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是醫院開的藥很有效的緣故,當晚昴睡得很沉。


    枇杷原本有點擔心,不過昴的氣喘沒有再發作。從便利商店迴來後,枇杷一直待在和室,在床邊看著昴的睡臉,他都沒有睜開眼睛。睡眠中的唿吸有些短淺急促,但大致上還算有規律,感覺很安穩。


    到了深夜,枇杷也迴到壁櫥睡覺。


    半夜醒來上廁所時,她發現櫃子上放著空的運動飲料瓶。看樣子昴有起來過,還吃了藥。藥局的袋子散落在旁。他好像也換了衣服,洗手間有一套脫掉的家居服。枇杷撿起掉在地上的衣服,放進籃子。


    ***


    枇杷醒過來,打開壁櫥的拉門。


    還差一點就是早上十點。


    外麵天色很亮,但昴還縮在被子裏。枇杷沒有打開窗簾,躡手躡腳地走出和室。


    她在洗手間準備洗臉時——


    「……嗚。」


    她無意間看了鏡子,頓時無力地垂下肩膀。


    剪了一半的劉海過了一個晚上也不可能長迴來,即使心知肚明,她還是不免感到震驚。發型真的變得好奇怪。話雖如此,她也沒心情剪掉剩下的另一半。於是枇杷隻好使出用橡皮筋硬將劉海紮成一束的強硬手段。這樣雖然也很怪,但總比什麽都不做好一些。希望……有好一些。


    她頂著綁成一小撮、像個小噴泉的發型,刷完牙後,走向廚房。


    枇杷從水槽下方雜亂無章的收納空間找出附有蓋子的鍋子和量杯,站在水槽前剪開白米的袋子。


    她沒有食譜,也沒用手機查過,更沒有打電話給櫻桃。


    枇杷打算按照自己記憶中的做法來做,雙手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她慎重地傾倒米袋,讓米沙沙地流進量杯中。總之要煮出好吃的稀飯,對病患很好的稀飯,昴起來後可以吃的稀飯,吃了能早日康複的稀飯,包含很多感謝的稀飯。


    她把量好的米放在鍋子快速攪拌清洗。手、米和鍋子內側摩擦,發出悅耳的唰唰聲。接著,她將鍋中的水氣勢猛烈地倒掉,白濁的水漸漸減少,但米粒卻連一顆都沒有掉。


    畢竟自己受了昴諸多照顧——不管怎麽說,隻有這點是不爭的事實。昴確實救了她,枇杷想要報答這份恩情。


    睡眠真是一種偉大的行為,似乎幫這個混亂的腦袋清出了一塊空間,把麻煩複雜的事都先挪到了一邊。


    她加入可以讓米煮得較軟的水量,把鍋子擺到瓦斯爐上點火。


    說來說去,因為昴伸出援手,自己才因此得救了。她很感謝昂。要不是能留在這裏,現在的她會流落到何處呢?漫無目的地找網咖,身上的錢愈來愈少……雖然想像了各種可能性,但現實肯定會是比想像中更加淒慘的發展吧。


    幸好遇見了昴。


    昨天晚上以前,她還無法老實地這麽想。因為枇杷發現昴對自己表現出的溫柔與幫助,其實隻是為了向朝野贖罪。


    (雖然你那時在睡覺,所以不知道。)


    枇杷看準時間,在煮滾的同時關小火。因為找不到勺子,她用木鏟從底下往上翻攪。然後再蓋上蓋子,稍微露出一點小縫。


    (不過朝野確實出現了喔。就在這裏。)


    所謂這裏,指的就是——枇杷用手背輕撫了自己的右眼。這隻眼睛昨天在鏡子裏流下了大顆的淚珠。


    有罪的地方,就有朝野。也就是說,枇杷的心裏有罪。


    她思考著在身後熟睡的昴的事,滿心感激。她早就忘了昴扮成變態搶她東西的怨恨,一點也不生氣。這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話。枇杷很久以前就原諒他了。


    (幫助屬於朝野一部分的我,然後被屬於朝野一部分的我原諒,這樣你的贖罪就結束了吧?)


    枇杷在廚房裏四處逡巡翻找鹽巴。鹽巴,鹽巴,鹽巴在哪裏?


    (而我還沒有,不如說我的罪愈來愈大了。每當想起你的事,感受到你看不見我時,罪就愈發膨脹。仍在不停加深罪孽的,大概隻我一個人吧……)


    是說,鹽巴呢?該不會沒有吧?家裏至少放個鹽好嗎?萬一真的沒有,就關火到樓下去買。可是沒有鹽……真的假的?太扯了吧?


    她盯著因蒸氣而跳動的鍋蓋,一邊思考著。這時,關上拉門的和室傳來了手機鈴聲。是昴的電話,要把他叫醒嗎?


    「……啊!不好意思,我是森田,早安……」


    看來他自己醒來了。好像是職場打來的電話。昴因為剛起床,加上感冒的緣故,聲音聽起來相當淒慘。


    「……是,是,有,檢查過了,流感的結果是陰性……是,不好意思,那就先這樣……是,不好意思。」


    接著傳來手機被丟到床頭櫃上的聲音,然後是窸窸窣窣從棉被裏爬出來的聲音。拉門倏地被打了開來。


    「咦……」


    「早,身體怎麽樣?」


    「……那個……」


    昴頂著*龍之子動畫人物般的亂七八糟頭發,搖搖晃晃地踏著僵屍似的步伐走向枇杷。(編注:日本老牌動畫製作公司,代表作有科學小飛俠等。)


    「我在幫你煮稀飯……幹嘛?靠太近了!」


    枇杷全力閃開他分不清遠近感而幾乎撞上來的身體。


    「……錦、錦戶小姐……?料、料理……?」


    昴好像非常驚訝,以懷疑的眼神來迴看著鍋子和枇杷。


    「還不到料理的程度啦。不過是稀飯而已。」


    「我、我家有米……?」


    「沒有啊,我買來的。話說,這個家裏該不會連鹽巴都沒有吧?」


    「鹽……啊,有有,有鹽巴……!」


    他輕輕鬆鬆地打開枇杷拚命伸手也構不著的水槽上方收納櫃,拿出常見的鹽罐。似乎從來沒用過,瓶子裏的鹽都凝固在一起了,不過看起來沒什麽問題。


    「錦戶小姐會煮飯啊……欸……到這時代了啊……咦……」


    「有那麽意外嗎?」


    「怎麽說呢,我還以為你完全不做煮飯這種很生活化的事……」


    「你什麽意思啊?」


    「啊——怎麽偏偏挑這種時候……!我想去廁所……唔,膀胱快要爆炸了……!」


    「去吧,把累積的尿全力噴散出去。」


    「可、可是……」


    「你到底在忍耐什麽?」


    「……因為,我必須將這一幕稀有場麵深深烙印在眼底……!」


    「夠了快去!對了,你的工作呢?」


    「請假!啊啊——!已經到極限了——!」


    「吵死人了……」


    昴快步走向廁所,臉色和昨天紅得似章魚的狀態比起來,算是好多了。


    片刻過後,洗好臉也刷好牙的昴迴來了。看起來仍睡眼惺忪,不過心情好像很不錯。臉上帶著笑意……應該說是一臉得意。


    「燒退了嗎?量一下吧。」


    「吃完稀飯後再量。」?


    「還要等一下才會好喔。」


    「那我等。」


    昴從衣櫃裏拿出兩張折疊椅,隔著桌子放好,以一個生病請假的人來說,他的動作算是幹脆利落。接著他放了鍋墊和兩個小盤子在桌上,然後像是想到什麽似地打開冰箱,找出一盒梅幹。除了兩支大湯匙,他還將枇杷從老家帶來的懷子放在梅幹旁邊——看來會被當成公筷。算了,當作沒看到吧。


    他坐到其中一張椅子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帶著異常認真的表情等稀飯煮好。他每隔一分鍾就會問:「還沒好嗎?」「煮好了嗎?」真的很煩人。


    像隻有攝取水分?」


    「我清晨醒來時,發現冰箱有優格就吃掉了。是說,那個我可以吃嗎?原本想問你,可是你睡得很熟。」


    「嗯,就是買來給你吃的。你幫忙看一下火,我去樓下買點更有份量的小菜吧?可樂餅或炸雞之類的。」


    「不用,那些和稀飯不搭吧!你隻要專心煮稀飯就好!」


    昴以正經的表情和語氣如此說道,枇杷隻好應了聲「喔、喔」點點頭。想不到他會這麽期待。枇杷有點後悔,早知道就打電話問櫻桃食譜和詳細做法了。


    唉,事到如今也沒退路了。稀飯都快煮好了,接下來隻能憑自己的感覺來做。


    她以小火繼續煮了一會兒後,「就是現在!」的時候到了。枇杷把蛋打進小碟子裏,用筷子打散,再慢慢倒進鍋中。她用木鏟輕輕翻攪出鬆軟的蛋花,加入少許鹽巴調味,最後做出了有如小雞的淡黃色澤雞蛋粥。


    她在昴的掌聲和歡唿中將整鍋稀飯端到桌上。各自盛好要吃的份量,並附上差點遭到遺忘的鹽味昆布。


    「請用,希望味道不會太差。我開動了。」


    「我開動了!哇賽——是親手煮的稀飯……好燙……!……哇哈哈!很好吃喔!很好吃欸這個!錦戶小姐好厲害——!哇哈哈哈哈!」


    「好耶——!」


    枇杷擺出勝利姿勢。成功了,太好了。


    昴樂不可支地吃著熱唿唿的稀飯。枇杷自己也覺得成果相當不錯。兩人一口接著一口,很快就鍋底朝天了。「我還可以吃更多!」昴傷心地往空空如也的鍋子裏瞧,枇杷也覺得意猶未盡。


    (我的胃袋好像變得很有精神。)


    ——你的水獺又怎麽樣了呢?她隻敢在心底發問,當然沒有說出口。


    「嗯?錦戶小姐剛才好像用憐憫的眼神瞄了我一眼?」


    「不是憐憫的眼神,剛才那是『溫柔關懷的眼神』……」


    「欸——什麽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幹嘛這樣,真難為情……」


    「……羞死你吧……」


    吃過稀飯,昴量了體溫,已經降到36度後半了。不過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吃了中午的藥之後,他又躺迴床上休息。枇杷也覺得他恢複得差不多了,不過似乎還是有點渾身無力。


    「這大概是藥效造成的副作用。下午好好睡一覺應該就會好了。」


    「喔——太好了,那明天也能去上班了吧。」


    「應該喔。雖然很遺憾,但的確可以去上班。」


    「已經沒事了?」


    「嗯,好像沒事了。」


    枇杷來到窗邊眺望陽台外的景色,一邊把玩自己的手機。文字輸入不是很順暢,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打不了搜尋用的關鍵字。也許是枇杷天生指尖比較幹燥的關係,觸控式的東西常反應遲鈍。


    天氣晴朗,今天外麵好像也很熱。


    「……天氣真好。」


    聽見枇杷的喃喃自語,昴也躺著將視線轉向窗外。


    「真的。唉——請假也隻能躺在床上睡覺。居然在夏季感冒,我果真是笨蛋。」


    「你應該更正常地休假才對——這是失業者給你的金玉良言喔,務必銘記在心。」


    「也對,沒錯啦。」


    「你就是太累了才會燒得那麽厲害。你累很久了吧。」


    「話是這麽說,不過也有所謂的職場氛圍……唉,不知道今年夏天還剩多少天氣這麽好的日子?」


    「那個,欸、欸……」


    「什麽?」


    「你睡覺的時候,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電腦?」


    「欸?」


    不知為何,昴慌得整個上半身從床上彈了起來。她說的話有那麽令人震驚嗎?


    「等、等一下!欸?欸?」


    「不行就說不行,你在緊張什麽?我又不會擅自去碰。」


    「不不,等一下、等一下……啊,啊……好吧。算了,嗯,好喔……」


    昴好像自顧自地放棄了什麽,無精打采地鑽迴毯子裏。


    「可以嗎?」


    「嗯,請用,不過盡量不要亂看喔……信件還有曆程記錄那些私人的部分……」


    「那種東西就算拜托我,我也不會看啦!而且你怎麽會認為我對你的隱私有興趣啊,少瞧不起人了!」


    「錦戶小姐才是,就算看到我在網路世界的黑暗麵,也不要瞧不起我喔……?」


    「幹我屁事!」


    「曆程記錄曝光的話會死喔……我父母會死!」


    「不要看奇怪的東西啦!」


    結束一下子消耗掉許多力氣的對話後,枇杷啟動借來的筆電,輸入各種關鍵字。


    伊豆、海邊、沙灘,以及當天、住宿、旅行……好幾個網站和個人部落格陸續出現在眼前。


    昨天晚上她突然冒出「想去伊豆」的念頭,原本隻是一時心血來潮,但仔細想想,沒有任何因素可以妨礙她實現想法。何況就像昴剛才說的,不知道今年夏天還剩多少天氣這麽好的日子。


    在不斷改變搜尋條件,嚐試不同關鍵字的過程中,一間旅館的網站吸引了枇杷的目光——位於伊豆海濱,離沙灘不遠處。


    那間溫泉旅館看起來有點高級,不過有當天住宿的優惠。費用幾乎是定價的一半,十分劃算。但是住宿不附早晚餐,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便宜。


    (哦——還不錯嘛……呃,隻剩一間……?)


    今天正好空出來的,隻剩一間。


    從網站上的照片來看,那裏與枇杷的「想像」十分接近,甚至讓她以為朝野今年也在那兒,臉上依舊掛著美麗平靜的微笑,眉心間還有個黑色記號。到達和那家夥一樣的地方後我打算做什麽?如果唿喚她的名字,真的出現一張迴望著我的笑臉怎麽辦?你為什麽跑到這裏來——我有辦法這樣問她嗎?


    枇杷看著電腦畫麵,猶豫片刻。


    如同想像的旅館,住宿價格是平常的一半,而且隻剩一間房——喝!豁出去了。


    她打定主意,選了雙人房。呃,還需要同行者的資料嗎?枇杷瞥了一眼昴。隻見他將毯子拉到頭上,也許是藥效的影響,還在熟睡。


    抱歉,借用你的名字喔……森田昴,二十三歲,男性。好,沒問題的。兩人份的住宿費我一定付清。


    預約到此還未結束,必須選擇che的時間。這種事怎麽可能馬上知道?枇杷連從這裏到伊豆的交通方式都不清楚。記得好像有包廂式雙人座的特急電車可以抵達,但如果她現在跑去查詢車次,最後一間房就會被人搶走了吧。於是枇杷隨便選了清單最上麵的下午三點,心想萬一遲到再打電話聯絡就可以了。


    她按下「預約」按鈕,不久便跳到預約完成的畫麵。


    這樣就訂好了……完成了吧?手機應該會收到確認訂單的簡訊,枇杷靜靜地抓著自己的手機等待。


    「……唔。」


    來電鈴聲讓她嚇了一跳。因為太吃驚,她不小心原地跳了一下。陌生的號碼,不是03開頭的外縣市電話。無論如何都不能吵醒難得可以睡個好覺的昴。


    她連忙衝進壁櫥,關好拉門,小聲地「喂」接起電話。來電者是剛才下訂的旅館人員。


    『感謝您的預約。因為快到登記入住的時間了,所以打個電話來向您確認一下。』


    。」


    『也就是安排一位客人接送,兩位住宿,沒錯吧?』


    「……是的,兩個人。」


    對不起,其實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那麽,我們正式受理您的預約了,路上請小心,期待您的光臨。』


    通話結束後,她鬆了口氣。


    是說——


    (……嗚喔喔!真的假的?)


    搞什麽,我真的訂下去了?就是今天,不去的話還是得付全額住宿費。


    (真的要去……?我要去伊豆了……!)


    明明是自己安排的,枇杷不知為何還慌張地從壁櫥裏衝出來——


    「哇啊!你、你醒了啊……?」


    嚇死人了——盡管沒必要心虛,枇杷還是嚇到了。昴正眯著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不過——


    「嗯嗯……」


    他似乎隻是睡昏頭了。昴很快又轉向了牆壁,將毯子緊緊拉到身上縮成一團,發出輕微的打唿聲。枇杷姑且繞去觀察他的臉,他的表情有點憔悴,果然睡得很熟。


    好,枇杷替自己打氣。


    她從壁櫥深處找出大背包和小側背包。一邊小心不發出聲響,一邊將從家裏帶來的行李一件件塞進去。


    存摺類等貴重物品、t恤、毛巾,還有昴給的短褲。她收拾著行李,忍不住事不關己地思索……自己到底打算去哪裏?


    她隻訂了一個晚上的住宿。


    根本沒思考過之後的事,連明天要做什麽都沒有安排,也不知道等一下會遇見什麽。她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自己將發生什麽變化。


    隻是有股預感——


    她要離開這裏。


    如此一來,肯定會有什麽巨大的改變。


    (原來我是為了改變而去的啊。我想改變某些事物。搞不好是想改變一切。)


    沒想到自己會有抱持這種想法的日子,不過這天還是來了,終於來了。枇杷要拋下這裏,以下一個階段、新世界為目標。雖然和離家時的感覺很相似,但是不一樣,這份心情更加嶄新且強烈。


    她從卡住的水溝裏邊抬頭仰望,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清朗得耀眼眩目。時候到了,季節即將更替——


    (要是有人能用筷子把我夾起來就好了。)


    她很清楚那種奇跡不會發生,所以隻能靠自己翻滾掙紮。即使再怎麽難看,或者失敗,到頭來哪裏也去不了,還是得嚐試、行動,拚命揮舞鉗子看看,奮力地橫衝直撞。


    無論如何,她都想再一次投身於這個盛夏時節中。


    枇杷想在灼燒般的日照下,摸索自己該前進的道路。


    (……因此——海邊!她要去海邊……!就是想去海邊!)


    她在心中呐喊著,檢查皮夾裏的現金和珍惜地收藏著的照片。朝野就在這裏,還是那天的模樣,露出仿佛一直在等待枇杷采取行動的平靜笑靨。


    (我帶你去!來,這次我們一起去吧,朝野!兩人結伴!)


    枇杷洗好餐具和鍋子,將廚房整理幹淨,並把米袋擺在水槽上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蛋還有剩,昴自己應該也能煮稀飯吧。原本想留下稀飯的做法,但這間屋子裏好像沒有便條紙和筆那類基本物本。請你自己去找食譜,盡情地煮,吃得飽飽的,然後恢複精神吧。


    中午過後,為了不吵醒還在睡眠中的他,枇杷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昴的房子。


    ***


    伊豆很廣闊。


    搭乘超級景觀舞娘號電車時,如果坐到錯誤的一側,就看不到值得一提的超級景觀了。


    沒有做好行前調查就直接衝到東京車站,還能買到班次不多的特急電車指定席,運氣算是相當好了。


    她用手機查找去程路線時,看到了古色古香、宛如小學男生使用的橡皮擦般的四角形車廂,當時還在心中想著(哎呀呀……)。但實際上,於月台出現的「超級景觀舞娘號」遠比圖片體麵許多。那古色古香的電車似乎是「基本款」的舞娘號,雖然有其獨特的旅遊風情,但枇杷還是覺得能坐到「超級景觀」更好。


    枇杷所乘坐的車廂幾乎坐滿,乘客的平均年齡相當高。不知道是不是揪團去溫泉旅行,可以看見很多裝扮輕便、背著旅行包的熟齡團體。另外還有看上去像學生的年輕情侶,以及幾組帶著小孩的家庭。


    舞娘號出發了,出乎意料地直接通過東京的住宅區,載著枇杷進入神奈川縣。枇杷坐的那側靠山,正確而言是連綿的山崖。隔著走道的另一側座位視野遼闊,看得見眩目的大海。老實說,她覺得很羨慕。


    枇杷這才知道,若非坐在列車前進方向的左側,即使坐上了舞娘號,也看不到超級景觀。隻要冷靜下來讓日本地圖浮現腦海,便能理解其中道理。


    切身體驗到伊豆的廣闊,是在過了熱海之後。一路上綿延不絕的凹凸岩石景觀令人哀傷,而且還經過了好幾個叫「伊豆什麽什麽」的車站。


    不過,枇杷的目的地不叫「伊豆什麽什麽」,雖然這些車站原則上都算聲名顯赫的伊豆一份子……至少枇杷是這麽相信的。沒有做好行前調查就貿然出發,讓隻能看著光裸岩壁的枇杷深感後悔。


    她根本不知道從東京出發要花上三個小時才能抵達。伊豆在哪?啊,靜岡?就在小田原再過去一點嘛,車程大概就兩個小時吧!……她抱持的就是這種愚蠢年輕人的天真想法。舞娘號的速度完全不及新幹線,停靠的車站數量也很多。直到現在枇杷才意識到,原來伊豆半島從本州突出來這麽多啊。大學朋友中有人是石川縣出身的,記得他好像說過能登遠到不行!由外周前往的話,距離超遠的喔!她沒來由地想起了這番話。嗯,伊豆也遠到不行呢!


    為了更正估算錯誤的到達時間,她走出車廂,打了通電話給旅館。在迴到座位的途中,目光不經意地被車窗外的遼闊海景給吸引住。


    鐵道的正下方就是海岸線,可以看到白色波濤拍打著裸露的岩石,浪花四濺。景觀宏偉得仿佛能聽見浪濤聲。


    無限延伸的藏青色海洋。天空的彼端好像被烏雲給遮掩了,但遙遠的水平線上,船舶偶爾交會,海鳥成群飛舞的景象映入眼簾,教人看得出神。枇杷覺得這


    邊的位子果然比較好。


    不久,電車轟的一聲進入隧道,枇杷趕緊迴到自己的座位上。電車在隧道中持續前進了好一陣子。枇杷將背包放在大腿上,不知不覺打起了盹來。


    大約過了十分鍾,枇杷醒了過來。由於後方的熟齡團體發出了騷動聲,把她給嚇了一跳,但她馬上就察覺了原因。


    剛才天氣明明還那麽晴朗,氣象預報也說會是晴天,可是現在碩大的雨滴卻以猛烈的氣勢敲擊著超級景觀舞娘號的車窗。


    天空頓時轉暗。透過窗戶看到的伊豆海灘、街道,飯店和旅館的室外泳池全都很冷清。充滿南國氣息、分不清是椰子還是香蕉的行道樹被風吹得劇烈搖擺,像是要被吹散了一般不斷晃動。


    閉上眼睛前還是閃耀的夏日海洋光景,睜開眼後竟變得冷颼颼的。若不是一個人,枇杷也會跟後麵的熟齡者一樣大叫「咦——?」「騙人的吧——?」和想像中全然不同,該怎麽說呢,這是……暴風雨吧。


    怎麽會變成這樣啊?太突然了。照理說,天氣會突然變糟,應該也會突然變好吧。現在就迅速放晴吧……


    仿佛在嘲笑如此期盼的枇杷,舞娘號在暴雨中如通過洗車機器般繼續往前疾駛,最後抵達了終點站。枇杷背起背包踏出電車,一來到月台便被橫掃而來的風雨打濕全身,隻覺得氣餒。


    出了剪票口,枇杷不由得雙眼呆滯地愣在原地。搭乘同一輛電車的其他乘客也和她一樣停下腳步,陷入灰暗的沉默中。


    剪票口旁有個水槽,裏麵莫名地有兩隻不知打哪來的小海龜浮啊浮地遊著泳。上頭掛著「歡迎~!感謝您的到來~!」的熱情招牌,但是這一切如今卻讓枇杷感到悲傷。


    伴手禮店和古色古香的石造建築物在車站前並排而立,後方的蓊鬱山林近在咫尺,描繪出雄偉的曲線。纜車的宣傳海報看起來很有趣,黃色屋簷相連的公車轉運站停靠著幾輛漆成橘色的可愛公車。這是在東京看不到的景色。真想搭乘那輛公車,到處走走,享受這個城鎮的樂趣。


    ……要是天氣好的話!


    附近的街景一定具有從前溫泉鄉的懷古風情吧。然而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以及足以讓垃圾滿天飛舞的狂風,觀光客根本無事可做。設置在車站前的足湯區一個人也沒有,這是當然的,畢竟那裏沒有屋簷。在風雨中泡足湯,簡直是嚴厲的處罰遊戲。


    枇杷斜前方的兩名女子,盯著位於車站出口正前方、植物茂盛的小島,那邊看起來似乎有流出一些溫泉。「要到那邊拍張照嗎?」「才不要,離開這棟建築物我們會被吹跑的,說不定會死呢。」「說得也是。」不知不覺中,枇杷聽起了兩人的對話,像是同行者般點頭稱是。嗯,對啊,行不通的,千萬不要去……由於她有對著電視說話的習慣,害她差點脫口而出。


    旅館的免費接駁巴士停在與公車轉運站不同方向的出口。


    幾個要前往同一間旅館的旅客,成群結隊地跟在穿著旅館短大衣的大叔身後,不約而同地露出憂鬱眼神,默默搭上了小型巴士。大家心裏想的應該都一樣,為什麽偏偏在今天遇到這種天氣……?


    小型巴士發動,於陰雨潮濕的街道中前進。持續了一段寂寥的田園風景後,通過貫穿山岩底盤的窄小黑暗隧道。


    一瞬間,枇杷產生一種有如被吸入異世界般的感覺。隻有我這麽想嗎?沒有說話對象的枇杷隻能默默不語。隨後她看見看板上寫著「距離海灘還有幾公裏」,天空明顯變得寬廣,車子爬上坡道後,可以看見鬆林對麵浪花拍打的灰藍色大海,以及如弓般彎曲的海灘逐漸逼近。


    「喔喔……!」


    她和其他乘客一同情不自禁地讚歎出聲。


    可惜,他們還置身在暴風雨之中。


    在比想像中還要豪華的大廳裏,怯怯不安的枇杷生平首次獨自入住了旅館。對於將肮髒的背包交由旅館人員幫忙搬運,她有些抗拒,但其他客人都將行李交出去了,枇杷也隻好跟著照做。


    從房間窗戶眺望,越過仿佛伸手可及的鬆樹枝葉,可以看見被陣陣白色浪花拍打的海灘就在下方。


    視野如此棒的房間竟然會空著,真是不可思議。照理說今天下午會突然變天這種事,八成沒人猜想得到才對。


    「請問您的同伴大約何時會抵達呢?」


    「……啊,對不起,我也不太清楚。」


    「這樣啊?」


    接待人員和枇杷恐怕年紀相仿,不,搞不好更年輕。她笑容滿麵,流暢地向枇杷介紹逃生路線及館內設施,還幫忙泡了茶,最後深深地行了個禮離開房間。枇杷不清楚相關禮儀,最後還是沒給對方小費,這樣應該沒關係吧?


    窗外依舊狂風暴雨。


    海邊有幾個貌似當地居民的衝浪者,不過五點過後他們似乎判斷不能再下海,決定撤退。那群人離開之後,海灘上便杳無人煙。如果不是這種天氣,來做海水浴的觀光客肯定很壯觀吧。


    枇杷在和式房裏孤零零地坐下。


    (怎麽……好像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樣呢……)


    枇杷局促地玩弄著身上的運動外套衣擺,就算打開電視,這份安靜仍絲毫未減。一人獨處的狀態格外沉重。而且這裏的坐墊太大太軟了,讓人靜不下心。


    總之,自己一身無藥可救的打扮,還沒有被拒絕入住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畢竟這可是一間連入口都很氣派的高級旅館啊。


    (……我為什麽會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啊……)


    枇杷盯著完全沒有夏天氣氛的陰暗天色,不知道該做什麽。傾盆大雨的彼方還卷起轟然作響的波濤,總覺得有點恐怖。


    她將朝野的照片從皮夾裏拿出來,在氣派的桌上以煙灰缸立起。即使這麽做,她還是寂寞難耐。


    ***


    衝擊在黑夜降臨後來訪。


    因為無事可做,枇杷決定來個館內溫泉漫遊。除了大浴池、露天溫泉外,還有三個投宿旅客能免費使用的出租澡堂。枇杷脫下那套可恥的運動服裝扮,換穿飯店提供的浴衣,前往大浴池。


    浴場中迴響著流泄而出的熱水聲,起先她一人獨占了整個空間。溫泉水入口有點鹹味,溫度適中。過了一段時間,數人團體開始魚貫湧入,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起天氣。「竟然發生這種事。」「偏偏讓我們遇上啦。」「我們運氣太差了。」「這樣什麽都不能做了嘛。」……枇杷也有同感,但過於冗長的抱怨讓她感到厭煩,打算離開。起身時,她因為輕微的貧血而頭昏腦脹。


    她坐在按摩椅讓身體休息,喝了飯店準備的冰水後,感覺好多了。能夠毫無窒礙地站立後,她決定前往露天溫泉,沒想到那裏因為天氣不佳而暫停使用。於是她轉往出租澡堂,結果全部都有人使用。大家想的果然都一樣嗎?


    枇杷隻好到商店吃冰淇淋、喝咖啡牛奶,一邊等待一邊讓火熱的身體冷卻下來。剛好有間澡堂空出來了,她便進去使用。


    出租澡堂也很整齊潔淨,十分舒適,不過溫泉終究是溫泉,沒有其他新奇有趣的事。再說,她剛才體驗過一個人獨占大浴場的爽快感,相較之下自然顯得沒什麽好感動的了。


    她把頭靠在檜木浴桶邊緣,麵朝上地漂浮於透明的熱水中。注意到自己的乳房浮出水麵,不過看了也沒什麽好驚喜的。


    合上眼,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應該是血液循環變好的關係。心髒絞痛是因為血流順暢,還是源自於寂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在休息區悠閑放鬆,偶然看到鏡中的自己臉色光潤,嚇了一跳。那已經超越漂亮了,該怎麽說呢……肌膚就像塗上一層油般光滑潤澤。溫泉的效果這麽快就顯現了啊。仔細一看,手臂和腳也很白皙,仿佛閃閃發光。從骨頭中心到指尖都像是埋入熱源般溫暖不已。她久違地感受到自然且激烈的空腹感。不隻對皮膚好,這個溫泉還有整腸健胃的功效嗎?


    (她來這裏其實不是為了溫泉養生啊。)


    在那之後天氣依舊沒有好轉,枇杷無意在這狂風暴雨中,獨自前往陌生的夜晚街道覓食。她捧著饑腸轆轆的肚子,穿過走廊迴房。


    她與幾名準備去用餐的客人在電梯前擦身而過。「會有龍蝦嗎?」「聽說有牛排喔!」「我想吃炙烤紅金眼鯛魚壽司~!」一群媽媽級的女性團體熱烈地討論著。枇杷羨慕極了。看來自己隻能到賣土產的商店買饅頭吃了。


    撐過夜晚後……明天早上還是沒有早餐。記得退房時間是十一點,在那之後再來吃點什麽吧……接下來,自己打算做什麽呢?


    自己究竟是帶著什麽期待,前來此地的?枇杷不自覺地歎了口長氣,打開房鎖。


    事情就發生在她進入房間的當下。


    (咦?這雙涼鞋是怎麽迴事……)


    一雙沒看過的涼鞋出現在玄關。是旅館準備的嗎?可是之前有這東西嗎?她一邊歪頭思索一邊踏入和室,隨手拉開紙門。


    「你去泡過溫泉了嗎?」


    「嗚哇啊——」


    那道人影,讓她的腰差點以摺紙般脆弱的氣勢喀喳一聲萎縮掉。她整個人驚訝到癱軟在地。


    她看見了。知道昴在那裏。可是不清楚他為什麽會在那裏。她的腦袋無法跟上事態發展。


    「——啊啊啊啊啊!」


    她維持四肢著地的姿勢大叫著。站不起來,隻能顫抖著彎曲腰臀尖叫。


    「為、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我才要問你吧。你為什麽都不跟我說?」


    「為、為、為什麽?怎、怎怎、怎麽會?你、你這、你這個人?」


    「冷靜點,都要變成rap了。」


    「說起來說起來說起來……你為什麽知道這裏?」


    「我一醒來,錦戶小姐就不見了。」


    看來昴剛才一直在房裏自在地啜飲著茶,觀看電視。


    「行李也不見了。」


    他的打扮和平常上班時一樣,polo衫搭配休閑褲,背包也是放在房間角落的那隻。還很理所當然地在房裏幫智慧型手機充電。這些事都無所謂,怎樣都好,總之先冷靜下來,枇杷對自己這麽喊話。


    「我覺得事有蹊蹺,然後想到你之前借用了我的電腦查詢資料,所以就看了一下曆程記錄,最後找到了這家旅館的預約網頁。」


    「你這家夥分明就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所以才會懷疑別人吧……?」


    「嗯,沒錯。總之,我打了電話給旅館—敝姓森田,請問有一位錦戶小姐預約這裏的住宿嗎?旅館的人迴答我:『啊,您是預計與錦戶小姐住宿的森田先生吧?您的預約已經受理,恭候您的駕到。』到此我就了解狀況了。接著我飛快地收拾行李,從東京車站跳上了新幹線。」


    「……咦?你不是搭舞娘號啊?」


    「因為時間來不及,所以我沒搭那台車。途中還要換車,超麻煩的。」


    「哼,我的時間倒是算得剛剛好,搭上超級景觀號就直達……等等,我才不是要說這個!你幹嘛要來?我又沒叫你來!」


    「不,說到伊豆,我就想說,啊、這個,難道——」


    昴的視線落到了被煙灰缸夾著立起的朝野照片上。


    「……我在想,錦戶小姐該不會找到了朝野倒下的地方。莫非……就是這裏?你已經知道朝野身上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不對。」


    她搖著頭迴答。


    「我想在伊豆的海邊投宿』恰巧這裏還剩一間空房。我之所以想來伊豆,的確是因為朝野的關係沒錯,但我並不知道她的目的。」


    什麽嘛——昴小聲說道。他是不是覺得「早知道就不來了」?即使如此,那也和枇杷無關,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沒邀他。是這家夥自己跑來的。還自顧自地抱持著期待。


    「……真是個笨蛋,你明明還在感冒。」


    「不是啦,知道被錦戶小姐拋下的瞬間,我的心中格外不安,騷動不已。這樣啊,你是去泡溫泉了啊……怎麽迴事,你的皮膚好像變得很有彈性耶……」


    「這裏的溫泉非常棒喔。你也去泡一下比較好,感冒馬上就會治好的。」


    「咦,真的嗎?」


    「真的真的,溫度適中,恰到好處……不對,現在不是暢談溫泉的時候。你明天打算怎麽辦?來這種地方沒問題嗎?趕得及上班嗎?」


    「……你覺得我該怎麽辦才好呢?如果有在車站看一下迴程電車的時刻表就好了。」


    「你竟然沒計劃喔,藥呢?」


    「我有帶來,雖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對了,你需要這個嗎……?」


    「什麽?」


    「因為是純住宿行程,所以我買了這個過來。」


    昴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大塑膠袋,裏麵裝著兩個火車便當。


    「啊啊啊!需要!超級需要!」


    枇杷不由得緊緊抓住桌子不放。


    淩晨十二點過後,雨終於停了。


    之所以會發現這點,是因為看海陽台的窗戶打開了一個縫隙,可以清楚聽到海浪的拍打聲。


    「……?」


    枇杷緩緩地在黑暗中起身,看來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火車便當後,枇杷突然覺得與昴兩人在這個房間獨處很不自在。


    總不可能躲進旅館的壁櫥,下雨天又不能外出,她隻好再去泡溫泉。她盡量慢慢消磨時間才迴來,結果房裏沒有人。另一套浴衣不見了,看來昴應該是跑去泡溫泉了。


    當她在鋪好的棉被上滾來滾去,邊看電視打發時間時,昴迴來了。因為沒有和他聊天的興致,她索性裝睡,沒想到真的睡著了。


    她在相當不幹脆的時間醒了過來。


    昴不在,隔壁的棉被看起來沒有睡過的痕跡。他又去泡溫泉了嗎?記得接待人員說過二十四小時都能使用。


    枇杷起身去關窗戶,從外頭吹進了令人神清氣爽的涼風。受到那股涼爽的邀請,她裸著雙足走到陽台。


    雨停了,海浪在夜空下不停拍打著。


    這個距離,耳朵直接聽到的浪聲並非「嘩啦嘩啦……」,反而近似於衝向天際的煙火聲,也似大象的哭聲。和眼前所見的景色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那聲音更具破壞力。


    有如擁有巨大力量的兩個相似物體相互撞擊,咚鏘——!咚空——!的聲音從遠處作響。連腹部深處都產生了共鳴,讓人不太舒服。那股巨大與深邃,甚至喚醒了某種恐懼的本能。讓人忍不住懷疑,海浪聲如此粗暴真的沒問題嗎?


    往下俯瞰,潮濕的沙灘呈現大大的u字型,彎曲延伸到遠方,打上來的波浪異常細長,一片漆黑。車子行駛在海岸沿線的道路上,受到車燈映照,一部分的浪濤邊緣閃燦著銀色光芒,看起來有股黏稠感,就像是黑色琺琅質滿溢出來,黏滑地在海灘上延展。


    然後是漫無邊際的黑暗大海。


    她仰頭尋找星光,可是夜空中連一點光亮也沒有。


    身體因寒冷而顫抖,枇杷決定迴到房裏。就在她準備關上窗戶的那一刻,她發現放在桌上的朝野照片不見了。


    有股不好的預感。


    枇杷再度轉身,走迴迴蕩著破滅聲響的陽台。在逼近建築物的鬆林前方,房間正下方的沙灘上,如她所料有道人影。她剛才隻顧著看遠處,所以才沒注意到。


    那個,大概是,昴的背影。


    貌似昴的那個人穿著浴衣,獨自在黑暗的沙灘上蹲著,全心全意地不知在挖掘著什麽。到處都是他挖的洞,而且離海浪愈來愈近。不久他像是累了般站起身,然後又在更靠近海的地方蹲了下來,繼續挖掘腳邊的沙灘。


    昴的手裏應該拿著朝野的照片,枇杷不可思議地如此篤定。


    「……到底在幹嘛啊,那個笨蛋……」


    她往下俯視,咂了下舌。這舉止簡直毫無意義得讓人卻步,昴依舊到處挖洞。那模樣太讓人心痛了,枇杷的腦袋一陣混亂。給我停下來,她這麽想。但是枇杷不知道怎麽做才好。


    孩子似地用雙手持續挖著洞。來迴拍打著的海浪,已經逼近他的腳邊。


    「喂——!」


    要是被海浪卷走就完了,到時再也迴不來了,枇杷此時隻想著這件事。


    「喂——我在叫你啊!」


    波浪描繪著曲線,衝向昴所在的地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層層疊疊地更加靠近。退去的浪被後麵的浪覆上,更加、更加、更加地逼近昴,有如舌頭般愈舔愈近。就這樣,海浪漸漸近得能將人卷走,不久來到了昴的腳底,打算一口氣將他拖進黑暗中。


    管他會不會造成他人困擾,枇杷竭盡全力大喊:


    「……昴!昴——!」


    仔細想想,這還是她第一次叫昴的名字。


    這聲唿喊似乎傳達給昴了,他終於抬起頭,迴頭看向這邊。發現枇杷人在陽台上,他悠哉地揮了揮手。那家夥處於即將被黑暗吞沒的水際上,還不知道危險?岌岌可危的界線正衝洗著他的腳下。


    枇杷不假思索地將身子探出陽台欄杆,用力揮舞著手。


    「迴——來——啊——!」


    她用盡全力呐喊。


    「……?」


    如果這樣他還不明白,若這聲唿喊還是傳達不到,那她就真的無能為力了。我沒辦法為你做什麽。枇杷不顧危險拚命跳著,朝昴不停揮手。


    好不容易從沙灘脫身的昴,帶著海水臭味迴到了房間。


    在沒開燈的昏暗房裏,他嘿嘿傻笑著說:


    「……到底怎麽了?錦戶小姐。」


    他坐在棉被一角,沾著砂子的手裏果然握著朝野的相片,如同枇杷所料。枇杷坐在靠近陽台的椅子上,感覺光是把昴叫迴來,就用掉了異常多的體力,累到連迴去被窩都做不到。她剛剛為什麽會那麽害怕,打從心裏感到焦慮不安呢?事到如今她仍不知道。


    「你有意見嗎?」


    「……我好像被錦戶小姐拉迴來好多次。」


    她不太懂昴話中的意思。


    「好幾次、好幾次……這次也是,還有其他……事實上還有很多很多,真的是好多次……在許多時刻……你突然出現,然後讓我……」


    雖然枇杷不明白。


    「讓你怎樣?」


    「……讓我無法逃開啊。為什麽呢?我好驚訝喔,我現在居然還活著。」


    「你,也就是說……最後還是……」


    「按照預定,我應該早就結束了。朝野已經過世一年,我沒想到自己還能苟活下來。不該是這樣啊……預定,產生了變化。」


    但能感受得到。


    「……原來你想死啊?」


    昴嘿嘿傻笑著,點了點頭。


    枇杷看見他點頭,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是要過去踩他的意思,這家夥應該懂吧。枇杷曾想過,要是昴敢說出這種話,就要把他揍死。而剛剛這家夥承認了他一直以來就是想做這種事。


    可惜,就算他說出來了,枇杷還是不能揍死他。枇杷維持站姿,低頭盯著坐在棉被一角的昴的臉龐,鼻子深處好像有某種東西要爆開來了,充斥著火藥和鐵鏽味。她的手顫抖著,頸子根部也不停搖擺。


    ——對你這個人,我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


    她噤聲不語,直直地凝視著昴。怎麽,真的是這樣嗎?你所追求的,就是這種形式的論罪嗎?難道你要怪我為什麽不以朝野的身分殺你嗎?


    你想問我為什麽不殺你嗎?


    真的很遺憾。有這種想法的昴,讓人覺得萬分遺憾。得知他是真心追求這種決斷方法後,一切都結束了,無法再繼續下去。


    ——我沒辦法殺你啊。因為我希望你可以打起精神,如此期盼著。你的期望和我的期望將永遠背道而行,不會有交會的一天。


    「……錦戶小姐,我的想法就是這樣,無論如何都不會變。」


    昴用雙手捧著朝野那張浮現最後的笑容的照片,駝著背歎了口氣,然後就這樣凝視著朝野喃喃自語:


    「將敵人帶到朝野麵前的人,就是我吧?」


    一直以來都沒有變過,他依然隻注視著朝野。


    傻笑著的那張臉,流下了一行眼淚。


    「朝野她,本來不用和什麽人和什麽東西戰鬥的,都是因為與我相遇,因為我把敵人帶來……不,應該說,我就是敵人。是這樣吧?如果她沒遇到我就好了,這樣一來,朝野就不會死了,現在肯定還好好地活著。」


    他繼續說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擅自走進了對不起的泥淖之中。


    朝野對不起,要是你沒遇到我就好了,要是我沒有喜歡上你就好了。對不起,要是我沒有這麽笨就好了。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昴沉入了無止盡的循環之中。


    就這樣放任他不管也沒差,但枇杷忽然想起一件事,走到昴的麵前。


    她屈膝跪下,用力抓住昴的肩膀,硬讓他抬起頭。


    「很清楚地表現出你這男人有多爛!」


    「……唔!」


    昴像是受到衝擊般猛然仰起身,朝野的照片因此從他手中掉落。他有察覺到這是他曾經對朝野說過的話嗎?他立刻拾起照片。


    呀哈哈!照片中的朝野仿佛在大笑,稱讚道「不愧是枇杷,說得真好!」


    「為……為什麽……!為什麽錦戶小姐要對我說這種話啊?」


    「哈哈哈,傷到你了嗎?」


    「你還敢講……!我一直在想,錦戶小姐……你到底是怎樣?突然出現在我麵前……還闖進我的生活……!」


    「我才不是突然出現的吧,而且明明就是你先跟蹤我的。」


    「究竟是怎麽迴事?你是什麽來曆?何方神聖?到底想把我怎麽樣啊?」


    昴扭曲著臉龐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用力抓住棉被胡亂捶打。


    「為什麽就是不放過我?為什麽要把我拉迴來?說真的,你到底是……到底是想怎樣啦!」


    「……想知道嗎?我啊……」


    看來不管她再怎麽努力想放任昴不管,都放不下。不論如何,她都無法撇下這個人。


    雖然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心情,但她就是這麽想的——就當作我是為了你吧。我要為了你而存在,這樣就好了。


    「其實,是朝野拜托我來見你的。」


    「……咦?」


    我是為了你而在這世上奔走。


    所以,請你打起精神,一定要打起精神,森田昴。不要再有尋死的念頭了。


    「我之所以無數次把你叫迴來,是出自朝野的意誌。朝野不想把你一起帶走。我……朝野她,喜歡你,非常喜歡。所以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打起精神來。」


    隻要能讓你活下去,要我假裝成朝野也可以。就算你的眼中看不到我也沒關係。這樣就夠了,即使有點寂寞也無所謂。


    「我是為了向你傳達朝野的心意,才會在這裏。你就別再說那種蠢話了。給我好好地休息,打起精神來啊。」


    枇杷看著照片中的朝野,問她「我這樣做可以吧?」,但照片當然不可能迴答。


    枇杷緩緩站起身,走迴自己的那床棉被,就這樣靜靜躺下,再次擺好入睡姿勢。她的頭發柔軟地散落在枕頭上。


    「朝野要拯救世界。現在大概也持續在……」


    她沒有看向昴。隻聽到抽噎般的激動哭聲,還有死命想往肚裏吞的喘息聲。


    別哭成這樣啊,快點打起精神來吧。哪天我想看看神清氣爽的你啊。


    「……我、很清楚……你的世界、不會毀滅……」


    溫柔的睡意如蠶繭般包圍住她,現實逐漸淡去,身體漸漸失去重量,手、腳,到處都變得輕盈。


    「……一直……在一起……」


    黑暗中,枇杷困倦的身體和棉被輕飄飄地浮了起來。昴好像說了什麽,但是她已經聽不到了。


    她早已進入夢鄉。


    做了個好夢。


    朝野第一次在夢裏出現了。她曾無數次祈求朝野出現在自己夢裏,而現在真的實現了。


    落到榻榻米上的照片,泛出不可思議的光芒,朝野的身影如升騰的煙霧般嫋嫋升起。


    朝野的影像輕輕搖動著,漸漸凝聚形態。朝野的頭發、朝野的手、朝野的身體,慢慢成形。


    明明在作夢,她還是流淚了。


    淡珊瑚色的柔光從窗外悠悠射入。白色與橘色,金色與朱色,還有紫色……複雜而美麗。


    朝野——!


    唿喊了對方的名字後,如漩渦般飛動的黑發,出現了一張令人驚豔的美貌,麵向這邊。朝野笑盈盈的臉上,額心並沒有黑印。


    『枇杷——!』


    她知道朝野身上沒有了負荷。沒有疼痛、害怕、苦楚、悲傷,所以才能那般輕巧地飄浮在空中。在虹彩閃現的斑斕色彩中呈現半透明的朝野揮著手。


    『真的很謝謝你把我帶到這裏,我一直很想來這片海看看呢!』


    說完,朝野輕飄飄地翻了個身,越過窗戶往外飄去。好不容易才重逢,朝野卻漸行漸遠。


    喂,你要去哪裏啊!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喂,你之前到底遇上什麽事了!


    為什麽一個人先走了!


    不管她怎麽叫,都沒有用。朝野對枇杷的唿喚聽而不聞,徑自飄落在沙灘上,然後以能飄上天的輕盈身子,往海的方向跑去。


    那背影的輪廓,在七彩光芒中變得愈來愈鮮明。


    隨著每一步步伐,如羽翼般半透明的禮服被脫下、拂落,色彩隨之益發鮮豔明亮起來。長發帶著珍珠般的光澤飛舞、晃蕩著,隨著朝野跑遠而愈顯得美麗。她的遠去,使迴憶更加難以忘懷。


    脫下最後一件衣裳後,朝野變成了穿著泳衣的姿態。是那件肩膀上的繩子打著蝴蝶結的兩件式直條紋泳裝。耀眼的陽光下,朝野使勁地在砂地上一蹬,像是要擺脫地球重力般用力起跳。


    仿佛要示範給枇杷看似地,朝野一鼓作氣地跳起來,毫不迷惘地跳入畏懼多時的海中。


    朝野揚起水柱沉入透明的波浪底下,如魚般飛躍,激起閃耀的水沫,而後又深深往下沉潛。朝野的身影愈來愈遠,輪廓就那樣一點一點地融入了藍色的海洋中。


    不久,朝野在海中變成了無數的卵——帶著溫柔的粉紅色,許許多多有著無限可能的卵,在水中誕生並顫抖著。卵被波浪擾動,乘著潮流,散播開來。一瞬間,整個海平麵染成了粉紅色。卵期盼著孵化的那一天,漸漸遠離這個世界的海岸。


    沙灘上隻殘留著朝野褪下的殼。


    變成了灰色,像被埋在砂中般倒臥著。那些全都是無法抵達海中的失敗者們的殘骸。


    沒有留下任何話語,便邁向崩壞,隨著時間逝去。什麽都沒有留下來,成了連名字也沒有的過去,被風吹得四散。


    又一次,枇杷一個人被留下了。


    「……」


    枇杷慢慢睜開眼睛,她的臉被眼淚濡濕了。怎麽連在夢中都非得經曆分離不可呢。


    不過,世界還閃耀著光輝。


    眩目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枇杷眨了眨眼,將視線轉向強光射入的窗邊。


    比這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要美麗的早晨來臨了。


    玫瑰色的光幕從邊緣鑲著金黃光亮的雲朵間灑下,將海麵染得豔麗無比。現實的黎明,如謊言又如夢境的延續。


    枇杷揉著惺忪睡眼,爬出棉被,光著腳走上陽台。


    「……超——美的……」


    她脫口低聲讚道。


    海麵上是一望無際的美麗朝霞。那家夥不來欣賞隻顧著睡,真是笨到極點。她迴頭看向蒙著棉被還在唿唿大睡的昴,心想也沒必要特地把他挖起來。


    在如此美麗的世界中,今天她也將活下去,沒有人會認為這不是幸福。


    枇杷輕輕踮起光著的腳尖,望著那片光芒伸展筋骨。她自然地抬起手,身體像是被吊到空中般輕盈。今天她的心中也有朝野。也許是偷懶了一年多的關係,她的*passe動作生疏又遲鈍。她雖然自嘲著「這樣可不行啊」,在那一瞬間卻突然忘記了地球的重力。(編注:芭蕾舞的基本姿勢,單腿提膝。)


    我記得pirouette是這樣跳的吧。


    她輕盈地迴轉身體,在心底問道:你有看見我剛才做的嗎?然後靜靜地將單腳往後抬高,arabesque,停格在最漂亮的姿勢。這個瞬間將永遠留在枇杷心中。我們兩個人是最強搭檔。兩個人要一直在一起。你看,我做到了喔。


    浴衣前襟敞開,枇杷踩著芭蕾舞步,舞動於夢中,接著——


    ***


    結果,最後還是下了小雨。


    昴從旅館房間打了通電話到公司,刻意裝出鼻音說:「上午還會去看一次醫生。」現在?我在伊豆呀!昴無法說出真相的苦衷,枇杷這個失業者也能理解。不好意思連休三天,昴下午晚一點似乎就得去上班。昴正用智慧型手機查詢電車時間。還好他有先充飽電。


    退房時,盡管枇杷說別費心了,昴依然幫忙付了一人份的住宿費,而且還突如其來地開口提議:「雖然沒什麽時間,但去吃個海鮮蓋飯吧!」意氣風發地走在下著小雨的海邊城鎮街道,最後還請了枇杷。


    結完帳他才發現「慘了,身上的現金不夠」,在搭火車前衝進了車站前的超商。


    到底在幹嘛呢……枇杷這麽想著,隨意到處看看打發時間,一邊等昴。今天天氣沒有昨天那麽糟。


    望著被雨淋得濕答答的街景,一股懷舊思鄉之情油然而生。城鎮後方緊鄰著青山,有半邊被白色晨霧籠罩著,枇杷用智慧型手機拍下了這迷人的景色。


    她在街道上隨意漫步,發現一間房仲店家,不自覺讀起了張貼的物件。房租當然遠比東京便宜許多。同一扇玻璃窗上還貼有一張「急征行政兼職人員!」的傳單。枇杷不禁在腦中交錯計算著薪水跟房租的價錢。還過得去嘛,正當她這麽想的時候——


    「久等了!哇,沒時間了!要是搭不上下班車就完蛋了!」


    昴快步跑了過來。


    就算不跟這家夥一起迴去,也不會怎樣啊……她想到這一點時,舞娘號已經出發了。


    這次的座位又是靠山那一側。負責劃位的是昴。早知道先告訴他行進方向右邊的位子風景才好。


    身體隨著電車左右搖擺,枇杷閉上眼睛,就要入睡——


    「錦戶小姐,錦戶小姐。」


    「……嗯?」


    鄰座傳來唿喚聲。


    「你知道嗎?枇杷也有花語喔。」


    「……當然有啊……沒有反而奇怪吧。」


    「嗯,然後它的花語是……啊啊啊,等一下,等等……」


    他原本似乎是想讓枇杷看智慧型手機的畫麵,但不小心碰到奇怪的地方,跳到了不相幹的頁麵。他急著想點迴去,火車


    卻剛好進入隧道,收不到訊號。


    「沒關係啦,待會再說吧。」


    枇杷實在很困,沒心情理會昴,再次合上眼。


    醒來時,雖然她還記得那些話,卻假裝自己忘記了。她使勁揉著右眼。「設定上的朝野」會出現於罪惡存在的地方。就算真正的朝野已經消融在海中,隻要有罪惡,她就會出現在——凝視著的鏡子裏。


    「昴。」


    枇杷又唿喚了他的名字。「欸?」他轉過頭來,露出毫無防備的表情。


    「把手伸出來一下。」


    這時,他們人在從池袋轉搭的在來線途中。昴不假思索地伸出一隻手。


    她緊緊握住那隻手。「欸?欸?」昴驚訝得瞪大眼睛,枇杷順勢轉了個身。


    「我要迴家了,拜。」


    說完,她從敞開的車門跳下電車。


    「為什麽?」


    這是離錦戶家最近的車站。比昴公寓附近的車站還要早兩站。


    枇杷無預警地下車,讓受到驚嚇的昴隻能吐出「為什麽?」這句話,手足無措地呆站在車門口。


    這樣就好,繼續搭下去吧,她心想。


    「……要保重喔!」


    說出口的同時,車門關上了。枇杷——她感覺到昴叫了自己,但沒有迴頭,筆直地向前邁開腳步。


    全身蠢蠢欲動,好想快點去跳舞。想跳舞,超想跳舞,想跳得不得了。枇杷無心轉身向後看。


    ***


    經過了一年。


    枇杷搬出家裏,在伊豆半島最南端的鄉鎮定居下來,不過一眨眼的時間。雖然當初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然而一旦行動,事情就容易多了。她在網路上搜尋了那間房仲的電話並打去詢問,再獨自搭乘超級景觀舞娘號到伊豆,當天便決定好租屋處,並接受了麵試,順利得到在房仲工作的機會。然後她又迴家一趟整理行李,之後才正式搬過去——以上。


    她從事行政工作,過了好一段時間,也交到了朋友。新朋友們都催促她趕快去考汽車駕照。


    我撐得住嗎?這樣真的好嗎?得習慣才行,怎麽辦——在她煩惱著這些事的期間,一年過去了。又哭又笑,還曾出糗、難為情,發生了好多事,時序再次來到夏天。


    這一年也不是沒發生什麽大事。錦戶家之前說要改建房屋,其實隻是為了將變成繭居族的枇杷趕向外麵世界所扯的謊話,這件事被拆穿了。至於為何會拆穿,是因為櫻桃跟哥哥大吵了一架,離家出走跑到枇杷租屋處來的關係。


    「我幹脆離婚,搬來這裏跟枇杷一起住吧?說什麽要改建,全都是騙人的啦!」


    「什麽?」


    櫻桃後來被哥哥接迴家了,豈料不久之後母親也來了。


    「要是離婚的話,媽媽也搬來枇杷這邊住好了……反正牙醫不管到哪都能做……」


    「……錦戶家現在到底是怎麽了?」


    幸好媽媽有乖乖迴家去,讓她鬆了一口氣。


    正月時,她收到了夕香寄來的賀年卡。因為是寄到老家,所以枇杷從現在的住處迴信給目前居住在遙遠城鎮的清瀨一家。到了春天,夕香寄來一封長長的信。她和枇杷約好今年的入學考試順利結束後,就到伊豆找她玩。因為她也很想看看枇杷住愈久就愈著迷的朝霞——信上這麽寫著。光是這樣,對枇杷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啊。」


    枇杷一迴過神,才發現這裏隻剩自己一個人。


    在伊豆住下來後,她找到了這間由老舊木板搭建而成的芭蕾練習教室。枇杷停止在鏡牆前的伸展動作,轉而走近擺在後方的cd音響。


    那首曲子,她當然還牢牢記得。


    女性演唱的西洋歌曲,悠揚的旋律——很適合朝野,溫柔卻又複雜的音色。聽得入迷的枇杷輕撫著胸口,果然還是令人覺得悲傷。


    枇杷原本是為了學習才上門的,沒想到反而受邀教導大家,還被托負成人初學班下次發表會的編舞。


    初學班的同好們說「想跳這一首曲子」給了她這張cd,那是她沒聽過的電影原聲帶。她一邊聽著歌曲,腦海中一邊進行想像。


    「……什麽嘛,這首歌果然超棒的。」


    枇杷配合著樂曲輕快的節奏唿吸,獨自走到鏡牆前。身著長袖芭蕾舞緊身服和褲襪的她,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她漫不經心地思考著舞步,心想(這首歌真不錯呢)。真想自己去買一張,反覆聆聽。也聽聽其他曲子,停完整張唱片。


    但是,她應該不會去看電影。


    這樣就好了。


    不去觀看、不去觸碰、不去破壞。她想珍惜這個降臨在隻屬於自己夢中世界的音色,用全副心神體會,然後隨之起舞。她要永遠於此,不斷地跳下去。在不停旋轉的世界裏,枇杷將像這樣把愛延續下去。


    ***


    來到八月,那天,枇杷騎著公司的腳踏車外出公差。公司的手機突然響起。


    「喂?」


    她將手機夾在臉頰跟肩膀間講電話。因為她正踩著踏板,雙手空不出來。


    『錦戶小姐,有你的客人。』


    「客人?找我嗎?」


    因為帶客戶進去房屋內部看完房子後忘記關窗戶,公司派了枇杷這個菜鳥去檢查。她將窗戶關緊,也確定門窗都上鎖了,現在正在迴公司的路上。


    『是一位叫森田的人。』


    「……啊」


    她的腳不由得離開踏板。森田?……森田!她隻想得到一個姓森田的家夥。


    不會吧?怎麽可能?不會吧。自從她在這邊落腳之後,就沒跟對方聯絡過了啊。


    『對方好像找你很久了。他說因為不知道錦戶小姐的手機號碼,無法取得聯係。最後總算得知你在我們店裏工作,忍不住就跑來了……呃……』


    女性前輩突然壓低音量。


    『……他該不會是跟蹤狂吧?他剛才說自己叫森田昴。』


    枇杷真的快暈倒了,搞不好還會口吐白沫。真的假的啊?真的是你嗎?該說好久不見還是什麽……到底是怎樣啊。雖然他不是跟蹤狂,但行為感覺上就像是跟蹤狂。搞什麽?你到底在搞什麽啊?我要怎麽說明才好?該怎麽形容那家夥才好?


    「我、我們……算認識吧。東京的……」


    『啊,這樣啊,太好了~!害我擔心了一下!他好像交代了什麽筷子之類的事?要我告訴你筷子還放在他那。』


    「……筷子……」


    這麽說來,確實有這麽一迴事。枇杷早就忘了個精光。


    『嗯嗯,總之你可以先迴來一趟嗎?之後就可以休息了。』


    「……好的……」


    她掛掉電話,獨自在午後雷陣雨般的蟬鳴聲中佇立。


    昂,來了。


    話說他怎麽不知道我手機號碼?可是卻知道我的工作地點?還說找我很久了?一堆問號在枇杷的腦海裏以機關槍掃射般的氣勢不斷跳出。這麽說來,兩人似乎沒有交換過彼此的手機號碼呢。啊,不過——咦?


    錦戶小姐,你開冷氣了嗎?沒開?為什麽?——去年那家夥煩人的叫聲浮現耳邊,那是……對了,那時是用他家的電話。但他怎麽知道自己現在的工作地點……該不會去老家拜訪過了?咦?又來這一招?可是,爸媽跟櫻桃都沒提到這件事啊。


    算了。


    枇杷緩緩搖了搖頭,將問號甩開。


    算了,這樣就好。又有什麽關係?為什麽之類的事現在先放一邊,之後再說。不管怎樣——


    (非去不可——)


    了麵之後該怎麽辦,也不清楚自己想怎麽做。隻是好想好想見他,好想再見昴一麵,她一直這麽期盼著。


    枇杷急忙跨上腳踏車坐墊,正要奮力踩踏板迴公司——


    「……嗚哇!」


    就以踩下踏板的氣勢往前傾。也許是踩得太用力了,她低頭一看,才發現腳踏車脫鏈了。


    「啊啊,搞什麽,偏偏挑這個時候!」


    她試著用手轉動踏板,隻發出喀啦喀啦的空轉聲。不行,這樣車輪無法轉動。不好好轉動的話,哪裏也去不了,無法出發。


    她不得已,隻好把腳踏車隨便放倒在地上,踩著以「反正隻是出去跑腿,穿這個就好了」為由穿上的廁所拖鞋,拔腿狂奔。


    不管那家夥有什麽打算。


    怎樣都好。


    總之,現在這雙腿正死命地奔跑著。自己無法不用全速向前奔馳。這就是真相,而麵對這個真相——


    (……這樣有罪嗎?)


    她的右眼深處如針紮般發疼,但這份痛楚仍無法阻止她往前奔跑。


    (……我怎麽知道?沒辦法啊!那家夥都跑到這裏來了嘛!而且我已經在飛奔過去的路上了!再也停不下來了!)


    誰管你行不行、會不會被原諒。


    枇杷想著,有種就現身啊,試著阻止這條往前奔去的性命。在我的眼前現身吧。


    (我就是你的敵人。)


    ——現身讓我瞧瞧。


    (因為我會盡全力宰了你,再繼續前進。)


    若說有罪,那就算有罪吧。


    如果想跟昴見麵的心情有罪的話,那我願意接受。跟藏在體內的罪惡戰鬥吧。那樣的設定也行。就這麽做吧,就這樣轉動這個世界吧。


    (不現身的話,我就無法打倒你了啊。)


    盛夏的風帶來綠色香氣,感覺有股詭異的旋風將枇杷團團圍繞。若棲息在右眼的假想「敵人」變成實像的話,前方那個裂開一處的隧道十分適合作為場景。


    枇杷一邊死命奔跑一邊想像著。


    轉呀轉,轉呀轉,大家都旋轉吧。似乎從某處傳來了那樣的話語。旋轉著度過四季。她決意賭上性命,一直跳下去。被海流衝散到各處、充滿無限可能的卵,終將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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