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不知不覺間,賭局期限的八月三十一日已經到了。


    這天從早上就下著大雨。我看著窗外,心想這不怎麽樣的天空麵貌,跟我人生的最後一天還真是搭調。根據天氣預報,似乎全國都會下一整天的雨。電視上播出大都會的大馬路口被撐著傘的人們擠得水泄不通的畫麵,並播報各地的預測雨量。


    我和初鹿野放棄外出,一整天都懶洋洋地窩在和室裏,再不然就是在簷廊看雨,或是看著電視上的災情報導,就這麽度過這一天。正因為是最後一天,我才覺得不必特意做什麽特別的事,不如細細品味每一樣微小但確切的幸福。


    傍晚,我正用在庫房找到的唱盤機聽著唱片時,初鹿野靠過來趴到我背上。她伸向我胸前的手上握著一把水果刀。


    「檜原同學,我這十天來真的很開心。」她說。「簡直像是一場夢。晚上躺進被窩關上燈時,我多次想過:『這會不會是自殺未遂而昏迷不醒的我,在病床上做的夢?』我滿心不安,擔心會不會下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待在病房裏,自己一個人孤伶伶的,擔心得不得了……可是到了早上,醒過來拉開紙門一看,檜原同學一定會在門後,讓我每次都知道『原來這不是做夢』,覺得好開心、好開心。光是知道這件事,就讓我差點哭出來。」


    初鹿野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


    「……所以,求求你。」


    初鹿野用撒嬌的聲音說完,想把水果刀塞到我手裏。


    我默默拒絕,初鹿野就噘起嘴說:


    「你好壞心。」


    我從她手上搶走水果刀,放迴廚房去。再度迴到庫房一看,張腿跪坐在地板上的初鹿野抬頭看著我問:


    「你是討厭出血嗎?」


    「誰知道呢?」我避而不答。


    「我也不介意被勒死喔。」


    「我會考慮。」


    「因為如果是這樣,直到最後都可以感受到檜原同學的體溫。」


    「這幾天來你早該感受夠了吧?」


    「根本不夠。而且,這不是量的問題。」


    「你好貪心。」


    「對啊。你現在才發現?」


    初鹿野說著笑了。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淚痣從她的眼角消失了。我靠向她,仔細端詳她的臉孔,確定不是我看錯。


    淚痣果然不是真的。初鹿野是用國小時想出來的求救訊號,一直在對我求救。


    「怎麽了?」初鹿野眨著眼睛問。


    我答不出來,隔了幾次唿吸的空檔後,假裝沒事地說:「沒什麽,隻是錯覺。」現在的我是檜原裕也,要是知道淚痣的事情就說不過去了。這件事屬於深町陽介管轄的範圍,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初鹿野麵前。


    我們在近距離麵對麵,初鹿野有所期待似地輕輕閉上眼睛。我撥開她的瀏海,手指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彈。她睜開眼睛,不滿地撇開臉。她這樣的反應簡直像個小孩子,讓我忍不住笑逐顏開。


    吃完晚餐後看看外頭,發現雨變小了。我們跟坐在搖椅上看晚報的芳江婆婆說一聲,然後走出家門。


    我正要從傘架上抽出雨傘,初鹿野就按住我的手,搖了搖頭。相信她的意思是,兩人撐一把傘就夠了。


    我們依偎在一起共撐一把傘,一路走到離家大約有二十分鍾路程的海岸。等到開始看得見小小燈塔的燈光時,雨已經完全停了。我們在淋濕的堤防邊緣坐下,仔細傾聽微微的波浪聲。


    「檜原同學。」她叫了我一聲。「老實說,我有一件事非得對你道歉不可。」


    「這話怎麽說?」


    她先慢慢深唿吸一口氣,然後迴答:


    「昨天晚上,我看完了日記。」


    我茫然看著她的臉。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你不是決定不要想起往事了嗎?」


    「對不起。」


    初鹿野低下頭,雙手用力握住裙擺。


    「那麽,上麵寫了什麽?」我問。


    初鹿野對於該怎麽迴答這個問題猶豫良久。


    我也不催她,耐心等待她主動開口。


    然後,她終於開口。


    「檜原同學,我現在雖然對你喜歡得不得了,但失去記憶之前的我,似乎不是這樣。至少直到我跳海而失去記憶的那一瞬間為止,初鹿野唯似乎都是喜歡深町陽介。」


    這句話讓我的世界天旋地轉。


    我張開的嘴合不攏。


    她繼續說道:「照日記上的說法,我在七月中旬似乎也一度試圖自殺。我是在高中旁邊的神社公園想上吊自殺,當時救了我的就是陽介同學。」


    然後,初鹿野指著自己眼角問我說:


    「我的淚痣是假的,你是不是早就注意到了?」


    我默默點頭。


    「這個淚痣啊,是隻有初鹿野唯和深町陽介兩個人明白的暗號,該說是一種求救訊號嗎?我們說好要是遇到什麽難過的事,又很難坦白求救時,就在眼角點一顆淚痣向對方求救。」


    她手放上眼角,像要表達眼淚滑落的模樣,指尖在臉頰上滑過。


    「我和他各自上了不同的國中而疏遠之後,每當我希望有人來幫我時,還是會在眼角點上淚痣,就像是當成一種幸運魔咒。這個習慣在我失去記憶之後也還持續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每天洗完澡或洗臉之後,都會用筆在眼角點上淚痣……所以,等我升上高中,翻看班級名冊,在上麵看到深町陽介這個名字時,高興得簡直要飛上天,心想:『啊啊,陽介同學真的來救我了。』」


    「可是,」我打斷她的話。「那個時候深町說他似乎被初鹿野討厭了耶?」


    「嗯。雖然不是討厭他,但我想和他保持距離,這的確是事實。」初鹿野說。「因為發生過那種事情之後,我實在沒有臉見他。而且,我希望陽介同學隻記得小學時代的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現在這種不堪的模樣,蓋掉跟他共度的那段日子留下的迴憶……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陽介同學在春假時發生了意外,晚三個月入學。這段期間裏,我就不用讓他看到我。」


    她像要看清楚我的反應似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前方。


    「幾個月後,我和陽介同學重逢時,真的嚇了一跳。他右臉上的整片胎記,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看到這樣的他,我心想:『我不想變成他的枷鎖啊。』要是知道我的慘狀,陽介同學那麽重情義,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幫助我。可是,陽介同學的胎記好不容易消失了,終於能夠擺脫偏見,我不想打擾他的人生。所以,我忍著不去迴握他伸出來的手,一直拒絕他。」


    「……你說的這些,要是深町知道,我想他會很高興。」我說。


    初鹿野露出滿麵微笑。


    「不管我怎麽保持距離,陽介同學就是纏著我不放,還曾經明白說出對我的好感。每次我都冷漠地迴絕他,可是坦白說,我開心得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一想到他還這麽念著我,就讓我幸福得頭昏眼花。可是,接受陽介同學的好意,就像在欺騙他,讓我裹足不前。而且,我覺得現在的陽介同學,應該找得到比我更配得上他的女生。」


    「可是,最終來說,你們變成會一起去看星星的好交情。」


    「我真是意誌力薄弱呢。」初鹿野自嘲地說。「到頭來,我還是輸給誘惑,開始每天晚上都和陽介同學一起去看星星。我在心中對自己辯解說:『我就快要自殺了,最後讓我做個美夢有什麽關係?』」


    「後來,你認識了我和千草。」


    「嗯……坦白說,起初我覺得和陽介同學獨處的時間被打擾了,不喜歡這樣。可是,實際說過話之後,就發現無


    論是檜原同學或千草同學,人都非常好,我轉眼間就喜歡上你們。千草同學似乎對陽介同學有意思,所以我每次看到他們倆,都覺得一顆心七上八下,隻是我不會表現在態度上。千草同學不但漂亮得找不到半點可以挑剔的地方,個性又那麽率直,所以我一直覺得,陽介同學遲早會被她搶走。」


    初鹿野仰望夜空,歎了一口氣。


    「說來很奇怪吧?前不久我還那麽拚命要疏遠陽介同學,但一看到他快要被人搶走,就懊惱得不得了。我明明處在非得支持他們的立場不可……可是話說迴來,扣掉這一點不算,我們四個人一起度過的那段日子,真的是非常美好。你們三人都能拿捏出一種令人自在的距離感,就好像是別過臉不看我,卻又靠過來握住我的手,讓我能夠安心地放鬆下來。」


    「……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麽非得跳海自殺不可?」


    她低下頭,露出為難的笑容。「我沒有辦法原諒享受人生的自己。我覺得,我對那兩人見死不救,卻像常人一樣盡情享受青春,這樣是不對的。可是,我越來越期望幸福。我懇切期盼能把陽介同學從千草同學的手中搶迴來,這樣的自己讓我厭惡到極點,所以就跳海自殺了。」


    要說的話似乎到這裏就說完了,初鹿野仔細看著我的臉,等著看我對她說的這一連串事情有何反應。


    我整理完腦子裏的想法後,問說:


    「你現在仍然喜歡深町嗎?」


    「嗯。」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我現在仍然喜歡陽介同學。雖然我失去了記憶,可是重看日記,就覺得:『啊啊,我好喜歡這個人。』……可是,那種『喜歡』是對家人或兄弟姊妹會有的那種好感的延伸,和我對檜原同學的『喜歡』不一樣。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墜入情網,是在來探望我的檜原同學抱住我的那一瞬間。」


    初鹿野說完,往我身上靠過來抱住我。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懷抱什麽樣的感情才好。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先前的所作所為全都錯得離譜。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先前的所作所為沒有一件做錯。


    大概就是這麽迴事吧。


    *


    可是,事情並未就此結束。


    這天晚上,我遇見了女巫。


    *


    我醒來後最先做的事,是看現在幾點。看來我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而初鹿野靠在我肩上睡得很安詳。手表指著夜晚十一點五十六分。


    再過不到五分鍾,賭局的期限就要到了,我卻鎮定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想多半是我在這十天之內,幾乎把一輩子的幸福都享受完了,所以才不覺得著急吧。雖然不能說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但若還指望更多就是奢望了。以我的人生來說,已經可以算是做得非常好。


    初鹿野睡著是不幸中的大幸。隻要我在她醒來之前消失,她就不必親身體驗那決定性的瞬間。我就像死前會從飼主眼前消失的貓一樣,心想如果我也能在初鹿野不知不覺間悄悄死去,那就太好了。


    我注視著手表秒針的走動,紅色的秒針一秒一秒、毫不留情地把今天往明天推。我覺得再看下去,多半會忍不住就這麽一直瞪著表麵,所以脫下手表往海裏一扔。然後,我小心翼翼不弄醒初鹿野,把她挪到地板上躺好,壓低腳步聲走去站到堤防邊。


    時間緩緩流動。不到五分鍾的時間,感覺卻像十分鍾、二十分鍾那麽久。據說當人麵臨死亡時,大腦的活動會加快,一輩子的經曆就像走馬燈似地在腦海中顯現,因此,起初我以為現在就發生了類似的現象。


    但即使真是這樣,這四分鍾還是太長了。隨著剩下的時間變少,每一秒的密度似乎也跟著不斷增加;又或是每經過一秒,感覺明天又稍微跑得遠一點。我甚至覺得,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永遠也到不了明天,仿佛永遠追不上烏龜的阿基裏斯(注6:古希臘數學家芝諾提出的阿基裏斯追烏龜的悖論。每當追趕者移動到被追者所在的位置時,被追趕者又已經移動一段距離,所以永遠不會被追上。)。


    這時,背後傳來腳步聲。


    我以為是初鹿野醒了而轉過身去,看到站在那兒的人物,當場倒抽一口氣。


    意外的是,我麵臨這突然揭曉的事實,卻幾乎毫不動搖。不,豈止是不動搖,說來令人難以相信,但從自己的反應來看,我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會出現在這裏,一直在耐心等待這一瞬間來臨。


    說不定,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在無意識中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一陣夜風吹過,吹動她胸前美渚第一高中的製服領結。


    「好久不見了,深町同學。」千草說。


    「是啊,好久不見,荻上。」我舉起手迴答。


    千草在堤防邊坐下,由下往上注視著我。


    「可以跟你要一根煙嗎?」


    我從口袋裏拿出煙,取出最後一根交給千草。她叼到嘴上後,我把打火機舉到她麵前。大概是弄濕的香煙抽起來太苦,千草連連咳嗽、皴起眉頭。


    「滋味果然不好。」


    我站到千草身旁,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她。錯不了,這是我知道的荻上千草,無論嗓音、身體、氣味還是舉止,一切都和我記憶中的一致。


    但是,她就是那個邀我參加賭局的電話中女人。


    「說話別太大聲。」我說。「我不想吵醒初鹿野。」


    「不用擔心,她在天亮前不會醒來。」千草充滿確信地說道。


    「你對初鹿野做了什麽嗎?」


    「這個嘛,你猜呢?」千草避而不答地笑了。「話說迴來,深町同學看到我卻一點也不吃驚呢。你好厲害。」


    我先確定初鹿野睡得很香甜,才對千草說:


    「美渚小姐已經找了別人代替。」


    「是啊,我知道。」她點點頭。「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隻看過照片,是個美女。」


    「嗯?」


    「可是,我個人比較喜歡上一個人選。」


    「是嗎?太棒了。」千草舉起雙手歡唿。


    我再一次迴過頭,確定初鹿野並未醒來。


    然後,我切入正題。


    「隻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隻有一件嗎?什麽事?」


    「真正的荻上千草怎麽了?不,真的有個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存在嗎?」


    「你盡管放心。」千草仿佛早料到我會這麽問,立刻迴答。「深町同學在醫院認識的那位真正的荻上千草,在你出院兩個月後平安出院了,現在一個遙遠的城市裏過得很好……你的想像沒有錯,你在高中重逢的荻上千草,隻不過是我扮演的虛構人物,從一開始就沒有這麽一個女生存在。」


    「……原來如此,這樣我就放心了。」我深深點頭。「好,要把我變成泡沫還是讓我溺死都行,盡管動手吧。」


    「請不要催我,我們好不容易才像這樣又見麵了。」


    我聳了聳肩膀。即使謎底已經揭曉,我仍然難以相信眼前的千草,和電話中那個女人是同一人。嗓音不一樣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不隻有這個原因。對我來說,荻上千草是無邪與無害的象征,相對的,電話中的女人則是邪惡與危害的象征。盡管腦子裏知道是這麽迴事,但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兩者連結在一起。


    「深町同學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我可疑呢?」千草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隻是,陪你練習朗讀的確是個契機。」


    「我獲選為美渚小姐,真的是巧合喔。」千草由衷覺得好笑似地說。「你不覺得很諷刺嗎?哪個人不好找,偏偏找我去扮演人魚。」


    「是啊,的確諷刺


    。」我表示讚同。「荻上,我可以順便再問一個問題嗎?」


    「你還願意用這個名字叫我啊?」千草開心地眯起眼睛。「什麽問題?」


    「你之所以這樣千方百計讓我遇到各種沒天理的事,應該不是隻想找我麻煩,而是有更深的理由吧?」


    「是啊,就是這樣。」


    她緩緩點頭。


    「我這次說什麽也要讓《人魚公主》有個幸福的結局。」


    「……原來如此。」我口中溢出幹澀的笑聲。「可是,你這個嚐試好像失敗了。」  千草聽了,微微歪頭問:「……這話怎麽說?」


    「就是說,結果並沒有幸福的結局。」


    在一段長得不自然的空檔後,千草突然雙手掩嘴笑了出來。


    「深町同學看似敏銳,在關鍵之處卻很遲鈍呢。」


    「有什麽好笑的?」我不高興地問。


    千草深唿吸調整好氣息,用手擦了擦笑得太用力而泛出淚水的眼睛。


    我無法理解千草的話是什麽意思。


    她挺直腰杆,以鄭重的態度宣告:


    「深町同學,恭喜你,這場賭局是你贏了。」


    *


    之前也說明過,吾子濱的人魚傳說,是由福井縣的「八百比丘尼傳說」,與漢斯·克裏斯汀·安徒生創作的童話《人魚公主》混雜而成的故事。


    一名生活在吾子濱一個小漁村裏的少女,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當漁夫的父親捕到的人魚肉,不知不覺間成了長生不老之身。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少女吃下人魚肉之後的頭幾年,沒有人發現她身上的改變。在她這樣的年紀,身體停止成長是非常尋常的情形,連少女自己都從未想過自己已經長生不老。


    但過了十年左右,每個人都開始對少女的特殊體質瞠目結舌。和同年代的女子相比,她的樣貌未免太過青春洋溢;雪白的肌膚與亮麗的頭發,簡直像是十五、六歲的少女。還不隻是這樣,自從吃了人魚肉,少女就散發出一種無以言喻又不可思議的女人味,甚至像是發出一種淡淡的光芒,村裏的年輕男子當然全都迷上她。


    但幾十年過去,看到同年代的人都開始有明顯的白發,少女仍然毫無年老的跡象,村民們終於發覺事情不對勁了。再怎麽說,這名少女也太缺乏變化。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青春」兩字可以解釋。那個女人真的是人類嗎?


    又是幾十年過去。到了這個時候,少女認識的人大多已經過世。經過這麽長的歲月,她的身體仍無年老的跡象。少女見證了多得數不清的人死去,每次都消磨著她的心。等最後一個認識的人也死去,少女決定離開她土生土長的村子。


    長生不老的少女成為比丘尼,為了尋求死亡踏遍全國各地。她在漫長的旅途中,不知不覺間學會法力,便雲遊四方,運用法力來治療病人或幫助貧困的人。但無論經過多久,她就是找不到能擺脫永生的線索。漫長得令人想到就頭昏眼花的歲月過去,她漸漸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就在她連自己踏上旅途的理由都忘記的時候,說巧不巧,少女迴到故鄉的村子。


    到這裏為止,吾子濱的人魚傳說和八百比丘尼傳說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差異。嚴格說來,八百比丘尼傳說還流傳到福井縣以外的地方,有些地方將主角改成富翁的女兒,又或者人魚肉是神秘男子給的。但變得長生不老的少女成為比丘尼雲遊四方,最後迴到故鄉,這個部分都是一樣的。


    八百比丘尼傳說寫到少女後來入定而落幕。至於吾子濱的人魚傳說,反倒是接下來的部分才是故事的主軸。少女過了幾百年後迴到漁村,對於這種隻是不斷見證別人死去的人生疲倦了,決定與人類斷絕來往,在海中活下去。不過,她一看到有人遇難,就會忍不住伸出援手,把漂流的船送迴岸上,又或是拯救溺水的人。過不了多久,她就被村裏的人當成海神祭祀。


    某天晚上,少女救了一名遇到暴風雨而溺水的年輕漁夫。漁夫盡管已幾乎失去意識,仍對少女道謝,用力握住她的手。這件事成了契機,讓少女愛上這名小她幾百歲的漁夫。每當他出海捕魚,她就會滿心雀躍,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十六歲少女。


    過了幾年之後的某一天,一名年輕的人魚少女來到少女麵前。人魚說自己之所以來找她,是想借助少女的法力。一問之下,原來人魚愛上一名人類男子,想要變成人類和這名男子一起生活,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少女在人魚身上看見了對年輕漁夫墜入情網的自己,因而同情起對方,把人魚的尾鰭變成人類的雙腳,孰不知人魚愛上的男子,和少女所愛上的漁夫是同一個人。


    人魚離開之際說:「我竟然偏偏愛上漁夫,到底是在想什麽?也不想想我的母親就是被漁夫殺死的。」聽她這麽說,少女心想,說不定人魚所謂「被漁夫殺死的母親」,就是自己父親捕到的人魚吧?會不會當時自己所吃的,就是人魚母親的肉呢?


    當少女知道人魚口中的心上人就是那位年輕的漁夫,少女反悔了,但她不能去阻撓人魚的戀情。她認為自己吃了人魚母親的肉,有義務為人魚的幸福盡一份力。這是最起碼的贖罪。


    於是,年輕的漁夫和人魚結為連理。兩人過著幸福的日子,看似沒有任何能讓不幸見縫插針的餘地。然而,造化就是如此捉弄人。有一天,人魚再也壓抑不住想讓丈夫知道自己一切的渴望,坦白告訴漁夫說,自己本來不是人類,而是人魚。


    這件事成了悲劇的開端。漁夫年幼時因為暴風雨而失去雙親,當時村子裏的人,都相信暴風雨是〈人魚之歌〉引發的,因此,他一直把人魚當成害死雙親的仇人,對人魚有著很深的仇恨。


    當漁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人魚,他對一切感到絕望,跳進驚濤駭浪的海中。雖然人魚跳進海裏想救他,但失去尾鰭的人魚,已經沒有能力抱著一名男子遊泳。等長生不老的少女趕到,兩人早已溺死。少女悲歎不已,從此以後,就獨自在海底靜靜地過活。這就是「吾子濱人魚傳說」的概略內容。


    但千草補充了一段:


    「然後幾百年過去,少女前去闊別已久的岸邊看看,結果救了一名差點溺水的少年。這名少年感覺和那名年輕漁夫有幾分相似。也不知道少年是怎麽想的,後來他每天都會來到海邊,少女漸漸掛心起這樣的少年。少年愛上了一個女生,但似乎認為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把這份心意藏在心裏。少女心想,自己要幫助他,而且這次一定要成功,不會再犯當年的錯誤。要讓這名少年的戀情,以最棒的方式開花結果。」


    *


    「是我贏了?」


    我迴問,千草點點頭說:


    「是啊,你贏了。你克服了種種逆境,和初鹿野同學兩情相悅。隻是你自己似乎沒注意到。」


    「這話怎麽說?」我不由得揚聲問道:「這怎麽可能?要知道初鹿野她……」


    千草打斷我的話,說:「初鹿野同學不像你想得那麽遲鈍。你其實是冒用檜原裕也名義的深町陽介這種事,她早就看穿了。」


    我啞口無言,說不出話。


    「剛才那段很長的話,是初鹿野同學兜了個大圈子的告白。她是想告訴眼前的你說,她從過去就一直喜歡你,現在又更喜歡你。」千草聳了聳肩。「你連這件事都沒有發現嗎?」


    我雙腳一軟,當場癱坐下來。看到我這種反應,千草嘻嘻笑了幾聲。


    「對她而言,很多時候是假裝被騙會比較好辦。若要她開門見山地表明對深町同學的好感,她會感到遲疑;但如果是麵對『深町陽介扮演的檜原裕也』,就可以不用顧慮太多,好好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你。」


    這幾天


    與初鹿野之間的對話閃過我的腦海。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還有那個時候都是。


    原來初鹿野早就發現我是誰,還接受了我的好意?


    我躺下來,一隻手遮住臉。「真像個傻子似的。」


    「是啊,像個傻子。」千草表示讚同。


    「也就是說,這一切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是為我安排的?」


    「就是這麽迴事。」


    我拿開手問:


    「就算是這樣,你為什麽要用那麽拐彎抹角的方法?如果隻是想讓我的戀情開花結果,既不必去掉我臉上的胎記,也沒有必要扮演成荻上千草出現在我眼前吧?」


    「我是希望你們能夠經曆過各種困難。我之所以消除胎記這個用來博得初鹿野同學共鳴的最佳利器、之所以借用荻上千草的模樣來撼動你的心、之所以製造出除了殺死初鹿野以外別無他法可以活命的狀況,都是希望證明你們兩人能夠克服各種困難。」


    「……原來如此。」我說。「說到這個,你寄來的信上寫了『讓兩個人都能活命的方法』,那也是圈套嗎?」


    「是的。初鹿野同學之所以能看穿你的真麵目,是因為你一直陪在她身邊。如果你照信上的話做,選擇去找出『電話中的女人』,你們共度的時間就會變得很少。如此一來,初鹿野同學應該不可能在今天之前看穿深町同學的真麵目。」


    我正要接受,卻又忽然產生新的疑問。


    「可是,你有一次特地接通了我和初鹿野之間的電話,給了我機會和她好好說話,對吧?那是在做什麽?隻是心血來潮嗎?」


    千草露出為難的表情搔了搔臉頰。


    「那完全超出我的預料,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想燙傷自己的臉。就算做出那種事,明明也沒有任何意義。你的行動實在太離譜,讓我看得傻眼,但同時有點佩服,心想原來你為了初鹿野,不惜做到這種地步。我是看在你這股無謀的勇氣上,決定讓你和初鹿野同學講十分鍾的電話……對了,有煙灰缸嗎?」


    「我沒帶,你用這個吧。」


    我遞出空的香煙紙盒,她嘴角一揚,把煙蒂放到自己手掌上舉到我眼前。下一瞬間,煙蒂化為白色山茶花。相信這跟我的魔術表演不一樣,沒有什麽可以揭露的手法。她把花交給我,露出得意的表情。我把白色山茶花舉到鼻子前,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檜原還真有點可憐。」我看著花說道。「他似乎挺中意荻上的。」


    「是這樣嗎?」千草雙手一拍,睜大眼睛。「可是,你不用擔心,等天亮了,這世上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我。」


    「我也不例外嗎?」


    「是啊,高興吧?」


    我不想迴答這個問題。因為我覺得無論老實迴答或是說謊,都會後悔。


    「我一直在騙你耶?」千草平靜地說。「我一直盤算著怎麽做能讓深町同學動心,邊在內心暗自竊笑,邊扮演虛構的『荻上千草』。你可以對我感到更加生氣。」


    「……的確,也許真是這樣。」我從白色山茶花上移開視線,站起來轉身麵向千草。「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喜歡跟荻上一起度過的時光。而且我想,荻上多半也不討厭跟我一起度過的時光。不是嗎?」


    「……你還真會戳人痛處。」


    千草的額頭往我胸口一撞,她用壓抑情緒的聲音說道。


    「深町同學果然是個壞人。」


    「彼此彼此。」我迴答。


    千草抬起頭來,悲傷地笑了。「起初我接近深町同學,隻是想扮演好犧牲打的角色。可是,等我扮演了荻上千草半個月左右,就注意到自己由衷享受著這出戲。我被自己創造出來的虛擬人格給吞沒了。我演得太過投入,甚至曾經忘記自己其實是誰。和深町同學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能把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隻當『荻上千草』……不過算了,沒關係,反正我不是第一次失戀,不會這樣就受傷。」


    她離開我懷裏,背對著堤防的邊緣,慢慢仰頭望向夜空,然後鄭重麵向我。


    「最後,我就把戲法說破給你聽吧。深町同學臉上被我消掉的那塊胎記,老實說,從一開始就是即使放著不管也會自然消失。我隻是稍微把消失的時間往前提了一點點,等於是什麽都沒做。」


    我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重要的就是這『一點點』。要是我和初鹿野重逢時,臉上還留著胎記,我想我和她之間的關係,一定會變得更為互相依賴、更加沒有未來。所以,謝謝你。」


    「不客氣。」千草眯起眼睛。「……倒是深町同學,即使我消失了,也請你不要鬆懈下來喔,因為你還剩下最後一件工作沒有做完。」


    「最後一件工作?」


    千草小聲說了一句話,我想聽清楚,把耳朵往她湊過去,千草就踮起腳尖,嘴唇在我右臉頰上輕輕一印。


    千草看到我嚇一跳,心滿意足地微笑,緊接著從堤防邊緣跳下去。我反射性地想抓住她的手,但還是來不及。下一瞬間,我看見她在海麵上著地——不是降落到水麵,而是著地。仿佛水麵下一公分有著透明的地板,她靜靜在海上行走。我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她走了十公尺左右時,迴過頭來說:


    「再見了,深町同學。我第一次度過這麽開心的夏天。我唯一的掛念也消失了,這下子終於能夠跟自己做個了斷。」


    緊接著,一陣強得令我睜不開眼睛的強風吹來。


    當強風平息,我再度睜開眼睛時,千草已經消失無蹤。


    *


    水平線染成橘色,在與天空的深藍色之間的界線上,看得到淡淡的黃綠色。早晨的暮蟬與麻雀開始鳴叫,事物的輪廓轉為鮮明。反射著朝陽而閃閃發光的海麵上,從太陽延伸出一條白色光帶,朝著跟水平線垂直的方向描繪出一條線。地表熱了起來而產生晨間無風現象,我的皮膚感受已久的風就此停歇。


    初鹿野睜開眼睛。睡在我膝上的她,一看到我的臉就開心地露出微笑說:「太好了,你還在。」接著坐起上半身,像要確定我真的還在似地緊緊抱住我,並用臉頰磨蹭我的臉頰。


    「我說啊,初鹿野。看樣子,我還不用死。」


    「……真的嗎?」


    「真的,我以後也可以繼續待在這裏。」


    「到什麽時候?」


    「到什麽時候都行。」


    「一直都在?」


    「對,一直都在。」


    「不是騙我?」


    「對,我不要再對你說謊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假裝被我欺騙。」


    幾秒鍾的沉默過後,我感覺到懷裏的她體溫急速上升。


    「陽介同學?」初鹿野戰戰兢兢地問。


    「沒錯。」我點點頭。「我不再是檜原了。」


    初鹿野抬起頭,從近距離看著我的眼睛。


    「歡迎迴來,陽介同學。」


    「嗯,我迴來了。」


    初鹿野的雙手仍然繞在我背後。她露出難為情的笑容,閉上眼睛。我執行了千草教我的「最後一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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