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城塔


    在本作寫作的過程中,最令我深刻感受的是,僅僅十年能為人類社會帶來多大的變化。


    以十九世紀末為舞台的《屍者的帝國》是在一八七八年到一八八一年發生的故事。這個時代,有著絲毫不下現代社會的激烈變化。再過一段時間,車輛和飛機將會登場,煤氣燈即將換成電燈,無線通信和電話也正要開始普及。電信網路已經快要繞世界一圈了。


    這個時代絕大部分都在大英帝國的支配之下,美國還沒有任何存在感。俄羅斯的革命氣氛日漸高漲,日本也開始快速近代化。佛洛依德、馬克思、尼采也才開始嶄露頭角。科學方麵,化學合成產業正要誕生,電磁學的基本法則剛剛成立。


    我們如今司空見慣的光景就是在十九世紀末逐漸出現,到二十世紀初,僅僅數十年,世界的樣貌出現了巨大的變化。移動與通信速度的差距、現在看來理所當然的思想當時並不存在,該如何處理已經消失的意識型態是很大的問題。我不時思考著,如果至少把時代設定在《屍者的帝國》十年之後會是如何?


    本作有著被稱為「曆史改變作品」的架構。在曆史改變的前提下,什麽都可以寫。十九世紀末是個隻要將某種發明出現的時間改變個十年、挪動登場人物的出生年,世界樣貌就會產生激烈變化,在創作上可以隨心所欲,非常方便的時代。稍微不注意,風景就會完全改變。


    關於伊藤計劃對於曆史改變作品的看法,他曾在〈隻要角色,不要曆史〉(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1018)和〈蒸汽龐克/賽博龐克〉(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1019)兩篇文章中斷斷續續提過。他所思考的「創作進行曆史改變小說的意義」在於,為了將思考的可能性推到極限、更加激進,而使用了「如果曆史是這樣呢?」的手法。我在這點的立場是雙重的。一個是以伊藤計劃本人的意圖為主的同時,我能夠動手加工他原本思考的世界曆史到什麽程度的問題;另一個則是創作者可以自由加工他者的曆史到什麽程度。至於我做了什麽選擇,我想各位讀了本作之後,應該就知道結果了。


    《屍者的帝國》從一開始的構想就是娛樂小說,伊藤計劃甚至強調它連狹義的科幻小說都不是。因為從小說的世界裏,死人會從墳墓裏爬起來,被當成某種勞動力使用的一事看來,就知道這故事從頭到尾都是荒唐無稽的。談到故事發想的係譜,讀者應該可以看出是和《非凡紳士聯盟》【注:由知名英國漫畫、圖像小說編劇艾倫?摩爾(alien moore,1953-)擔任編劇,從一九九九年起發表的圖像小說。以十九世紀末的各種大眾文化知名角色為主角群,描述他們的冒險曆程。曾改編為電影《天降奇兵》】(the league of etraordinary gentlemen)、《吸血鬼元年》【注:英國作家kim newman(1959-)在一九九二發表的奇幻小說。描寫吸血鬼打敗凡?赫辛支配英國後,發生了「開膛手傑克」事件】(anno drac)、《差分機》【注: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1948-)和布魯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1954-)合著,在一九九〇年發表的驚悚科幻小說】(the differengine)、《cthulhu by gaslight》【注:克蘇魯神話的角色扮演遊戲】這些作品有所相關,每一部都是世界觀為重的作品。


    而伊藤計劃具體上究竟想要描寫什麽?他所留下來的大綱少了結論,所以我也不清楚。我想他或許是打算邊寫邊想吧。


    伊藤計劃在《虐殺器官》中描寫了語言造成人類社會的崩壞,《和諧》則談到了人類意識的喪失,那麽在他構思了「死人成為勞動力」這樣的故事後,我很難不認為他是打算更進一步。此外,若是不接受這個脈絡,那麽我接下續寫《屍者的帝國》的工作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續寫《屍者的帝國》一事正是「讓死人繼續工作」的作業。要盡其所能地發揮偶然交給我的這張作業圖,是我的目標。


    我必須要再多說一句,我並不認為伊藤計劃是因為與病魔搏鬥才能寫下《虐殺器官》和《和諧》。經驗當然會對小說內容造成變化,但我並不相信會因此帶來某種決定性,或是類似本質的東西。如果他沒有生病的話,我想他一定會寫得更好。拒絕容易理解的神、避免沒有證據的判斷,使用理性的語言,持續吸收新知,做出合理判斷的伊藤計劃,始終以客觀看待死亡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屍者的帝國》雖然有著戲謔、惡劣玩笑的一麵,本質上則有著非常堅強的意誌。不放棄,不悲觀也不樂觀,盡其所能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屍者的帝國》是過著這種生活的作者的作品。伊藤計劃並沒有將《屍者的帝國》視為自己的畢生之作或是最後的作品,而是將它當成前往下一個階段、轉換方向的方法,所以我認為這部作品應該是很輕的小說才對。當然,這裏的輕並不是指內容毫無意義或是輕薄。


    伊藤計劃打算放進《屍者的帝國》內的許多元素中,當然也有我無法處理的內容。伊藤曾經公開說過接下來要描寫戰爭,以色列應該也會占有更大的比重。關於這一點,除了時間的限製之外,對現在的我來說也是力有未逮。影像方麵的知識也是如此。


    不管本人怎麽想,創作者經常會被領域或是風格這類的說法所定義。從以發表的作品傾向來看待一個作者,通常都是會有所局限。不過若是不帶任何成見地仔細思考的話,伊藤計劃的確是個擅長多種領域的創作者,是個能夠有意識地調整外在形象的創作者。就像科幻、軍事小說、遊戲小說的分類,他一定也能以推理小說、懸疑小說、恐怖小說、喜劇、輕小說等分類,持續以作品讓讀者見到他的身影。


    與其勉強自己寫出「伊藤計劃風格」,不如努力朝向發展伊藤的這個可能性的方向前進,是我的一大目標。


    寫完《屍者的帝國》花了我三年四個月的時間,途中也曾有過想要放棄的時候,但是支撐我寫完的原因是,某次和伊藤計劃的對談中,他所提到的「小說就是可以用語言的力量做些什麽的存在。」(sf magazine)所以我想我終於做到些什麽了。


    身為一個意外的敘述者,我已經說了太多,小說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地閱讀。


    隻是在這經過僅僅十年、數年就會有巨大改變的世界裏,我毫不懷疑持續述說的重要性是永久不變的。


    伊藤計劃對於死者的態度記錄在〈懷念野田先生〉(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0618/p2)這篇文章裏。續寫《屍者的帝國》可說是將「謝謝」兩個字寫成一本書的作業。


    死亡不是什麽命運之類的東西,微觀來看是決定性的,宏觀來看則是偶發事件。但是,我們必須慎重地接受兩者的岐異。因為即使我們感受、理解這些,可是也要知道,就算是小說也無法完整述說這種岐異。我們不能這樣利用死者。


    如果各位能將這本小說視為對於這個根本隻是惡質玩笑的世界發出的笑聲,將是我無上的幸福。


    二〇一二年八月


    《屍者的帝國》出版經緯


    。我聽他這麽說著,腦中浮現出了一些影像。


    結束了長篇小說《和諧》後,伊藤先生開始正式著手「科學怪人作品」。


    二〇〇八年四月,他先交給我兩張a4紙的大綱和「試寫」,標題是《屍者的帝國》。(順帶一提,《和諧》暫定的標題是《生者的帝國》。)


    過完年後,伊藤先生(以結果而言)最後一次入院了。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他繼續寫稿,不過他在病床上仍舊構思著《屍者的帝國》的作品世界。


    伊藤先生的症狀惡化得很快,醫生宣布,「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但是請大家有心理準備。」


    「不知道會變得怎麽樣。不過或許兩、三年後會笑著說,『那時候講了那麽嚴重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伊藤先生這麽說,但也說了,「說不定我已經沒時間寫完這部作品了。」


    我無言以對。企劃當然也是暫時停下了。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還是問他,「如果隻剩一個月,你想做什麽?」伊藤先生立刻迴答我:


    「我要寫完現在正在寫的《屍者的帝國》。」


    伊藤先生希望能將自己所創作的故事送到讀者手中。


    當時,圓城先生非常頻繁地去探望住院中的伊藤先生。我曾和圓城先生一起去過一次。


    歸途中,我們去了咖啡廳。我向圓城先生拜托,「如果《屍者的帝國》未能完成,到時候您能幫忙嗎?」伊藤先生是位快筆的作者,我希望能在夏天出版《屍者》。我當時認為時間還很充裕,至少可以寫完九成。我想如果能告訴伊藤先生,「若是有個萬一,圓城先生願意幫忙。」的話,他應該能夠安心。


    然而,那是我和伊藤計劃先生最後一次見麵。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日,伊藤先生長眠了。


    結果留下來的隻有「試寫」。


    「我想要靠這樣的內容繼續寫實在太困難,不過還是希望您能看一下……」我這樣問了圓城先生,他迴答我,「我還是看一下。」於是我將遺稿和一小部分的資料交給他。結果他迴覆我,「我隻能寫了呢。」


    這個答案真是令我又驚又喜。伊藤先生的大綱除了「屍者普及全歐」的說明,也就是遺稿的內容之外,根本什麽都沒有,當然也沒有決定結局。即使如此,圓城先生還是看見了,雖然我不知道他究竟看見了什麽。


    從那天到完成為止,過了三年。圓城先生甚至曾經放棄已經寫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原稿。我打從心裏感謝願意背負如此巨大負擔的圓城先生。


    還有讚成我的合著提議的伊藤先生的雙親,當然還有伊藤計劃先生,謝謝你們。


    〈身為作家……我述說自身的故事。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能留在你的記憶裏。但是,我對這個可能性下了賭注,寫了這篇文章。〉


    ──伊藤計劃〈「人」的故事〉


    (摘錄自《伊藤計劃記錄》(早川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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