “…………抱歉。”


    俊也輕易地做出了讓步。


    “那麽駁迴剛才的訴訟。首先我要求公開情報。”


    椅子發出嘰的一聲,亞紀靠著椅背重新坐好。


    4


    “……那麽就假設阿恭被幽靈俯身,因此而消失。這點沒問題吧?證人村神。”


    “……啊,我想這點不會錯。”


    “此外,你曾預想過阿恭早晚要發生這種事,其根據何在?”


    “你知道空目有靈感吧?空目小時候曾遭遇過幽靈。那是在小學一年級時。空目的靈感也是從那時開始出現的。”


    “…………”


    “空目從那時,便對‘死亡’有很強的共鳴。他的想法從不指向現實。他對自己的性命也滿不在乎。對靈異的強烈興趣,也隻是他心中對死亡的向往的延長。”


    對於亞紀的提問,俊也這樣迴答。


    其中的內容相當異常,但既然說的是空目,不知為何稜子便感到能夠認同。大概,身旁那一臉認真沉默不語的武巳也是這樣想的吧。


    稜子懷著不可思議的心情傾聽著空目那令人驚訝的過去和誌向。


    俊也繼續道:


    “他想死。更確切地說,他想再一次遇到幽靈。他希望遇到幽靈,並被帶入死亡的世界。”


    “……那不就是自殺嗎?”


    “潛在性的自殺。空目並沒有意識到。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無比強烈地向往著‘死亡’。”


    “………………”


    “在小時候。我就發誓。決不會讓空目被殺。”


    他的眼光十分認真。


    稜子已經無話可說了。


    亞紀再度提問:


    “……阿恭遇到的是幽靈,這點沒有錯吧?”


    “啊,多半是。”


    “你說謊。”


    她突然斷言道。


    “誒?什麽?亞紀醬。”


    “…………這是什麽意思?”


    “阿恭遭遇的是‘神隱’。對吧?”


    “!……你……”


    俊也動搖了。


    亞紀用鼻子哼笑道:


    “那麽,村神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想告訴我們正確情報,他覺得隻有自己最了解阿恭,這便是錯誤的開始…………那麽來看看這個吧。”


    亞紀取出兩張複印件。書本的左右兩頁被印成一張,分別以亞紀的筆跡寫著似乎是作者與書名的文字。


    很久以前,某郡的一個村子裏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


    在村裏很多孩子做遊戲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在玩捉迷藏的男孩子不見了。


    到了晚上也沒有迴來,出動了全村尋遍了山川河流還是未能找到。


    一起玩耍的孩子們說,看到那個男孩子和一個沒見過的孩子一起跑到別處玩去了。


    而住在村子裏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有那樣一個孩子。


    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最終那個男孩子也沒能迴來。


    於是村裏就有了那個沒見過的孩子是鬼神作祟的傳說。


    ——某縣民俗保存會(某縣的傳說)


    *


    這是從因工作而結識的t那聽來的故事。


    學生時代,t和三個朋友一起和四個女孩子聯誼。


    在唱了卡拉ok,還喝了點酒後,就像當初計劃那樣一對對地解散了。這以後應該各自去盡興的。


    但是從第二天起,那時一起的m卻失蹤了。


    好像自那晚起就一直沒迴家。


    打他手機總是在服務區外,聯係不到。幾天後家人隻好提出了搜索申請。


    最後見到m時,他和一個長發女子在一起,而詢問當時聯誼的女孩子,卻迴答說“不認識那人”。她們還以為那女子是t他們帶來的。


    長發女子是誰,最終成為了不解之謎。


    而m時至今日仍行蹤不明。


    ——大迫英一郎《現代都市傳說調查》


    *


    “……這是…………?”


    武巳大略看過一遍後,問道。


    “不覺得很像嗎?”


    “……和這次的事件嗎?嗯,或許確實有點像,但不是完全相符。這種程度的話,要怎麽說都行。”


    “是呢。”


    亞紀說。


    “但這是阿恭的書。兩頁都有付箋。我借的時候,隻把有趣的部分複製了下來。”


    “但是隻有這些……”


    “當然了,不止這些。我就直說吧,我還借了本《神隱考》。作者也是大迫榮一郎。上麵有反複閱讀的痕跡。”


    亞紀盯著俊也的臉。


    “……然後,我就問:‘你對神隱有興趣?’於是阿恭這樣答道:‘過去,我曾遇到過’。他似乎想要再遇一次,現在也在尋找著。”


    “……你真壞。”


    “抱歉。還有更壞的呢。實際上我是剛才才確信的。你要是不說‘我覺得早晚要發生那種事’,我還注意不到這種可能性呢,總之我以前一直把它當做是阿恭的玩笑。”


    “…………”


    “那麽,這迴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我知道了。抱歉,我可能小看大家了。”


    這迴,俊也似乎下定決心,說道。


    稜子和武巳對看了一眼。


    麵對這樣不得了的你來我往,他們就隻有發呆的份。會被小看可能也很正常。


    稜子和武巳,已經變成了旁觀者。


    但是亞紀看著稜子他們,說道:


    “……喂,你們也別愣著。因為看到了‘她’真麵目,並能為此作證的隻有你們啊。”


    “啊、啊、是嗎……對呀。”


    武巳稍微打起精神來。真是單純的反應。


    見此,稜子吃吃地笑了。


    “那麽……至少,以你們所見‘她’很危險咯?”


    “嗯,我覺得是這樣”。


    稜子斷言。


    菖蒲說,“那個人不會迴來了”。好像詩一樣。好像咒語一樣。


    “詩、嗎……感覺很討厭呢。似乎有誰說過,咒語詩歌都是同出一個根源的。”


    “啊,是魔王大人說的。”


    “她帶走了阿恭,這點可以肯定嗎?”


    “感覺完全就是《牡丹燈籠》。我敢肯定。”


    雖然不太清楚《牡丹燈籠》到底是什麽,但稜子還肯定了這一說法。但是,能作證的就隻有她而已。


    因為稜子幾乎能想起詩的全部內容,而武巳則不太記得。他隻有一點印象,對方似乎說了什麽非常可怕、意義不明的話。


    大概是關注的重點不同吧。與此相對,稜子完全不記得街燈消失後的事。


    “……帶走了,嗎……果然,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把他奪迴來。折磨死、掠走、或者就如字麵上的意思。這有可能是幽靈幹的,也可能是神隱,或紅披風怪人(注:昭和初期流傳的都市傳說,身披紅色披風,誘拐孩


    童並加以殺害)。”


    “不,也有‘涼南希(leannan-sidhe)’那樣的例子。”


    “涼南希?”


    “妖精的戀人。被她看上的男人會得到靈感,作為藝術家獲得極大成就,但相應地那個人會被吸走生氣早早死掉————空目好像曾說過。”


    “嗚哇,太合了。”


    稜子雖然皺著眉,但這話卻讓她感到很唯美,於是不由得湧起一陣笑意。這太適合空目了。雖然不夠謹慎,但她現在多半已經笑出來了。


    “……不,不是那個。大概是‘神隱’不會錯。”


    一直認真傾聽的俊也開口道。


    亞紀思考片刻,反問:


    “……根據是?”


    “他不是精神脆弱的人,不會被什麽俯身。應該看做是他主動跟‘她’走的。”


    “……這還真是筆高價買賣呢。”


    亞紀懷疑地說道。


    “就算阿恭被稱為魔王陛下,但他終究也是人類啊。相對地對方則被判定是真正的怪物。不管怎麽說都覺得是對方不好吧?”


    嗯嗯,稜子也表示同意。但俊也卻斷言說:


    “有先例。”


    這句話讓亞紀沉默下來。


    “他豈止是遇到過‘神隱’。那一次甚至差點被抓走。當時還有一個人被抓去,都過十年了,那家夥到現在還沒迴來。迴來的隻有空目。並且變得半死不活的了。”


    “…………”


    “從那時起,空目便開始向往死亡。他毫無疑問是以自己的意誌將那怪物帶到身邊的。所以說他沒理由拘泥‘神隱’以外的東西。空目大概是在了解了‘她’的真實身份後,才稱其為女友的。如此一來也能說明他為什麽會突然說出女友之類的話…………


    他大概是要用‘她’來前往‘另一側’吧。明知道這是自殺行為,還是將她帶在身邊。那對空目來說,是好不容易發現的通往寶貴的‘另一側’的線索。所以……”


    一邊說著,俊也突然露出不悅的表情。


    “……怎麽了?”


    “嗯?啊……稍微想到了件討厭的事。木戶野關於‘神隱’的知識原本也是從空目的書中獲得的,武巳所說的‘涼南希’也是空目講的。以這些知識就算我們合力也敵不過空目。所以如果要是空目自己想去‘另一側’…………對我們來說,或許就真的沒辦法了。”


    “嗚……”


    “……村神。”


    亞紀責備地說道:


    “那種事情我也知道。但還是要做的吧?不要考慮無謂的事。不要陷入悲觀主義。特別是不能說出口…………明白了嗎?”


    “……我知道了。”


    “好。那麽我問你,對於這件事你有什麽解決辦法嗎?”


    “雖然不確定,但有一個。”


    “嗯,那麽首先我們就分頭去找解決辦法吧。這樣如果發現了有效的辦法就立即聯絡其他成員,開始行動。並且,考慮到安全和搜集情報的效率,必須兩人一起行動。特別是村神,嚴禁擅自行動。而且你也沒有手機。都懂了嗎?好,傳達完畢!”


    亞紀麻利地下達了指示,以此來打斷那個話題。她明顯是不想讓俊也把話說明。


    稜子隻感到羨慕。自己可做不到那樣。


    “……但是稍微有些意外呢。”


    武巳說。


    “木戶野,該怎麽說呢……我以為你會說出更加冷酷的話。‘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要對自己的事情負責’,我以為你不會去救空目呢。嗯,稍微對你有了新的認識。”


    “……你這話說得很失禮耶。”


    亞紀苦笑道。


    “不管怎樣,見死不救是會睡不安穩的。”


    亞紀幹脆地說道。


    嗚,武巳不由得反問:


    “…………真有那麽危險嗎?”


    “當然了。如果能滿不在乎地迴來就不叫神隱了。在關於神隱的傳說中雖然有許多當事人都平安歸來了,但那都是作為特例而流傳的。一般來說根本沒有希望。如果對象不是阿恭,我現在早就放棄了……即便到了近代,舊報紙上也登過疑似神隱的失蹤事件。”


    “誒……是明治還是大正了?”


    “對,最近的是在昭和初期。人忽然間消失了。”


    “……”


    武巳突然露出一臉神妙。


    “那麽……這些人最後怎麽了?”


    “就我所知,全滅。”


    “啊。”


    “好一點的發現了怪屍,但基本上都是就此失蹤…………嘛這些知識也都是我從阿恭的那些書裏現學現賣的。那家夥,明知道有危險還去做真是個大傻瓜。”


    亞紀聳了聳肩。


    武巳的臉色似乎有點發青。


    “我……我,與那東西較量過啊。不是還好好活著嗎…………”


    “嗯……”


    這樣一說才發現,襲擊稜子他們的也是那個“神隱”。


    “真的啊……我們,平安地迴來了呢。但是,為什麽會讓我們迴來呢?”


    武巳一臉不可思議。


    “……讓我們迴來?”


    “但確實是這樣吧?如果對手是那麽厲害的東西,我們為什麽沒有當場垮下呢。大概,不是我們逃掉了,而是對方放過了我們吧。”


    “嗯,是這樣嗎……但是,為什麽呢?”


    “誰知道了……或許是宣戰,吧…………”


    “…………”


    盡管話是自己說的,但她卻對這種現實感到討厭。


    在眾人的沉默中,稜子戰戰兢兢地開口道:


    “果然,是那樣嗎……”


    “嗯……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別的了。阿恭偏偏受了這個壞女人的騙……”


    亞紀也表示同意。然後——


    “……嘛,即便事件是由當事人的過失所造成,但我們還是應該去救他。責任之後再說。如果死了的話,也就沒法承擔責任了,對吧?”


    她很輕鬆地說出了殘忍的話。


    “……真不知道亞紀醬是溫柔還是嚴厲。”


    稜子認真地嘟噥道。


    “所謂社會,就是這樣。”


    “嗯……”


    在稜子看來,亞紀對待他人的方式有時非常苛刻。


    “……那麽,魔王大人要怎麽負這份責任呢?”


    稜子問。


    亞紀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說:


    “我不知道。如果覺得讓我們擔心是阿恭不好,那麽作為補償請我們喝杯果汁就行了。反過來,如果覺得是他照顧了我們,那責任就不追究了。”


    “因為他是被害人嗎?”


    “是啊,被害人原本就不是處在必須負責的立場上吧?這是情感問題。……嘛,如果那是阿恭以自己的意誌所做,或許就要強製執行了。”


    “請客喝果汁的刑罰嗎?”


    “對。”


    稜子不由得吃吃笑起來。


    但是,這樣一來又出現了新問題。


    “那麽……那麽,對於加害人菖蒲,要讓她承擔什麽樣的責任呢?”


    聽她這麽說,亞紀似乎覺得很蠢,於是斷言道:


    “大概要讓她消失吧……自古以來幽靈與人類的戀愛,都是以某一方的敗北告終的。”


    稜子不由得被她的氣勢壓倒。


    這個迴答太過無情了,而且條理清楚。


    “…………怎麽了?稜子。你的表情有些奇怪啊。”


    “誒?”


    麵對一臉狐疑的亞紀,稜子稍微有些慌張。


    似乎自己在聽到亞


    紀迴答的瞬間,將突然湧出的奇妙感情流露到了臉上。


    沒辦法了,稜子隻得承認:


    “……嗯,我不想讓她消失。總覺得,那樣太悲哀了。”


    “你在同情她嗎…………”


    亞紀歎了口氣。


    “這樣也算是稜子的風格吧。但如此下去,可能就是阿恭消失咯?雖然我知道在見過麵談過話後你對她有了感情,但現在如果不做到冷酷無情就救不了阿恭啊————我事先說好,這事不能猶豫。”


    “嗯……我知道。但是,菖蒲她,不是那麽壞的孩子吧?”


    “壞孩子……我說你啊……”


    “嗯,雖然我也知道。但是怎麽說呢……嗯,是什麽呢?嗯……她那時的表情……”


    “表情?”


    “誒?啊,嗯……………………算了。什麽也沒有。”


    “……是嗎?”


    似乎覺得越說越麻煩,於是亞紀就沒再吐槽她。


    稜子沉默下來。


    ……但是,她想。


    那時,在街燈消失的瞬間,她所看到的表情——


    菖蒲抬起頭的一刹那,她所瞥見的那個表情————


    如泣,


    如訴,


    隻有非常空虛的,


    悲傷,


    但同時不知何故那雙眼睛卻寄宿著強大的光芒……感覺她的嘴角微微露出破裂般的笑容。


    “是哪個呢?……悲傷、寂寞、死心、訴苦、難過、覺悟、希望、虛無…………”


    那副奇妙的、殉道般的表情,到底是什麽呢?


    “到底是什麽呢……?”


    稜子獨自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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