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意提馬,上前一步,揚聲道:“北境無意與馭妖一族為敵。諸位若今日退兵,林穀主自然能安然無事,迴到馭妖穀。”


    “我等如何信你?先交出林穀主!”人群中,一彪形大漢提了馬韁,走上前來:“還有我馭妖山的晉陸兄,其他再談!”


    這人口中的晉陸兄,乃是被長意抓迴來的那名大馭妖師,本是馭妖山的門麵擔當,而今被這麽輕易的抓了,他們應當也是麵子極為過不去了。


    “這位兄台可是馭妖山的人?”紀雲禾看著那大漢笑問。


    大漢戒備道:“是又如何?”


    “晉陸乃馭妖山最強的馭妖師,如此輕易被擒,兄台可是覺得北境大打馭妖山的臉麵,欺人太甚?”紀雲禾看著那大漢臉色一青,又轉頭盯著思語道,“更甚者,連林穀主也直接被抓了,這四方馭妖地的聯合伐北,一戰未打,主帥先被擒走,若傳出去,可是顯得四方馭妖地,無比可笑。”


    眾人聞言,本就心頭窩火,此時更被紀雲禾激得怒發衝冠,有人提了刀便要上前。


    長意眸光一冷,體內尚有殘存的妖氣一動,周遭風雪頓時停住,化為利刃,停在眾人的四麵八方。


    局勢一觸即發。


    “氣什麽?”紀雲禾在對峙的僵局中,依舊一臉笑意,“主帥被擒,臉麵被打,四方馭妖地陣前失了尊嚴,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嗎?在數十年前,大國師製出寒霜,建立國師府,設四方馭妖地,困住馭妖一族……打那時起,便注定了今日的敗局。”


    此言一出,眾人一默。


    風雪唿嘯間,隻聽紀雲禾繼續笑道:“諸位憤怒,是怒於北境妖怪太過厲害,還是怒於自己的無能與平庸?”紀雲禾提了氣,調動自己身體所有的力量,她坐在馬背上,聲音不大,卻讓麵前的人,與百米之外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百年前,國師府未存,四方馭妖地不在,馭妖一脈未被奴役囚困之時,可是如今模樣?”紀雲禾背脊挺直,“我也是馭妖師,我曾乃馭妖穀護法,我深知諸位冒死來這北境苦寒地的不甘不願與不易!但到底是誰讓你們來的?你們又是在為誰而戰?你們手中的刀劍,指向的是何方,這條性命與一腔熱血,灑向的是何處?可有清醒的人睜眼看看?


    “是誰讓馭妖一族,血性不再,是誰困我等於牢籠之中?又是誰恫嚇,威脅,馴服我們?”紀雲禾伸手,抓過身邊被長意定住的冰雪,冰雪似刀刃,割破她的皮膚,鮮血滴落。


    紀雲禾將手中冰刃狠狠擲與地麵:“我將刀揮向牢籠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樣在夾縫求生的苦難者。”


    她話音一落,長意側目凝望她片刻,手一鬆,周圍風雪再次簌簌而下,落在眾人臉上。雪原一片沉寂。而後,眾人身後傳來嘈雜之聲。


    紀雲禾看著思語:“我抓林昊青,不是為了戰,而是為了不戰。”


    思語也定定的看著紀雲禾,那看似柔弱的麵龐,此時眸光卻顯得冷硬:“我們沒有退路。”她打馬向前,走到紀雲禾身前,兩匹馬的馬頭,都挨在了一起,“順德公主說,若不將你交給她,便要將寒霜之毒,投入天下水源。”


    紀雲禾一愣。


    “她不一定想殺你們在場的馭妖師,但若有新生的雙脈之子,天下之大,你要如何救他們?”


    紀雲禾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正因為如此,我才絕不向她妥協。她今日可以此威脅你殺我,明日便可以此威脅你自殺,臣服她一次可以,但欲望永遠沒有盡頭。”


    話音剛落,數人從後麵的軍隊之中走出,經過麵前這十數騎馬身側。思語調轉馬頭,往後一望……


    “我願入北境。”


    “我願入北境……”


    數人,數十人,數百人,數不盡的馭妖師從後麵的軍隊之中走出,行於紀雲禾與長意身前。有人未走,但沒有一人,將離開的人攔住,挽留。


    一時間,那黑壓壓的軍隊,分崩離析。


    北境的長風與鵝毛大雪拂過每個人的身側,紀雲禾看著他們,倏爾嘴角一動,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


    她轉頭看長意。隻見長意也靜靜凝視著她。那冰藍色的眼瞳之中,好似隻有她的微笑。


    “長意……”她輕輕的喚了一聲。


    風吹起了她的鬥篷,鬥篷在風中好似飛舞成了一隻風箏。


    她耳邊再無任何嘈雜,甚至連自己的聲音也都聽不到了——


    長意……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了……


    她身體往後仰去,頭頂的風雪與漸漸快亮起來的天,是她最後看見的景色。


    第七十六章 歸去


    彌留之際,紀雲禾感覺自己被人抱著,好似在風雪之中狂奔著。


    她的世界裏,盡是那粗重的唿吸之聲。


    好不容易停下來了,這世界又陷入了一片嘈雜,她什麽都能聽見,但什麽都聽不清,永遠都是斷斷續續的,時而聽見洛錦桑在哭,時而聽見空明和尚在罵。還能聽到青鸞勸慰洛錦桑的聲音。


    對了……青鸞……


    她還有話沒告訴她呢。


    紀雲禾迷迷糊糊的想睜開眼睛,但眼前一片白光,什麽也看不見,她隻得咬著牙,近乎是呢喃的,在唇邊說著那白衣女子要她說的事,也不管要聽的人是不是在自己身邊。


    她一直努力的說著,隱約間感受到有寒涼的風卷在她的身上,幫她分擔了許多的痛苦,讓她省了許多力氣:“青鸞……寧若初,十方陣……被大國師所害……”


    紀雲禾一直不停的囈語著。


    而隨著她的聲音,纏繞與她身側的風越發強烈,甚至帶動她的發絲,讓紀雲禾睜開了眼睛。


    身側是哭紅了眼的洛錦桑,還有肅容站著的青姬。空明和尚與長意此時不知去了哪裏,不過,他們不在也好……


    紀雲禾這方剛認清了人,忽覺身側風動,甚至吹得床幃波動,這奇異景象讓洛錦桑驚得忘了哭,隻紅著眼呆呆的將紀雲禾看著:“雲禾……你這是……”


    紀雲禾是沒有力氣與她解釋的,此時的她,身體好像被這風操控著,她似乎成了寧悉語的提線木偶——她身體被長風卷起,幾乎是半飄在空中。


    “青姬,雲禾這是怎麽了?”


    青姬也皺眉看著紀雲禾,並無法給洛錦桑任何解釋。


    紀雲禾唇角顫動,全然不受她控製的,吐出一句話來:“寧若初當年沒有騙你。”


    此一言,讓洛錦桑更加不解,而卻讓青姬徹底怔住。


    那夢中的寧悉語,好似在紀雲禾這彌留之時,借長風之力,掌控了她的身體。就像在夢中,寧悉語將自己的眼睛借給紀雲禾一樣,在這裏,她又主動的,將紀雲禾的身體借走了。


    她借紀雲禾之口,對青羽鸞鳥道:“他說要去陪你,是真的想去陪你,隻是他也被大國師騙了,十方陣,殺了他。是大國師,殺了他。”


    “雲禾你在說什麽呀……”洛錦桑眼睛通紅,”你都這樣了,你……”


    一旁的青羽鸞鳥為這些話怔愣許久,終是盯著紀雲禾失神道:“我知道她在說什麽。”她言罷,唇角抿緊,再不看紀雲禾一眼,徑直轉身離開,卻在轉身的瞬間撞到了長意的肩頭。


    兩人擦肩而過,青姬腳步未停,麵容沉凝嚴肅,徑直往屋外而去。而長意更是連頭都沒有迴一下,根本不在乎是誰撞了他的肩頭,也不在乎周圍的人都在哪兒。


    他隻定定的看著紀雲禾。


    長意的唇色帶著幾分蒼白,銀發有些許零亂,他走到紀雲禾身前,看著紀雲禾身側奇怪詭異的風。


    而隨著青姬的離去,纏繞著紀雲禾身側的風便開始慢慢消散。


    她的身體緩緩落下,寧悉語將自己的力量撤走,紀雲禾對自己的身體是沒有絲毫的掌控裏,便在她的身體緩緩落在床榻上時,紀雲禾的眼角餘光看見了那銀發藍瞳的人。


    她看著他嘴唇微微開啟,又閉上,幾次顫抖間,竟然一個字也未曾說出來。


    你想說什麽?紀雲禾很想如此問。


    但寧悉語的風徹底消失了,紀雲禾在這瞬間仿似看見了那風的尾巴,穿過床幃,飛過窗戶,最後歸於寂寥天地。


    紀雲禾知道,自己很快也要和她一樣了,歸於無形,化為清風或是雨露……紀雲禾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眼瞳,像是鏡子,將這個世界最後的畫麵,烙進瞳孔之中。


    有窗外欲雪的一線天空,有洛錦桑微紅的眼眶,有她已經看膩的房間天花、桌椅、老茶具,還有……長意。


    他的銀發和藍瞳。


    隻是可惜了,再也看不到他那條令人驚豔和震撼的大尾巴了。


    眼皮沉重的蓋上,以一片黑幕,隔絕了她與這人世的最後聯係。


    所有畫麵消失,所有聲音退去,紀雲禾最後的意識,在一片黑暗當中給她勾勒出了最後的畫麵,是那日,長意將她從國師府帶走,他抱著她,行過千重山,萬層雲,最後落在一個山頭上。


    朝陽將出,長意將她摁在一個山頭的岩石石壁上。


    那是六年以來,背叛之後,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毫無遮蔽的直視彼此的眼睛。


    生命的最後一刻,紀雲禾看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幕。


    為什麽?


    紀雲禾自己也不明白。


    她隻定定的看著長意,看他,也看他眼中的自己。朝陽從長意背後升起,他變成了黑色的剪影,隻有那汪大海一樣的眼珠,那麽清晰的映著她的身影。


    如同在照鏡子一樣,紀雲禾在他的眼珠裏,看見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淚。


    眼淚剔透,她心頭再次感受到了灼熱的疼痛。


    “大尾巴魚。”她終於對他道,“我從沒背叛過你。”


    這句話,到底是脫口而出。


    她內心的遺憾,終於在生命終結的這一刻,以這樣的方式,在她自己臆想的幻境當中,對著這個臆想中的剪影說了出來。


    紀雲禾恍惚間,明白了自己為什麽一直以來都不與長意說真相。她扯遍了大局為重的謊,騙過了空明和尚,也騙過了自己。


    但其實,最真實的理由,不是其他,而隻是……她害怕。


    她是個自私的紀雲禾,她害怕如果當她說出真相,長意依舊不願意原諒她,那她該怎麽辦?她更害怕,她做的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她替長意做選擇是錯,與林昊青計劃,激長意離開是錯,在懸崖上刺他一劍,逼他心死是錯……


    她最怕長意得知真相後與她說——我會變成如今這模樣,都是因為你……


    她將那顆赤子之心傷得千瘡百孔,又將那個溫柔如水的人,變得麵目全非,更是大錯特錯……


    所以她不說,不願說,不敢說。


    所以……到此刻,她才會看到這一幕。才會聽到自己說——


    我從未背叛過你。


    可……也隻敢在自己心裏說啊,真正的長意,永遠也無法知曉,也無法聽到吧……


    但一切都無所謂了,說不說,也無關緊要了。人死燈滅,她死了,便會帶著這些過往一並消逝。


    紀雲禾看著長意背後的太陽越來越灼目,直到將周圍照成一片蒼白,長意的剪影也消失了。她仰頭望著空白的天,閉上了眼睛。她一生盤算,為自由,為生存,掙紮,徘徊,及至此刻,她終於是……


    安靜了。


    紀雲禾死了。


    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當長意看著紀雲禾終於閉上了眼睛,闔上了嘴唇,而後……停止了唿吸。他忽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一根倏爾極致冰涼,倏爾無比灼熱的鐵杵,從他腹部深處穿出,搗碎他的五髒六腑,終停在了他的心口處。


    “撲通。”


    鐵杵尖端,化為千萬根針,紮在他血管裏,他從未那麽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撲通。”


    他的心髒,在針尖上,跳得那麽緩慢,又那麽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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