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言言很聽話……”琢玉看著她笑道,“我從她手裏擺脫出來還算比較容易。”


    在與他對視的某個瞬間,白琅感覺到了神魂的衝擊,是一種極大的輕失的恐懼感,仿佛有什麽從她身上被剝離出去。她眉心間擎天心經亮起,幾頁寫著不明文字的書卷消散無形。


    就在這一個瞬間,琢玉將沾著她精血的扇尖□□自己心口。


    折扇從扇尖開始寸寸崩毀。


    琢玉拉著她的手觸碰心口傷痕,暗銀色鏡柄緩緩出現,緊接著是光潔冰冷的透亮鏡身。鉛灰色薄霧布滿鏡麵每一處,深黑色裂紋像星光般明滅不斷,整個鏡身看起來迷幻又不清晰。


    “此身入鏡,風塵困瘁。”琢玉壓低聲音,“器名困風塵。”


    第155章 |


    155、恨劍之人


    無數茂密的枝條將整個無鋒閣填滿,連章與生都被逼入牆角。


    他提筆凝神, 額上青筋暴起, 汗水浸透道袍, 看起來十分吃力。白嬛憂心道:“老爺子,你還好吧?要不然咱緩口氣……”


    章與生怒斥:“緩口氣就沒氣了!我說,要是微生漣真活過來, 你們如何能控製住他?他萬一心緒不定, 先把我們給殺了怎麽辦?”


    “既然敢複活他,當然是有把握控製他。”白嬛給他擦擦頭上的汗,“你呢,就不要擔心這麽多,好好……”


    她話說到一半,枝條中便傳出一聲錚然劍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去。


    枝條逐漸向內收斂, 化作碧玉似的藤繭。繭上翠光流淌, 生機勃勃, 吸入了筆墨的黑色, 又莫名顯得深沉濃鬱。繭上開有一個空洞,裏麵連通著不知何處虛空,視線望進去, 隻見得生死輪迴, 遊魂離散,混亂不堪。


    章與生提筆似有千鈞重,他一邊念,一邊落墨虛空:“寂無所寂, 欲豈能生?”


    生死輪迴忽然靜止,生門開啟,並且被死死卡在原地不動。


    章與生撐住生門,目呲欲裂,看起來已經瀕臨極限,他也沒想到複活微生漣需要如此可怕的天權。


    他竭盡全力,大喝一聲:“存無守有,頃刻而成!”


    空洞中的虛無仿佛瞬間凝實,一道人影正穿破無數界的空間,跨越無數年的歲月,逐漸現身於此。


    三尺霜雪,繾綣黑發,眉眼清徹,形昭神湛。


    他背後有劍光分影,光芒空濛沉暗,上指玉闕堅天,下詰橐籥萬物。


    章與生激動得手都在抖,他顫顫巍巍地說道:“我竟然成功複活了天下劍,這、這可是……”


    他的聲音吸引了來人注意力,一道凜然劍光分化,直取他項上人頭。


    章與生看著劍光幾近癡迷,連閃避的動作都沒有,就這麽直挺挺地迎上天下劍的鋒芒。


    似被天地所斥,似被萬物所指,短短一瞬間他便感覺霜天冰雪轟然覆頂,神智漸行漸遠。


    劍光甚至厭棄似的不曾碰他,隻有劍意掠取生命。


    刺耳的兵刃交接聲在章與生身前響起,他一定神,看見劍光被無形之物所攔。


    “這、這又是?”


    白嬛往前走去,站到微生漣麵前,笑道:“微生前輩風采依舊,我心甚慰。”


    微生漣略一蹙眉,身形不動,劍氣分光化影,但是都在白嬛身側被無形之物阻攔。


    章與生揉了揉眼睛,變幻幾個角度,這才看見陽光之下有密密麻麻的蛛絲似的線將整個房間盤繞起來。劍光雖利,但柔能克剛,在這樣細密堅韌的蛛網之中,劍芒寸步難行。


    微生漣視線稍抬,背後劍光分影重聚,一道幾乎結成實質的劍芒掃向梁上。禁製猶如紙糊,破碎時甚至沒有一點動靜,房梁轟然坍塌,但失去支撐的無鋒閣沒有倒下,蛛絲將它緊緊結為整體。


    “嗬,不愧為天下劍修之冠冕……”


    劍光之下無法再藏,一道斑斕身影從梁上翻下來,空淨幽冷的笑聲迴蕩在室內。


    章與生這才發現無鋒閣裏還有另一個諭主。


    那是個紅唇雪膚的年輕女人,綢緞似的黑發柔滑及地,一襲繁複奢華的織錦長袍,後擺像花一樣綻開,綢帶錦緞纏腰繞袖,一寸寸都是舉世無匹的雅致雍容。她落地時長袍翻飛如蝶,撲入蛛網的動作卻定若止水,沒有驚起一絲波瀾。


    這女人肩上站著隻雪白的鳥兒,尾翎很長,像絲巾似的拂在她背後。


    白嬛伸手介紹道:“繡鬼人棲幽。”


    棲幽在白嬛身後安然而立,笑容空洞得像張假麵。


    微生漣看著她,眼裏卻沒有她。劍光再度分化,棲幽沒有硬接,她閃身避入梁柱後躲過刺骨殺機。


    白嬛像是看不見這混亂場麵似的,她和藹地拍了拍手,將棲幽從柱子後叫出來:“怎麽也過去五千年了,棲幽,你來講一下現在的大致情況吧。”


    *


    鑄劍人遺塚。


    白琅觸電般收迴手,帶有裂紋的暗銀迷鏡消散無形。


    此身為劍,形骸棄捐。


    此身入鏡,風塵困瘁。


    不管是什麽,都沒有一個好的寓意。


    所以說到底不是寓意不好,而是他們命不好。


    “走吧。”琢玉伸手拂過胸口,傷痕消散不見,青衫也恢複原樣。


    他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平靜。


    白琅也不知道自己心裏翻湧的感情是什麽,可能不甘居多,但痛苦和憎恨也不是沒有。痛苦是為了折流,憎恨是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想到折流有可能就這樣消失不見,不由微微戰栗。


    “冷嗎?”琢玉俯身將外衣披在她身上,“對了,你想不想去見一下微生漣?”


    白琅不難聽出他語氣的愉快。


    “我想去見見他。”琢玉思籌道,“我能想到複活天下劍,這很平常,但扶夜峰也能想到同樣的事情,這就不太尋常了。微生漣不可能複活之後就為扶夜峰賣命,他甚至會殺掉試圖利用自己的人。為什麽扶夜峰可以毫無顧忌地複活他……”


    因為扶夜峰有把握控製他。


    白琅心中一緊:“你與扶夜峰沒有談及這點嗎?”


    “沒有,我隻用微生漣肉身的消息換了影璧,其他就一概不知了。複活一事是白嬛安排的,她座下恐怕有實力不輸你我的謀士。”


    白琅迫切地說道:“帶我去見他。”


    這時候也顧不得迴避琢玉的愉悅感了。


    “是,諭主。”琢玉斂目輕笑,折扇微合,乾坤一轉,界門打開。


    熟悉的鳳輿龍輦出現在扶夜峰山下,看守弟子立即通知蘇遮幕。


    蘇遮幕正在半山小榭陪侍幾位重要的門客,略一思索便將弟子屏退了。


    半山小榭後有庭院,竹節取水,石子鋪路,清淺池中遊錦鯉。


    池邊樹影中鋪著小毯,點了香爐,棲幽正在給白鳥喂食。簷下坐著一對雙胞胎,一人紅衣,一人青衣,皆是豐神俊朗的少年,他們衣擺作翎羽狀,長袖及膝,看起來行動有些不便。


    屋頂跳下來一個瘦高青年,束發很隨意,穿一身扶夜峰弟子服,背負兩把彎刀,眼中輝光不似常人。


    棲幽伸手護住鳥兒,用繡線一扯,青年男子“噗嘰”一聲摔進池子裏,驚動滿池錦鯉。


    他頭頂著荷葉從池中站起來:“聽說微生漣活了,人呢?讓我會會他!”


    “噓。”紅衣少年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


    “不得驚擾微生前輩。”青衣少年厲聲道。


    棲幽譏笑道:“滅心,你不是自視甚高,向來不屑於同古人比麽?”


    “他都活了,怎麽能算古人?”被稱作“滅心”的瘦高青年從池子裏出來,渾身水汽蒸發,整個人如同剛被洗過的刀刃般幹淨通透。


    “喏……在裏麵呢。”棲幽將白鳥放在肩上,指了指雙胞胎背後的拉門,“剛剛複生,還需要一點時間整理心緒,公子正在同他談。”


    滅心躍躍欲試地走向紙拉門,青衣少年抬袖一揮,利刃般的翎羽擦著滅心耳邊飛過。滅心一縷頭發落地,左右不對稱了,紅衣少年咯咯直笑,拍掌叫好。滅心惱火地拔出雙刀,飛身朝兩人撲去。


    棲幽摸著白鳥的羽毛,不言不語,絲毫提不起興致。


    紙拉門內也聽得見嘈雜聲,可惜隻有白沉憂一人在意,他對麵環膝而坐的微生漣幾乎沒有反應。


    白沉憂以為折流已經對外界很不在意了,沒想到微生漣比之更甚。他完全與世隔絕,所有思想行為都隻參照自己的心意,根本不考慮任何外物。


    跟他對話是件極為艱難的事情。


    “微生前輩,如果記憶或者身體有什麽異處,還請及時告訴我們。”


    微生漣看著紙拉門外舞動的剪影,沒有迴應。


    白沉憂繼續道:“寫命人這段時間會客居扶夜峰,定期為您檢查,直到生機完全穩定。”


    還是沒有迴應。


    “有事可以讓青羽、赤羽去辦,他們會侍奉您左右不離。”


    其實就是監視的意思,但微生漣連意料之中的怒意都沒有。他微微側頭,黑發一縷縷垂落,像窗格般遮擋視線,分割光芒。


    白沉憂可以想象,當初他叱吒風雲,被天下人競相追逐時,恐怕也是這副模樣——就像高居天外的孤島,俯身與任何一個人發生交集都會讓他墜落深空。


    所以他避世厭世,在迫不得已時劍指世人。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白沉憂知道,不出現在他麵前,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尊重,“請您好好休息。”


    他起身離開,侍立在外的蘇遮幕低聲告知:“靈虛門琢玉上人和白琅在山下,說是要見微生前輩。”


    “稍等,我……”白沉憂皺眉,想要拒絕。


    “好。”


    蘇遮幕和白沉憂的視線都落在微生漣身上,他們還是第一次聽他出聲,聲音又輕又低,不像個鋒芒畢露的劍修。


    “讓她來見我。”


    微生漣緩緩抬眼,瞳孔深黑,神光赫赫,劍意如汪洋滅頂,讓人唿吸停滯。


    第156章 |


    156、離愁別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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