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琅選擇性無視他們倆的爭端,繼續問言言:“你為什麽跟著我迴客店了?”


    言言忽然哭了起來,直接往白琅身上撲:“前、前輩……白、前輩……”


    白琅嚇得動都不敢動,用眼神跟折流求助。


    折流也沒辦法,隻能說:“等會兒吧。”


    這一等就是半柱香的功夫,最後言言哭睡著了,折流才把白琅從她手裏扒出來。


    白琅把她扶去床上,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白前輩”,“白言霜前輩”,上次在望月台,言言也是這麽叫她的。言言應該認識白言霜,既然她是執劍人,跟白言霜關係又很好,那白言霜替執劍人接戰夜行天就有據可循了。


    白琅覺得言言不會說胡話,她迴答問題清晰明確,不知道就不知道,能答的一定把前因後果講得清清楚楚。像“初一十五的月亮”這種屬於記憶缺失,總體而言,她雖然思考能力低下,但思考的邏輯沒有問題。


    所以,言言是真的覺得她和白言霜很像嗎?


    假如她和白言霜很像,那白言霜死在十五年前,她又在十五年前順流而下至煌川,怎麽想都不會是巧合。


    所有線索似乎隻缺一個線頭,一下就可以貫連起來。


    白琅想起之前那個老道說的,他在白言霜衣冠塚前見過夜行天。


    是時候去那個衣冠塚看看了。


    夜行天為白言霜所立的衣冠塚在扶夜峰山腳下,十五年前他們兩人在峰頂驚天一戰,以白言霜不敵告終。白言霜墜落萬仞山下,夜行天尋蹤而至,然其道法兇戾霸道,不留屍骨,所以隻能立衣冠塚而去。此地靈脈被嚴重破壞,周圍荒野一片,鮮有人跡,亦無飛禽走獸。


    白琅是孤身一人去的,焦土裏殘留十幾年不散的真氣十分熟悉。


    到墓前,下起了小雨。


    幾株翠綠的草從隆起的土包下掙出來,洗掉幾分灰頭土臉的落寞。書於石碑上的字跡很潦草,但遒勁有力,揮灑自如,那股子瘋狂戰意還曆久彌新。


    “餘平生遇敵無數,所敬者寥寥數人而已,峰主是其一。仙道常言‘天地有壤,真人無毀’,峰主劍心通明無瑕,餘以俗流交染,痛哉惜哉!子之一身,天付之以神,地付之以形,乃上聖所貴,今形滅神逝,豈不痛哉;一失此身,萬劫不複,豈不惜哉?世間萬流無止,此行一去,劫盡天地,再迴首時,無景可尋。”


    白琅低聲念完夜行天寫的這段碑文,不知何時已經泣不成聲。


    仙道怎麽會以此為恥?


    魔道看見夜行天寫出這段話才該引以為恥呢。他們的魔君贏了仙道第一劍修,不大肆宣揚,居然還說自己是俗流,贏了白峰主實在是不應該。


    世上修道者,濁流為主,殺人奪寶,耽於形色,以此發跡,甚至引以為榮。


    夜行天是濁流中的濁流,卻比高尚者更清醒。


    白琅又想起第一次見夜行天。


    他囚困折流,說“上人天資縱橫,自然不是我等可比”,那時候覺得是嘲諷,現在看過碑文,總覺得他是真心實意在自嘲。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天賦異稟者、上善若水者,但這些人都不會贏,隻有不擇手段,心狠手辣,寡廉鮮恥的,才能走到最後。


    夜行天自己就是這種人,所以白言霜贏不了他,折流也贏不了他。他覺得這不怪那些輸在他手裏的人,要怪隻能怪這個世道。


    這個世道,它是壞的,所以順應它而行惡的人,仿佛就變成了好的。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大了,有人在白琅頭頂撐了一把傘。


    白琅側目,看見一襲無暇白衣:“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折流把傘往她這邊傾了傾:“妙通五行術殘留的氣息太濃烈。”


    折流是無垢真仙,雨也好,泥也好,都不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白琅又問:“你怎麽知道我要來這裏?”


    折流沉默。


    “你一直知道。”


    “嗯。”


    雨聲淹沒了他們簡短的談話。


    “夜行天從不留活口。”白琅輕聲說,“你知道煌川不可能還有活人,所以不讓我迴去。”


    嗯。


    “白言霜身死十五年,你被囚困十五年,夜行天潛伏煌川十五年,薑月昭來煌川十五年,我來煌川,也恰恰是十五年。”


    是的。


    十五載於他而言不過一瞬,對白琅而言卻是一生。


    “我……”折流想說點什麽,開口了卻不知道怎麽講。


    他本來也不太會說話。


    但是白琅很會為他著想,她沒有冷場:“假如按照這個邏輯來推算,十五年前夜行天邀戰執劍人,白言霜替言言接戰,身死。然後夜行天化身薑月昭潛伏煌川,囚困正在閉關的你。期間,他出於某種目的將我撫養長大……從碑文來看,我覺得他是出於歉疚。”


    折流覺得她都說中了,隻能點頭。


    “這裏有個環節不對。”


    折流微怔:“什麽?”


    “夜行天殺死白言霜之後,完全可以直接將我從扶夜峰帶走。但是我記憶中,他是在煌川撿到了順流而下的我。”


    折流發現白琅想問題的方式異常清晰,幾乎可以徹底超脫恩怨情感的桎梏,直接指向本質性的疑點。


    “所以……?”


    “沒道理他從上遊把我扔下來,然後自己又化身薑月昭跑去下遊撿,這個太蠢了。”白琅盯著石碑,竭力不去思考任何關於“薑月昭”的形象,“肯定是其他人扔的,這個人把我偷走,為將來控製扶夜峰做好準備,並且利用夜行天微妙的歉疚感給他製造軟肋。”


    其實白琅已經猜到是誰了。


    ——“你在船上……是否經曆過什麽不好的事情?”


    因為第一次見麵,那個人就充滿惡意地問了這麽句話。


    是他親手將她放進搖籃,順著激蕩的河水,墜落深空懸瀑。


    作者有話要說:  碑文內容部分有參考,非原創。


    唉……還是認真修改過的,隻是部分措辭有參考而已。寫完自己讀了一遍,有點感慨,就把這章標題改成了無景可尋。景應該是通影。


    第64章 止戈禁武


    所以十五年前驚天一戰,最該想的不是夜行天或者白言霜兩條線, 而是將她扔下河的琢玉。假如繼續往琢玉這條線上深究下去, 會發現更多可怕的細節。


    白琅鄭重地問折流:“你們靈虛門三劍, 全部換過諭主, 是嗎?”


    “沉川已經飛升四方台,我和琢玉是換過的。”


    “自己選的?”


    “差不多吧。”


    “那琢玉上人是真的聰明。”白琅道,“言言的天權是使用北方神劍, 但這是在我的視角中。我天權為映鏡,可以映見萬象真實, 自然知道每個打過照麵的諭主是怎麽用權的。其他諭主, 比如擊鍾人、舞嵐人, 他們就不一定知道。他們會以為執劍人的器是北方神劍,這樣琢玉就順勢藏了下來。”


    上哪兒去找言言這麽個思考能力低下,還自帶神器的好諭主?


    “我再問一件事。”


    折流點頭:“你說。”


    “白言霜是神選中人嗎?”


    “不是……當初他突然接戰,我也很驚訝。”


    “他不是神選中人, 就不會知道夜行天邀戰劍修是為了找執劍人言言,更別提出來替言言擋這一刀。肯定有人把事情告訴過他, 這個人不僅確信白言霜願意替言言出戰, 還知道他會戰死,神選一事不可能曝光。”


    算天命,算人心, 此局於琢玉而言毫無難度,唯置情風花雪月聊解煩悶。


    *


    折流陪白琅返迴客房,正好言言也醒了。


    “城主, 你要不要參加瑤池宴啊?”白琅記起自己的最初目的,於是問,“如果去的話,能帶上我嗎?”


    她一口氣問兩個問題,言言好像記不過來:“去……宴會。”


    白琅歎了口氣:“我也想去。”


    言言點頭:“去……見……白嬛。”


    “白嬛……?”


    折流低聲道:“是扶夜峰的現任峰主,你的姐姐或者妹妹。白言霜戰死之後,她得到無鋒閣鑰匙,繼承扶夜峰峰主之位。”


    白言霜當場身死,屍骨無存。就算他提前想到自己會死,也不可能把這麽個燙手山芋交給繈褓中的女兒。而以白琅對夜行天的了解,他更不會想到要把繼承扶夜峰的信物給峰主遺孤。所以是誰把鑰匙交給繈褓中的白嬛,給她定下繼承扶夜峰的命運的,答案又不言而喻了。


    假如白言霜遺孤是一對雙胞胎,那琢玉將其中一個交給夜行天,讓另一個繼承扶夜峰,這其中的布局堪稱精妙毒辣。


    對於置身其中的白琅,這就是個破無可破的珍瓏棋局。


    “這次瑤池宴不好辦啊……”


    白琅揉了揉眉心,一想到琢玉就覺得極為恐懼。


    她怕的倒不是他布局謀劃的能力,而是他那種對受害者的特殊偏愛。


    白言霜身死,言言受到極大打擊,他娶了言言,可以朝朝夕夕看見她瘋癲的麵容。白琅被扔下河,至今都有點恐水,他非要到走到她麵前,關懷她,順便剖出恐懼的根源。白嬛繼承扶夜峰,四麵楚歌,岌岌可危,他堅持一年年去探望雲華元君,欣賞白嬛掙紮的樣子。


    這種心態已經不是普通的“善惡”可以評判的,白琅覺得它是一種超乎善惡的遊戲性享樂。她不害怕壞人,卻很怕這種連善惡都看不見的局外人。


    幾日後,言言忽然躁動不安起來。


    白琅這幾天都跟她住一起,對她的一些行為細節很了解,一般她坐立不安都是因為感覺到了威脅。


    “怎麽了?”白琅扶著她的肩,輕聲叫她名字安撫她,“言言?”


    “火……”言言揪緊她的衣服,“火在燒,黑色的火。”


    她忽然哭起來,不知道是迴憶起什麽。


    白言霜與夜行天一戰,劍光與黑焰各占半邊天,言言是記起來了一點吧。白琅其實也記得一點,走過劫緣大陣,走馬觀花看自己平生時,這副畫麵還出現在了最前頭。隻不過那時候白琅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夜行天與折流對峙,現在迴想起才知道那是白言霜的劍光。


    白琅心尖都是疼的,隻能抱一抱言言:“沒事了,已經結束了。”


    “還在……燒啊!”言言大聲哭著,忽然掙脫白琅衝了出去。


    白琅拉不住她,隻能取鏡尋蹤,努力施展身法跟上。


    言言是往白言霜隕落之地去的,紅衣蹁躚如蝶,步步踏著劍光。一步一碎,一步一成,散落的劍影如同萬千紅葉,小鎮上的修道者紛紛抬頭仰望,隻見得另一道禦劍急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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