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譚僵硬的立在一旁,看著林西元抱著肚子笑的直不起腰。


    “那時候的阿譚什麽都不懂,隻知道心疼送出去的那快點心。”老婦人望著茶杯中飄蕩的曇花片,“西元說,曇字取得好,撥雲見日,可他卻忘了,曇,本身就是陰暗的意思。”


    見不得太陽。


    “然後呢,他知道阿譚是隻妖了?”毛不思開口詢問。


    “他不知道,出城沒多久,倆人就分開了。”老婦搖頭輕笑。


    阿譚第二次見到林西元,是在她居住的老山裏,那夜她跟迎春花借著月色大打出手,迎春花扯掉了她的兩片葉子,她薅禿了她的一枝嫩芽,兩敗俱傷。


    就在這種狼狽的情景下,她再次遇到了林西元。


    年輕的男人似乎受了傷,比阿譚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清瘦了許多也黑了許多,身上的中山裝被一身灰藍色的軍服替代,外翻的領章上沾染著汙血,就躺在她家不遠的地方,模樣瞧上去比打了一架的自己還要淒慘。


    阿譚推己及人,深覺可憐,便發揮著並不多的善心把他撿迴家養著,想等他好了在丟出去。可林西元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從小嬌生慣養,哪裏經得起烽火沙場的折騰,還沒等她采藥為他包好傷口,林西元便病了,那場病來的突然,燒得整個人都有些神誌不清。


    口中隻喃喃念著:守不住了。


    再後來,還是迎春花耐不住寂寞來尋她吵架,才在阿譚隱秘的山洞裏看到了快要死的林西元,此時的的阿譚正抱著一堆草藥犯愁,想著到底要不要施法救他,他看上去真的快不行了。


    “你是不是傻!從咱們出生到現在,你聽過幾個妖精救過人的?”迎春花的嫩芽重新長了迴來,揮舞著枝葉甩在阿譚身上,她倆雖然生來就不對付,可到底也沒什麽深仇大恨,“先不說這樣做會不會擾亂秩序被反噬,你可曾想過,他是人,你是妖,你的靈力鑽入他的體內會把他變成什麽?”


    她不知道,迎春花也不知道。


    最後還是迎春花爬山涉水,頂著大太陽去城裏的藥鋪幫她買了藥,幾副下來,這才勉強讓林西元撿了一條命。


    問及城裏的情況,迎春花隻搖頭歎息,說是現在除了年邁的老人,都逃的差不多了,“藥鋪白發蒼蒼的老板說,城守不住了。”


    悲傷的情緒在狹小的山洞裏蔓延。


    林西元徹底清醒已經是在三日後,炮火聲打開了這座青灰色的城,從山坡望下去,都能瞧見滾滾的濃煙,躥天的火龍。


    時間仿佛在山洞中停止,他給她講了許多事,講他的抱負,講外麵的世界,講這個風雨飄搖的破碎山河。他說這裏已經不安全了,他可以帶她去安全的地方。


    “我不想死,出去才能活著。”男人目光沉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阿譚無意中觸碰到他的手指,溫度是那麽的暖,灼的她頭腦發昏,“好。”


    她要走了,跟著一個稱不上陌生也算不得熟悉的男人。臨行前她借著月色去給迎春花告別,換來的對方許久的不言。


    “你是曇花啊,沐夜而盛,白天怎麽辦?”


    “昨夜我在山坡下發現個死人。”阿譚口袋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瓷瓶,“便取了他殘留的一點氣。”


    偽裝成人。


    “想清楚了?”


    “清楚了。”她點點頭,其實她什麽都沒想過,就是單純的想跟著那個人一起走,就像她非要吃到小餛飩的那種執念。


    第二日,太陽照的人眼疼,曇花懼光,哪怕阿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還是有些害怕。


    她是株曇花,依土而生,依土而活,她自己走不了,也離不得。便尋了借口拜托林西元挖了山中那唯一一株骨朵緊閉的曇花,並在臨行前為隔壁的迎春澆了最後一捧水。


    “阿譚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她的世界在此之前全都是青山綠水花香鳥鳴,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其他的地方是那般的破落。絕望如同詛咒般寫進了世人的眼中,刻進了他們的骨血。”老婦抿了口杯中的茶,露出雪白的杯壁,“不停地有人死去,在槍聲中,在病痛下,那些死去之人殘留的最後一口氣,便成了阿譚能在太陽下行走的希望,源源不絕,她變得跟尋常女人一樣,找不出丁點破綻。”


    故事的後來,自然是阿譚與男人相愛了。


    “西元為人聰明又是個有擔當的,立下了一次又一次的戰功。”老婦眼神有些迷離。


    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阿譚的幫忙,阿譚是隻妖,總比常人多了些本事,她費盡半生修為打造了兩麵堅硬無比的小鏡子,一麵留在自己身邊,一麵送給林西元護身。


    戰場上,她能第一時間看到他,能遠遠地施法幫他躲過衝向心口的子彈。


    戰役對林西元而言可以累掉半條命,對阿譚而言又何嚐不是。


    城中人人都傳林副將的夫人性子古怪,常常十天半個月的閉門不出,這些阿譚都知道,可她沒辦法,那些流言蜚語,比起林西元的安全,遠不及半分。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毛不思聽得入了神,亦有些氣憤。


    “這並不可怕,阿譚和西元並不在意這些。”老婦抬頭,她的眼神透著古怪,“可怕的是,戰爭逐漸停止了。”


    “這不是好事嗎?”毛不思皺眉。


    “阿譚食死人殘氣而行於日下。”馬明義點著茶杯的手緩緩放下,“戰爭停了,死人就少了。”


    ☆、滅魂誅邪


    “是啊, 戰亂逐漸平息,死去的人也越來越少, 阿譚能夠行走在陽光下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她開始搜不到足夠支撐她日常活動的氣息。”婦人弓著腰,咳嗽聲壓製不住的從喉嚨裏滾出來, 毛不思慌忙舉起茶壺,就被老婦輕輕地按了下去, 這是老毛病了, 近年來越發的嚴重,“可她不想離開,她愛極了那個男人, 比以往遇到的所有東西都愛。”


    “於是, 她開始盯上了活人?”這個故事,馬明義聽了個開頭, 就把眼前的老婦和那個叫阿譚的姑娘聯係在了一起, 至於小胡子, 八-九就是林西元了。他習的一手的禦鬼術,身邊無時無刻不在的曇花香, 無一不在表明著自己的身份。


    “阿譚是妖, 想要竊取活人的壽命, 對她而言並不是難事。”老婦語氣輕緩, 聽不出喜怒,“隻是阿譚忘記了,你拿走的東西多了, 自然會漏出破綻。”


    林西元的青雲路沒有想象中那麽好走,人類就是這麽奇怪的一個群體,需要你的時候,能力是最大的砝碼,一旦事情結束,他們又會拋開你,捧著自己人上位。阿譚不是個會安慰人的姑娘,好在他也並不在意那些虛名,在之後的內鬥中雖有被小小的波及,但並未傷及根本。


    他冷眼旁觀不入局的態度很快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司令員家的小姐。


    “現在迴想起來,都覺得那位小姐生的可人極了。”昏黃的燈光灑在老婦臉上,她平靜地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無非是劉家的那位小姐看上了林西元,想著法的往他身邊湊,連帶著對阿譚這個原配夫人也越看越不順眼,插了眼線無時無刻不在盯著她,這一盯,就盯出了問題。


    兩副屍體被抬到阿譚眼前時,她還想不明白,自己做的這般隱蔽,怎麽肯能被發現了呢?小小的院子裏沒有別人,身後白色的洋樓更襯得她臉色蒼白,阿譚抬頭看了眼林西元,白色的襯衫被風吹起,碎發落在額前,他薄唇緊抿,表情並不好看。


    “這可是司令府的人。”腳下的兩名男子已經沒了唿吸,麵容卻安靜祥和如同在睡夢中,林西元檢查過好多遍,尋不出丁點破綻,也不止一次的詢問來報信的線人,線人說的清楚,的確是阿譚在寺廟祈福後沒多久,這兩個一直跟著她的眼線就莫名的死在了廟宇中。


    “你派人跟蹤我。”阿譚隻在乎這點,她知道劉小姐的人,卻沒有在意身邊是否還有其他的眼睛。


    “我是在保護你!”林西元氣結,阿譚是她的妻子,礙了劉小姐的眼,即便他不愛耍心眼,可多多少少也要有些防備,“要不是我及時趕去帶人去寺廟裝作搜查嫌犯,現在這兩具屍體就不是出現在你麵前了。”


    阿譚沒有吭聲,隻低頭垂眼的瞧著腳上程亮的小牛皮鞋。


    她總是這樣,一犯錯誤就不吱聲,做出無言抵抗的姿態。往常林西元可以讓她順她,但今時不同往日,這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或者,不僅僅是這兩條。


    “半月前城外暴雨,淹死了幾名修築護城河的工人,跟這兩副屍體一樣,查不出死因,隻好寥寥結案。”林西元蹲下身子,把白布重新蓋迴屍體的頭上,他抬眼跟她對視,“阿譚知道原因嗎?”


    “我……”阿譚瞳孔不停地晃動,她不想騙他,可她更不敢跟他說實話,她是妖不是人,要真這麽說了,林西元還會要她嗎?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阿譚,我是你的丈夫。”慌亂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林西元的聲音就這麽闖進她的耳膜,“你不該瞞我。”


    “阿譚說了實話?”毛不思抱著肩膀,置身於老婦所講的故事中。


    “沒有,阿譚什麽也沒說。”沒人知道阿譚當時的想法,是害怕不安,還是膽小懦弱,亦或者是她不相信林西元對自己的情意,連阿譚自己恐怕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沒有說出口。


    阿譚看著林西元眼底的光逐漸散去,最後歎著氣把她擁在懷中,手掌在她肩頭輕拍了幾下,“算了,都交給我吧。”


    這件事辦的很隱晦,當晚,城中的花樓走水,驚嚇住了不少人,也燒死了樓裏的兩名嫖客,等查清了,才差人把二人貼身的槍支送到司令府上,氣的劉司令當場大發雷霆。


    劉小姐因著看管不利被訓斥一番,更是打心眼裏恨上了阿譚,盯得她更緊了,恨不得把她身上所有的故事都挖出來。


    這件事情,就這麽成了阿譚與林西元之間的秘密。


    “可西元是個多麽聰明的人啊,許多事,他不說不代表他不懂。”打那日之後,林西元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了阿譚身上,他發現她變得越來越懼光,越來越不敢在白日踏出屋子,隻有在夜晚,她才如往常般自由的行走。老婦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直到有一天夜裏,他牽著阿譚的手,帶她去了關滿犯人的監獄。”


    “最裏麵那一間,是淩晨要槍決的死囚。”這是林西元在監獄跟她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


    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阿譚立在裝著死囚的鐵門前,前所未有的厭惡自己,她第一次覺得,如果自己是個人,該有多好。


    沒多久,槍聲響起。


    “今晚的星多亮啊。”迴家的路有些遠,林西元和阿譚沒有乘車,走了不知道多久,林西元才開口,他握著她手,示意她抬頭,“跟你救我的那晚一模一樣。”


    天空漸漸翻起魚肚白,阿譚沐浴在朝陽中,昨夜仿佛就像一場夢。


    這場夢並沒有給她和林西元之間留下什麽裂痕,他們之間莫名形成了一種平衡,林西元偶爾會帶著她去審問將死的犯人,去染了瘟疫的醫院。


    可惜紙包不住火,世上亦沒有不透風的牆。當詭異的死亡達到一個峰值,人們心底的恐懼就開始瘋狂滋長,偏偏那麽不巧,阿譚懷了身孕。


    “你知道妖和人結合會生出什麽嗎?”老婦猛然伸手握住了毛不思的手腕,她收縮的瞳孔裏映出那張蒼老的臉,老婦喃喃道,“是怪物。”


    一個需要吸食活人陽氣而活下去的怪物。


    過多的死亡,讓他們無法在這個地方繼續生存下去,林西元開始謀劃他們的後路,但事與願違,劉家小姐不知道從哪兒請來了個章姓術士。


    那是阿譚第一次見到章暘,很年輕。


    術士的出現,徹底打碎了她與林西元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癡心妄想。


    “那是阿譚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年,比之前漫天的炮火還要令她害怕。”老婦望著手邊的籮筐,裏麵小人的衣服疊的整整齊齊,“本身的恐懼,母親的力量,讓阿譚開始變得不再像自己,她迫切的需要自己強大起來。”


    她開始把目光投向普通人,再她又一次扭斷無辜稚童脖子的時候,終於換來了林西元的暴怒。


    那是阿譚和林西元在一起十年來的唯一一次爭吵。


    剛出生的嬰兒在房間內哭泣,林西元砸了屋裏所有的瓷器,他紅著眼說她是個嗜血的怪物,這場爭吵,阿譚收了所有的法力,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瓷器從她身邊砸過,卻從頭至尾都沒碰過傷過她,哪怕一點。


    “那時他應該是恨極了,他從敵人炮火中保護的那些脆弱無辜人類,最後卻接連不斷的死在阿譚手中。”阿譚救了他,給了他施展抱負的機會,卻又在最後,逼迫著打碎了他的信仰。


    他為那個被扭斷頭顱的男孩堆了個墳,那夜林西元坐在墳前沒有迴家,那夜他遇到了章暘。


    “這就是妖。”章暘摸著立起的無名碑,“妖是沒有人性的。”


    “他給西元出了個極好的對策,阿譚抱著孩子,被他們逼得走投無路。”桌前的人沒有插話,也沒有打斷她,老婦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出來,笑的人心傷,“可惜,他過不了自己良心那一關,卻更舍不得傷了阿譚。”


    這麽些年,她總是在想,要是林西元不愛她,該多好,這樣就沒有後邊的故事,他就不會經受那麽多的苦難。


    那時章暘把她當十惡不赦的妖怪下了狠手,招招都要她的命,她剛生了孩子,身體還沒養好,自然不是章暘的對手,在他一掌拍下來,幾乎打掉她半條命的時候,林西元忽然出現了,就這麽突然衝過來半蹲在她麵前。


    “阿譚當時被逼紅了眼,愛人的背叛更讓她瘋狂,說出的話難免傷了人心。”老婦收了笑,語氣有些哽咽,“她說:我是瞎了眼才給你生孩子,若我僥幸活下去,一定將你變得和我一樣,不人不鬼。”


    她被林西元擋著,沒有看到他身後章暘陷入恐慌的眼神,也沒有看到插入他背後那把滅魂誅邪的靈劍。


    ☆、愛恨蹉跎


    “那是我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老婦的聲音驟然拔高,雙手猛地捂住臉, 毛不思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她說的再多也不過是空話,刀子割在心髒的痛感沒有親身體會的人, 是感受不到的。


    晶瑩從老婦的指縫中流出來,毛不思唯一能做的, 就是遞上一張紙巾。


    林西元勸不住阿譚再造殺戮, 也勸不住章暘作為術士捉鬼除妖的決心,他是他們三人中最平凡而渺小的一個。那日,他坐在新起的墳頭前, 聽著章暘的念叨聲, 不知怎麽就想開了,阿譚不屬於他的世界, 這麽久以來的強留, 才是真的再傷害她, 是他的充耳不聞逐漸把那個月光下救他的姑娘變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他衝著她發火, 衝著她暴怒, 何嚐不是對他自私逃避地借口。


    靈劍刺入林西元身體的刹那, 他還在想, 如果他死在章暘手裏,是不是能讓他心存愧疚,網開一麵放阿譚一條生路, 如果他離開阿譚的生命,是不是她就可以如原來一般,做迴那個在山野間遊蕩,興趣隻是吃一碗野餛飩的小妖。


    既然錯了,那就改罷,改到正確,改到一切都迴到原先的軌跡。


    誅心的話阿譚沒有說完,就瞧見烈日下,原本還存在林西元體內的魂魄迸然湧出體外,向著四周飛快消散,旁邊無花果樹的果實熟透滾落,砸在地麵上,也砸進阿譚的心裏。


    比起呆怔在原地打阿譚,章暘幾乎是立刻扯下身上的薄衫係成口袋,向著飄散的魂魄衝去,手指咬破口子,從東到西由上至下畫了一堆看不懂的符咒,奮力的將他們收入其中,他跟阿譚的爭鬥角逐多少傷了些元氣,剛做完,人就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連下落的腳步都沒站穩,直接從高處的梧桐樹上栽了下來,手卻死死地攥著那包衣裳。


    章暘不知道自己究竟護住了多少,術士的經驗卻在心底暗自告訴他,三魂七魄,不可能隻有手上區區這些,他們散的太快。


    西元。


    阿譚推了下眼前的男人,手指剛碰到他的衣服,人就順著她那股並不大的力量,轟然倒下,塵土飛揚,鮮血透過他白色的襯衫滴在大地上,紅的刺眼。


    方才還歇斯底裏的女人就這麽倏然安靜下來,聲音變得柔軟無比,顫抖地手指按上林西元的肩膀,阿譚小心地推了兩下,男人沒有說話,也沒有迴應她,他圓睜的瞳孔裏還映射著她的身影,頭發散亂,周身戾氣橫生。


    這還是她麽,她在林西元眼裏,從來都是那個嬌俏可人的阿譚,何曾這副模樣過,也許是她早就變了,她已經很久沒認真地看過西元的眼睛,沒看過他眼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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