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發生異狀,是在我住在初鹿野祖母家的第三天深夜。我在生鏽的台燈燈光下翻開羽柴先生以前送我的書,一頁一頁看著,就聽見初鹿野在紙門後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那是個非常悶熱的夜晚,起初我以為她是睡不好才醒來,但過一會兒聽見她深唿吸的聲音。那是一種像在暴風雪的山上小木屋裏等待救援的受困者會有的顫抖唿吸聲,不知道她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夢?


    我正猶豫著該不該去看看她,就聽到紙門拉開的聲音。不是隔著我與她的紙門,而是通往走廊的紙門。我聽不見腳步聲,但初鹿野應該是離開了房間沒錯,相信不是去廚房喝水,就是去洗手間吧。


    但過了五分鍾,初鹿野還未迴來。我聽見窗外的風鈴聲,總覺得心神不寧,便放下書本、關掉台燈,走出了房間。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發出腳步聲走過走廊,看到玄關的拉門開著沒關,夜風從門口灌進來。


    我穿上涼鞋跑出室外,立刻找到初鹿野——不,也許說她找到我會比較貼切。初鹿野坐在石牆上仰望著夜空,一看到我就一副已經等了幾小時似的模樣,小小歎一口氣。


    「你總算發現了。」初鹿野閉上眼睛笑著,那是一種強顏歡笑、令人心痛的笑容。「你應該把我看緊一點。昨天還有前天,我也都在深夜偷偷溜出來。你不知道吧?」


    「嗯,我不知道……我這個看守太失職了。」


    我在初鹿野身旁坐下,先豎起食指確定初鹿野是在上風處,才拿出香煙點著。


    多虧有防犯路燈的燈光,讓我並未忽略她的眼睛紅紅的。


    「喪失記憶以前的初鹿野,也常常像這樣仰望夜空。」我吐出第一口煙,然後開口。「她是個很喜歡星星的女生,看來這點到現在還是一樣。」


    「嗯,好像是。」


    她的迴答有些心不在焉。


    「你做了惡夢嗎?」我問。


    「好厲害,真虧你猜得到。」初鹿野雙手手指交握,睜開眼睛迴答我。「你怎麽會想到呢?」


    我未迴答這個問題,而是說:「你昨天和前天也都是做了惡夢才醒來吧?」


    「嗯。」


    「是什麽樣的夢?」


    初鹿野搖搖頭,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塵。


    「我已經忘記了,隻記得很可怕。」


    「……這樣啊。」


    「檜原同學,既然都醒了,我們散散步吧?」


    初鹿野說完,不聽我迴答就邁開腳步,我也站起來跟上。


    她所做的夢,多半是和失去的記憶有關。連續三天都做惡夢驚醒,這可不尋常。我心想,搞不好她是每天晚上都在夢中一再迴想起「空白的四天」。


    我們默默走在夜路上。田邊以等間隔設立的木製電線杆上所掛的防犯路燈,聚集了許多小小的飛蛾,底下則有金龜子與步行蟲徘徊。夜空籠罩在薄薄一層雲中,月亮在雲層後發出淡淡的光芒。


    我們繞行住宅區一圈,快要迴到家時,初鹿野打破沉默。


    「檜原同學,你可以在我身邊待到何時?」


    「這是什麽意思?」我不動聲色地反問。


    「誰知道呢?我也不太清楚。」


    她說完想笑,但似乎擠不太出笑容。


    「隻是……你想想,像千草同學還有陽介同學,不都從我身邊消失了嗎?我想說,是不是有一天檜原同學也會消失。」


    我滿心想說「不會」好讓她放心,也知道初鹿野期望我這麽說,例如迴答:「從初鹿野麵前消失?我怎麽可能做出這麽可惜的事?」她是希望我能把惡夢帶給她的一抹不安付之一笑,才會問出這種問題。


    問題是,她的不安猜中了。假設我現在騙她,之後真有辦法演出一場那麽完美的戲把她騙到底嗎?我有辦法絲毫不露破綻、光明正大地欺騙初鹿野嗎?我完全沒有自信。與其現在硬要說謊反而讓她不信任,不如多少老實迴答——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


    「嗯,還有七天。」我迴答。


    看得出初鹿野的表情當場僵住。


    「直到八月三十一日,我都可以陪在你身邊。到期之後,我得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也不想離開你身邊,但這是從很久以前就決定的事。」


    「很遠是多遠?你要去哪裏?」


    「我沒有辦法清楚迴答。」


    「能偶爾迴來嗎?」


    「不能。」我搖搖頭。「很遺憾的,這也沒辦法。過了八月三十一日後,我想我再也見不到你。」


    「……這樣啊。」


    初鹿野低下頭落寞地笑了,她的反應遠比我想像得更為平靜,想來她多半是從一開始就考慮到這種迴答的可能性。也許她是從我的言行舉止透出的些許不對勁,看穿我有所隱瞞。


    「我明白的,檜原同學也有很深的苦衷吧?」


    「嗯。抱歉,我之前都瞞著你,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才要說對不起,讓你費心了。這樣啊?還有七天……」


    初鹿野喃喃自語。


    我們迴到家後,壓低腳步聲走過走廊,以免吵醒芳江婆婆,然後各自迴到自己的房間就寢。


    翌日早上,我想叫醒初鹿野而拉開紙門,結果在抱著膝蓋睡的她枕邊發現了日記。到頭來,她還是選擇「想起」。這也難怪。畢竟她身邊的人們接二連三地消失,會想知道理由而調查自己的過去,是非常自然的想法。即使明知這當中也許包含會從最根本的層麵撼動自我存在的致命消息,她也不能罷手。


    我輕輕撿起日記,坐在窗邊翻開。我絲毫不覺得,要是知道了「空白的四天」的詳細情形,會讓我對初鹿野唯這個人失望。無論她有著什麽樣的過去,我都有覺悟接受。哪怕初鹿野和一年前那兩名國中女生的自殺有著很深的關係——不,甚至哪怕是初鹿野殺了她們兩人——我對她的心意多半都不會改變。


    我忍住想仔細看完每一頁的欲望,翻動書頁尋找一九九三年七月的日記。


    我的手在某一頁停下來。日記簿裏有很多頁都頗為空白,頁麵十分清爽,隻有這幾頁密密麻麻地用小小的文字寫了很長的文章。


    上麵將「空白的四天」的真相寫得清清楚楚。


    *


    齒輪開始錯位,是在一九九三年的二月二十八日。這一天,初鹿野漫步在積了薄薄一層細雪的大街上時,和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重逢。


    船越芽衣與藍田舞子,她們是國小時代和初鹿野一起上補習班的朋友。初鹿野注意到她們從前方走來,不及細想便連忙環顧四周,尋找有沒有地方可以躲起來,然而對方搶先一步看到初鹿野。她們一看到初鹿野的臉,一瞬間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總算驚險地把話吞迴去,隻說聲「好久不見」。初鹿野也心不甘情不願地迴應對方的招唿。


    初鹿野能輕易料到她們吞下的是什麽樣的話。這時候,她臉上的胎記已經大到瀏海遮不住的地步。初鹿野心想,她們應該滿心想問她臉上的胎記是怎麽迴事,但還是忍住不問。大家都是這樣,一看到她的胎記便露出一臉震驚的表情,盯著胎記仔細打量,然後才擺明裝蒜地扯起無關的話題,但談話過程中,一樣會頻繁地偷看胎記。那是一種摻雜同情與好奇心的視線。不過,他們絕對不會主動提起胎記。


    初鹿野每次都心想,既然那麽好奇,幹脆老實問出來,她還比較輕鬆。隻要問一句「你臉上的胎記是怎麽迴事」就好。但很少有人能想得這麽深,相信大家都是將那當成腫傷似的,小心不要去碰觸,很少能理解這世上也有一些腫傷,適度碰了反而可以減輕痛楚。


    初鹿野心想,相信她們兩人在她麵前也會當作那片胎記不存在,離開後才


    拿來當話題,講說「她的胎記好大」之類的。


    然而,談話開始後沒過幾分鍾,船越就說「對了」並直視初鹿野的胎記,問:「你臉上的胎記是怎麽迴事?」


    「不是單純受傷碰出來的吧?」藍田也小心翼翼地問。


    「如果是我誤會了,那先說聲不好意思,可是我覺得,你好像是故作堅強。」船越說。「我說啊,如果你不排斥,我想聽你說說這胎記的事。」


    她們兩人坦率地提問讓初鹿野很開心,便開始說起來,而且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初鹿野像要把先前累積在心中的話都吐出來,對長出胎記後自己人生中發生的種種變化說個不停,包括別人對她投來的視線含意有了明顯的改變;包括不時有人會因為看到胎記而顯露出厭惡;包括她開始會抗拒說話時正視對方的眼睛;包括自己變得不管做什麽都會意識到旁人的視線而緊張,結果就做不好;包括她越來越不敢出現在人前,假日往往把自己關在家裏;包括在學校雖然逞強裝得若無其事,內心卻隨時都擔心受怕;包括沒有人可以商量,她總是一個人煩惱。


    無論船越還是藍田都熱心地聽她說話。初鹿野之所以什麽都說出來,是因為她確定「她們兩人應該會明白」。之所以會這麽想,也是因為無論船越還是藍田,盡管情形不同,但都和初鹿野一樣有著身體相關的煩惱。她們兩人都很聰慧又有幽默感,是很有魅力的女生,但身上顯眼的部位各有著對青春期的女生來說非常致命的問題(日記中並未針對「問題」詳加說明,隻是就像我以前被同學比喻為歌劇院怪人、初鹿野被比喻為阿岩那樣,她們似乎也因為身體上的特征,被人取了不好聽的綽號)。


    花了幾個小時訴說完自己的煩惱後,初鹿野對兩人道謝。


    「謝謝你們。以前我都找不到人說這些話,所以我好高興。」


    「別放在心上。能夠知道像小唯這樣受歡迎的人,也和我們有著一樣的念頭,讓我有點高興呢。」藍田說


    「你有什麽事隨時都可以找我們商量。」船越說。「話先說在前麵,這可不是客套話,因為我們對你的心情能感同身受。」


    然後,藍田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說:「小唯,如果你不介意,以後我們要不要也像現在這樣,三個人出來見個麵?」


    在這個提議之下,初鹿野開始定期和那兩人見麵。她們每周聚會一次,互相訴說日常的不滿與疑問,以及隱隱約約的一種活得很艱辛的感覺。每當她們三個人一起聊天,初鹿野就會陷入一種仿佛是同一個人格分裂成三個在談話的錯覺。多半是因為她們都是身體有缺陷的人,彼此有共通的觀感。初鹿野時常會覺得佩服,心想她們竟然連自己這麽細微的心情都能體會。


    例如船越說過:「老實說,我實在不懂美容整形有什麽不可以。不,正確的說法是叫美容外科手術嗎?反正正式名稱不重要啦。化妝、燙頭發或是矯正牙齒就行,美容整形就不行,這不是很奇怪嗎?雖然也有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對自己的身體動刀太失禮了,但如果我是爸媽,隻要整形能讓兒女幸福,我倒覺得盡管動刀無所謂。雖然這麽說有點過分,但醜陋根本是一種病。」


    初鹿野想了一會兒說:「我對這件事也有很多話想說……我覺得很多人認為的美容外科手術的問題,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們對美容外科手術的厭惡,根源應該是來自對身體的絕對信賴感,以及怕這種信賴遭到背叛的恐懼。人們是本能地害怕用來辨識『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的基準有所動搖。」


    「畢竟隻要允許對身體的某一處整形,就和允許對一百處整形沒兩樣。」藍田立刻迴答。「如此推論到最後,就會變成除了腦子以外,即使將其他部分都變成另一個人也無所謂。」


    船越點頭。「是啊。不就是『如果把一艘船的零件逐步換掉,等到最後把所有零件都換過一遍,這艘船是不是還能叫做原來那艘船,這種問題嗎?可是,實際上也沒有人會因為換掉一成的零件,就說『這和修改前的船是不同一艘』,所以,我覺得人類的身體也可以容許一成左右的改造。」


    「不管怎麽說,我們的問題都不是靠美容外科手術就治得好,所以討論這種事可能也沒有什麽意義。」


    藍田說完無力地微笑,船越和初鹿野也都歎一口氣,但這當中有一種令人自在的共鳴,一種知道不隻有自己一個人品嚐到不合理的卑微安心感。


    不知不覺間,船越和藍田成為初鹿野的心靈支柱,說是完全依靠她們也不為過。到了春天,她們兩人開始漸漸提起對班上同學的憎恨,或是暗示有自殺念頭的發言,但初鹿野仍然隻覺得,這是她們對她敞開心房的證據。


    初鹿野的眼睛完全被蒙蔽了。


    六月四日,船越和藍田把她們在學校受到霸淩的情形告訴初鹿野。「我們兩個似乎成了同學宣泄考試壓力的出氣筒。」船越是這麽開口的,她們淡淡地說起在學校受到什麽樣的待遇。如果她們的說法沒有誇張之處,那簡直是令人無法想像的地獄。初鹿野由衷為她們感到遺憾,同時感受到一股那兩人對她有什麽期望的沉重壓力。初鹿野從說完這件事的兩人身上,感覺到一種近乎脅迫的無言壓力,就好像被兩隻看不見的手牢牢抓住雙手,並對她說:「既然你已知道這麽多,可別想就這麽迴去。」


    初鹿野心想,自己也許正被卷進某種棘手的事態裏。


    不好的預感猜中了。自從船越和藍田提起霸淩的事情以後,開始比以前更加露骨地說出仇恨與絕望的話,不是說想快點死了算了,就是真想殺了誰誰誰。不用把身體部位全部換掉,她們兩人便已變得和以前判若兩人。初鹿野以前所喜歡的船越和藍田,已經不複存在。以前會開起獨特的玩笑、讓周遭和樂融融的兩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讓初鹿野除了難過還是難過。


    初鹿野已經跟不上她們兩人的話題,但無法在她們冷靜下來之前和兩人保持距離,因為初鹿野最害怕的就是被她們兩人排擠。要是現在遭她們放棄,她多半會失去宣泄苦惱的去處,三兩下就像氣球一樣漲破。初鹿野硬逼自己配合她們,隻要她們說想尋死,也就跟著說自己想尋死;她們說想殺人,也就跟著說自己想殺人。換句話說,初鹿野因此培養出和那兩人不同種類的瘋狂。


    船越和藍田的行動越演越烈。當她們的仇恨越過分水嶺,言語就轉變為行動。


    這一天,她們兩人像甩脫了附身的邪靈似地平靜。她們很會聊、很會吃、很會笑,簡直像變迴了幾個月前的她們,讓初鹿野很開心。搞不好是學校的霸淩事件已經平息,這樣一來又可以和以前一樣,三個人一起度過親密的時間——初鹿野才剛產生這樣的念頭,船越就無邪地說:


    「我們去她家放了火。」


    兩人高高興興地對啞口無言的初鹿野說,她們對身為霸淩主嫌的班上同學家灑了煤油縱火,並說起那名同學今天請假沒來上學。她們在迴家的路上繞去同學家察看,發現房屋全部燒毀,那名同學的房間還露了出來。


    「那個女生怎麽樣了?」初鹿野以顫抖的嗓音問。


    「她沒死,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船越迴答。「可是,她應該會有一陣子沒辦法來上學。」


    「今天的學校好和平呢。」藍田說得心有戚戚焉。「隻是少了她一個,上學竟然就會變得這麽輕鬆。」


    初鹿野心想,自己實在沒辦法再配合她們。於是她下定決心,勸她們兩人自首;並說隻要警察去找班上同學打聽,她們對這個女生懷抱敵意的事立刻會敗露。不可以小看現代警察的辦案能力,說不定明天早上警察就會找上她們家,還是在這種事發生以前就自首比較明智。


    「不用擔心,絕對不會被揭穿的。」船越毫


    無根據地——有一半像是說給自己聽似地——這麽說。「隻要我們三個都不說。」


    「我本來還以為小唯會和我們一起高興呢。」藍田說得很不高興。「真掃興。」


    「唯,我很信任你。可是,為防萬一,我還是要先跟你把話說清楚。」


    船越探出上半身,在初鹿野耳邊說。


    「要是你背叛我們,我們就會對你家也放火。」


    這時候,初鹿野才總算理解到,自己已經走到不能迴頭的地步;自己已被串進仇恨的鎖煉當中,再也無從逃脫。這當中不存在適切的選擇,隻存在不適切的選擇,以及更不適切的選擇。


    隔天早上,初鹿野讀了報紙後,腦袋一片空白,差點當場軟倒。


    她們兩人說得沒錯,那個霸淩主嫌的女生盡管家被燒毀,自己卻隻受到輕傷。


    喪命的是她年幼的弟弟。


    初鹿野把登了這則報導的報紙折起來放進書包,去見船越與藍田。她們兩人當然也毫無遺漏地查看過今天早上的報紙,所以早已知道死的不是她們的目標,而是那個女生的弟弟。


    「都是那女人不好。」她們兩人一再自我辯護,但似乎也無法徹底欺騙自己,眼神非常空洞。


    她們兩人漸漸地失去理智,每天都怕警察打電話來,隨時都心浮氣躁地四處張望,一看到警察就低頭小跑步逃走,一聽到警車或救護車的警笛聲就全身一震。想來多半是連覺也睡不好,導致她們的黑眼圈很深,而且大概是食不下咽,兩人一天比一天瘦。


    疑心生暗鬼的兩人,最害怕的就是初鹿野告密,因此每次都把她叫去,再三威脅說:「要是你敢背叛,我們就把你家燒了。」


    「反正你就是想背叛我們吧?」有一次船越這麽說。「可是,你明知道我們有殺意卻還一直附和我們,所以你幾乎跟我們同罪。要是我們被抓,會把你也拖下水。」


    她們承受不住自責與恐懼,開始把以前當成退路的自殺視為實際的選項之一。她們認為自己沒有錯,與其丟臉地被警察抓起來,還不如死了算了。而自殺的成員當中,理所當然也包含初鹿野在內。


    藍田逼向初鹿野。「要是你敢一個人逃走,我們會在遺書上寫說:『我們被初鹿野唯威脅才放火,結果承受不了罪惡感而選擇自殺。』」


    根本無路可逃,初鹿野大歎早知道會這樣,一開始覺得不對勁的時候就應該逃跑。她們兩人確實給了她緩衝的時間,隻要她有心,甚至早在很早期就能夠阻止兩人失控。


    不,豈止如此——她們之所以把她牽扯進來,說不定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沒錯,她們之所以讓她加入,是希望她能阻止她們失控,但她卻太害怕失去互舔傷口的夥伴,不但未能阻止她們,反倒助長她們的惡意。


    初鹿野心想,是因為自己的心太軟弱,事情才會弄成這樣。


    然後,這一天來臨了。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二日,初鹿野被叫去深山裏的廢墟。打開沉重的鐵門,走進廢墟的一個房間,就看到船越與藍田坐在由采光窗射進的方形陽光照亮的房間角落。


    她們腳下有著日本酒的酒瓶與攜帶用的罐子。初鹿野看到這些,當場發抖。罐子裏頭裝的肯定是汽油,至於酒,多半是她們想透過喝醉,盡可能減少對死亡的恐懼。她們兩人打算今天就死在這裏——不對,包括初鹿野在內,所以是三個人?


    初鹿野拚命說服她們,說做這種事沒有好處。現在還來得及,隻要彌補自己的罪過再重頭來過不就好了?她會說放火的事情自己也有參與,要不要三個人一起去自首?現在要絕望還太早了。


    可是,已經錯亂的兩人當然不可能把初鹿野的話聽進去。她們就像拿熱水衝洗身體,毫不在意地把汽油從頭上倒下去——造成她們自卑感的身體部位附近,更是倒得格外仔細——然後逼初鹿野做出一樣的行為。初鹿野拒絕,船越就按住她,由藍田往她身上倒汽油。


    初鹿野想揮開船越的手逃走,但房間隻有一個門,兩人就擋在門口。船越手上拿著打火機逼近初鹿野,藍田則是擋在初鹿野的退路上。她們像在享受初鹿野害怕得往後退的模樣,慢慢將初鹿野逼進房間的角落。


    我想,那兩人在那個時候,自殺的決心多半還不堅決吧。船越的手指放在打火機上,應該也隻是在嚇人。她之所以順勢就刷動火石,說不定隻是手滑了一下,而且可能因為太過興奮,忘記自己身上已倒了汽油。


    線香煙火般小小的火花點燃了氣化的汽油,緊接著,船越的身體籠罩在火焰中。一瞬間後,野獸般的吼叫聲響起,分不出那是船越的哀號,還是藍田的尖叫。


    船越成了個火人,雙手按住喉嚨,跌跌撞撞地走動求救。船越的手伸向嚇得腳軟而動彈不得的藍田,緊接著火焰就延燒到藍田身上。這次立刻聽見顯然是藍田的叫聲。


    初鹿野反射性地逃了出去,自她身後傳來的藍田尖叫聲,在幾秒鍾後就突然中斷。跑出廢墟的初鹿野一邊全力飛奔一邊思考,但無論她跑得多快,跑到最近的民宅也得花上二十分鍾。這附近有沒有公共電話?初鹿野試著翻找記憶,但至少在通往廢墟的路上並未看過。總之她現在必須盡快下山,哪怕隻快一分鍾、一秒鍾都好。


    好不容易找到公共電話時,已經過了十五分鍾以上。初鹿野用顫抖的手撥打一一九,告知看見深山的廢墟裏冒出奇怪的煙,裏麵還傳出哀號。她正確告知廢墟的地點後,未報上自己的身分就掛斷電話。初鹿野放下話筒,當場癱坐在地大哭。疑似消防隊迴撥的公共電話鈴聲,在她頭上響個不停。


    *


    我從日記上抬起視線,和從被窩裏起身看著我的初鹿野四目相交。她露出無力的笑容,沒有責怪擅自看了日記的我。又或者她從一開始就希望我看日記,才會特地將日記放在枕邊。


    「你很失望吧?」初鹿野垂下視線開口。「初鹿野唯——不,我不但對兩個女生見死不救,還消除了這段記憶,想逃避罪惡感……看來就是這麽迴事。」


    「日記上是這麽寫的嗎?」我歪了歪頭。「我怎麽想都覺得,隻是個可憐的女生運氣不好,被牽連進別人的犯罪事件當中。」


    「如果上麵寫的全都是真相,或許也不是不能從這種角度來解釋。可是,誰也無法保證不是我扭曲了事實,改寫成對自己有利的情形。」


    初鹿野站起來折好棉被,背對我小小伸了伸懶腰後,頭也不迴地問:


    「……你今天也肯陪我嗎?」


    「那還用說?」我迴答。「就算你說不要,我也會陪著你。畢竟我還得做好看守的工作。」


    「……嗯,我都忘了。」


    初鹿野鬆一口氣似地露出微笑。


    這一天,初鹿野始終心不在焉,無論我說什麽,她的反應都很遲鈍;無論我問什麽,她的迴答都牛頭不對馬嘴。她把很多時間花在憂鬱地注視遠方,但有時會像情緒反彈似地開朗起來,隨即又累了而靜下來。這些全是危險的征兆,我小心留意初鹿野的行動,以免她起了什麽不好的念頭,還有她萬一出了什麽事,我能夠立刻對應。


    半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吃完晚飯後,我們去澡堂洗掉一整天的汗水。我鬆一口氣,心想照這樣子看來,今天也會平安結束。但我的預測太過天真,事態正準備迎來急轉直下的變化。


    初鹿野早一步在外麵等著,一看到我出來就問:「可以去一下別的地方嗎?」我問要去哪裏,她卻不迴答,隻說:「我有東西想讓你看。」然後就露出神秘的笑容領著我前行。她是打算帶我去哪裏呢?話說迴來,這個鎮上也沒有幾個有可能的地方。從方向判斷,我推測她應該是要去海邊。


    我所料不錯,初鹿野直直前往


    海邊,並在碼頭的角落、一個正好被倉庫遮住的地方停下腳步。陸風吹得她身上那件淺藍灰色的連衣裙裙擺搖動。平靜的海麵上,反射出長長的蒼白月亮光柱。


    初鹿野轉過身來麵向我,從包包裏拿著一個用毛巾包住的東西,然後解開毛巾交給我。那是一把小小的刀,有著裝飾的刀柄上已有多處損傷,刀刃也已經發黑,偏偏隻有刀尖像剛磨過似地極為尖銳。


    「那是?」我問。


    「剛才撿到的。」初鹿野迴答得很簡潔。「你猜是在哪裏撿到的?」


    「我不知道。」


    「真的?」


    「要說有哪裏可以撿到小刀,我隻想得到垃圾場。」


    「是電話亭。」她說。「然後,我接下來要請檜原同學用這把小刀殺死我。」


    看我啞口無言,初鹿野嘻嘻一笑。


    「對不起喔,檜原同學,我一直裝作不知道。老實說,我已經知道了。我知道你的性命隻到八月三十一日;也知道要讓你活命,非得讓你殺死我不可。」


    初鹿野的身影忽然變得朦朧。


    我太過震驚,視線無法對焦。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問到一半,忽然驚覺過來。「難道是那女人在電話中告訴你的?」


    初鹿野緩緩點頭。


    「她第一次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當時我一個人走在夜路上,公共電話突然響起。我輸給好奇心,接起電話一聽,一個女人竟然劈頭就說:『初鹿野唯同學,你的記憶還沒有要恢複的跡象嗎?』那是前天發生的事……隻是當時我感到害怕,立刻就掛斷電話,所以也就隻聽到這些。」


    初鹿野把玩著手上的小刀,從各種不同角度觀察。相信她不是真的想把小刀看清楚,而是不想和我對上視線才會這麽做。


    見我狠下心盡情享受和初鹿野一同生活,似乎讓電話中那個女人非常不滿。她先前的方針是不幹涉賭局參加者以外的人,但如今不惜扭曲這種方針也要阻撓我。


    「可是再隔一天的晚上,她再次打電話來時,我就能鎮定一點地聽她說話。這位女性似乎對各種隻有我自己才有可能知道的事情,都知道得比我還清楚。關於船越同學和藍田同學的死亡,她也連日記上沒寫的細節都知道得非常正確。我問她為什麽知道,她隻是煞有深意地笑了幾聲。我心想,我一定是有了幻聽。畢竟我的腦袋都失憶了,發生幻聽這樣的故障並不奇怪。」


    初鹿野用食指按著頭部的側麵,落寞地笑了。


    「可是,電話掛斷以後,這件事在我的腦子裏漸漸變得像是一種從天而降的啟示。電話中的女子是實際存在的人物,還是我的潛意識創造出來的虛構人物,這並不重要。總之,我就是覺得她試圖把某些很重要的事情告訴我,而這個訊息對我來說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無論這是從我內心發出的訊息,還是從外界接收到的訊息。」


    她像是要弄清楚自己話中含意似地沉默了幾秒鍾,又說下去:


    「然後,就在剛才,我走出澡堂在外麵等你時,聽到店頭的公共電話響了。她終於告訴我說:『事實上,現在跟你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檜原裕也同學,他的性命隻剩下幾天。』、『檜原同學之所以隻能在你身邊待到八月三十一日,是因為他在那一天就會死去。』、『導致他死亡的原因不在別人身上,就出在初鹿野同學你身上。』……不可思議的是,我聽她這麽說並不吃驚,反而很幹脆地就能接受這個離譜的宣告,還覺得『啊啊,果然是這樣』。千草同學之所以消失、陽介同學之所以消失,想必都不是巧合吧。雖然我不知道理由,但我想隻要是被我依賴的人,多半會變得不幸。」


    初鹿野自小刀抬起視線,看了我的臉一眼,又立刻低下頭。


    「在一陣讓絕望透進心裏的漫長沉默之後,她繼續說道:『並不是沒有方法可以救檜原同學。請你看一下電話機下麵的電話簿。』我照她的話往底下一看,就看到本來放著電話簿的架子上放著這把小刀。我一拿起這把小刀,她就說:『用這把小刀讓檜原同學刺死你,是拯救他性命的唯一方法。』然後,電話便掛斷了。」


    初鹿野說到這裏,朝我走過來遞出小刀。


    「這個時候,我想誰都不會懷疑你。」她說。「畢竟我的家人全都知道我自殺未遂,姊姊和奶奶也會證明檜原同學很關心我。你隻要說是去澡堂泡澡的時候讓我逃走了,大家都會相信你。」


    她牽起我的手,硬是讓我握住小刀。


    「不用擔心,檜原同學其實也不必好好見證我的死。你隻要用這個往我胸口插一刀,然後把我推下海就行了。不要覺得你是為了讓自己活命才殺我,反而要覺得你是為了救我而殺我……就算我繼續活下去,我想總有一天又會犯下一樣的過錯。既然這樣,我希望在這之前,能由檜原同學親手為我的人生做個了斷。」


    初鹿野微微歪頭,露出像是隨時會消失的微笑。


    我舉起她交到我手中的小刀,打量著雕刻在握柄上、浪花般精致的紋路。


    要把小刀扔進海裏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到頭來這也隻能蒙混一時。如果隻是拒絕初鹿野的要求,多半無法讓她信服。


    我握著小刀走向初鹿野,她瞬間全身一震,但立刻像是接受這一切似地閉上眼睛。


    我把小刀伸向初鹿野的胸口,刀尖從她大開的領口溜進去抵在心髒上,我覺得她的心跳順著小刀傳了過來。初鹿野倒抽一口氣。我經過足夠的停頓之後,在她胸口上慢慢挪動小刀。尖銳的痛楚讓她表情一歪。


    我拿開小刀,看到這一刀劃出淺淺一道約三公分的傷口。傷口很快地滲出鮮血,漸漸將連衣裙的布料染黑。我用手指在她傷口上一劃,輕輕擦去鮮血。傷口被碰到的痛楚,讓初鹿野全身僵硬。


    我把初鹿野流出的血,抹在自己右側臉頰上。


    這就像是一種幸運魔咒。


    「你在做什麽?」初鹿野睜開眼睛問。


    「在安徒生的《人魚公主》裏,」我說。「從王子胸口流出來的溫暖鮮血灑上雙腳,她的雙腿便會合而為一,變迴人魚的尾巴……可是我想以我的情形來說,隻要這麽一點血一定就夠了。」


    初鹿野歪著頭說:「我聽不太懂你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嗯,你不必懂,因為這隻是個小小的幸運魔咒。」


    我重重搖頭,把小刀往海裏一扔。過一會兒,才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喀啷一聲。


    「好,我們迴去處理你的傷口吧。」


    初鹿野茫然看著小刀掉落的方向,輕輕歎一口氣。


    「……這麽做明明無濟於事。」她說。


    「很難說吧?現在還不知道。」


    「我想,等看守不見了,我一定會完成這件事。」


    「不行,我不準。」


    「你不用準,反正到時候,你已經不在了。」


    初鹿野說完,直直朝我走來,幾乎用撞的撲倒在我身上。她頭發的香甜氣味刺激我的鼻腔,懷裏的她因為流汗而全身冷冰冰。


    初鹿野壓低聲音哭泣著,我的襯衫胸口被她的淚水弄得濕透。初鹿野哭的時候,我一直輕撫她的背。


    「就算是說謊也沒關係,你可以答應我嗎?」


    我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答應我,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辦不到啦。」


    「不用真心發誓,騙我就好。」


    「……那麽,雖然是騙你的,但我答應你。」


    初鹿野從我懷裏抬起頭,伸出右手小指。


    我們勾勾小指,做出徒具形式的承諾。


    迴家的路上,我們聽到公共電


    話的鈴聲好幾次。一處鈴聲才剛停,又會有另一處的公共電話響起,有時甚至會從一些怎麽想都覺得不可能會有公共電話的地方傳來鈴聲。每次鈴聲響起,初鹿野都緊緊握住我的手。


    「檜原同學。」


    「什麽事?」


    「如果你改變心意,隨時都可以殺了我。」


    「好,如果我改變心意的話。」


    「我不討厭被檜原同學殺死。」


    「我明白。」


    「我是說真的喔。」


    「我知道。」


    「到時候,如果你最後能吻我一下,我會很開心。」


    「嗯,到時候我會的。」


    「好棒喔,真期待。」


    我們天真地相視而笑,在這不祥的鈴聲響個不停的夏季夜晚踏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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