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雷的聲響讓我醒來。我起身想看時鍾,立刻覺得全身四處都痛得要散開了,還有著劇烈的惡寒與頭痛。一種幾乎令我連動動手指頭都需要提振精神才辦得到的黏膩倦怠感籠罩住全身。


    我記不太清楚,但總覺得又作了遊樂園的夢。也許人在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後,就是會想陶醉在這種孩提時代的思鄉情懷中。這次夢中的我,也一樣被某個人牽著手。而且不知道是怎麽一迴事,我們並肩走在遊樂園裏,和我們擦身而過的人都投來毫不客氣的目光。


    是我們臉上沾到了什麽東西嗎?還是說我們待在這裏這件事很突兀?「算了,管他的。」我搖搖頭,還故意做給那些人看似的,用力拉了拉身邊這個人的手。


    夢就在此中斷,一人樂團的音色還在耳邊繚繞。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我並不是隻作過兩、三次這個夢,因為似曾相識的感覺太過強烈。多半隻是我忘記罷了,然而我在夢裏一直反複來到這個地方。


    我對遊樂園這樣的場所,可有著如此強烈的向往嗎?又或者遊樂園隻是湊巧被選為我那不充實少年時代的象征?


    時針已經走到將近兩點的位置。從窗戶看到的天空被厚重的雲層遮住,陰暗得令人以為已經是夜晚,但時鍾指出的時間肯定不是淩晨,而是下午兩點。


    「我好像睡了很久。」


    少女將下巴放在交迭在桌上的雙手上看著我,點了點頭。她昨天的親切感已經消失,又變迴了從前充滿火藥味的她。


    我盥洗完畢,迴到客廳問說:「今天要去找哪裏的誰複仇?」少女就倏地站起,手伸到我額頭上摸了摸。


    「你發燒了吧?」


    「啊啊,有一點點吧。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少女搖搖頭說:「遭到劇烈毆打就會發燒,我就常常這樣。」


    「是嗎?」我用指尖摸了摸自己額頭的溫度。「可是你放心,也沒嚴重到不能動。好了,今天我們該去哪裏才好?」


    「那邊那張床。」


    說完少女就推了我一把。腳步虛浮的我輕而易舉就被推倒,坐倒在床上。


    「請你靜養到退燒為止,反正高燒不退的你也派不上用場。」


    「就算這樣,至少還可以開車……」


    「你打算開什麽車?」


    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總算想起昨天我失去了車子。


    「這種氣溫,又下這種豪雨,你拖著這樣的身體出去會昏倒的。反正大眾交通工具一定也沒怎麽能正常運作,現在乖乖待在這裏才比較明智。」


    「你無所謂嗎?」


    「怎麽可能無所謂?可是,我不覺得有其它更好的選擇。」


    她說得沒錯。現在我們能做的最明智的選擇,就是趁現在讓身體好好休息。我躺下來放鬆全身的力氣,少女就拉起細心折好放在我腳邊的毛毯,幫我蓋上。


    「不好意思讓你費心了。謝謝你,秋月。」我不著痕跡地喚了她的姓。


    「要感謝是你的自由,」少女轉身背對我說:「但等到我完成對第四個人的複仇,接下來就輪到你了。你可別忘記。」


    「嗯,我知道。」


    「還有,不要這樣叫我。我討厭自己的姓。」


    「知道了。」


    我本來還覺得這姓氏挺好聽的,不知道她是哪裏不滿意?


    「那就好。我現在要去買早餐,還有沒有需要什麽東西?」


    「大片的ok繃,還有退燒止痛藥。隻是我覺得如果要出門,最好等雨小一點。」


    「沒有人可以保證等了就會變小轉弱。不管是雨,還是其它任何東西。」


    她這麽說完,就走出了房間。


    不到一分鍾後,傳來開門的聲音。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忘了帶,然而走進來的不是少女,而是隔壁的藝大生。


    「哇,真的耶,你臉色好糟。」她一和我麵對麵就這麽說。她穿著看起來很暖和的粗針毛衣,對比之下,從短褲露出的雙腿則顯得比平常更細。


    「請你至少按個門鈴。」我說。


    「是那個女生拜托我來的耶。」她一副受到冤枉的表情說:「我在走廊上碰到她,打了個招唿,她就跑來求我說:『他發高燒,看起來很難受。』」


    「你在騙我吧?」


    「嗯,騙你的。不過,她拜托我過來是真的。她還特地來到我房間,對我說:『我去買東西的時候,可以請你幫我看著他嗎?』」


    我思索了一會兒說:「這也是騙我的吧?」


    「是真的啦。況且我怎麽可能主動找別人說話!」


    藝大生從正麵蹲低下來,仔細看著我的臉,然後將視線移到我從毛毯中露出的右手,發出「哇!」的一聲。


    「你傷得好嚴重。那個女生也很嚴重,但是你更嚴重。你該不會全身都是傷吧?」


    「嚴重的隻有右手,剩下的都沒什麽大不了。」


    「這樣啊。不管怎麽說,你右手的傷真的很嚴重。你等一下,我馬上迴房間拿急救用的東西來。」


    她慌忙跑出房間,又小跑步跑迴來後,用剪刀解下被凝固的血固定住的ok繃,檢查我手指傷口的情形。


    「傷口衝洗幹淨了嗎?」


    「是啊,用流動的水洗得很幹淨。」


    「我姑且還是問問,你有打算去醫院嗎?」


    「沒有。」


    「我想也是。」


    她以熟練的動作處理我的傷口。


    「你技術真好。」我看著包紮好的傷口說道。


    「因為以前我弟弟是個一天到晚受傷的孩子。常常我在房間裏看書,我弟弟就跑進來‘自豪地把傷口秀給我看說:『姊姊,我受傷了。』每次我都會幫他包紮,雖然他從來沒有一次傷得像你這麽厲害。要是他看到,說不定會很羨慕你。」


    她連我身上其它的傷都檢查完之後,說聲:「好了說吧。」


    「你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們兩人形影不離地從樓梯上滾下去。」


    「哼??」藝大生懷疑地眯起眼睛。「所以你們就弄得全身上下每一吋都撞出跌打傷,小指還多了兩個像是刀割出來的傷口?」


    「就是這麽迴事。」


    藝大生默默往我小指上一拍。看到我被突如其來的劇痛弄得說不出話來,她就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那麽,有計劃再從樓梯滾下去嗎?」


    「不是沒有。」


    「這幾天有兩名女性遭人剌殺,和你們有關嗎?」


    我的目光轉到少女放在桌上的裁縫剪刀,太大意了。但藝大生似乎並未發現我視線不自然地轉動。


    我暗自誇她直覺敏銳。


    「是喔,原來發生了這麽聳動的事情啊。我會小心。」


    「真的跟你們無關吧?」


    「是啊,很遺憾。」


    「……這樣啊,真沒意思。」她說:「虧我本來還想說如果你就是殺了那兩個人的兇手,就要請你把我也殺了。」


    「這話怎麽說?」我問。


    「就是說,如果你就是兇手,我就會威脅你。我會說:『不管有什麽理由,我都不能坐視朋友做了壞事不管。我要告訴警方這件事。』然後就去派出所。而你想盡辦法要阻止我,但我的意誌很堅定,你判斷要阻止我,唯一的方法就是殺了我,所以就像你殺了其它兩名女性一樣,用刀剌我。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我立刻接著說:「我不是在問你方法,是問你為什麽就非得被殺不可。」


    「這個問題就跟『你為什麽非得活下去不可』差不多難啊。」她聳了聳肩說:「我本來以為你是屬於不想活下去的人,難道我猜


    錯了嗎?這幾天你的眼神變了,是因為從那個女生身上得到了活下去的意義嗎?」


    我默默不語,玄關就傳來了聲響。看樣子是少女迴來了。她提著購物袋迴到客廳後,敏銳地察覺到房間裏彌漫著淡淡的火藥味,而停下了腳步。


    藝大生看看我,又看看少女,倏地站起來,牽起少女的手。


    「嘿,我來幫你剪頭發吧。」藝大生用手指梳了梳少女腦後的頭發,然後在我耳邊說:「不用擔心,我不會把她抓來吃的。」


    「你理發的本事我是信得過,可是還請你先確定她本人的意願吧。」我說。


    「你肯幫我剪頭發?」少女睜大眼睛這麽問。


    「嚼,包在我身上。」


    「……這樣啊。謝謝你,要多多麻煩你了。」


    要說信不信得過藝大生,老實說還挺難講的,但是到頭來我還是決定讓少女自己決定。我本來以為她是個根本不會為頭發這種事花心思的女生,所以覺得很意外。雖然我很擔心藝大生會對少女做什麽,又或者對她說什麽,但相對地我卻很信賴藝大生剪頭發的技術,所以也很期待看到會剪出什麽樣的發型。無論是什麽,若有一樣東西能變得比以前更美,總是好事。


    兩人的身影消失到隔壁房間後,我將少女提迴來的購物袋裏裝的東西放進冰箱,接著把《chaosaioninthebackyard》放進cd播放器,小聲地播放,然後又躺迴床上。


    盡管已經聽不見雷聲,但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水平掃來的強風,讓雨點將窗戶打得啪啪作響。我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獨處了。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平日午後常常像這樣看著天花板或窗外。請假不去上學而一個人度過的雨天午後,讓我覺得彷佛隻有自己一個人被全世界丟下。我開始擔心起家門外的世界是不是早就終結,忍受不了過度的寂靜,跑去把家裏的電視、收音機、鬧鍾等各式各樣的機器全都打開。


    現在的我已經知道世界沒這麽容易毀滅,所以不會去開響房間裏的所有機器。


    取而代之,我開始寫信。


    雖然我自己都差點忘記,但追根究柢下來,這幾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都是從我和霧子當筆友這件事開始的。都怪我主動斷絕了這段關係,卻還期望和她重逢,才導致我被迫去幫忙少女行兇,弄得像這樣渾身是傷地躺在床上。


    雖然用這種說法也許會有語病,其實我不再和霧子當筆友後,仍然一直在寫信。要說這些信是寫給誰的,答案還是寫給霧子。隻是頻率大概隻有半年一次,而且寫好的信我也不會寄出。


    有開心的事情時、有傷心的事情時、寂寞到不能自已時、所有一切都顯得空虛時,每當遇到這種時候,我就會為了讓精神安定下來,寫起無處可寄的信,還特地貼上郵票,收進抽屜。我有自覺,知道這種行為很反常,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有什麽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現在我就想在睽違許久後做這件事。我在桌上攤開信紙,握住鋼筆,並未特別去想文章內容,但一寫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手就再也停不下來。我酒醉駕車撞到人;理應死去的少女毫發無傷地站在我眼前;「延後」的能力;被迫幫忙她複仇;少女毫不猶豫用裁縫剪刀剌殺複仇對象;每次她都十分抗拒‘因而腳軟、嘔吐或深夜睡不著;對第二個對象報仇完畢後,我們還特地留在兇殺現場打保齡球、吃飯;遭到第三個複仇對象痛烈反擊的情形;多虧萬聖節遊行才讓我們盡管全身濺到血卻沒引起別人懷疑。


    「追根究柢,要不是我動了想見你的念頭,就不會落到這種下場了。」


    我這麽結尾後,就去陽台抽一根煙,然後又迴到床上,睡了個午覺。雖然外麵是暴風雨,但我這個下午過得非常平靜,甚至有種莊嚴神聖的感覺。


    要是少女並未將車禍「延後」,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麽情形?之前我刻意不去想這件事,但獨自待在房間裏躺著不動,就無法不去思索現實麵的問題。


    如果車禍發生後我立刻去自首,那麽從我遭到逮捕到今天,已經過了四天以上,相信刑警與檢察官的偵訊都已經結束,正在法院進行羈押審問的準備,再不然就是這個部分也都結束,我已經躺在拘留所的榻榻米上看著天花板。


    不過這個預測還算比較樂觀。在「延後」解除的世界裏,我也可能早已自殺。說不定我在撞死少女的時候,就已經放棄了人生,隨便找棵合適的樹就上吊自殺了。


    我能夠輕易想象出這樣的光景。我把脖子套進吊頸繩結,花了幾秒鍾馳騁過往之後,被這種迴想所帶來的空虛感推了一把,將椅子一腳踢開。樹枝被拉得變形。


    很多人認為自殺需要勇氣,但我認為這是並未深入思考自殺的是非對錯之人才會有的想法。像「有勇氣自殺的話,不如拿去用在其它地方」這種話,簡直是大錯特錯。自殺需要的不是勇氣,需要的隻有小小的絕望,以及短暫的錯亂而已。短短一、兩秒的錯亂,就能夠讓自殺成立。而且人不是因為有赴死的勇氣才自殺,是因為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才會自殺。


    我會在拘留所,還是樹枝下(又或者是火葬場)。不管是哪一種,都令人越想越悶。像這樣躺在柔軟的床上,聽自己喜歡的音樂,簡直是一種奇跡。


    cd已經放到第二輪。我隨著保羅·麥卡尼唱的<jennywren>吹起了口哨。


    雨下了一整天。


    下午六點左右,我覺得肚子餓了而起床。仔細想想,今天都沒吃什麽象樣的東西。我到蔚房,把少女買迴來的金寶湯牌罐頭雞汁麵倒進單手鍋,加水後開火。少女正好就在這時迴來了。


    她那頭先前會讓人覺得沉甸甸的長發,剪齊到肩頸交會處的高度。幾乎完全遮住眼睛的瀏海,則保留了足以讓眼睛底下的傷痕不醒目的長度,給人的感覺變得十分輕盈。我對藝大生的理發技術之高竿再度深深佩服。


    少女一看到我就說:「這種事我來做,你去躺著。」把我趕到客廳去。我注意到少女臉上的傷痕消失了。本來還以為是她「延後」了,但其實沒什麽大不了,多半就是藝大生用化妝掩蓋過去了吧。


    「她有沒有對你說什麽奇怪的話?」我問。


    「沒有,她對我很親切。看起來不像什麽壞人,雖然房間亂了點。」


    我本想解釋說那不是亂,但對她說這些也沒用,所以就不說了。


    「她的技術很實在吧?我也曾經請她剪過一次,比技術不好的美發師高竿多了。她說自己本來就討厭去美發院討厭得要死,或者應該說對美發師這種人怕得要死,隻好自己剪頭發,結果不知不覺間技術就練得這麽好了。」


    「不要閑聊了。你不好好休息,高燒就不會退。」


    幾分鍾後,少女端著裝了湯麵的杯子走了過來。我說聲「不好意思」伸手去接,少女就揮開我的手。


    「張開嘴。」


    她說得一臉正經。


    「也不用做到這種地步……」


    「別說那麽多了,你的手不是受傷了嗎?」


    我還來不及解釋我受傷的是右手,慣用手好端端的,少女就把湯匙伸到我嘴邊。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張開嘴,湯匙就伸了進來。既不是燙到會燙傷,也不是難吃到讓人想吐出來。這一湯匙的雞汁麵極為安全且恰巧人口,反而讓我不安起來。


    「會不會燙?」少女問。「一點點。」我i這麽迴答,她就用湯匙舀起下"口,先用嘴連連吹氣,吹涼了才送到我嘴邊。這次是適溫。湯匙從口中被抽出去。嚼一嚼,吞下。「那麽,下一個複仇對象……」我話說到一半,湯匙又插進嘴裏。嚼一嚼,吞下。


    「請你乖乖吃,不要說話。」少女這麽說。嚼一嚼


    ,吞下。


    一想到我現在正受到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殺死的人照護,就覺得無地自容。


    「……我啊,果然不適合做這種事吧?」


    我一吃完湯麵,少女就這麽說。


    「不,我覺得你挺會的。」


    我不解地這麽一迴答,少女就歪了歪頭納悶。


    「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我是指複仇。」


    「啊啊,是這件事啊。我還以為你是指照護傷員呢。」


    少女低下頭,仔細看了看見底的杯子。


    「……坦白說,下一次的複仇讓我怕得不得了。」


    「不管是誰都一樣,誰都不敢殺人。並不是你特別膽小。」我鼓勵她:「而且你都已經殺了三個人,應該不至於『不適合』吧?」


    少女緩緩搖頭。


    「我覺得就是因為殺了三個人,讓我再也撐不下去了。」


    「這麽喪氣啊?那麽,你就不要再複仇,忘了仇恨,馬馬虎虎地平靜過完剩下的日子,怎麽樣?」


    我說這句話是要激她,沒想到少女似乎坦然接受了這句話。


    「……說實在地,這樣多半才是最明智的選擇吧。」


    你說得沒錯,複仇沒有意義。


    她小聲地加上這句話。


    十一月一日,從少女死亡車禍算起的第六天早上,算來已經過了十天期限的中點。然而即使到了早上,少女始終沒有要行動的跡象。我的高燒已經退了,天氣也轉變成小雨,但最關鍵的少女本人,卻一吃完早餐就鑽到床上,用毯子蒙頭躺著。


    「我身體不舒服,」她說:「暫時沒辦法行動。」


    這怎麽看都是裝病。她本人似乎也無意遮掩,我就開門見山地問問看:


    「你不再複仇了嗎?」


    「……沒有這迴事。我隻是身體不舒服,請你不要管我。」


    「這樣啊。要是你改變心意,隨時跟我說。」


    我坐到沙發上,從散在地上的音樂雜誌中隨手拿起一本,翻到訪談報導,文中訪問的是一個連名字都沒聽過的樂手。報導內容不重要,在這種狀況下,我根本不可能放鬆下來好好看一篇文章。


    等我看完長達五頁的訪談,又從頭看了一次,我試著去數「(可悲的)」這個單字在整篇報導中用的次數。總計二十一次實在太多了,而且認真去數的我也很白癡。難道就沒有其它事情可做嗎?


    少女從毯子裏探出頭。


    「請問,可以請你暫時去別的地方走走嗎?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知道了。你說暫時,大概要多久?」


    「至少也要五、六個小時。」


    「有什麽事馬上聯絡我。公寓外麵就有公共電話,不然去隔壁房間找藝大生借,我想她也會爽快地答應。」


    「知道了。」


    由於沒有雨傘,我戴上軍裝大衣的帽子,還不忘戴上太陽眼鏡,然後走出公寓。如霧氣般的雨水慢慢透進大衣,路上的車都開了霧燈,小心翼翼地行駛。


    我漫無目的地走到公車站牌下,搭上了一班晚了十二分鍾抵達的公交車。車上十分擁擠,派積出一種由各式各樣的體味混成的臭味。公交車劇烈搖動,雙腳肌力極度衰退的我,好幾次差點失去平衡。斜前方灰蒙蒙的車窗上,留著內容下流的稚氣字跡。


    我在鬧區下車看看,但完全沒想好要怎麽在這裏度過五個小時。我走進一家咖啡館,試著邊喝咖啡邊思考,但還是想不出什麽好主意。


    仔細想想,不管我接下來要做什麽,都對「延後」解除之後的世界中的我沒有影響。本來這個時候,我應該待在拘留所,再不然就是早就掛了。無論我從現在起做了多少善事,或是做出多少壞事,無論如何揮霍金錢,也無論過得如何不健康,一旦少女死去,這一切都將一筆勾消。我處在最極致的自由當中。


    我心想,要做什麽都行。在這樣的前提下自問:「我想做什麽?」但我沒有答案。我沒有想做的事、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想得到的東西。


    我活到今天到底有什麽樂趣?電影、音樂、閱讀……我對這每一項嗜好所抱持的關心都高於常人許多,然而相對地,我並未對任何一項事物投注熱忱到沒有它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我之所以喜歡這些娛樂,是因為起初懷抱著一種期待,期待這些東西也許能夠彌補我心中無邊無際的空虛。這些年來我強忍睡意、忍受無聊,就像吞下苦藥似地鑒賞無數部作品。但到頭來透過這些努力所得到的,也就隻有與自己心中空虛的廣度與深度有關的知識而已。


    先前我一直以為人心中的空虛,指的是一種並未以該有的東西來填滿的空間。但是最近,我的這種認知改變了。空虛是一種不管丟進多少東西,都會立刻消滅的空間。一種甚至不能用零來稱唿,而是一種絕對的無。我開始認為自己心中有著這樣的無,想彌補也無濟於事。除了在這空虛的外圍築起高牆,極力不去碰觸之外,別無方法。


    自從察覺這件事以來,我的興趣就從「填洞」轉移到了「築牆」方麵。比起內省性的作品,我開始更加偏愛單純追求美感與快感的作品。雖然我也不是能夠由衷欣賞美感與快感,但總比被迫麵對內心的空虛要好。


    不過,處在這種說不定再過幾天就會死的狀態下,我實在沒有心情去築牆。有沒有什麽東西能夠讓我像小孩子玩新玩具一樣,更樸拙地樂在其中呢?我提早吃了午餐,尋求能讓心靈雀躍的事物而在鬧區中閑逛,馬路對麵人行道上的一群大學生映入眼簾,這些人我很眼熟,是係上的同學。


    我數了數,大概有七成以上的同學都在這裏。我針對這到底是什麽集會思索了一會兒,得出的結論是,多半是為了畢業專題研究的期中報告過關而開的慶功宴。已經來到了這樣的時期啦。


    每個人都一臉像是達成了目標而神清氣爽地相視而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說不定他們早就忘了我的長相。我停下腳步時,他們的時間仍然一步步地往前進;我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時,他們每天都在累積各式各樣的經驗而成長。


    麵臨如此決定性、令人意識到孤獨的光景,我卻不怎麽有受傷的感覺,這大概就是我最本質的問題所在了。我從以前就是這樣,如果這種時候,我能和正常人一樣覺得受傷,相信人生應該已經變得比現在更豐足一些了。


    比方說,高中三年級的時候,我對一個女生有點意思。這個女生算是比較沉默寡言,喜歡拍照。她總是在口袋裏放了一台複古的玩具相機,專挑別人無法理解且毫無脈絡的時機點按下快門。她似乎擁有一台耐用的單眼相機,但她說:「這種相機像是在威嚇別人,我不喜歡。」所以不怎麽愛用。


    她不時會挑我當拍攝對象。我問她理由,得到的答案是:「因為你是個跟低彩度照片很搭的拍攝對象。」


    「我聽不懂,不過聽起來不是在誇我。」我說。


    「嗯,不是在誇你。」她點點頭又說:「可是,拍你讓我很開心。就像在拍不愛理人的貓。」


    隨著夏天結束,攝影比賽將近,她就帶著我在街上到處走。我們大部分去的地方,都是些長滿雜草的公圜、寬廣的伐木場遺址、一天開過的列車不到十班的無人車站、有著成排廢棄公交車的廢車保管場之類蕭瑟的場所。她讓我坐在這些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門。


    起初我對於讓自己的身影半永久留存下來這迴事,還覺得很難為情,但自從知道她隻是以藝術的觀點來看待照片之後,就不再有所抗拒。隻是該怎麽說呢?看著她將拍到我身影的照片珍而重之地歸檔,老實說我多少心動了。每當拍到好照片,她就會對我露出在教室裏不會展露出來的孩子氣表情。一


    想到隻有我知道她有這樣的表情,就覺得滿心自豪。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星期六,我聽說她拍的照片在比賽中得獎,特地跑了一趟展示這張照片的會場。看到拍到我的照片被展示在藝廊裏,我想下次見到那個女生,至少要請她吃頓飯。


    巧的是就在我迴家路上去的一間雜貨店裏,我看到了她她身旁有個男生,是個打扮時髦、頭發染成咖啡色的大學生。


    她強硬要求和這個男生勾著手,男方則一臉拿她沒轍的樣子接受。她露出一種我不曾看過的表情。我佩服地心想,原來如此,原來她有這種表情啊。


    我看著他們兩人躲在不醒目的地方接吻,然後離開了這間店。


    比賽結束,後來她不再找我說話。而我也不是那麽喜歡在不透過相機這個媒介的情形下和她說話,所以也不會想主動找她說話。我和她之間這段有點另類的關係,就這麽結束了。


    當時我也幾乎完全沒有受傷的感覺。我本來以為隻是自覺不夠,要等到之後才會覺得痛,然而這種情形也並未發生。這和所謂「提得起、放得下」又不太一樣。驚人的是,我看著她身邊的男生,絲毫沒有感覺到嫉妒或羨慕之類的情緒,甚至覺得麻煩。相信我應該是從一開始,就並未真心想將她占為己有。


    或許別人會說這是一種「酸葡萄心理」,說我隻是因為什麽都得不到,才假裝什麽都不想要。如果真是這樣,不知道該有多好?我隻盼望真的隻是我沒自覺,其實欲望仍在內心深處滾燙冒泡,隨時都會噴出火來。但無論我怎麽在心中搜尋,卻連一點痕跡都找不到,隻有飄著黴味的灰色空間無窮無盡地延續下去。


    到頭來,我就是一個沒辦法去追求任何事物的人。早在我未留任何印象的從前,就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說不定我從一開始就未具備這樣的機能。唯一的例外就是我與霧子的關係,但如今這段關係也已斷得幹幹淨淨,再也無法在自己身上找出任何用處。


    我該拿這身皮囊怎麽辦?


    我走進巷子,走下一處又窄又陡的樓梯。以前進藤和我成天泡在這間電玩遊樂中心裏。從褪色的招牌不難想象,這裏隻有老舊得從我出生前就在用的機台,很難說這家店適合年輕人。到處貼著膠帶的兌幣機、滿是煤灰的煙灰缸、曬黃的海報、四處磨損的機台上粗糙的畫麵與廉價的電子聲響。這種應該早就完成使命,卻被予以延命治療而排列在這裏的光景,讓我聯想到寬廣的病房,不,說是太平間也許比較接近。


    「我想我之所以喜歡來這種無聊的地方,」進藤曾說:「是因為這裏沒有一樣東西會催促我。」


    我也是為了同一個理由,非常中意這家電玩遊樂中心。


    我有幾個月沒來這家店了。站到自動門前,但不管等了幾秒,門就是不開。


    一旁的牆上貼著一張紙。


    「本店將於九月三十日結束營業,由衷感謝各位顧客多年來的支持與愛護。(另,九月三十日的打烊時間為晚上九點〕」


    我在樓梯上坐下來,點了一根煙。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煙灰缸裏的煙灰倒在這裏,四周散落著幾百根被踩扁的煙蒂。隻剩咖啡色濾嘴的煙蒂,就像因淋雨而生鏽的彈殼一樣。


    這麽一來我真的再也找不到地方去了。我走出鬧區,隨便找一座公園進去,找到一張沒有靠背的木製長椅後,拍拍上頭積的落葉,也不管旁人的眼光,當場就躺了下去。


    天空罩著一層厚重的雲,火紅的楓葉緩緩飄落,我用左手抓住了楓葉。


    將落葉放到胸口,閉上眼睛傾聽公園內的聲音。寒冷的風聲、新的落葉飄到舊枯葉堆上發出的聲音、鳥叫聲、用手套接住軟式棒球的聲音。


    一陣格外強勁的風吹過,好幾片紅色或黃色的落葉落到我身上。我心想,我一步也不想再走了,幹脆就這麽被落葉埋住也不錯。


    這就是我的人生。一段從不追求、從不曾讓靈魂燃燒,而是任它悶燒、腐朽的人生。但目前的情形還不容我說這是一場悲劇。


    我買完東西迴到公寓後的時間,比少女指定的時間要早了一些。我背著二十公斤以上的攜行袋走了將近一小時,所以全身是汗。少女看到我放到客廳地上的這個袋子,拿下從枕邊的cd播放器延伸出來的耳機,問我說:「這是什麽?」


    「是電子琴。」我一邊擦汗一邊迴答:「因為我想到待在房間裏也很無聊。」


    「我可不彈,我已經不練琴了。」


    「這樣啊。那我白買了。」我聳聳肩說:「你後來有吃什麽東西嗎?」


    「我沒吃東西。」


    「最好還是吃點東西,我馬上準備。」


    我到廚房,把昨天少女喂我吃的那種罐頭雞汁麵加熱。本來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少女,這時交互看著遞到眼前的湯匙和我,掙紮了五秒後,才難為情地張開口。看她昨天那麽熟練,我還以為她對這種事完全不會抗拒,但看來當她處在受人看護的立場,就是另一迴事了。我將湯匙送到她嘴裏後,她就閉上那有點薄、卻看似很柔嫩的嘴唇。


    「我跟你說,我才不彈琴,」少女吞下第一口後說:「而且我身體不舒服。」


    「我知道。你不彈琴。」


    我遞出第二口。


    但一小時之後,少女已經坐在電子琴前。看來是聽到我在一旁試著各式各樣的音色,讓她再也按捺不住。


    我將電子琴放在床前,少女的手指就輕輕放到鍵盤上。她閉著眼睛,細細品味這種氛圍一會兒後,以細膩得無以複加的指法彈了《哈農鋼琴練指法》中特別重要的幾首,讓手指熱身。她彈奏的音量隔壁房間應該也會聽到,但藝大生對這類高雅音色的寬容度高得嚇人,所以不成問題。


    我的耳朵不算太精,但仍聽得出她的左手有著致命的缺陷。正因為右手的指法如此美妙,更讓缺陷明顯到殘酷的地步。相信她那因剌傷而麻痹的左手,感覺就像戴著皮手套一樣。她自己似乎也很在意這一點,不時會忿忿地瞪著那不聽使喚的左手。


    「很糟糕吧?」少女說:「在受傷之前,鋼琴還是我唯一的長處,現在卻弄成這副德行,感覺像是換成了別人的手似的。我隻演奏得出這種聽的人和彈的人,都會感到不愉快的音樂。」


    等到左手彈錯第三次,少女停止了演奏。


    「那麽,要不要幹脆真的換上別人的左手?」我說。


    「什麽意思?」


    我坐到少女身旁,左手放到鍵盤上。


    少女狐疑地看我一眼,露出「也無所謂啦」的表情,開始隻用右手彈奏。


    所幸她彈的是連我也知道的名曲,是肖邦的前奏曲第十五號。從第三小節開始,我也加入了演奏。雖然我已經十幾年沒彈琴,但電子琴的鍵盤比平台鋼琴輕,讓我的手指動得還算靈活。


    「原來你會彈琴啊?」她說。


    「隻是學學樣子,小時候學過一點。」


    右手受傷的我,和左手麻痹的少女,互相彌補彼此欠缺的手。


    演奏在出乎意料之外的短時間內就開始互相吻合。彈到第二十八小節而變調後,少女為了伸手來彈低音琴鍵,將肩膀靠了過來。這種感覺讓我想起了她前天在列車上靠到我身上時的情形。由於今天她沒穿外套,讓我更能明確感受到她的體溫。


    「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嗎?」我問。


    「我好了。」


    她彈奏出來的音色與冷漠的口氣形成鮮明的對比,始終與我的音色親密交纏。我們彈彈這首、彈彈那首,轉眼間三個小時就過去了。我們彼此都開始顯露出疲憑,於是彈起比吉斯的《spidspecks》來讓情緒冷卻後,就關掉了電子琴的電源。


    「彈得還


    高興嗎?」我問。


    「是有消遣到。」少女迴答。


    我們徒步去附近的一間家庭餐廳,吃了晚餐。迴到公寓後,調好白蘭地加牛奶,邊聽廣播邊喝,這天我們兩人都提早就寢。


    結果這一整天,少女一次都不曾提起複仇的事。


    我心想,也許她會放棄複仇。雖然她本人說得好像還要繼續下去,但多半隻是在逞強。她的真心應該再也不想殺任何人了。強忍恐懼殺了人之後,等著她的是令她腳軟的恐懼、令她嘔吐的不舒服,以及罪惡感造成的失眠,而且也可能像前天那樣遭到意料之外的反擊。如今她已經切身感受到複仇是多麽沒有意義。


    相信今天對少女來說,是非常平靜的一天。她戴著耳機,躺在床上,蓋著毛毯,聽了一整天的音樂,盡情彈了電子琴,出門外食,喝了白蘭地迴到床上。相信在她的整個人生當中,如此和平的一天並不多見。


    我心想,但願少女會中意這樣的生活;但願她會將複仇之類的念頭忘掉,直到「延後」效力到期的那一天為止,如同今天,去追逐一些雖然渺小卻是確切的幸福。像是買買衣服、聽聽音樂、彈彈電子琴,偶爾去娛樂設施玩玩,吃些好吃的東西。這樣一來,她就不用再嚇得腳軟、嘔吐或遭人毆打,我也或許不必再繼續奉陪她殺人,而且也不必當第五個複仇對象而「遭到同樣的下場」。


    有沒有辦法引導少女走向放棄複仇之路呢?電子琴是個相當不錯的點子。除此之外,她還有沒有什麽喜歡的事情?去和隔壁的藝大生商量如何?我仰望天花板,發呆想著這些事情,白蘭地的後勁就慢慢上來,讓我的眼瞼自然越垂越低。


    睡覺的時候,腦子仍繼續思考。


    我忽略了一件事。


    例如這幾天來,我一直覺得不對勁的真正理由。


    這種不對勁的感覺達到最高峰,是在昨天聽到少女說出的那句話時。


    『你說得沒錯,複仇沒有意義。』


    照理說我應該一直在等這句話。少女對複仇變得消極,對我而言應該是可喜的事。照理說應該是這樣。


    那麽我為什麽會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失望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比我想象得更快得出。多半是我不想從她口中聽到喪氣話,不希望她這麽幹脆就否定自己先前所做的種種,不希望她輕易舍棄先前那麽劇烈的熱忱與激情。成了憤怒化身的她,令我心生向往。


    然而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問,真的就隻是這樣嗎?


    我迴答,就隻是這樣。我從少女身上感受到一種從自己體內絕對不會湧起的強烈熱忱,我想要一直接觸這樣的熱忱。


    有個聲音說,不對啊,這隻不過是後來硬加的解釋。你的失望,是發端於更單純的理由。不要欺騙自己。


    無計可施的我,聽見一聲歎息聲。


    也對,我就給你一個提示。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要是這樣還聽不懂,大概我說什麽都沒用了吧。


    我隻說一次。


    「你感覺到的『熱忱』,真的隻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嗎?」


    完畢。


    我閉上眼睛,重新思索。


    也不知道哪兒飄來一陣令我懷念的花香。


    我感謝進藤。


    我察覺到了之所以覺得不對勁的真正理由。


    我在深夜彈起上身,心髒在暴動。從喉嚨深處上衝的不是想吐的感覺,而是想立刻大喊出聲的衝動。


    我的腦子無比清醒,簡直像是從十幾年的沉眠中醒過來。我起身時踩到cd盒,聽見破裂的聲響,但現在不是在意這種小事的時候了。我在流理台倒了一杯自來水,一口氣喝完,迴到客廳開了燈,搖醒了把毯子蓋到嘴巴高度正在熟睡的少女。


    「有什麽事啊?都這麽晚了。」少女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枕邊的時鍾後,就像要躲開燈光似地蓋上了毯子。


    「我們去執行下一場複仇吧。」我拉走毯子說:「沒有時間了,快起來準備。」少女把被拉走的毛毪又拉了迴去,用雙手緊緊抱住並說:「等早上再準備不就可以了嗎?」


    「不行,」我搶著插話:「非得現在動身不可。我覺得等到了明天,你就不再是複仇者了。我不喜歡這樣。」


    少女翻了個身,背對我。


    「……我不懂為什麽你這麽熱中。」她說:「我不再是複仇者,就很多方麵來說,不是對你比較有利嗎?」


    「我本來也這麽認為。可是沒有行動的這兩天,讓我改變了想法,也許說是我注意到了自己的真心會比較正確。說穿了就是這麽迴事,我希望你當個冷酷無情的複仇者,不希望你做出什麽明智的選擇。」


    「你說的話和以前完全相反吧。之前你明明不是說複仇沒有意義嗎?」


    「那麽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了。」


    「而且,」少女縮起背,更加用力抱緊毯子說道:「等殺害了下一個複仇對象後,接下來就輪到你了耶?」


    「嗯。可是,那又如何?」


    「怎麽說呢,你不惜做到這個地步,也想討好我嗎?」


    「不,這跟『加分』無關。」


    「那麽,你應該是腦子有毛病了吧?」少女以撂狠話的口氣又說:「我要睡了。請你也去睡,讓腦袋冷靜冷靜。等到早上,你心情鎮定下來,我們再針對這件事討論……麻煩你關燈。」


    我思索著要如何解釋才能讓她明白。


    我在沙發上坐下,等待貼切的話語浮上心頭。


    「仔細想想,從你對第一個人複仇的時候,就有了預兆。」


    我慎重地交織出話語。


    「你殺了她時,不就腳軟了,沒辦法走動嗎?老實說,當時我就在想:『這個殺人魔怎麽會這麽懦弱?』……可是仔細一想,有毛病的不是你,而是我。你的反應很正常,我的反應才反常。親眼見到人死,為什麽還能那麽冷靜?即使沒嚇到腳軟,至少也該有些不安得晚上睡不著覺的反應才對。」


    少女什麽話也沒說,似乎在專心聽我說話。


    「對第二個人複仇結束後,我還是沒產生厭惡感或罪惡感,始終好端端的。相對地,我感覺到心中湧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來曆不明的感情。相信正是這種感情,蓋過了我對殺人的負麵印象。等到完成對第三個人的複仇時,我已經幾乎察覺出這種感情是什麽了。可是,我一直到剛剛才確實有了自覺。」


    少女聽得不耐煩似地坐起來,不解地說:


    「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在說什麽?


    我說的是戀愛。


    「我想,我喜歡上你了。」


    要讓世界凍結,這句話就足夠了。


    空氣從整個房間的所有縫隙中溜走,一種真空的寂靜來臨。


    「……你說什麽?」


    漫長的沉默過後,少女總算發出聲。


    「我知道自己沒有這種權利,也知道我是最不配有這種心情的人。我都覺得厚臉皮也該有個限度,畢竟我是奪走你生命的人。這些我都知道,但我還是要說,我似乎喜歡上你了。」


    「聽得莫名其妙。」少女低著頭,連連搖頭說:「你睡昏頭了嗎?」


    「正好相反。我這二十二年都睡昏頭,事到如今才清醒過來。實在太遲了點啊。」「從頭到尾我都不懂,你為什麽就非得喜歡上我不可?」


    「你第一次在我眼前殺了人的時候,」我說:「看到你製服襯衫濺到對方的血,拿著行兇用的剪刀俯瞰屍體的模樣,我就想:『啊啊,她好美。』……起初我根本沒注意到自己懷抱著這樣的感情,可是現在我察覺到了,察覺到這是我人生中空前絕後的重大事件。仔細想想,迷戀上一個


    人,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經驗。我這個人應該早就已經放棄許願或祈求了,但當時我卻覺得:『好想再次見證那個瞬間。』你複仇的模樣,就是美得這麽震懾住我。」


    「你不要隨口胡扯。」


    少女把枕頭朝我扔來,但我接住,然後放手讓枕頭落到地上。


    「你還不就是想藉此討好我,幫自己加分嗎?我不會上當。」少女瞪著我說:「我看不順眼,這是我最討厭的手法。」


    「我沒騙你。我明白你沒辦法相信,畢竟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我自己。」


    「我不想聽。」


    少女說完搗住雙耳,閉上眼睛。我抓住她雙手的手腕,硬拉開她的手。


    我們在近距離四目相對。


    少女隔了一拍後,低頭撇開了視線。


    「你聽好了,我再說一次。」我說:「你複仇的樣子很美。所以,算我求你,不要說什麽複仇沒有意義,不要屈就這種現成的、老生常談的結論。至少對我來說,複仇是有意義的,美麗本身就是一件再有意義不過的事。我盼望你對越多人複仇越好,哪怕我自己包含在這些人裏麵,也不例外。」


    我被她揮開手,還被她用力在胸口推了一把,就這麽往後一倒。


    我仰望天花板,心想會被拒絕也是理所當然。哪有人突然聽到殺了自己的兇手說「我喜歡上你了」還可以接受的?


    而且我本來沒打算要說這麽多,一開始我想說的就隻有「我對你的複仇產生共鳴,這麽做是正確的,希望你不要就此停手」而已。什麽叫做「我似乎喜歡上你了」?會不會隻是一個二十二年來從未好好麵對過這類感情的人,麵對一個小了足足五、六歲的軟腳殺人魔,產生了一種類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錯亂呢?


    我唿出的氣,唿在少女朝我伸出來的手上。


    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她的手就牢牢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來。


    我想起之前也有過這樣的情形。


    當時雨下得很大。


    少女握住我的手不放,沉默良久,表情像是在說:「我在做什麽呀?」她注視著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似乎正在拚命思考自己無意識中做出的行為意味著什麽。


    忽然間,她放鬆手指的力道,我們的手倏地分開。


    「好了,你趕快準備。」少女說:「現在也許還趕得上最後一班電車。」


    少女看到我啞口無言地杵在原地,露出得意的表情。


    「怎麽了?你不是喜歡複仇時美麗的我嗎?」


    「……對,沒錯。」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答案。


    「我實在難以理解。」少女灌注了她卯足全力的嘲笑說道:「而且就算被你喜歡,我也不會高興。」


    「無所謂。你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所以不管你多麽討厭我,還是會讓我留在你身邊。」


    「你說得沒錯,這非常不合我意。」


    說完,少女就一腳踏在我的腳背上轉動幾下,不過力道並未強到會讓我覺得痛,而且兩隻光腳丫碰在一起的感覺滑溜溜的很舒服,和某種動物對同伴表示親昵的方式有些相像。


    外麵似乎已經很冷了,所以我們穿上冬季用的外套出了房間。我擅自借走一輛停在公寓屋簷下、多半是陌生鄰居的腳踏車,讓少女坐在載物架上,我則站起踩著踏板,在通往車站的路上飛快地騎著。握住龍頭的手轉眼間就凍僵,暴露在幹燥冷風中的眼球在剌痛,顯露在寒氣中的小指傷口則一陣陣作痛。


    爬上一段很長的上坡路後,就是一段銜接到車站的細窄下坡路。我讓尖銳的煞車聲迴蕩在沉睡得鴉雀無聲的住宅區內,一路往下滑。似乎是我騎得太快,少女覺得有危險,便緊緊摟住我的背。我現在就隻是為了這個目的,盼望這條下坡路最好永遠不要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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