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狸貓與溫泉之間的因緣,要追溯到太古時期。


    在我還是小毛球時,有馬溫泉的熱潮曾席卷整個狸貓界。那時,狸貓們成群結隊相約前往有馬。相傳六甲山山腳下的有馬溫泉早在《日本書紀》[譯者注:奈良時代日本最早的敕撰史書,養老四年(720年)成書。記述自神代至持統天皇時代的日本正史。]裏就有記載,因溫泉上方繚繞的湯煙[譯者注:特指溫泉冒出的蒸汽。]聞名遐邇,是豐太閣[譯者注:豐臣秀吉的敬稱。]也泡過的名湯。


    自從犒勞旅行去過有馬溫泉後,八阪平太郎就深陷有馬的魅力中無法自拔,還製造了“盤踞有馬久宿不歸”的大事件。去帶他迴來的狸貓一隻接一隻地也被溫泉迷住了心竅,成了不歸狸。再這樣下去,京都的狸貓很有可能都會被有馬溫泉拐跑。這時候,單槍匹馬深入敵陣,將所有狸貓統統帶迴來的正是家父!這些狸貓迴來後,誘使他們流連忘返的六甲山山腳的湯煙也跟著他們飄了迴來,再度讓整個京都淪陷。於是有馬溫泉的名聲在京都越來越響亮。


    迴到糾之森的父親渾身冒著熱氣。打著將平太郎他們帶迴來的名號,肯定也趁機享受了有馬溫泉的滋味。


    路過糾之森的紅玉老師,盯著父親的臉哼了一聲。


    “……泡過溫泉了吧,總一郎。”


    “是的,真的非常舒服。”


    “不像話!”


    “咦?老師討厭溫泉嗎?”


    “那種東西泡多了會變癡呆的。”


    的確,溫泉泡多了會讓人迷失自我。


    像一個毛茸茸的氣泡一般飄在溫泉裏,湧上來的熱氣與自身的狸氣完美融合,不禁墮入忘我的境界。流之不盡的熱水——麵對如此奢靡的盛情款待,我們狸貓界致以由衷的敬意。


    啊,“極樂之地”就在溫泉!


    十月中旬,以澱川教授的失蹤事件為契機,我潛入了有馬溫泉。


    今年八月末,澱川教授離開了今出川的研究所,被調到花脊[譯者注:京都市左京區町名。]的實驗林研究站。


    這實驗林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裏,隻有一個簡陋的組裝小屋,沒水、沒電、沒燃氣。隻有一個叫鈴木的研究生追隨教授來到這裏。我每次來看他們,都覺得他們已經逐漸脫下文明的外衣,退化到開始製作竹槍與野豬作戰的地步。在這座未開發的實驗林裏,他們像被送進新大陸的開荒團一樣,過著最原始奔放的生活。


    我第一次來這兒拜訪時,澱川教授邊用野外煤氣灶煮竹葉茶招待我,邊向我講述他調職的原委。


    “這次因為準教授[譯者注:日本的高等教育機構中僅次於教授的職稱。]栽贓嫁禍,我被踢出了研究室。”


    八月下旬,結束了在印度尼西亞的冒險旅行,抱著像小山一樣多的可疑研究材料迴國的澱川教授,突然被人舉報性騷擾。他對這件事完全沒印象,十分突然地被係裏的人權委員會傳喚。這場舉報如空中樓閣般,完全建立在模糊的事實與模糊的推測上,毫無確鑿的證據。但不知何故委員會完全不接受教授的任何反駁,係主任和副校長也早早地跑來研究室趕教授走。副校長跟教授說話時,眼神明顯閃躲。他說:“我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在這件事的風波平息之前,你去花脊專心做研究如何?”澱川教授頓悟:“這是一場陰謀啊!”


    根據研究生鈴木的證言,在澱川教授去印度尼西亞出差期間,一個自稱“星期五俱樂部代理人”——身穿紅襯衫的可疑怪人,跟係主任他們一起拜訪了準教授,幾個人在房間裏密謀了大半天。那個身穿紅襯衫,接受星期五俱樂部密令來訪的男人,顯然就是天滿屋。


    “絕對是星期五俱樂部在背後搞鬼!成人的世界真可怕啊。”澱川教授說。


    “那你打算舉旗投降嗎?”


    “你在說什麽?為了保護狸貓不被下鍋,星期四俱樂部決不能解散!”


    這種擺明了要讓你知難而退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澱川教授的鬥誌。九月,星期五俱樂部在圓山公園的“月山”料亭集會,澱川教授又往他們的宴會廳裏扔了許多“廢止狸貓火鍋”的傳單。不僅如此,他還逐個登門拜訪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向他們灌輸對狸貓的熱愛。星期五俱樂部的這場陰謀可說是毫無作用,白忙活了一場。


    就這樣十月匆匆過半。


    某天早上,我久違地來花脊實驗林探望教授,組裝小屋裏卻不見教授的蹤影。我喝著竹葉茶,眺望著遠方秋日豔陽下金燦燦的芒草平原,等著教授迴來。不久,鈴木忽然現身了,他手裏拿著弓箭和在森林裏抓到的野鳥。據他描述:今天早上,那個穿紅襯衫的怪人現身,帶走了澱川教授。


    鈴木抓著還在撲騰的野鳥說:“教授托我給你傳話,說今晚星期五俱樂部在有馬溫泉有聚會。”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我為了救出澱川教授,坐上了前往有馬溫泉的列車。


    我從河原町坐阪急電車到三宮,再從三宮換私鐵到有馬。


    從神戶電鐵有馬溫泉站的檢票口出站後,我沿著有馬川向前走。暮色撩人的山間,佇立著一排排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氣勢恢宏如軍艦一般。巍然聳立於左邊山上的,正是當年讓八阪平太郎他們淪陷的溫泉旅館“有馬兵衛向陽閣”。


    當樹上的葉子微微染上紅色時,溫泉街就進入了旺季。


    匯聚了土特產店和巴士中心的溫泉街一角,有一棟掛著“溫泉預約中心”招牌的建築物。這棟爬滿常春藤的建築物二樓,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廳。我點了杯奶昔,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透過窗外的常春藤,悠閑地望著下麵人來人往的溫泉街。


    望著眼前的風景,我心裏卻在盤算著另一件事。星期五俱樂部年末要吃狸貓火鍋。現在十月已匆匆過半,估計快到要抓狸貓的時候了。為解決後顧之憂,他們想方設法讓澱川教授屈服,結果適得其反。於是他們改變作戰計劃,經過深思熟慮後選擇使用懷柔政策。為了腐化教授的叛逆精神,俱樂部打算讓教授舒舒服服地泡著溫泉,品嚐各種山珍海味,最後淪陷在美女的甜言蜜語中。如果是那樣的話,有馬的確是個絕佳的場所。


    “澱川教授,你一定要堅持住啊!”我想。


    這時候,我聽到有誰在輕喚我的名字。


    抬頭環顧四周,店內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客人。吧台對麵放了一台老式的顯像管電視機,店主正專注地看著近畿地區降雨情況的天氣預報。忽然,我桌上的銀色糖罐搖晃起來,從裏麵傳出一個聲音:“喂,看這邊!”我跟糖罐結過仇嗎?好像沒有吧。“這是什麽玩意兒?”當我準備用手指去彈糖罐時,那個聲音突然大叫:“混蛋!別碰我。”——原來是我的前未婚妻海星藏在裏麵。


    “你在這裏幹什麽?”


    “在哪裏是我的自由。”海星仍舊一副吵架的口吻說道,“難道要一一向你報告不成?”


    “這裏可是有馬溫泉啊。”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自從夷川早雲從京都消失後,負責掌管偽電氣白蘭工廠的海星就異常忙碌,連她一向自豪的柔順茸毛都無暇打理,經常一副亂糟糟的模樣。擔心她身體狀況的金閣和銀閣,絞盡腦汁才想出約她來有馬溫泉度假的主意。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這對傻瓜兄弟太無能,才累得海星心力交瘁。不過哥哥們難得的體貼也讓她內心備感溫暖。就這樣,她久違地休了假,跟著哥哥們一起來了有馬。但是這會兒,金閣和銀閣卻早早地在溫泉旅館裏醉得不省人事,海星隻好一個人來溫泉街散步。


    “我可不像你,每天都是休息日。”


    “我也不是來玩的,我來這裏是為了阻止星期五俱樂部的陰謀。”


    “這不就跟來玩差不多嘛,別說得那麽冠冕堂皇。”海星接下來的話更過分,“還是說,你是特地千裏迢迢跑來這裏跳火鍋的?”


    “你當我是傻瓜啊,哪有人會把溫泉和火鍋搞錯?”


    “我是說,就你那樣,遲早掉鍋裏。舒舒服服地泡在溫泉裏醉生夢死,結果不知不覺中,就跟白菜什麽的一起被煮了。——這不正像你這種傻瓜幹出來的事嘛。”


    “你能不能別胡說八道?!”


    “你到現在不還是對著那個半天狗暗送秋波嗎?”海星哼了一聲說道,“跟吃狸貓火鍋的家夥眉來眼去,這是腦子正常的狸貓會幹的事嗎?真讓人生氣。二代目要是早點結果了那女人,就沒這麽多事了。”


    “說話小心點,弁天大人也在有馬。”


    弁天自五山送火那晚之後,就盡量避免與二代目接觸。


    弁天顯然很在意二代目,我當然不會蠢到當麵戳穿這一點。弁天有兩種逆鱗,一種是即使觸到也無傷大雅,另一種卻是觸到必會大發雷霆,叫我小命不保的。二代目的事明顯屬於後者。我以一介狸貓的身份常伴其左右,如果連這點都看不透怎麽能活到現在。


    我不經意地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的溫泉街,發現弁天竟然就在我眼下轉悠。她進了馬路對麵一家古樸的土特產店,像隻美麗的蝴蝶在花叢中飛舞一般,看這看那地挑選商品。弁天一身浴衣的打扮,仿佛能從她的後頸處聞到溫泉的清香。她手裏拿著名叫“有馬鐵炮水”的飲料,渴了就舉起來對著瓶嘴豪飲。這副旁若無人的颯爽英姿,不僅迷倒了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連路過的溫泉遊客們也紛紛被她的美色斬殺,於是土特產店門前屍橫遍野。


    我猛地起身對海星說:“我要走了,你別跟來。”


    “不準命令我!”海星生氣地迴應道。


    我下了台階走進溫泉街,一路尾隨星期五俱樂部的人。


    隻見他們一行人——弁天走在最前頭隨意四處閑逛,而星期五俱樂部的眾人屁顛屁顛地緊跟在她身後。他們一會兒有說有笑地穿梭在普通民宅的後街;一會兒走過長長的石牆,不經意地抬頭看看從牆頭探出來的百日紅。再轉悠到溫泉寺院內,欣賞一排排莊嚴肅穆的獸頭瓦。我跟著他們,在因湯之花[譯者注:高溫泉水與大氣接觸,因溫差引起冷卻反應,泉水中礦物質成分沉澱形成粉末或硬塊。]而染成金黃色的石階上爬上爬下,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有馬溫泉地處山間腹地,分布著許多像迷宮一樣交錯的細長坡道。這些縱橫在一排排房屋間的細長小道,早早就隱沒在黃昏中,令小小溫泉街的一角變得無限深邃起來。在迷宮的各個角落,隱藏著金之湯[譯者注:泉色似鐵鏽紅,含鐵的氯化鈉溫泉。]與銀之湯[譯者注:無色透明碳酸泉。]的泉源,它們在秋日的暮色下升起嫋嫋的白色湯煙。


    不久,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走進一條兩邊都是雙層木造建築的窄路。他們進了一家小店,在裏麵挑選碳酸煎餅和竹編工藝品。我躲在佃煮[譯者注:海鮮或海苔等用醬油、砂糖、甜味料酒煮成的一種保存食品,因發源於東京佃島而得名。]店的陰影處監視他們,突然聽到我前麵的紅色郵筒裏傳來海星的嘀咕聲,“這幫家夥還真悠閑。”


    “你快迴自己的旅館去。”我說。


    “待會兒再迴去。”


    弁天好像在挑選碳酸煎餅,有四個男人圍在她身邊。


    那個像遊牧民族一樣彪悍的男人,是經營酒店的毗沙門天;笑得臉都要融化了一樣的男人,是在大阪某銀行擔任要職的惠比壽;在店門前眯著眼睛欣賞溫泉街風情的年輕男子,是先鬥町料亭“千歲屋”的店主大黑天;那個正興奮地不斷將碳酸煎餅塞給弁天,長得像豹一樣的男人,是健康食品公司的社長福祿壽。


    “沒看到壽老人啊。”我說。


    “那是誰?”海星問。


    “星期五俱樂部的首領,背叛他就會被流放地獄。連弁天大人都敬他三分,所以那人絕非等閑之輩。”


    “你嫉妒了吧?”海星瞎說道。


    星期五俱樂部買了很多碳酸煎餅後,再次返迴溫泉街。弁天把買的東西都交給男人們拎著,自己一個人腳步輕快地走在最前麵。


    不久,他們爬上有馬溫泉地區深處的高崗,遠離喧囂的溫泉街。俯視腳下,是一片錯綜排列的磚瓦屋頂和曬台。隻見遠處的有馬川沿岸,鋼筋混凝土的賓館大樓林立,感覺像是遙遠的另一個城市。黃昏中,樓群開始逐漸亮起燈光。


    星期五俱樂部的人來到一個看起來像荒廢療養院的地方。


    從大門口可以看到裏麵一棟類似市政府廳舍的三層建築,但院內路麵雜草叢生,玄關前的灌木似乎也無人打理,肆意生長,十分茂盛。玄關的玻璃門內一片漆黑,混凝土的建築物裏沒有一絲燈光。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有說有笑地走進大門。


    “你準備潛入這種地方嗎?”海星在我背後吃驚地問。


    “你快點迴旅館去!舒舒服服地泡個溫泉,把屁股泡暖和了。”我說。


    我藏在玄關前的灌木叢中窺探裏麵的情形,然後拉開玻璃門偷偷溜進屋內。


    玄關處褪色的綠拖鞋散亂一地,走進昏暗的大廳,裏麵充滿了塵埃與黴菌的味道。右側無人的服務台一片狼藉,左手邊褪色的沙發對麵放了一台老式顯像管電視機。這裏看起來簡直是一片廢墟。


    穿過大廳,走到底右轉,步入一個長廊。沿著長廊向前走,發現一間寫著“宴會廳”的房間從半開著的門裏透出光亮。


    我變成一隻小老鼠,小心翼翼地鑽進去。


    這個房間十分寬敞,大到可以讓鯨魚在裏麵打滾,窗戶上掛著緊閉的暗紅色窗簾。光滑的地板中央,孤零零地豎著一塊漆黑的屏風。屏風前放了一個燭台,燭台上點著一根蠟燭。一個胖墩墩的男人穿著浴衣背對著我盤腿坐著,從葫蘆裏不斷往外倒酒喝。


    那個男人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矢三郎嗎?你過來。”


    看到他的臉,我的心咯噔一下揪了起來。在我眼前的,居然是變成人類模樣的父親。我一時間忘了自己變成了老鼠,竟然立起來僵在當場。男人晃著葫蘆笑著對我說:“好久不見了。”我從老鼠變成人類,一動不動地盯著燭光下男人的臉。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父親啊,你不認得我了?”


    奇怪的是,這人身上一點父親的味道都沒有。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是關於八阪平太郎他們長期滯留有馬迴京都後的逸聞。由於浸泡溫泉太久,他們全身的毛都變得滑溜溜的,身上的狸貓氣味也完全消失了。氣味消失對狸貓來說,如同失去身份證明。他們被其他狸貓嘲笑“像幽靈一樣可怕”,備受排擠。所以在恢複氣味之前,他們一直夾著尾巴做狸。


    泡溫泉泡到身上的狸貓味都沒了,並且還熟悉父親生前變成人的模樣——這樣的狸貓,世上隻有一隻!我瞪著冒牌父親說道:“原來你一直藏在這裏啊,早雲。”


    “……被你看穿了嗎,厲害啊。”


    冒牌父親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將葫蘆裏的酒倒進杯子遞過來,“喝一杯吧。”我靠近他接過酒杯,當著他的麵將裏麵的酒倒掉。


    早雲露出無恥的笑容,轉向背後的屏風。


    那塊被搖曳的燭光照亮的屏風,正是我在菖蒲池畫師家看到的地獄繪。遠觀時畫麵一片漆黑,但凝神細看,可以看到在黑暗深處,燃燒的紅色地獄業火[譯者注:佛教用語,地獄燒烤罪人的猛火烈焰。]一撩一撩地吐著火舌。側耳傾聽,甚至能聽到被無情砍碎的亡靈們痛苦的哀鳴,以及惡鬼獄卒們揮刀的聲


    音。


    “不愧是壽老人收藏的地獄繪。”早雲說,“是不是都能感覺到地獄吹來的風?”


    早雲凝神望著地獄繪,我站在他身後伺機偷襲。


    夷川早雲身為狸貓,卻與鞍馬天狗及弁天聯手,將家父推下星期五俱樂部的鐵鍋。他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據說他盡情揮霍從偽電氣白蘭工廠帶出來的財產,雲遊各處的溫泉地。今天在這裏讓我碰到,就是他的末日!我一定要把他捆迴京都,讓他在父親的靈前跪個三天三夜,然後拔光他屁股上的毛扔到鴨川裏。


    但早雲對我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他從葫蘆裏繼續往外倒酒,嘟噥著“提前慶祝一下”又舉杯豪飲。


    “背叛者布袋和尚被除名了,星期五俱樂部裏空出一個席位。就在今晚,俱樂部將迎來一位新成員。你猜會是誰?”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早雲瞥了我一眼,不出聲地笑道:“不知道嗎?就是我夷川早雲啊。”


    聽到這話我驚得目瞪口呆。


    不知從哪兒又吹來一股腥風。


    “一隻狸貓竟然要吃狸貓火鍋?別跟我開這種惡俗的玩笑。”我說。


    “吃又怎麽樣!事到如今我已決定不做狸貓了。”早雲憤然丟出一句話,“是誰把我逼到現在這個地步?!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突然,早雲伸手一揮,熄滅了燭光。


    寬敞的宴會廳瞬間陷入黑暗,我立即向後一跳與早雲保持距離。我豎起全身的毛,凝神感知周圍的動靜,但偏偏早雲身上的氣味都被溫泉洗掉了,他像融入黑暗一般隱藏了自己的蹤跡。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似乎聽到早雲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以為他走遠了,但突然又覺得那聲音近在耳旁,令人毛骨悚然。


    “我那偉大的哥哥啊,用畢生精力阻礙我的前途,可憐的我一直被他欺淩,最後還被逐出狸貓界。既然如此,我隻好在這異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別胡說八道,處心積慮將父親趕出這個世界的,不正是你嗎?”


    “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矢三郎。”夷川早雲在黑暗中嘲笑道,“你們也會跟我一樣,走上相同的路。”


    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猛撲過去,卻什麽也沒抓住,雙手隻撈到虛無的黑暗。


    突然黑暗中吹來一股腥風,下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的鼻尖已經貼在地獄繪的屏風上。燭光明明已經熄滅,而我在刹那間卻看到了地獄閃爍的紅色業火,還聽到如地鳴般的巨響,從炙熱的世界裏吹來的腥風,讓我喘不過氣來。


    “想嚐嚐地獄的滋味嗎?”早雲突然出現在我耳邊呢喃道,然後在我背後用力一推。


    我試圖用兩手撐在地獄繪上,但奇怪的是,我的雙手就這樣穿過屏風,伸進了黑暗中。我盯著黑暗深處閃爍的地獄業火,甚至連驚訝的時間都沒有,就這樣跌進屏風的地獄繪裏。


    等我迴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腥風肆虐的荒原上。


    眼前像火星地表一樣的紅褐色大地一直延伸到遠方地平線。頭頂廣袤的天空一片漆黑,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星星和月亮。周圍零星地插著一些鏽跡斑斑的鋼管。不知從哪裏照射出朦朧的紅光,完全分不清晝夜。


    “喂——有人在嗎?”我叫道。


    荒原上沒有人應我,隻能聽到遠處的地鳴聲。


    沒辦法,我隻好向附近紅褐色的岩石山走去。順著坑坑窪窪的石階往上爬,迎麵飄來一陣惡臭,熏得我鼻子都歪了。這味道就像把幾千隻死掉的小龍蝦扔進一個大坑裏,再打進了幾千隻臭雞蛋,攪拌混合後散發出來的強烈惡臭,能把人熏出眼淚來。


    越過岩山,我來到一條像是流淌著石油一樣的黑河河邊。


    向河對岸望去,鏽跡斑斑的街道沿著黑河,連綿起一座詭異的長城。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用廢鐵拚接起來的,從一排排煙囪裏不斷噴出濃煙和業火,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更可怕的是,整條街道如活物一般不停蠕動。再仔細看,發現有巨大的齒輪和活塞在運轉,無數廢鐵相互傾軋發出的噪聲,越過黑色的河麵傳過來。


    “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我困惑不解。


    沿著黑河走了一段路,發現左手邊有個小小的車站木屋。


    候車室裏隻有燈泡形單影隻地亮著,完全不像有人的樣子。正麵是通往站台的檢票口,右手邊是個立食拉麵屋,掛著印有“天滿屋”的金黃色暖簾。


    我越過賬台,走進店內。


    這裏好像停業很久了,沒有照明的廚房裏覆蓋了一層黏糊糊的黑色汙物。角落裏怪獸骨頭一樣的東西堆積成山。架子上放著半個西瓜那麽大的海碗。


    掃了一眼廚房的牆壁,一張褪色的弁天的照片映入眼簾。應該是她剛進星期五俱樂部時的照片吧,還是一個溫柔稚嫩的少女模樣。看到這張照片時,我耳邊響起天滿屋曾說過的話,“她對我來說,的確是高不可攀。”


    架子上的海碗開始哢嗒作響,地鳴聲越來越大。檢票口對麵,一輛純黑的蒸汽列車駛進站台,發出巨大的蒸汽噴鳴聲。緊接著,我聽到車門相繼打開的聲音。周圍一下子變得喧鬧起來。數量驚人的厲鬼湧出檢票口。


    看到眼前這一幕,我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掉進了地獄。


    “可惡的早雲,竟敢這麽害我!”


    我藏身賬台中,變成一個腰間圍著毛皮、肌肉發達的赤鬼。要是在這裏被獄卒抓住,扔進狸貓地獄就慘了。


    一個年輕的女青鬼走過來,敲了敲賬台。


    “喂,你,給我來碗拉麵。”


    我戰戰兢兢地探出頭對她說:“對不起,這裏不營業。”


    “是嗎,太可惜了。天滿屋大叔他怎麽了?”


    “不知道去哪兒了。”


    “啊,蜘蛛絲!可惡,這家夥果然順著蛛絲逃跑了。”女鬼咋舌道,“我可喜歡吃大叔做的拉麵了,真可惜。”


    這女鬼穿著一身滿是汙漬和燒焦痕跡的工作服,幹枯的金發綁在腦後,倦怠地將肘部支在賬台上,撫摸著從金發中拱出來的小小犄角,模樣甚是可愛。她腰間紮著像鎖子甲[譯者注:由鐵絲或鐵環套扣綴合成衣狀的戰服。]一樣的皮帶,上麵掛著大大的榔頭、扳鉗之類的工具。


    “那麽……你在這裏做什麽?”女鬼問道。


    “我進來看看這裏還能不能做生意。”


    “那你就繼續開拉麵店啊,我可是特意來吃的。”


    從列車上下來的厲鬼排著長隊走出車站,女鬼似乎看到了熟人,“喲!”舉手跟對方打招唿。對方開口提醒她:“別在那兒磨蹭了,時間快到了。”女鬼開朗地迴應道:“是是,我知道了。”


    “接下來有什麽活動嗎?”我試探性地問她。


    “咦?你不知道嗎?”


    “抱歉,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難道是從焦熱地獄[譯者注:佛教用語,八大地獄之一。罪孽深重(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否認因果報應)的亡靈受火刑的地方。]過來的?還是無間地獄[譯者注:佛教用語,八大地獄之一。犯五逆罪(殺父、殺母、殺阿羅漢、傷佛身和破壞僧侶和睦)者不斷受折磨的地方。]?”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隻好敷衍道:“差不多吧。”


    “那你也受了很多罪啊。”女鬼似乎一切了然於心地說,“我是從鍋底爬上來後,成為技師的。初來這裏,你肯定嚇了一跳吧?”


    “是啊。”我說。


    “這就是傳說中的工業革命,真是個動蕩的時代啊。”女鬼說著開始上下打量我,“你看上去……是如今罕見的肌肉型呢,不錯。”


    我也不知道她覺得哪裏“不錯”,隻


    能低頭道謝。我這身肌肉其實就是紙老虎,靠一身狸貓毛撐著。


    “你去的話,說不定能贏。”


    女鬼捅了捅我毛茸茸的胸口,吹了聲口哨,“這可是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啊,走,我給你帶路。”


    女鬼帶著我出了車站,跟隨著厲鬼隊列向前走。


    漆黑的天空下再度響起那個如地鳴一般的聲音。


    這女鬼非常熱情,一會兒跟我科普厲鬼與亡靈混雜的內陸地獄還很落後;一會兒又說你要也是從地獄最底層爬上來的,就一定要去學學蒸汽機的相關知識,不然趕不上地獄工業革命的浪潮;還說毛皮短褲雖然過時了,但你卻保持自我不盲目追逐流行,非常有男子漢氣概!她還熱心地告訴了我許多事情。真是世間到處都有熱心腸啊。


    這時女鬼突然停住,指向右前方的天際。


    隻見那邊漆黑的天空裂開了一個明亮的小洞,從洞裏垂下一根光亮的蛛絲。


    “那就是蜘蛛絲。佛祖‘慈悲為懷’吊根蛛絲下來好玩,可苦了我們。”


    我們跟隨隊伍進入荒原,逐漸看到很多臨時搭建的小屋和材料堆放場。地麵不斷噴出蒸汽,周圍一片煙霧繚繞。“這裏馬上要變成開發區了,還會開發溫泉。”女鬼感慨地說道。


    穿過地獄的新開發基地,再次進入空曠乏味的荒野。隻見前方聚集了眾多厲鬼,他們不斷發出歡唿聲。據女鬼說,天上的仙女偶爾會從天而降跟厲鬼們玩相撲。我們撥開一排排厲鬼走上前去,看到荒野中央用土堆起了一個相撲場地,厲鬼們正在上麵跟傳說中的仙女決鬥。


    眼前正在跟肌肉發達的青鬼交鋒的,是一身浴衣打扮的弁天!


    她依次將進入相撲場內的厲鬼放倒,輕鬆得就像在玩翻畫片一樣。她每放倒一隻厲鬼,相撲場周圍的厲鬼們都會發出歡唿。敗下陣來的厲鬼羞愧地笑著,老老實實地將亂蓬蓬的頭伸向弁天。弁天將厲鬼的角哢嚓一下折了放入懷中,就像撿到橡子的孩子一樣笑得十分開心。


    “雖然角馬上就能長出來,不過那還是很丟臉吧?”女鬼捅了捅我的手臂說,“你也上去挑戰一下嘛,反正輸了也沒啥損失,萬一贏了就賺大了。”


    於是我就這樣上了相撲場,對著弁天行了一禮。弁天的臉上略帶潮紅,她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圍在場外的厲鬼們發出巨大的歡唿。


    “我是小鬼矢三郎。好久不見,弁天大人。”


    我撥開亂糟糟的頭發對弁天拋了個飛眼,弁天露出吃驚的神色。這時她已察覺到,眼前這個腰間圍著毛皮的赤鬼其實是隻紙老虎,隆起的肌肉下藏了一隻毛茸茸的狸貓。


    我大吼一聲衝上前去抓住弁天。


    她反手圈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輕聲說:“竟然追到這裏來了,你打算葬身地獄嗎?”


    “其實,我是被叔叔踢進地獄繪的。”


    “真受不了你,竟然蠢成這樣。”


    弁天咯咯地笑著,兩手抓起我高高舉起,在空中骨碌碌地打轉。


    圍觀的厲鬼們跺著腳大笑起來,將紅褐色的地麵跺得如太鼓般咚咚直響。隨著大家“哇!”的一聲高唿,弁天一把將我拋向空中。


    我離紅褐色的地麵越來越遠,漆黑的天空逐漸向我靠近。


    我輕盈地一轉身,俯視著在蒸汽霧靄中騷動的厲鬼們,還看到帶我來這裏的女鬼。難得她熱情地告訴我許多事,不打聲招唿就走實在抱歉。我朝她揮了揮手,“嘭”的一聲變迴毛茸茸的真麵目,女鬼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看著我。


    弁天從相撲場翩然飛起,輕輕接住了我。


    “我偶爾會來這裏收集鬼角,順便活動活動筋骨。真是個不錯的運動呢。”


    “托您的福,我終於可以迴到塵世了。”


    “我看你啊,在地獄中應該也能活得很好。”


    “沒這迴事。啊,我是如此眷戀塵世。”


    弁天在漆黑的空中滑行,越過仿佛流淌著石油的黑河。


    飛到這個高度,我終於可以一覽地獄的全貌。


    這裏像一個碾磨亡靈的臼。


    如京都盆地般大小的巨臼,周圍被黑河環繞。它的內側是被炙熱與鋼鐵支配的世界。這塊不斷擴張的工業地帶,所到之處皆是滾滾的黑煙與熊熊業火。地麵噴發出的蒸汽,升到空中變成了黑雲,然後下起陰鬱的酸雨。


    黑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無數的機械被蒸汽機注入生命,不間斷地運作,發出令人膽戰的聲音。豎立的鋼鐵形成針山,蠕動著就像一隻搖晃的巨型刺蝟;排列整齊的鐵錘像巨人手臂一樣反複敲砸;帶著無數鋸齒的複雜齒輪,像成堆的蟲子般蠕動著。


    我剛才還在奇怪,為什麽這裏的一切事物都泛著淡淡的紅色,現在才發現,原來是因為就連這連綿的黑雨也無法洗淨亡靈飛濺的血沫。從天空向下望,滿是芝麻般大小的亡靈。


    “我們要穿過地獄底端了。”


    弁天的臉被業火照亮,熠熠生輝。


    “你暫時屏住唿吸,那臭味很有殺傷力。”


    她朝著臼底漆黑的豎洞飛速下降。


    這裏正如女鬼說得那樣,是還沒有進入地獄工業革命的黑暗深淵,亡靈與獄卒混在一起叫人難以分辨。我和弁天好像在穿過一個惡臭與黑暗混合的混沌空間,我雖然屏住唿吸緊閉雙眼,但可怕的聲音依然不斷從耳邊傳來。被砍碎的亡靈們的淒慘叫聲,從四麵八方匯聚到這個地獄的巨臼底部,彼此融合在一起。於是,整個世界就變成了一聲巨大的慘叫,自萬物起源響徹至天地毀滅。


    這時候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進入地獄之後,一直在耳畔不斷響起的地鳴聲的真相。


    忽然,四周恢複了寧靜。


    多虧了弁天,我才能從地獄繪中脫身,關於這一點我非常感激她。但是我尾巴上的毛被地獄業火點著了,驚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大叫著“好燙好燙”在漆黑的宴會廳裏打滾,費了半天勁才把火撲滅。而弁天卻在一旁無動於衷地圍觀火燒毛球,真的好過分。


    “明明是隻狸貓還要鑽地獄,這就是懲罰!你好好反省吧。”


    “又不是我自己喜歡才鑽進去的。”我說著開始在黑暗中搜尋早雲的氣息,“……咦,早雲不在這裏了?”


    “宴會已經開始了吧。”


    “在哪裏開?”


    “壽老人的電車裏。”


    弁天走到窗前,一口氣拉開緊閉的黑色窗簾。


    炫目的光芒頓時照亮了整個宴會廳。


    隻見秋日黃昏中,弁天所說的“壽老人的電車”,正光輝璀璨地佇立在荒涼的庭院中央。它像是將三輛睿山電車摞起而成的,大得驚人。他們到底用了什麽樣的魔法才把它搬到庭院裏來的?電車周身塗滿紅色的油漆,就像剛拆封的玩具一樣亮錚錚的。從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內溢出橘色的燈光,整部電車就像一盞大紅燈籠照亮了夕陽下的深淵。車頂還有竹林和露天浴池,嫋嫋升起的白色湯煙,向著黑藍色的天空飄散而去。這麽宏偉又愚蠢的交通工具,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變成人類的樣子,將弁天折起的地獄繪屏風扛在肩上。


    我們拉開玻璃門走進庭院,朝壽老人的電車走去。庭院周圍無人打理的樹木長得十分茂盛,在電車燈光的照耀下,院內的紅葉顯得格外嬌豔。


    這時,從車頂上嫋嫋的白色湯煙中,星期五俱樂部成員紛紛探出頭來。


    “哎呀,弁天小姐終於來了。”


    “洗個澡就可以開宴會了。”


    “這露天浴場真的好棒!”


    弁天朝他們揮了揮手,從前方的車門上了車。


    電車一層是一間類似書齋的房


    間,裏麵幾乎被日本、中國及西洋的書畫古董淹沒。房間中央放著一張西式寫字台,一位體格強健的老人穿著和服,坐在寫字台前看書。


    他就是星期五俱樂部的首領——壽老人。


    不愧是威震京都的大高利貸商人,這房間中的藏品也相當有格調。泛著黑光的紫檀木架子上,擺放著各種墜飾和陶瓷器。從天花板上垂下一幅山水畫掛軸,畫中是巍峨的群山與竹林。就算是隨意擺放的一個小茶壺,拿去也能讓狸貓古董店顏麵盡失。


    “我迴來了。”


    弁天走近壽老人的寫字台,從懷中取出手帕包好的鬼角,嘩啦啦地統統倒進桌上的陶瓷香爐裏。“哎呀這是……”壽老人頓時眉開眼笑,捏起一個鬼角放在指尖,借著車內的燈光觀賞,鬼角看上去就像晶瑩剔透的淺色糖果。


    我把地獄繪的屏風立在窗邊,壽老人疑惑地看著我。


    “我叫矢三郎。”我低頭行禮。


    “您還記得他嗎,去年年末在先鬥町的千歲屋裏見過。”弁天說,“他是個非常有趣的孩子。”


    “有趣就好。”壽老人微笑道。


    “我在地獄裏偶然碰到他,他說是被夷川踢進去的。”


    “什麽?!”壽老人驚訝地說道,表情卻相當愉快,“早雲那家夥,簡直跟惡鬼一樣!”


    “能在地獄中碰到也是一種緣分,能不能讓這孩子一起參加宴會?”


    “既然是弁天的請求,我想應該不會有人反對吧。”


    壽老人從寫字台前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你一定經曆了相當恐怖的事情吧。”他一邊對我說,一邊注視著地獄繪。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地獄繪,但這次我的手踏踏實實地觸到紙麵,並沒有被吸進去。


    “通往地獄的大門,不會一直敞開。”壽老人說道,“不過能從畫裏迴來的人沒幾個,能若無其事地自由穿梭其中的隻有弁天。你說弁天是不是比地獄繪更可怕?”


    “我聽到了哦。”弁天笑著說。


    壽老人對著菖蒲池畫師添筆的佛像,雙手合十。


    “因為這幅畫實在太可怕了,我委托畫師幫我添筆畫了佛像進去,最近才再次迴到我手中。有了佛像,我終於能心平氣和地欣賞這幅地獄繪了。”


    “您也害怕地獄嗎?”我問。


    “……怕啊,就像在看自己的五髒六腑一樣。”


    此刻,壽老人的白發輕輕飄動,就像吹拂著地獄之風一般。他的側臉像天狗一樣,有種飽經風霜的滄桑感。他長年君臨星期五俱樂部,將幾十隻狸貓納入腹中,就算生出一兩條尾巴也不足為奇。


    “兩位,在宴會開始前去露天浴場沐浴一下吧。”壽老人挺直身體,吸了吸鼻子說道,“地獄的臭味會敗了酒興。”


    我們從壽老人寫字台側麵穿過,來到車輛的後方,順著螺旋樓梯上了第二層。


    二層是鋪著深紅色絨毯的西式房間,桌上已經擺好了宴會的餐具。三層不知為何是個大浴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交通工具。


    我們終於來到三層電車的車頂。在落日的餘暉中,隨風搖曳的竹林在嫋嫋的白色湯煙中若隱若現,看起來宛如彼岸的風景。一條小徑穿過竹林,它的盡頭有一間竹子搭成的更衣室,穿過更衣室就是一個大大的露天浴場。金色的溫泉水似乎是從有馬某溫泉的某個泉源引過來的。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都泡在濁湯[譯者注:渾濁的溫泉水。]裏,他們抬頭望著夜色漸深的秋日天空,嘴裏不斷讚許“極樂啊極樂”。為了趕緊把一身的地獄惡臭洗幹淨,我撲通一下跳進含有硫酸鹽的濁湯裏,跟他們打招唿道:“打擾了,我是矢三郎。”


    頭上包著毛巾的毗沙門天看到我,“這不是星期四俱樂部的矢三郎嘛。”大大的浴池中煙湯氤氳,他透過煙湯朝對麵的人說道,“喂,澱川,你的同伴來了。這樣星期四俱樂部和星期五俱樂部就匯聚一堂了。”


    我看到澱川教授靠在岩石上神情陶醉。這個明明是被綁架過來的人,看上去卻逍遙似神仙,小臉兒紅通通的,手裏還拿著咖啡牛奶的瓶子,盡享泡湯之樂。我靠近澱川教授,在渾濁的黃金泉水下麵跟他握了握手。


    “被露天浴場和咖啡牛奶收買了嗎?”


    “以為靠這點小恩小惠就能收買我,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這露天浴場真不錯,咖啡牛奶在這種地方喝,才能品嚐到其真正的美味。”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我要在宴會上給他們來場激情演講。”


    “事到如今這麽做還有意義嗎?”


    “看我破釜沉舟拚一把吧。”


    看到我和教授在竊竊私語,大黑天嚷道:“你們能不能別在這裏謀劃什麽鬼主意?可別忘了今晚吃的是和解宴啊。”


    “我還沒決定要和解。”


    “你這個人啊,真是固執。”大黑天歎氣,“大家在一起開開心心的不好嗎?”


    惠比壽也泡得滿臉通紅,像極了煮熟的章魚。他壞笑道:“今晚我們還要迎來新的布袋和尚。”


    秋風吹散了湯煙,我看到將下巴也浸泡在濁湯裏的夷川早雲驀地坐起身子。“真是不錯的溫泉啊。”他嘴裏這麽說,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我,簡直像是想把我吃掉一樣。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被自己踢進地獄的侄子竟然這麽快就活著迴來了,而且還闖入星期五俱樂部的露天浴池。我得意地衝他露出滿臉笑容,還裝模作樣地伸出手說“初次見麵”。當著人類的麵又不能與我相互揭穿身份,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早雲,隻好不情不願地跟我握了下手。


    “你怎麽這副表情?”我嘲諷道。


    “沒什麽,鹽水進了眼睛而已。”早雲冷冷地說。


    “不過,據說這裏的硫酸鹽泉水有奇效,無論心腸多黑都能給洗白了。”


    我說著開始攪動起泉水玩。並且打定主意,隻要能讓可惡的叔叔不爽,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哎呀,太陽完全落山了。”大黑天挺身靠在岩石上說。


    秋天的太陽落得很快,深藍色的夜空已閃爍著點點星光。在這有馬溫泉的腹地深處,耳邊能聽到的,就隻有竹林伴著秋風搖曳發出的沙沙響聲,以及咕咚咕咚的泉水聲。不知道是誰,透過飄散的煙湯,抬頭一顆一顆地數著星星。“這溫泉泡著真舒服。”又不知道是誰感歎道。


    我那被地獄的風景嚇得揪成一團的小心髒,不知不覺中也放鬆下來。


    溫泉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望著嫋嫋上升的白色湯煙,泡在熱乎乎的水裏,身心都變得柔軟起來。大家對立歸對立,此時此刻卻都隻想舒舒服服地泡在這裏直到地老天荒。我忽然想起海星說的話,“不知不覺中,就跟白菜什麽的一起被煮了。”溫泉就是一口大鍋,不分敵我地把我們統統都煮化了。


    這時,有聲音從背後傳來。


    “各位,水的溫度如何?”


    我迴頭一看,弁天正裸身沉入溫泉中。


    我仿佛在見證維納斯的誕生一般,看著她將美腿伸進水中,泉水隨即泛起金色的水泡,我似乎還聽到了來自天界的華美樂章。美女與溫泉,乃天下無敵的組合,“極樂之地”就在溫泉!弁天高興地說“這溫泉不錯”,她雪白的手臂在空中伸展,被金色泉水滋潤的肌膚光滑如玉,看起來仿佛連骨頭都是由黃金打造而成的。


    我陶醉於如此聖潔崇高的畫麵,沒發現自己一直大張著嘴呆望著她。


    “喂喂,你的欲望太赤裸裸了吧。”背後傳來毗沙門天生氣的聲音,“雖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此刻你能不能忍一忍?”


    我迴頭一看,原來其他男人都齊刷刷地背對著弁天。


    我們全身暖烘烘的,出了


    浴池穿上浴衣,再披上暗紅色的寬袖棉袍。一行人像一個溫泉療養團一樣,順著螺旋樓梯走下來。


    二樓的宴會廳裏,套著純白罩衣,一身侍者打扮畢恭畢敬地出來迎接我們的,是那個從地獄歸來,號稱不死之身的幻術師天滿屋。天滿屋對我拋了個飛眼,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喲,矢三郎,又見麵了。”


    “天滿屋,你還活著啊。”


    “想要本大爺翹辮子,除非世界末日。”


    “那你又迴來當壽老人的手下了?”


    “再次迴歸走狗生活。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太有才了,還是老大性情不定反複無常,反正膚淺的我是猜不透老大的想法。”


    二樓的宴會廳裏有壁爐和古典立鍾。房間中央放了一張黑亮的長桌,閃閃發光的銀色餐具整齊地擺在桌上。黑暗的車窗上映照出枝形吊燈的奢華光芒,令房間變得更加絢爛。


    我們在桌前就座等待宴會開始,不久,壽老人從書齋上了樓,以一派王者之風在首席就座。


    壽老人舉起葡萄酒杯,宣告宴會正式開始。


    “今晚,很高興迎來新加入的布袋和尚,以及星期四俱樂部的諸位。希望大家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幹杯!”


    晚宴以酒精為燃料,馳騁於秋日的漫漫長夜中。


    圍在黑亮的長桌前有說有笑的毗沙門天他們,恐怕做夢也沒想到,共進晚餐的還有兩隻狸貓吧。夷川早雲帶了很多偽電氣白蘭過來,大方地招待在場賓客,博得滿堂喝彩。


    看著長桌對麵談笑風生的夷川早雲,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家父下鴨總一郎被親弟弟早雲陷害落入鐵鍋的時候,我們兄弟幾個還是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小毛球。但是我們這幾個無奈沒能繼承偉大父親血統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也會羽翼豐滿,到時候我們會做好萬全準備,對你這隻狡猾的狸貓揮下正義的鐵拳!


    “夷川先生看起來很高興嘛。”我說。


    “能加入大名鼎鼎星期五俱樂部,對我來說是無上的光榮啊。我自然高興。”早雲說。


    “星期五俱樂部要大啖狸貓火鍋呢,說不定哪天你就長出尾巴來了。”


    聽我這麽一說,早雲露出猙獰的笑容。


    這時候,澱川教授正忙著征服眼前的美食。他此時默不作聲,其實是在醞釀宣揚狸貓愛的激情演講。沉默有時是為了更猛烈的爆發。


    “澱川先生簡直是巨人的胃口啊。”天滿屋邊撤盤子邊說,圍在桌旁的人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像天滿屋這樣興高采烈地服侍賓客,忠實履行侍者職責,才更叫人害怕。他曾因觸怒壽老人被流放地獄,如今卻若無其事地跑迴來,暗中陷害澱川教授。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怪人。況且,這怪人還得罪了弁天,從弁天冷冷瞥他的眼神就能看出,她打從心底裏討厭天滿屋。


    “天滿屋,你下次打算什麽時候再背叛壽老人?”弁天問。


    “我哪敢啊!”天滿屋害怕地縮成一團,“我已經吃夠苦頭了。”


    “可是你滿臉寫著——我最近還會造反!”


    “您就饒了我吧,弁天大人。”


    席間,弁天這邊為壽老人倒上葡萄酒,那邊將毗沙門天他們迷得神魂顛倒,還不忘招唿澱川教授,順便再將天滿屋使喚得團團轉。抽空還能對我和早雲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就差在臉上寫,“區區一介狸貓,在這種地方幹什麽?”


    大家酒興方酣宴會達到高潮之時,夷川早雲出聲道:“我來為今晚加點助興節目。”


    他拿出一個藍色的玻璃瓶,裝滿水的瓶底沉著一塊圍棋子大小的石子。他將浴衣的袖子挽起取出石頭,還特地用餐巾仔細擦拭。弁天探頭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石頭,說道:“哎呀,好可愛的小石子。”天滿屋拿來一個青瓷碟子放在桌子中央,早雲將擦幹的小石子放進碟子裏。


    “大家瞧瞧這塊石頭。”


    我們都將身體探向桌子,頭挨著頭仔細觀察碟中的石子。


    表麵看上去,它就像河邊隨處可見的灰石子。大家盯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端倪。


    “好像也沒什麽特別……”毗沙門天嘟囔道。


    “等等!”大黑天突然叫道,“是水!水從石頭裏流出來了。”


    經他這麽一說,我發現石頭旁邊的確出現了小小的水滴。很快水滴逐漸變大,從石頭的表麵流下來。隻見清澈的水滴接連不斷地湧出。


    我想伸出手去摸石頭,被早雲一掌拍開。


    “這東西是在鴨川源頭找到的,叫龍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往外冒水,非常神奇。據說這石頭當中棲息著小龍,天龍作亂之時石頭的力量會更強,還會出現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今晚,我就將它敬獻給壽老人。”


    “你不用特意準備禮物。”


    “哪裏哪裏,我隻是聊表心意,請您一定要笑納。”


    早雲說著露出狡黠的笑容。為了讓自己進入星期五俱樂部的事能板上釘釘,他竟然光明正大地賄賂壽老人,真不愧為一大惡棍。


    早雲本以為壽老人會興高采烈地接受這塊小石子,沒想到壽老人轉手就將石子放到弁天手裏。


    “這塊龍石就送給弁天吧。”


    “哎呀,這樣好嗎?”弁天輕輕歪著頭。


    “既然是送給我的,那麽我再送給誰是我的自由。”壽老人說完,用可怕的目光盯著早雲道,“你說是吧?”


    早雲沒料到會變成這樣,隻好一個勁兒地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有馬溫泉的夜深了,大家都迷醉在偽電氣白蘭之中。


    不久毗沙門天站起來,興致勃勃地提議:“各位,讓我們為新的星期五俱樂部成員——夷川氏幹一杯!”大家表示讚同,紛紛起身舉起酒杯。


    就在這時,胸懷狸貓愛的巨人——澱川教授終於燃起反擊的狼煙。教授在長桌一端將餐盤敲得當當作響,“我反對!”


    坐在他對麵的壽老人用銳利的眼神瞪了一眼教授,“你說什麽?”


    “我有話要對夷川說!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早點放棄加入星期五俱樂部,吃狸貓火鍋什麽的實在是太野蠻了。”


    夷川早雲被教授出其不意的攪局搞得措手不及,但馬上就出言譏諷:“但是澱川先生,你應該也吃了不少吧?”


    的確如此,這話讓人毫無反駁的餘地。


    毗沙門天等人也隨聲附和。


    “是啊,澱川,你可比我們吃得還多。”


    “而且你已經被除名,有什麽權利反對?”


    “什麽事都要反對,是詭辯社出身的人的壞習慣。”


    “你有馬溫泉也享受過了,咖啡牛奶也喝了,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到最後來說我們野蠻是不是臉皮太厚了?我們都這樣盛情款待你了,你就不能老老實實讓步嗎?”


    在一片責難聲中,澱川教授卻沒有絲毫怯意。


    “我的確泡了露天溫泉,喝了咖啡牛奶,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但這是兩碼事。為什麽呢,因為泡溫泉、喝咖啡牛奶、享受美食,這一切隻是忠實於人的欲望,而狸貓火鍋則是關乎愛的問題。”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都哭笑不得地歎氣。


    “又——開始了,詭辯家。”


    “理論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還有,請你別到處散布奇怪的傳單了,看著都丟人。”


    “澱川你不吃狸貓火鍋是你的自由,但是我們吃狸貓火鍋也是我們的自由吧。為什麽要把你的愛強加給我們?”


    澱川教授英勇地起身,舉起右手展開熱辯。


    “為什麽?因為愛本身就是強加於人的。世上哪有


    說得清道得明的愛?心懷美食,跨越萬裏之路;心中有愛,超越任何道理。我將自己對狸貓的愛強加給諸位,是要喚起各位內心深處狸貓愛的覺醒。的確,我吃過狸貓,那是我當時愛的方式。但是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我現在能做的事,就是作為狸貓愛的傳道士,顛覆星期五俱樂部的惡俗傳統。你們不是說我吃過狸貓火鍋,沒有權利對你們指手畫腳嗎?那我就再次重申,我不是在說服各位,我是在感化各位!”


    他這番義正詞嚴的演講,連身為狸貓的我都被鎮住了。這份愛太過沉重,結果沒有一個人被感化。長桌周圍的星期五俱樂部成員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這種思想太危險了,我們可不能被牽著鼻子走。”惠比壽呻吟道,“冷靜點,澱川,你最好早點懸崖勒馬!”


    隻有托腮聆聽的弁天,感慨地微笑道,“愛是沒有道理可言的……教授最想表達的,是這一點吧?”


    “沒錯,弁天!看來隻有你最懂我。”


    這時壽老人靜靜地舉起手,一股攝人的氣魄像電流一般在長桌周圍擴散開,宴會廳裏頃刻間變得鴉雀無聲。壽老人笑了笑,對長桌對麵的澱川教授說:“看來你是不會收手的,對吧?”


    “絕不收手。”澱川用洋溢著狸貓愛的英俊臉龐點頭道。


    “我跟澱川家祖孫三代,都能圍著火鍋相談甚歡。事到如今隻能說緣分盡了。”壽老人說完,盯著教授厲聲叫道,“天滿屋!”


    天滿屋無聲無息地靠近澱川教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教授綁在椅子上。接著從有馬簍[譯者注:有馬傳統竹編工藝簍。]中拿出一個紅色的不倒翁,放在澱川教授頭頂上。


    “他們要幹什麽?”我還一頭霧水時,就聽到背後傳來哢嗒哢嗒機械旋轉的聲音,迴頭一看,我驚呆了!壽老人一臉冷漠地轉動著德國製空氣槍的輪盤。我們瞪大眼睛看著槍身亮光一閃,壽老人就這樣雙肘支在桌上瞄準目標,毫無預警地開槍了。“啪!”——幹澀的槍聲在車內響起,澱川教授頭上的不倒翁被打飛了。


    錯愕的毗沙門天等人嚇得趴倒在地,“等等,壽老人,您不要衝動!”


    “再怎麽樣也不能開槍打人吧?”


    “會流血的!會出人命的!”


    壽老人嘴裏嘲笑教授,“你不是胸懷舍身成仁的狸貓愛嗎?”手上已經開始裝填第二彈了。天滿屋心有靈犀地飛速在教授頭上放了第二個不倒翁。他們就像正月的打年糕組合,配合得十分默契。澱川教授臉色蒼白地怒視著空氣槍的槍口。


    壽老人再次瞄準不倒翁,放言道:“這可都是鉛彈,我會打到你求饒為止!”


    澱川教授被人強壓著玩效仿威廉·退爾[譯者注:瑞士傳說中的民間英雄。由於不肯給奧地利總督的帽子敬禮而遭到懲罰,被要求持弓射下放在自己兒子頭上的蘋果。]的遊戲,作為星期四俱樂部的同誌,我怎麽能袖手旁觀。我毫不猶豫地爬上桌子,擋在壽老人和澱川教授之間,舉起雙手大叫道:“請等一下!”壽老人將槍口朝向天花板,眯起眼睛問道:“你想幹什麽,矢三郎?”


    “我有話要對澱川教授說。”


    我站在桌子上看著澱川教授。被綁在椅子上的教授,頭上頂著不倒翁,茫然地望著我。


    “作為星期四俱樂部的成員,我的確與你很親近。”我開始對教授傾訴,“但說實話,你那套狸貓愛的說辭我聽得耳朵都長老繭了。我跟著你也就是想蹭吃蹭喝而已,無論是拉麵還是壽喜燒,法國菜還是意大利菜,雞肉火鍋、甲魚湯還是河豚火鍋……有魅力的是那些美味佳肴,不是你。但你請我吃再多好吃的,我也無法認同你扭曲的愛。我受夠了!今天借這個機會,我要跟你徹底決裂。”


    “你怎麽……”澱川教授喃喃自語,“不要說這麽傷感的話。”


    “我在這裏正式宣布退出星期四俱樂部,與澱川教授一刀兩斷。我決定今後把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當自己人,下次澱川教授再用這種莫名其妙的論調騷擾各位,我一定會阻止他!就當是我之前助紂為虐的贖罪吧。啊啊,我受夠了這種詭辯的強加之愛!我有自己愛的方式!”


    待我一口氣說完,毗沙門天等人起身歡唿鼓掌為我喝彩。與其讓粗暴的壽老人舉著空氣槍血濺會場,不如盡量把氣氛炒起來息事寧人。


    “還是你這孩子腦子清醒啊。”


    “是啊是啊。”


    “幹得好!二十一世紀新青年!”


    星期五俱樂部成員亂糟糟地一陣起哄。而桌子那邊,澱川教授露出一副令我心疼的哀怨表情。他痛苦地看著我,“你在說什麽?”教授大叫,“你跟我不是同伴嗎?我們在一起聊了那麽多狸貓是何等可愛的話題。”


    “……其實,我對狸貓火鍋也很感興趣。”


    “你說什麽!”澱川教授尖叫道。


    “大談吃也是一種愛的,不正是教授你嗎?我完全讚同這種想法。迴想起來,去年秋天我接受弁天大人的盛情邀請,來星期五俱樂部參加宴席。自那以後,我腦海中沒有一刻不在想著狸貓火鍋。不顧世人鄙夷的眼神,勇於挑戰吃狸貓火鍋這種惡俗的食物,這種反叛時代潮流的浪漫行為,讓我憧憬不已……”


    我越扯越遠有點刹不住車,心中大叫不妙。這時候,一直淡定圍觀的弁天突然開口說出一個驚人的提議:“那你也加入星期五俱樂部不就行了?”


    弁天環視四周,看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我們,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比任何人都錯愕的是夷川早雲。他離開桌子呆立在那兒,這出人意料的提議對他來說簡直是場噩夢。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交頭接耳,偷偷揣測長桌另一端壽老人的態度。壽老人將槍口對著天花板,閉目沉思。


    忽然,弁天抬手打了個響指,“天滿屋!”


    “來了。”天滿屋鄭重地搬來一個梧桐木箱和一瓶紅玉波特酒。


    弁天催促我從桌上下來,然後從梧桐木箱裏取出一個東西放在桌上。在枝形吊燈的奢華燈光下,閃耀著褐色光輝的,正是紅玉老師的飛天鍋爐引擎。


    “弁天大人,這是……”


    我不由得叫出聲來,弁天瞪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閉嘴!”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都一臉驚訝地湊過來圍觀,弁天打開紅玉波特酒的瓶蓋,將酒咕咚咕咚倒進鍋爐裏。


    剛才還閉著眼睛沉思的壽老人慢慢站起來,將空氣槍放在一旁探出身子,眼睛閃閃發亮地盯著弁天手裏的東西。


    不久,車內發出巨大的轟隆聲,三層電車開始上升。


    隻見連接地下的水管——用來將有馬泉源的泉水引來屋頂露天浴池——從電車脫落閃過窗外,璀璨耀眼的金色泉水在空中飛濺。毗沙門天靠近車窗向外一看,嚇得發出悲鳴,“喂,飛起來了!”其他成員也紛紛貼著窗子向外看。


    三層電車從療養院的後院浮上天空。從車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山間盆地中整個有馬溫泉的夜景。隨著電車越升越高,遠處以六甲山為首的群山山影,以及大海沿岸燈火通明的神戶市也映入眼簾。壽老人也靠近窗邊向外看,發出滿足的感歎聲。


    弁天就這樣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著大家吃驚的模樣。


    “這是我和矢三郎,獻給壽老人的禮物。”


    “……過大花甲[譯者注:120歲。]時,這倒是個不錯的慶生道具。”


    壽老人說完,轉頭看向我。


    “你就作為新的‘布袋和尚’加入吧,歡迎來到星期五俱樂部。”


    我看向弁天,她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噓”的動作,像是禁止我說任何話,又像是在撩撥我,“有種你就拒絕啊。”


    不久燃料用盡,


    三層電車開始逐漸下降,再次著陸在療養院後院。大家因太過震驚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很快,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走過來一一與我握手。


    夷川早雲直到這時,才消化了剛才那個可怕的事實。他像無法唿吸一般憋得臉色發青,用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眼神瞪著我,緊握的雙手因憤怒而顫抖,額頭青筋暴起,就差沒露出尾巴了。


    “這算什麽,這到底演的是哪出?!”夷川早雲怒吼道。


    車內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家都遠遠地躲著暴跳如雷的早雲。


    “怎麽了夷川?”壽老人問,“你有什麽異議嗎?”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今晚不是迎接我加入星期五俱樂部嗎?”


    “計劃趕不上變化。”


    “但是!但是!選誰不好為什麽偏偏是這家夥?!”早雲憤怒地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嘴上唾沫橫飛,“你們對弁天的偏袒也令人發指!你們被這家夥騙了,大家都被騙了。他根本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大壞蛋!”


    壽老人無動於衷地說:“正合我意,我的興趣就是多養幾條走狗。”


    早雲再也無力反駁,他逐步後退,怒視著桌邊的眾人。大黑天一臉抱歉地伏下眼瞼,毗沙門天說:“看來這次是有緣無分了。”天滿屋拍了拍早雲的肩膀,小聲說:“打起精神來,以後有什麽困難盡管找我商量。”早雲憤然揮開他的手。


    “把龍石還給我。”早雲說,“既然你們這樣對我,還送你們禮物我豈不是太蠢了!”


    “……那個我已經送給弁天了。”壽老人說。


    “到我手裏的東西就是我的。”弁天將龍石置於掌心。


    “就是這樣,夷川。”壽老人答複他。


    他們竟然將狗屁不通的歪理說得如此坦然。


    夷川早雲被他們的厚顏無恥驚呆了,“你們這幫妖怪!”他跺著腳大叫,“時至今日,我滿足了你們多少無理要求!你們能收購這個療養院是托誰的福——難道不是我嗎?今晚的偽電氣白蘭是誰準備的——是我!為了這次敬獻的貢品,我還特地跑到岩屋山的深山裏挖掘龍石。我是為誰吃了這麽多苦?我比那邊隻會嘿嘿傻笑的矢三郎努力千萬倍!”


    早雲目露兇光地盯著我。


    但壽老人這時卻給他潑冷水,反問道:“那你說你這又是為了什麽?為什麽處心積慮地想加入星期五俱樂部?”


    早雲被這句話噎得啞口無言。他眼中的兇光消失了,嘴巴無力地張著,臉上血色盡失。“我隻是……想用正義的鐵錘……打擊那些可惡的狸貓……”


    “鐵錘?你想當厲鬼嗎?”


    “鐵錘……打擊……”早雲痛苦地喘著粗氣喃喃自語。


    早雲的突然轉變讓我無法抑製內心的恐懼。


    他這副樣子,就好像被地獄的熊熊業火燒盡了毛茸茸的靈魂,隻留下一片死灰。他身上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燒了。站在那裏的,是一隻茸毛悉數被地獄之火燒盡的,光禿禿的狸貓。被狸貓界流放,生無可戀地揮霍全部財產在溫泉地巡遊。對早雲來說,加入星期五俱樂部向狸貓界複仇,就是他苟活於世的唯一希望。


    早雲突然“哇”地大叫一聲掀翻桌子,晚餐的殘羹撒了一地。


    “矢三郎,我走到哪裏你都要妨礙我!”


    早雲跳過來抓住我的脖子,將我按倒在地。周圍的人想要把我們拉開,但是憤怒成狂的早雲兇相畢露,不斷往我身上壓。他惡狠狠地湊過頭來,鼻子貼著我的鼻子,唾沫橫飛地宣泄著憤怒,“無論做什麽事總有人妨礙我。”他大叫道,“本以為大哥死了一切都會改變,沒想到還有你們!”


    因憤怒而內心扭曲的早雲滿臉通紅,他開始膨脹,額頭冒出犄角。


    “別變身!”我叫道,但是早雲此刻已聽不進任何人的話。


    早雲越變越大,瞬間變身成頂到天花板的巨大赤鬼,抓著我到處揮舞。他踩著撒了一地的殘羹和餐具怒吼。枝形吊燈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四濺,車內落入黑暗。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四下逃竄。


    早雲抓著我撞向車窗,我差點不能唿吸。這時,我聽到壽老人尖叫一聲“天滿屋!”緊接著,傳來德國製空氣槍哢嗒哢嗒的聲音。


    “別開槍!別開槍!”我聲嘶力竭地喊道。


    伴隨著“啪!”一聲幹澀的槍響,早雲發出可怕的咆哮聲,震得三層電車都在晃動。


    抓著我的鬼手消失了,我滾落在滿是玻璃和餐具碎片的絨毯上。待我慢慢爬起來時,早雲早已不見蹤影。壽老人點起一盞小油燈,車內如龍卷風過境一般一片狼藉。成員們鬆了口氣,癱坐在窗邊。


    “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妖怪。”大黑天心有餘悸地說。


    壽老人望向漆黑的窗外呢喃道:“厲鬼也時有出沒。”他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容,但僵硬的笑臉卻掩蓋不住內心的憤怒,“溫泉底下便是地獄。”


    我出了三層電車跑到後院,尋找夷川早雲的蹤跡。


    我借著車窗透出的光亮,在草地上摸索。血跡還很新,一滴滴延伸到荒蕪的灌木叢深處。我循著血跡往前走,迴頭一看,隻見壽老人的三層電車悄然佇立在那裏,散發著朦朧的光。想想自己曾置身其中,仿佛就是一場夢。


    “早雲,你在哪兒?”我對著灌木叢深處小聲唿喚。


    這時,我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這有馬之地離京都好遠啊,仿佛隔了一條銀河。


    早雲的話在我心中迴響——


    “既然如此,我隻好在這異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自我懂事以來,父親就是狸貓界的頭領偽右衛門,夷川早雲也已然是偽電氣白蘭工廠的領頭人。就算還是小毛球的我們,也能看出父親與早雲關係惡劣。但如果再往前追溯,在早雲還是糾之森的一隻小毛球那會兒,應該也曾跟父親一起無憂無慮地玩耍過。在山中四處亂竄尋找野槌蛇,一起下將棋,每天在紅玉老師門下學習……那時的他們,應該也和我們幾兄弟一樣相親相愛。到底是什麽讓他遠離狸貓界,落得如今這般下場?


    我摸索著來到灌木叢深處。


    三層電車的燈光已經照不到這裏,周圍是寒冷的黑暗。在露天溫泉泡得暖烘烘的身體正在逐漸變涼,不知不覺間怎麽變得這麽冷了。


    現出原形的夷川早雲毛茸茸的,倒在地上。


    聽到我靠近的腳步聲,早雲發出痛苦的喘息。


    “想看我的下場就盡管看吧,看來我連成為厲鬼的才能都沒有。”


    我想伸手去摸他,他立刻發出猛獸般的低吼威嚇我。他的側腹流了很多血,德國製空氣槍的子彈似乎打穿了這隻老狸的腹部。


    我不顧早雲的威嚇,上前按住他的傷口,雙手立刻沾滿鮮血。


    “英雄也好梟雄也罷,我們最終不過是隻毛球。”早雲呻吟道。


    “別死在這種地方,我帶你迴去。”


    “……你父親的大仇終於報了,你該更高興才對。”


    讓我深感意外的是,夷川早雲變迴狸貓後的模樣羸弱不堪。完全沒有攜帶萬貫家財,在溫泉地養尊處優該有的樣子。他屁股上的毛硬邦邦的,幹癟的屁股輪廓清晰可見。倒在我眼前的,不過是隻寒酸的瘦狸。很難想象他曾是名震京都的魁首夷川早雲。那張毛茸茸的側臉,竟有些許父親的影子。


    “快起來啊,叔叔。你現在這樣也太淒慘了。”


    奇怪,我的眼中竟然泛起淚光。


    至今為止我心中不斷積累的對夷川早雲的憤怒,就像蒲公英被風吹散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此十分焦慮。曾經那般愛憎分明的情感,怎麽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呢?


    很快早雲開始大聲呻吟,滿是血水的鼻子在黑暗中泛著亮光。


    他睜大的眼睛不斷閃爍著,不知道在黑暗深處看到了什麽。很快,這雙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三層電車的光亮,看不到這遠離故鄉的有馬之地的寒冷黑暗。就連不斷阻礙他野心的可惡侄子,他也看不見了。


    此刻,早雲似乎看到了,從混亂的現世彼岸射向他的新的光芒。


    “我夷川早雲,這就去造訪冥途。”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英雄也好梟雄也罷,我們最終不過是隻毛球,終要毛歸天際。


    我跪在一動不動的早雲身旁,無力地垂下頭。


    寒冷刺骨的深秋夜晚,早雲的身體逐漸變冷,我的身體也跟著變冷。


    雖然我一直希望將早雲逼到絕境,但從來不曾期盼過這樣的結局。到最後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想要什麽樣的結果。我隻知道自己很悲傷。明明是父親的仇敵死了,我卻像自己的父親死了一樣在哭泣。


    忽然,樹下的陰影深處傳來一個聲音。


    “躺在那裏的……是我爸爸嗎?”


    我抬起頭,驚訝得忘記了唿吸。過了好久才開口問道:“是海星嗎?”


    “矢三郎,你為什麽要哭?躺在那裏的是我爸爸吧?”


    “他被天滿屋擊中了。”


    “受了很重的傷嗎?”


    “啊……不過,已經不再痛苦了。”


    海星陷入沉默,我也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我終於明白海星為什麽來有馬了。她應該是暗中得知早雲在有馬,所以才借故休假悄悄地來找父親吧。


    “能不能讓我跟爸爸單獨待一會兒?”不久,海星輕聲說,“謝謝你,矢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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