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東京有場地震。


    震度不大,一點點而已。關東地區的年輕人應該早就習慣這個腳下大地稍微扭動,憑個人力量根本無法抵擋的自然現象,一點都不在乎那獨特的感覺吧。無論是否感到搖晃而醒來,大半都會繼續睡到為來得及上課而定的鬧鍾響起為止。


    但她的反應不太一樣。


    或許是因為幾乎沒體驗過縱向搖晃的地震,來野環驚慌地跳了起來。裹著充滿哥哥的味道,肯定是好幾個月才曬一次的棉被唿唿大睡時,感到有異常狀況──地震發生,她就不禁一腳踢開了棉被和毛毯。


    「……哇。」


    早晨微曦穿過窗簾縫,透進這三坪的房間。


    小小公寓的一間鬥室。


    嗯,對。這裏不是我房間,是哥哥的房間。


    這是哥哥在東京租的公寓,不是廣島市內的那個家。


    而這個哥哥並不在公寓裏,隻有妹妹鋪了床鋪睡在裏頭。由於哥哥隨時可能迴來,我天天都盡可能地熬夜等他,可是眼皮每次剛過午夜眼皮就受不了,自己閉上了。醒來時,寒冷的夜已經變成寒冷的早晨。到今天,我已經這樣過夜快一個星期了。


    意識朦朧的我,擦擦眼角站起來。


    剛剛是怎麽了。


    喔對,地震。所以才會醒來。


    就這樣?


    真的隻有這樣?


    不知道。可以確定的是直覺告訴我,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


    「哥哥?」


    明明房裏不會有其他人在,我仍然這麽問了。


    而且稍一恍神,人已離開公寓。


    氣溫隻有個位數,我卻毫不懼怕寒冷,隻想趕快出門。這個上午六點三十幾分的世田穀一隅,靜得和白天完全不同。汽車來往的引擎聲和人的動靜少了很多,彷佛全世界的人口都變少了。我吸進一大口冷冽的空氣,吐著白煙仰望朝霞乍現的東京天空。


    有光。陽光。


    有點像從前沿丸子川邊的路走迴家時見到的光。


    為什麽呢,當時那明明是夕陽。光亮和色調都不一樣。


    盡管如此。


    我還是覺得很像。


    「啊……」


    剎那間。


    我明白自己感受到了什麽。


    不是發生。


    是結束了。


    父母上東京世田穀警察局請求協尋後想帶我迴家,我卻激動地堅持要等哥哥迴來,像個小孩一樣大唿小叫,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之後就獨自待在公寓裏等哥哥,一連就是好幾天。算上父母上東京之前的天數,對,就快一星期了。


    在即將麵對從春天開始的高中生活前,有如緩衝期的倒數計時中臨時插入的這段宛如惡夢,感覺很不現實的東京生活,一定就會在此刻結束。


    它結束了。


    沒有任何理由。


    隻知道有種感覺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


    「我真的該迴去了嗎,哥哥?」


    聲音,模糊不清。


    不知不覺地,臉頰濕成一片。


    淚水是何時流下的,我真的完全沒發覺──


    ?


    西元一九九一年二月某日,同一時刻。


    東京都千代田區神田駿河台,禦茶水,某山間旅館樓頂。


    艾爾莎?西條獨自凝望布滿朝霞的天空。


    找不到半點痕跡。遍布她眼前的無疑隻是冬季天空,太陽徐徐上升的早晨光景,那道從地底深處射向天空的鮮烈魔力,沒有絲毫殘跡。盡管如此,艾爾莎仍感受到它的存在。不知是曾經成為聖杯戰爭中的主人,一度擁有令咒的關係,還是任何魔術師都有這樣的感覺,不過她很確定,一切都結束了。


    聖杯戰爭已經終結。


    可能是大聖杯的巨大魔力發生胎動,又突然消失。


    直覺告訴她,聖杯並未啟動。


    植入她精神、理性、記憶與靈魂深處的詛咒也逐漸消散。這風格不甚東洋,極為特殊複雜的術式,必定是出自那個雙眼水靈的少女──應是劍兵主人的可怕少女之手。而它在小地震發生前不久,就不知為何自動解除了。


    艾爾莎的精神完全解放了。


    有如綁熏肉般圈圈纏繞的的堅韌繩索,突然變成滑順的絹絲,就此脫落、鬆開。


    「弓兵……阿拉什……」


    朝陽暖意中,艾爾莎眯起雙眼。


    眼前變得朦朧。


    原以為早已流乾的淚,一刻也停不住。


    失去愛子路卡時,她曾告訴自己再也不流淚。


    使用三劃令咒,要弓兵解放寶具真名時,她也是這麽想。


    然而,現在卻淚流不止,滾滾地流。即使有自己的一切正在融化,湧出雙眼的錯覺,也仍停不下來。艾爾莎嗚咽著唿喚他的名字,不是現界所配的職稱,而是真名。一次又一次,這應該是當成能唿喚他名字的最後機會。


    「──────」


    名字之後,擠出喉嚨般訴說的言語已是一片模糊。


    也得不到答覆。


    因為他不在這裏。


    艾爾莎不知弓兵的靈魂會到何處去,也不知聖杯戰爭的真相。盛裝七騎英靈之魂的聖杯化作災厄之獸的事實,再也沒讓第三者知道,就隻有消散在那黑暗深淵裏的人明白發生過什麽事。然而很不可思議地,艾爾莎的預感都很正確。


    她不覺得他返迴了英靈座。


    隻為了弓兵阿拉什離開人間的事實悲傷。


    迴想他的側臉,如同活人逝世般哀痛。


    ──永別了。


    ──我最初、最後且最優秀的使役者,阿拉什?卡曼格。


    好了。擦乾眼淚,抬起頭吧,艾爾莎。


    提起那口他覺得很不錯,你最愛的旅行袋。


    從旅館前往沒多少路程的聖堂教會分部,辦妥手續。對感覺像爬蟲類的監察助理擠出最好看的笑容,讓我這個在遠東的稀有魔術儀式抽到大英雄,卻仍然慘遭敗北,最後撿迴一條命的可悲女子裝作毫不在乎,盡可能要那個虐待狂神父笑不出來。要是弓兵見了那個神父,肯定也會大皺眉頭。


    然後。


    迴家吧。


    迴到久違的故鄉,已經一年多沒去給路卡掃墓了。


    想說的話有一大堆。


    就把我在遠東遇到無雙大英雄的事告訴他吧。


    在那之前,再讓我哭一下。


    ?


    那是二月……


    老爺過世大概一周後的事。


    就是早上有縱向地震那天,不怎麽搖就是了。平常我根本不會去在意那種地震,可是那天不曉得為什麽特別緊張,還跑去隔壁房叫同事起床,所以記得很清楚。對、對。在杉並區的玲瓏館府。當時包含我在內的大半傭人,都從伊豆的別墅迴來了,所以傭人房都有人住。


    對,那是一九九一年二月日沒錯。


    地震後不久,玲瓏館府來了個客人。


    記得還沒過上午八點。有個看起來二十幾歲,高帥的金發年輕人來到正門口……然後把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交給我們照顧。管家問他這是為什麽,可是他什麽都不說,也沒解釋她和小女孩是什麽關係。


    隻是短短地敘述,說她是沙條家的孩子。


    『一切都結束了。所以,這孩子和玲瓏館家無冤無仇。』


    還說了這句話。


    我自己是聽不懂,不過管家似乎多少明白他的意思,馬上給我們這些摸不著頭腦的人下指令,我們也立刻去辦。我們將小女孩視為沙條家的正式訪客,必須以禮相待,所以馬上整理好客房。不是我自誇,我們為了隨時臨機應變而


    接受過各種訓練,這就是在玲瓏館家服務的……


    女孩怎麽了?


    對,沒錯。她睡得很沉,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金發年輕人很快就離開了,不曉得去了哪裏。


    他交給我們的小女孩,芳名記得是叫做沙條綾香。應該是聽夫人說的。那時候,夫人也和我們一起迴到玲瓏館主屋。


    綾香小姐睡了好多天。


    口無遮攔的年輕傭人還戲稱她為「睡美人」,我和管家是聽一次罵一次。可是就我所知,她似乎是真的沒醒過,好像陷入很深沉的睡眠狀態,大家都很為她擔心。


    那幾天,綾香小姐都躺在客房床上動也不動。


    我不記得她有沒有醒過,隻記得玲瓏館自己的醫生來看診過好幾趟,說她健康狀況並沒有出問題。怎麽說呢,是不是所謂的心理疾病也不確定。至少我什麽也沒聽說。


    啊,可是後來夫人提到了一點點……


    幾天前侵襲玲瓏館家,奪走老爺的那場悲劇,就像是一場可怕的詛咒,也發生在沙條家,而且沙條綾香小姐是失去了所有家人。


    『那孩子一睡不醒,一定是為了避免心靈崩潰……


    畢竟目睹那麽殘酷的現實,還要活在其中……實在是太痛苦了。』


    對,夫人就是這麽說的。


    說不定……大小姐會那麽做,就是因為聽了夫人的話。也可能是我自己太多愁善感。


    對,就在那一天。


    大小姐來到了在客房日夜昏睡的綾香小姐床邊。


    玲瓏館美沙夜大小姐。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當家的老爺才剛走,就堅強地打理好玲瓏館家大大小小之事。明明她自己也應該很難過,還能安慰日日以淚洗麵的夫人。年紀還這麽小,就像是一切都很完美……喔不,她就是個完美的大小姐。


    後來,那天我見到了非常珍貴的畫麵。


    剛見到的那一刻,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我沒有目睹真正重要的一瞬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綾香小姐在昏迷當中伸出手才會那樣,總之那實在非常難得。大小姐從來不曾請朋友來家裏玩,會那樣親近同年紀的孩子,說它是奇跡也不為過。


    更何況大小姐還握著她的手。


    對,簡直就像一對手足情深的姊妹──


    (摘自玲瓏館家傭人之證詞)


    ?


    對,沒錯。


    當時伸手的是沙條綾香小姐。


    她是作了惡夢吧。這也難怪,我們這些稍微知情的人,實在不難想像她見到了多麽可怕的事。她喘得很厲害,不斷呻吟,還說了一些夢話,要找什麽似的伸出手,抖得好厲害。可是那和未經世事的孩子,下意識尋找父母的手又不太一樣。


    是伸向參與聖杯戰爭而喪命的父親?


    還是同樣在聖杯戰爭中香消玉殞的姊姊?


    確實,真相並非我這外人能夠看清。我個人是很想安撫她,不過她樣子難受得讓我不敢踏進房裏。


    可是,美沙夜大小姐……卻握起了綾香小姐的手。


    我不敢擅自臆測大小姐當時是怎樣的想法。


    能確定的是,大小姐那一握讓綾香小姐慢慢鎮定下來,最後開始發出平穩的寢息。這段時間,大小姐是片刻不離,保持著牽手的姿勢,注視綾香小姐的臉將近一小時。以上全是客觀的事實,沒有任何個人想法在內。


    是,要問我當時的感想嗎?


    實在不便多說。我不過是玲瓏館家的管家,家中任何事我概無批評之理。話說迴來,我怎麽會隨隨便便就對你……


    【因訪問者施行魔術而暫時中斷】


    ……沒關係,我就說了吧。我有對你講清楚的必要,沒錯吧。


    看著大小姐陪伴昏迷不醒的綾香小姐,我……對,有種很深的感慨。


    彷佛大小姐是看著自己身上分出來的一部分──


    現在迴想起來,大小姐當時已不是從前的大小姐了。從老爺過世那一刻起,大小姐似乎就深有接任這個堪稱東京管理者的王者之家自覺,發揮她洋溢的才華,將玲瓏館家及其所掌控的一切安排得穩當妥貼。麵對那些餓犬般阿諛奉承的凡夫俗子,大小姐始終那麽強硬、優雅、絢爛,展現出玲瓏館家絕不會因為失去老爺而凋敝的氣度,將一切操之在手。


    總之就是,美沙夜大小姐成功負起了玲瓏館當家的責任。


    換言之,她等於是拋棄了這年紀應有的童真。


    或許是這個緣故。


    大小姐在客房床邊的表情,就像見到前幾天拋棄的自己一樣。


    ……抱歉,我太失言了。麻煩你忘了吧。


    這種話不該留下來,我這老家夥自己帶進墳墓裏就好。


    (摘自魔術協會 玲瓏館管家的證詞紀錄)


    ?


    人潮洶湧的jr東京車站內。


    有兩名女子,也在那一天那一刻來到那裏。


    來野環,要搭乘東海道新幹線hikari3號迴廣島。


    艾爾莎,為轉乘上野站的首班特快車前往成田機場。


    她們在通往中央線月台的電梯前擦身而過,究竟是命中注定的交錯,還是不具任何意義的巧合?實情無從得知。曾僅僅相距數十公分的兩人,各自注視著自己的方向前進,視線不曾交會。


    啊,錯了。


    視線曾有那麽一瞬間重合。


    ──四目相對。


    環的烏黑明眸,與艾爾莎的翠綠瞳仁連成一線。


    兩人在那一刻,或許有短暫聽不見四周紛擾雜遝的錯覺,但是,沒有因此展開交談。環下意識地對注視艾爾莎的雙眼道歉,艾爾莎也注意到她的動作而柔柔一笑,就這樣結束了。


    二月某日,於一九九一年聖杯戰爭幸存的兩名女性就此錯身離去。


    命運的軌跡各自往不同方向延伸。


    接著──


    「啊!對、對不起。」


    環因為外國美女對她微笑而覺得奇怪,納悶轉向新幹線月台時,不小心撞上了路人。都是頻頻迴頭惹的禍。環趕緊低頭道歉之後,才戰戰兢兢抬頭看對方的長相。腿很長,個子很高。


    一個外貌爽朗的男性。


    那副稀罕的時髦眼鏡,是進口貨嗎?


    好像在電視上見過──環不經意地這麽想,但沒有繼續深入。新幹線就快發車了,得趕快上車才行。要是沒搭上,說要來車站接人的媽媽一定又要哭了。雖然不管有沒有搭上,她應該都會哭。


    而自己也會跟她一起哭吧。


    原本以為今天早上哭了一個多小時,淚水已經流乾了。


    以後還會哭多少次?


    該在的人不在了。哥哥不在了。


    很想當作他依然平安,可是心裏為什麽這麽難受──


    「抱歉。」


    眼鏡男如此說完後,就瀟灑離去。


    對鞠躬迴答「我才該道歉」的環沒再多看一眼。


    就這樣。


    又一道命運的軌跡在此交錯。


    ?


    眼鏡男──


    剛踏出jr東京車站八重洲中央出口,就有一輛高級德國車來迎接。


    那是他名下的七輛車之一,若再算上登記為公司用車的,位數也要跟著換了,但每一輛都是以他的喜好來挑選。從最新型跑車到古董老爺車都有,有的價值高到可以稱為財產,不過對他而言隻是零頭罷了。與今天剛從成田機場歸國的他從倫敦帶迴來的真正寶物相比,再好的車也不算什麽。


    「去西新宿。」男子簡短吩咐司機。


    「直接迴家嗎?」


    「公司和家不都是同一間大樓。


    」


    男子開玩笑般輕鬆地這麽說之後,拿起車上的電話。


    撥出預先登記的號碼後,對方不到兩秒就接起。


    「你好。是啊,我到東京了,教會的人都跟我說了。聖杯戰爭失敗了吧?嗯,沒錯。先為第二次機會做好準備。該花的錢都別省,能弄多少聖遺物都弄來,希望能召喚出最強的英靈。」


    車很快就駛上首都高速公路。


    從高處眺望都心的林立大樓之餘,他繼續說:


    「他叫奈吉爾?薩瓦德吧。把跟他買的資料全部輸入電腦保存。不知道他是否因為自知死期將近,告訴我很多事……對,屍體就照他的意願處理掉。」


    聽筒另一端的人表示領命。


    男子點點頭,又說:


    「我原本認為魔術師家係或血脈那些全都是累贅,但看樣子也不盡然啊。居然會有萬能願望機,既然那種東西已經近在眼前,我當然要把它弄到手。雖然我連第一場的起跑線都沒站上──」


    目的地就快到了吧。


    男子遠眺剛竣工的新宿新都廳,揚唇一笑。


    野心。


    期許。


    都放在這句話裏。


    「但下迴我絕不會放過。」


    ?


    ──轉眼就是八年歲月,在世界迎接第二十次世紀末之際──


    ?


    一九九九年,遠東都市東京。


    以聖杯能實現任何願望的謊言為號召,為爭奪仿聖杯●●●號的壯烈廝殺將再度揭幕。或許是聖堂教會樞機主教放不下的妄執,還是受到鍾塔、魔術協會某種意圖的影響,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加速,使東京的數百萬條人命,再次暴露在「獸」的爪牙威脅下,長成美麗少女的孩童也被卷入轉動中。地下大聖杯的經曆,已被她封鎖在記憶深處。


    齒輪轉呀轉,轉向悲劇,轉向惡夢。


    無人阻止。


    因為知情者什麽都不願泄漏。


    新的七名魔術師【主人】勢將聚集於東京,發動新的戰爭。


    喪失記憶的少女。使用黑魔術的沙條綾香。


    「……我的死刑倒數終於歸零了。」


    王者少女。馭獸之手,玲瓏館美沙夜。


    「我想要個死在女人手上的英靈。因為啊,這麽一來,他就會曉得女人的可怕吧?」


    少年聖人。肉體縛於機器的伊勢三杏路。


    「因為我從來沒有朋友。」


    不請自來的神父。麵帶瘋狂微笑的桑克雷德?法恩。


    「很遺憾你父親遇到那種事。距離真理就隻差那麽一步,可是你們卻──」


    其餘三名。


    一個是男性,如統治者般坐鎮於新宿摩天大樓,且成功召喚出過去數千年以來的最強英雄。在遍布眼底的東京夜景中,他究竟能看出些什麽?


    最後兩名,是男是女尚未揭曉。


    新召喚的七騎英靈【使役者】也將在聖杯引導下,再次於東京降下神秘。


    展開史上第二次聖杯戰爭。


    彼此廝殺、爭奪,以及──


    ?


    上帝說:「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


    當浮華歸為虛無,下一段千年將會開始。


    財富的象徵,人的七宗大罪。


    汙穢至極的金杯。


    一切都是為開啟天堂之門。


    最後的奇跡,將落在最優秀者手裏。


    ?


    好暗。好暗。好暗。


    在這個充斥著彷佛凝縮而來的黑暗,自然光照不進的地方。


    除了寂靜,就隻有死,沒有任何真正的生命。在地麵上生活的上千萬東京市民不會知道,曾有數百名少女在此涕零喪命。若有活人在這裏吸一口氣,彌漫於廣大空間的絕望、悲歎與恐懼的渣滓,確定將會頓時堆滿他的肺、燒融他的腦,讓他瞬間發狂,發瘋至死。


    東京都內某處,地下大空洞。


    堪稱聖杯戰爭中心點的大聖杯所在地。


    有個東西,在其中蠢動。


    想從近似死亡的沉眠中醒來而掙紮的東西,無疑就是應在八年前因聖劍之擊而消散得不留痕跡的巨大肉塊、黏塊。然而它沒有毀滅,依然存在。盡管那龐大的光,確實從地下空間轟散了即將成形為驚世巨獸的它,但隻是一時的。啊,人類之惡永無根絕之日!


    色彩深濃的死亡餘韻扭曲了空間,「獸」在暗黑深淵中重新聚形。


    等待重新誕生的卵再度以大聖杯為殼,饑餓地等待受肉。


    如沸水般冒泡的黑色黏塊、黑泥、黑獸搖籃,堆得像座小山。


    而其前方──


    有一名少女,正在舞動。


    「劍兵!劍兵!劍兵!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迴來!」


    天真爛漫地舞動。


    「啊,我最愛的劍兵!」轉呀轉地,有如隻能旋舞的自動人偶。「我愛你愛到一想到你,內髒就快要從肚子裏流出,心髒灼熱得要從夢裏醒來啊!」


    妖精。嬌美之花。華麗的淑女。


    不,不是。這怎麽會是那種東西。


    在這裏的,是將世界納為己有的公主。世界盡在她股掌之間,隻要她有意,力量也足以輕輕一握就毀滅世界。啊,她已經有這個念頭了。再來就隻是靜待絕佳良機,循必要步驟摧毀世界。懷藏「獸」的大聖杯依然安在,她的目的也與八年前毫無改變。


    ──沙條愛歌。


    沒錯,她一點都沒變。


    並未隨時間流逝成長的她,和「獸」一起迴來了。


    少女身上依然是當時那件翠綠色洋裝,開心地笑著。


    身高沒變,白瓷般的肌膚、清澈的眼眸,以及若有光照射之下必然是閃閃動人的柔亮秀發,都沒有任何變化。那美麗的笑容也沒有絲毫陰霾,但興奮眼神中的思念遠勝八年前。


    若問她身上哪裏有明確不同,就是胸口了吧。


    大膽袒露的胸口,不隻是白皙軀體的一部分,還有──


    「好想趕快見到你。」


    主人位階第一階的證明。


    七翼令咒。


    以及貫穿令咒中央與其心髒的──鮮紅劍痕──


    「好想趕快見到你、好想趕快見到你!」


    少女歌唱、唿喊、盼望自己的愛。


    愛。將那吞噬萬象的猙獰之物置於胸中,代替心髒。


    黑暗中,它散發著淡淡的魔力之光,彷佛象徵四周彌漫的死亡。


    愛歌是在沒有觀眾的黑暗舞台舞動嗎?不,這裏有寥寥幾個觀眾。


    不停舞動的少女背後,有六道人影!


    正是留在聖杯內無法迴座,如今在此重新現界的扭曲六騎!


    「啊,我又得殺死齊格魯德了嗎……這讓我,很為難……」


    槍之英靈【槍兵】。曾引導勇者之人。


    形成於其頸部周圍的六個小瓶中,裝滿了黑色液體。小瓶後突出的針刺進她的頸部,注入那些黑色穢物,與八年前使她發狂的物質相當接近的毒素,消融她的腦髓與精神,且無法抗拒。


    使她立刻為戀、為愛發狂。


    立刻揮舞巨槍,以殺死她永遠摯愛的蒼銀騎士。


    「…………!」


    弓之英靈【弓兵】。曾劃開世界之人。


    映於其雙眼中的畫麵,不僅是聖杯戰爭的血腥未來,也包含了終將躍上地表蹂躪世界的「獸」,與他們自己的新麵貌,並且恐怕隻能走向他所注視的未來,不得抗拒。少女已將他重造為隻懂服從的忠仆。


    因此他將降下黑雨,摧毀與其接觸的一切。


    以擊斃比誰都更久遠尊


    貴,統治烏魯克城的黃金英雄王。


    「可惡────」


    騎之英靈【騎兵】。曾統治天下之人。


    如今他不再是力克群雄的古代王者,而是她所精心塑造的破壞尖兵,他將與黑色弓兵協力毀盡世上萬物。並自由操縱變得與他同樣漆黑的神船與神獸,以黑色太陽之光毀盡世間萬象。


    陽光將轉為黑暗,不再照耀一切,而是以黑暗籠罩一切。


    彷佛要毀盡以人世之王自居的黃金英雄王。


    「嘻嘻,呀哈哈!實在太久啦,傑奇那家夥終於縮迴去啦!」


    狂之英靈【狂戰士】。曾身懷大惡之人。


    如今主副易主,以惡為表、善為裏之姿從黑泥中重生。人類的外貌連一小時都無法維持,淺張的唇吐出邪惡瘴氣,血液沸騰,等待小主人的號令。


    屆時他將化為狂獸揮掃鉤爪,以長滿如劍巨牙的顎大肆啃咬。


    以撕碎傳說中名震天下,操使紅槍的庫林猛犬,暢飲他的血。


    「主人請下令。」


    術之英靈【魔法師】。曾散布希望之人。


    脫下白袍,披上絕望黑衣的他將行使魔術。四大元素啊,發狂哭號吧。五大元素啊,以詛咒腐朽這世界吧。他將認同且侵害一切的愛,為了成就襲向聖杯戰爭的黑暗竭盡所能。


    並阻擋任何試圖拯救世界之人。


    以打碎勇者的希望──不,為了與庫林的猛犬對決。


    「任何事,不管任何事,都悉聽主人尊便。」


    影之英靈【刺客】。曾仿徨尋愛之人。


    全身浸泡在東京地下蕩漾的黑色,要將一切化為死亡。如今的她能自由操縱化為毒浪的黑泥,追殺目標。無論人類或英靈,一個都別想逃。麵對悄然逼來的毒海,任何力量都一樣無助。


    黑色浪潮將化為毒液大海嘯,淹沒這座遠東之城。


    以吞噬蒼銀騎士,為八年前模糊不清的對決記憶定下結局。


    「──我的劍兵!隻屬於我的王子!」


    在黑色英靈的陪伴下,沙條愛歌在黑暗中漫舞。


    優美、絢爛。


    綻放光彩笑顏,道盡心中愛意。


    愛歌,暗黑六騎,與蠢動的巨大黑色黏塊。


    以蹂躪世界為目的的軍隊在此組成。人們所生活的一九九九年「現實」這個輕薄假象,將被他們體內龐大、絕大的魔力輕易壓垮。如同八年前,想從顫抖的醜陋不定形物長出「頭」而蠢動的巨獸,它即將完成的「頭」將蘊藏足以操控世界的力量。而這次,發出訕笑的根源之女無疑會坐鎮於此。


    有誰能擊敗他,拯救世界?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任何人類能反抗這樣的危機。


    隻會被扯成兩段。隻會被挖開、刺穿。隻會被蒸發、消散。隻會被壓成爛泥。隻會成為無法言語的屍骸,任他們擺布。隻會遭到殘害,融成屍水。隻會發現世界其實是絕望之海,在誰也構不到的盡頭呻吟、慘叫,哭泣再久也不會得救,化為淒慘二字的具現而死絕。


    沒有例外,也沒有希望。


    人啊,你們隻會在此迎接末日。


    ──然而,或許。


    ──若是手握聖劍的騎士,已再度現於人間呢?


    ?


    「我是劍兵。來保護你的──使役者。」


    ?


    沒錯──


    正是如此。希望與光芒並未破滅。不會被可怕黑暗大惡所吞噬之物,仍存在於世界上。


    蒼銀英靈跨越時空,出現在這世紀末的遠東都市。


    帶著輝耀的聖劍。


    他必然將為爭奪聖杯,而與新的六騎英靈展開死鬥。


    之後,才會是真正的了斷時刻。


    與搏命而戰的兩騎──遠古英雄王與無雙猛犬比肩並立。


    盡數擊殺曾經交戰的暗黑六騎並對決巨獸,拯救世界──


    親手再次保護重新訂定他命運的那名少女。


    這次他不是救國王者。


    亦非救世聖人。


    隻是一個──


    心懷誓言的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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