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自信的鮫人!


    紀雲禾失笑,過了好久,才緩過來:“長意你知道你像什麽嗎?”


    長意垂頭,看了看自己:“像個人。”


    從他的立場上來說……他倒是卻是沒有反諷,現在的鮫人長意,真的像個人……


    紀雲搖搖頭,道:“你像一個故事。人類所期望的所有的美好都在你身上,正直又堅韌,溫柔且強大。你想一個傳說裏美好的故事。”


    紀雲禾講到這兒,便停住了,長意等了一會兒,才問:“我像個故事,然後呢?”


    便在此時,山坡之下忽然傳來黑甲小將軍的聲音:“哎,走了。”


    紀雲禾轉頭望下一望,姬成羽與朱淩都來了,身後還跟著幾個士兵。紀雲禾迴頭看長意:“走吧。”


    長意點點頭。也不再糾葛剛才的話題,邁步走下山坡。


    紀雲禾看著長意的背影,跟著幾人一起走下山坡,走過林間,邁過籬笆,再次來到驛站,然後出去,唯獨在坐上馬車之前,她頓了一下,直接越過朱淩與姬成羽道:“下午我換你的馬來騎,可行?”


    朱淩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姬成羽已經笑眯眯的點頭了:“可以。”


    朱淩非常不開心:“你答應她作甚?”


    “馭妖師出穀不易,不過是把坐車換成騎馬,有何不可?”


    朱淩撇撇嘴:“那你來與我坐。”


    “不坐。”姬成羽不再搭理朱淩,抬腿便上了長意的馬車。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沒有多言,踏上了馬車。


    紀雲禾騎上姬成羽的馬,與車隊一行,走在官道上。


    遠處風光,盡收眼中,過往行人也都好奇的打量他們,紀雲禾便也對他們都報以微笑。


    她的馬一直跟在長意馬車旁邊,車簾隨風飄動,紀雲禾除了看風景看路人,也時不時打量一眼馬車中的狀況。


    姬成羽與長意分別坐在馬車兩邊,長意閉目養神,不開口說話,姬成羽似對他還有點好奇,打量許久,還是開口問道:“鮫人生性固執,寧死不屈,這世上能被馴服的鮫人幾乎沒有,這馭妖師,到底對你做了什麽,讓你被她馴得這般臣服。”


    紀雲禾忍不住投過去目光,車簾搖晃間,她隻看得見長意安穩放在腿上的手,卻並不能看見他的表情。


    “她沒有馴我,我也並不服從。”


    “哦?”姬成羽微微笑道,“那……我這車隊怕是要掉個頭,再去馭妖穀走一趟了。”


    “不用,我說過,我不會傷害人類的公主。”


    “那你便是臣服了。”


    “我隻是在保護一個人。”


    他不臣服,也不認輸,他隻是在一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裏,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保護她。


    紀雲禾垂下眼眸。摸了摸坐下的大馬。


    “為什麽?你清楚你做的是什麽選擇嗎?”姬成羽繼續問著。


    “我清楚。”


    而後,便再無對答了。


    紀雲禾提了提馬韁,拍馬走到了馬車前方,望著遠方山路,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到了夜裏。


    朱淩做的馬車壞了一個輪子,車隊沒來得及趕到該去的驛站,便臨時在山中紮營。


    紀雲禾打量了一下周圍地形,往官道方向忘了一眼,心中琢磨,車隊行徑路線還是很清楚的,便是沒到驛站,林昊青應該也還是能找到此處,隻是最為保險的方法,她還是應該留下個什麽印記……


    她正在琢磨之時,長意走到了紀雲禾身邊:你在看什麽?”


    紀雲禾轉頭看了長意一眼:“沒事,他們營帳都紮好了嗎?”


    “嗯。”


    “走吧。”


    山間的營帳除了士兵們的,她與長意還有其他兩人的營帳都是分開的,一字排開,朱淩在最左邊,其次是姬成羽的,右邊兩個,紀雲禾思索片刻,選了姬成羽旁邊那個。這樣,就算旁邊營帳有所動靜,她也能看情況應對了。


    長意自是不會與她爭住哪,乖乖被安排好了,他要進去之前,紀雲禾卻倏爾叫住了他。


    “長意。”


    “嗯?”


    紀雲禾看著長意,及至此時,她倏爾起了一些離愁別緒,這一麵,或許是她這一生,最後見長意的一麵了。


    她幫長意拉了拉他微微皺起來的衣襟:“衣服皺了。”


    “謝謝。”長意又要轉頭,紀雲禾再次叫住他。


    “長意。”


    長意迴頭,望著紀雲禾,兩人在夜間篝火光芒下對視了好一會兒,紀雲禾才笑道:“今天,我覺得我活得很開心,也很自由。”


    “因為離開了馭妖穀?”


    “也有吧,但我今天忽然發現,自由並不是要走很遠,而是這顆心,沒有畏懼。”紀雲禾道,“我今天,活得一點也不畏懼。”


    長意望著微笑的紀雲禾,宛如被感染了一般,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嗯,以後你也會的。”


    “對,我會。”紀雲禾抬手,摸了摸長意的頭,“你也會的。”


    會自由,會開心,會無所畏懼。


    紀雲禾放下手,長意有些不解的看她:“我身上沒有地方痛。”


    “摸一摸,也會更健康的。”紀雲禾揮了揮手,終於轉身離開,“好眠。”


    紀雲禾迴了自己的營帳,營簾落下的那一刻,她看著營帳內毫無人氣的空間,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告訴自己。長意是一個美好的故事。


    這樣的美好,該一直延續下去。


    而這個故事,還不到完結的時候。


    第四十四章 誅心


    深夜,營帳中隻聞蟲鳴。


    紀雲禾在簡易搭鋪就的床鋪上靜靜躺著,黑暗之中,她睜著雙眼,似在發呆,又似在透過頭頂的營帳仰望外麵的漫天星河。


    忽然間,旁邊的蟲鳴稍稍弱了一些,紀雲禾心中有了猜測,道是林昊青找上來了。


    她知道,林昊青既然來,便不會不按她說的做。所以旁邊營帳裏發生的事,她不用看,不用聽,卻仿佛已經看在眼裏,聽在耳中。


    她有些心疼。甚至感覺自己這樣的做法,對長意來說有些殘忍了。


    但,沒有退路了。


    夜依舊寧靜著。


    越是在這樣好像有什麽要發生的安靜夜裏,關於過去的迴憶,越是不可控製的在紀雲禾腦中冒了出來。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時候,倉皇的,顛沛流離的父母帶著她走過的逃亡路,還有稍微清晰一些的馭妖穀中的日子……例如,林滄瀾第一次給她喂毒的那天。


    那並不是個明媚的日子,林滄瀾叫她去了他的房間,未等紀雲禾說一句話,一旁的卿舒便捏開了她的嘴,往她嘴裏丟了一顆藥丸,然後一抬她的下巴,便讓她將藥丸吞了進去。


    那時迷茫,她並不知道被喂了什麽,隻呆呆的看著林滄瀾與卿舒。


    他們兩人也極度關注她,房間靜了許久,紀雲禾剛開口想問吃了什麽,卻忽覺心頭傳來一陣絞痛。


    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毒藥的厲害。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疼得在地上打滾,林滄瀾和卿舒卻並不關心,隻搖頭說著可惜了。


    那一夜她在劇痛中度過,她熬了整整一宿,林滄瀾與卿舒一直在旁邊看著她,仿佛是在等待她什麽時候會死去。現下想來,那一夜與今夜,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隻是那時候是身體痛到了極致。而現在,卻是難耐心疼……


    後來,卿舒在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又給她喂一顆丹藥,她便好了起來。卿舒當時還說,她是第一個。


    紀雲禾直至現在也不明白卿舒當時說的第一個是什麽,但現在的紀雲禾覺得,這世間能讓她這般心疼的人,長意,約莫也是第一個吧。


    旁邊又傳來一聲輕響。


    這聲動靜有些大了,似驚動了士兵們,外麵傳來了士兵的聲音:“鮫人那邊好像有動靜,去看看。”


    紀雲禾一掀被子,這才坐了起來。


    忽然之間,營帳外倏爾閃過一道透藍的光,緊隨著光芒而來的,一陣清脆的冰裂之聲!


    宛如是冬日湖邊,那冰封的湖麵破裂之聲。聲音未落!一道冰錐徑直刺破紀雲禾的營帳,外麵火盆裏燃燒的篝火似被突然從地裏長出的冰錐推翻,火盆翻滾,將林間地上的地上的枯木引燃,一時火光大作,將刺入紀雲禾營帳內的冰錐映得光華四變。


    紀雲禾還未出營帳,便聽見外麵士兵吼了起來:“鮫人跑了!鮫人跑了!”


    外麵的兵馬混亂的聲音,混著朱淩的叱罵與姬成羽冷靜的安排,將這林中的寂靜徹底打破。


    而便是在這慌亂不已之際,紀雲禾卻倏爾笑了出來,一個在她臉上,難得稱得上明媚的笑容。


    她想了想,自吞了這毒藥之後,她這一生,開心笑起來的日子,還沒有遇見長意這兩月來得多。


    長意走了,不再被她拖累。


    可喜可賀。


    紀雲禾又重新坐了下去,及至此刻,她方才做到與長意告別的時候說的那三個字——“不畏懼”。


    至少,在長意還在的時候,她尚且畏懼一件事,若是長意不走,那就壞了。


    現在,這最後一件事,她也做成了。


    這世間,終於再無任何事可以讓她害怕了。


    她此念方落。忽然間,營帳簾被一人拉起,紀雲禾倏爾心頭一緊,以為是長意又迴來找她了,但抬頭一看,卻是姬成羽。


    姬成羽站在營帳門邊,影子被外麵的火光拉長,延伸到紀雲禾腳下。


    他看著紀雲禾,臉上溫和的笑容微微收斂了起來:“鮫人跑了,你身為馭妖師,何以安坐於此?”


    這個姬成羽,到了現在也沒有大聲嗬斥她,看來是很有禮數教養了。


    紀雲禾也冷靜的看著他,道:“鮫人妖力高深莫測,他跑了,便沒有人能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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