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金陵之秦淮河畔,風月無邊、熱鬧非凡。


    花街柳巷裏,陣陣香風使人迷醉。茶寮酒肆間,山珍海味各色具備。街上行人個個衣著華貴,隨便踩著了哪個人,多半是官員或名門之後。


    此時正是春分時節,金陵太陽在幾場大雪之後終於露臉了,街道於是喧鬧地湧出了一股鳥語花香的新鮮味兒。


    每當這般晴明日,夫子廟前便會聚集大批江湖藝人於此露臉雜耍,每每總會引來大批人潮佇足觀看。


    人群之間,一名小乞兒也趕起熱鬧,大搖大擺地朝著夫子廟前進。


    小乞兒紮著發辮,一張小臉髒汙無比,身上穿著汙黑皂色短襖,周身散逸著腐爛惡臭,不費吹灰之力地便讓旁人全都嫌惡地退避於三尺之外。


    然則,若有人不小心多看了這名小乞兒一眼,免不了要瞠目結舌起來。


    好一對絕色明眸!


    小乞兒巴掌臉上一雙黑眸璀若琉璃,瑩澈剔亮得驚人,卻也古靈精怪得緊。


    不過,多數人對於渾身發著惡臭的小乞兒麵貌,自然不會想瞧得真切,小乞兒也就樂得輕鬆地到處東看西瞧。


    小乞兒才走近夫子廟,便見東方不遠處,人群擠得水泄不通,一隻“華佗再世”黃旗於空中飛揚著。


    小乞兒雙眼一亮,小小身影一溜煙地擠入人潮裏。


    人潮擠得密,小乞兒原本也擠不進去,但大夥一瞧他渾身髒亂,紛紛掩鼻讓出一條空路,小乞兒就這麽一路順暢地擠進了最前方。


    此時,人群間已自行圍出了一圓空地,空地上擺著一張麻色交椅,交椅上正坐著一名神情痛苦的方臉莊稼壯漢。


    方臉壯漢一手捂著麵頰,像似正在為牙疼所苦的模樣。


    一名穿著黃色寬袍鼠相男子,口中喃喃有詞地抓起莊稼漢的下巴,拉開其嘴,煞有其事地左右端詳了一迴。


    “牙裏有蟲作怪,需得將蟲抓出來,再敷以百草製成之膏藥。七到十日後,疼痛必除。”鼠相神醫寬袖一揮,大聲說道。


    “是啊、是啊!我上迴牙疼得死去活來,也是這名華佗神醫給治好的。”人群裏一名身材圓胖的葛衣男子大聲喊道。


    這麽神啊!小乞兒粉唇一咧,貝齒一亮,聽得津津有味。


    “嘴巴打開。”神醫拿出一隻舌壓板,探入莊稼漢口中,眯起眼睛搜尋著。


    眾人屏息以待,小乞兒更是看得一雙水眸都眯了起來。


    “抓到了!”神醫大喝兩聲,左手拎起一尾小蟲,展示在眾人麵前。


    “唉啊,真抓到蟲了啊!”眾人驚唿出聲,紛紛擊掌叫好。


    小乞兒一雙烏眸滴溜溜地轉著,卻是掩著嘴直偷笑。這種小玩意兒,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


    “可是,我的牙還是痛啊。”莊稼漢苦著臉說道。


    “我方才不是說了,抓出蟲後,得先塗一層膏藥。待得七到十日之後,方能痊愈嗎?”鼠麵神醫下巴一揚,長袍飛揚,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抓蟲要多少銀兩啊?”小乞兒瞪著圓滾大眼問道,口氣故意裝得十分敬畏。


    “抓蟲不用銀兩。”神醫瞄小乞兒一眼,不耐煩地說道。


    眾人間響起一陣稱讚之聲,直說神醫仁心仁術、天上神仙下凡來救世。


    “抓蟲不用銀兩,那藥膏可要錢?貴嗎?”小乞兒繼續追問道,聲音清亮悅耳。


    “神醫天下東奔西跑,這才攢聚這許多仙草靈藥。不花點銀子買,神醫餓了肚子,哪有法子救人濟世哪!”葛衣男子又跳出來說話了。


    “想靠賣膏藥海撈一筆,就直說唄……何必誆騙自己是什麽濟世神醫呢?我瞧分明就是個江湖騙子嘛!”小乞兒笑得很燦爛,恍若說的不過是件芝麻綠豆小事。


    一時之間,所有人目光全都集中到小乞兒身上。


    “你說什麽”鼠相神醫神色一沉,氣急敗壞地出聲斥喝道:“臭乞丐!別在這裏亂說話。”


    “可我分明瞧見你把蟲藏在舌壓板裏頭啊!”


    小乞兒此言一出,眾聲喧嘩,所有人目光全停在那隻舌壓板上。


    坐在交椅上的莊稼漢聞言,虎背熊腰的身軀即刻起身逼近神醫。


    “小孩子,胡言亂語,還不快滾!我的牙痛就是被神醫治好的,這可假不了。”葛衣男子往前一步,出聲幫腔。


    “我瞧你是這個假神醫的‘招子’,兩人合夥共謀好向眾人行騙吧。”小乞兒好整以暇地絞著一束發辮繞在手裏玩著,接著還打了個哈欠。


    “胡說八道!”葛衣男子臉色一變,賊目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後,很快地在嘴裏含了顆藥丸。


    “呿——你還杵在那做啥?還不快快去搜搜他身上還有沒有其他蟲。”小乞兒望了莊稼漢一眼,命令地說道。


    莊稼漢沒去細想一個小乞兒怎麽鬥膽命令他人,他就是依言上前一步,粗黑大掌一把扯住神醫衣領,將他整個人往上一抬。


    “你可別亂來!”神醫急得大叫出聲,兩腳在空中晃動著。


    “你若行得正,讓人搜搜身又有何妨呢。”小乞兒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顆褐色茶糖放到嘴裏。


    神醫麵孔一陣抽搐,朝人群裏看去一眼。


    “唉呀,神醫麵黑無光,明顯腎氣不足,還不快點把靈藥拿出來吃吃。”小乞兒嘴裏含著糖,唿嚕唿嚕地說著話。


    “唉呀——我肚子痛啊!神醫救命啊!”葛衣男子突然躺在地上左翻右滾,口吐白沫了起來。


    一時之間,眾人目光盡往那葛衣男子瞧去。


    “你快點放開我,我先替他看病要緊,待我治了他的肚子疼,到時候你想怎麽搜身都由你。”神醫正氣凜然地說道。


    如此仁心之舉,確有醫者仁心風範。莊稼漢於是鬆了手,群眾也紛紛點頭附和,讓出一條道路來。


    “啊——你裝蟲的盒子掉了。”小乞兒突然朝著「神醫”喊道。


    鼠麵神醫驚恐地低頭碰觸著右邊腹部。


    “哈哈哈——說你裝神弄鬼還不承認,這下露出馬腳了吧!”小乞兒笑得蹲在地上,聲音清脆地傳遍全場。


    “小鬼找死!”方才倒在地上佯裝肚痛的葛衣男子,倏地跳起身從腰間抽出一把長劍。


    “要動刀動槍了嗎?我好怕啊!”小乞兒拍拍胸口,故意顫抖了兩下身子。


    葛衣男子手裏長劍往前一擊,劍尖正要刺上小乞兒肩頭時,小乞兒已一溜煙地猛往人群裏鑽。


    “哪裏跑!”葛衣男人一個箭步跨入人群間,長劍旋即迎擊而上。


    刀劍無眼,摩肩擦踵群眾頓時一哄而散,一個個全都躲到不遠處,以便能夠繼續瞧著精采好戲。


    “出人命了喔!”小乞兒叫得驚天動地,可卻無人出手相救。


    小乞兒見狀,隻得拚命地繼續往前跑著,輕功看來雖然不差,然而體力卻不怎麽樣,在奔跑了一陣子後,便氣喘籲籲地慢下腳步。


    葛衣男子一見小乞兒慢下腳程,當下持劍一躍向上。劍尖一亮,抖了兩個劍花,眼見就要劃上小乞兒的後背……


    忽而,空中飛過一柄小刀,擊開那柄長劍後,順勢射入葛衣男子的左邊肩膀。


    “啊!”葛衣男子痛得在地上打滾,肩上短刀亮晃晃地引人注目。


    小乞兒一看到那柄銀質小刀,兩道細細柳眉皺了起來。該死的,又被石影給抓到了!這迴好不容易入城兩日都未被發現,可算是空前絕後了啊!


    “石影,我個兒小,不愛仰著脖子找人,自個兒出來吧。”小乞兒朱寶寶認命地說道。


    下一刻,一道灰白色高瘦身影自某處茶館二樓淩空而下,一個旋身便站到了小乞兒麵前。


    此時鼠麵神醫早已逃得無影無蹤,而身受刀傷的葛衣男子則被莊稼壯漢拎起,一路走向官府。


    人潮霎時一哄而散,街道馬上冷清了不少。


    “沒戲好唱了?”朱寶寶百般無聊地咽下茶糖,又從口袋裏拿出一包茶梅含著。


    “赫連主子已備好宴席,請您速迴。”石影拱手為揖,亦男亦女的平淡麵容,讓人瞧不見真實心緒。


    “石影這迴花了多長時間才找到我哪?”朱寶寶笑嘻嘻地湊近高了自己半顆頭的石影,一對黑瞳裏流動著靈黠光采。


    “你昨日迴府至紀姑娘房裏窺視時,石影便發現了。”石影說道,瓜子臉龐依舊無風無浪。


    “唉呀,那大哥不是也早就知情了嗎?”朱寶寶一跺腳,檀口吐出梅核,烏目漆瞳盡是懊惱神色。


    “石影今日方稟報了赫連主子。”


    “好石影,就知道咱們交情不同。”朱寶寶神色大悅,重重一拍石影肩頭。


    石影扯了下嘴角,談不上笑或不笑。


    “大哥人在哪裏?我昨晚迴宅子裏時,他屋子像是幾日沒人睡過了一般,又去找那野生岩茶了嗎?今年的鬥茶,他是否又大獲全勝了呢……”朱寶寶有一堆問題想問,清脆嗓音恰如白玉互擊般地好不悅耳。


    “寶兒。”


    一聲溫和如春風的男子叫喚聲,教朱寶寶整個人驚跳起身。


    大哥!


    朱寶寶雙眼大睜地站在原地,以為自己錯聽了,急忙迴身一看——


    一輛秋香色馬車,正緩緩地駛進街道裏。


    馬車上也不知薰的是何等清香,路旁行人一聞便不由得神清氣爽了起來,紛紛停下腳步,探出頭來想瞧瞧坐在馬車裏頭的公子,究竟生得是何等風流文雅模樣。


    “寶兒,還不快過來。”馬車裏頭又喚了一聲。


    真的是大哥!全天下隻有他會用那般溫柔寵愛卻又滿是無奈的聲音喚她“寶兒”啊!


    “大哥——”


    朱寶寶大叫一聲,眼眶噙滿淚水,嬌小身子像千裏馬奔向伯樂似地往前疾奔,豆大淚水驟雨般地往後飛去。


    “大哥大哥……”


    圍觀眾人目瞪口呆,看著小乞兒哭哭啼啼地一路衝到馬車邊。


    車廂上那扇黃楊木門由內被拉開來,一位麵如皓玉的男子從車廂裏探出半個身子——


    男子身著鬆綠刺繡雲紋長袍,對襟銀褐褙子襯出其修長身段,看來一派貴氣且氣度非凡。玉雕麵容上那雙烏柔長眸,配上雅唇邊的柔柔笑意,真個讓每個瞧見的人全都如沐春風。


    除了那名正在大哭大鬧大喊的小乞兒之外。


    “大哥!”


    朱寶寶飛蛾撲火般地一躍而上,整個人緊黏在大哥身上,動作快到無人能瞧出是如何辦到的。


    下一刻,圍觀眾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氣,不能置信地看著那名貴公子長臂微抬,一雙大掌輕托住了小乞兒細腰,珍寶似地摟進了馬車裏。


    貴公子緊接著玉袖一揚,對著小乞兒溫柔一笑後,關上車門。


    此時,旁觀者亦有數人不自覺地對著車門傻笑了起來。貴公子笑容如沐春風,堪稱本朝風範啊!


    “迴府。”


    華貴車廂內傳來一聲吩咐,車夫一揚韁,秋香色馬車旋即揚長而去,留下一道淡淡香茶餘韻於空氣,任人迴味再三。


    “那不是‘寶茶莊’的莊主赫連長風嗎?”人群中突然有人出聲驚唿。


    “不會吧誰都知道赫連莊主冷若冰山,不苟言笑,連三歲小娃見了都會被嚇哭……”


    “可那真是赫連莊主啊!不信你們瞧瞧那馬車後方不正是赫連家茶業之金葉徽印嗎……”


    “赫連莊主不是要和北方茶霸紀家成親了嗎?聽說他們訂親已數年,那紀姑娘已經住進赫連府裏了……”


    一群人於是窮追苦打而上,打算一探究竟。


    一旁石影聽著眾人紛雜閑談,薄唇似笑非笑地揚起。


    沒錯,眾人口中手掌南方茶葉命脈之赫連長風,對待旁人確實漠然無情。不過,寶姑娘是主子捧在手掌心裏的一塊珍寶,此事確是無庸置疑。


    石影提氣而上,腳步一點,身子一輕,馬上追隨著赫連家馬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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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


    赫連家寬敞馬車裏,朱寶寶正撲到赫連長風身上,涕泗縱橫地大哭著。


    一張黑色小臉被眼淚洗出了兩道泥漿,透出其下瑩白勝雪的肌膚。


    “大哥……我好想你……”


    朱寶寶也不管自己一臉汙黑,死命地便把眼淚、臉龐全都往大哥胸前的清香褙子上抹去。


    “你這眼淚哭得是真是假?你若真想大哥,又豈會每年春分一進城,總不直接迴府,老要我派石影翻街倒巷地尋人?”赫連長風冷眉微挑,黑眸噙笑地說道。


    他拿起一方白色布巾沾了些玉盆裏的清水,一手抬起朱寶寶小臉,拭著她那張烏抹抹臉龐。


    白色布巾變成一團黑,朱寶寶臉上黑泥很快地被抹去,露出原本麵貌——


    光潔前額閃著皙柔光澤,挺俏玉質鼻尖漾著櫻花粉,雙頰雪肌玉石脂滑,一雙哭得紅腫卻仍然不掩聰黠的水眸,明麗得讓人側目。


    若真要在這張麵容挑出什麽毛病的話,便是朱寶寶雙眉之間那道半根拇指長度的白色疤痕了。


    赫連長風伸手去觸那塊疤痕,依然有些心疼。


    他收養寶寶已有十年時間,卻始終不明白她爹當年如何能因為迷信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會克父,便對一個八歲孩子舉刀相向,並將她當成牛馬般販售呢?


    “大哥,我臉擦幹淨了嗎?”朱寶寶催促地問道,小小身子在座位上扭來扭去。


    “稍安勿躁。”赫連長風又取過一隻幹淨布巾拭過寶寶臉龐後,又掐了下她的粉嫩腮幫子。“好了。”


    “嘻。”朱寶寶滿足地往後一躺,直接把大哥當成了臥榻。


    “你這迴又調什麽東西抹臉了?”赫連長風無奈地問道。


    “這東西的學問可大了。我用了百年竹炭為底,再加入蜂蜜、黑牽牛子、紫背浮萍,費了半個月才調製出來這味清肌玉膚粉哪!每日這麽敷著,不僅美容養顏,便連聞著也是香的啊。”朱寶寶得意洋洋地說道。


    “一個小乞兒身上香噴噴,不怕別人起疑心?”


    “不怕!你聞聞我這個錦囊——”朱寶寶自腰間取出一隻墨色錦囊,旋即露出反胃表情。“別人光聞這味道就退避三尺了……惡……這味道臭得像在屎坑裏打滾過一般。”


    赫連長風取過錦囊往窗外一扔,省得轎子內都是那股垢油味,熏得兩人難受。


    車窗一開,疾速馬車刮入一陣勁風。


    春寒料峭,朱寶寶輕顫了下身子,赫連長風立刻關上窗戶,拿起茶色羔裘往她身上一蓋,順勢將她攬入身側。


    她仰頭對他一笑,笑顏燦麗更甚春景。


    “大哥剛才怎麽沒嫌我臭呢?”朱寶寶好奇地問道。


    “我一心隻想著逮著你之後,要如何懲罰人,倒是還沒心思去注意到那股臭味。”赫連長風眉頭一揚,溫和笑意一斂,一對眼珠子頓時冷若寒霜,麵無表情地望向她。


    “大哥……我……”朱寶寶囁嚅地說道,心裏已經開始慌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哥不理人哪!


    “一個女孩子家女扮男裝四處亂闖,功夫又不如人。遇到危險的話,誰能幫得了你?”赫連長風看著年年都出落得益加標致的寶寶,語氣冷硬地說道。


    “我這幾年跟著鬼醫師父行走江湖,也從沒出過問題啊,是大哥多慮了。”朱寶寶豪氣地一拍胸脯,朗聲說道。


    “還敢頂嘴。你那鬼醫師父身手不凡,能容得下別人動你一根汗毛嗎?”赫連長風眉頭微擰,冷斥一聲。“今日你不過落單一會兒,便已經惹是生非,若非石影出手,你早已被人砍得傷痕累累了。”


    朱寶寶望著大哥銳厲雙眸,她低頭嘟了下唇,心裏不服,嘴巴上卻不敢再多說些什麽。普天之下,她最在乎大哥,大哥也最在乎她,他說什麽話,她全都會聽。


    “大哥,我們許久未見,你別惱我哪……”朱寶寶抬舉雙臂環住大哥腰身,雙頰整個偎於其胸膛上,撒嬌地說道。


    “大哥是擔心你。”赫連長風語重心長地說道,深深凝視著她。


    他日前上山找野生岩茶,顯些失足墜入山崖的驚魂猶在心頭。當時,他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該如何好好安頓寶兒。


    十年了,他們之間總不可能永遠這般耗著。


    “寶兒……”赫連長風挑起她下顎,黑眸裏爍著焰光。


    朱寶寶被大哥這麽一瞧著,竟不由自主地紅了耳朵。想別開眼,偏偏一雙眼兒又老是不聽使喚地瞅著他,瞅得四肢全無力了起來。


    這一、兩年來,大哥偶爾會這麽瞅著她。每一迴,她都覺得自個兒被瞧成了藥罐裏的熱湯,倍看得教她坐立難安哪。


    赫連長風望著她不自覺顯露的小女兒嬌態,眸裏灼光更烈。


    他以拇指撫過她吹彈可破的肌膚,繼而不舍地停留在她輕顫粉唇間。若是他就此吻了她的唇兒……


    那麽——此刻正於宅內作客的北方茶業霸主紀行金跟他女兒,又當如何安置?


    那麽——他虧欠紀行金的恩情,又該如何償還?在他最落魄之際,是紀行金扶了他一把,才有今日的赫連長風哪。


    那麽——他想盡快成為南北茶業霸主,徹底毀掉幾名不肖兄弟產業的心願,亦不能於這一年達成哪……


    “大哥,你別再瞪著寶兒了,我日後少調皮便是了嘛……”朱寶寶感覺頰邊被大哥觸著之處像火燒似的,隻得急忙找了些話說。


    赫連長風深深看了她一眼後,這才鬆手放人。


    她長長吐了口氣,嘴兒眼兒一彎,便又恢複了平素調皮的模樣。


    她側身從抽屜裏拿了塊茶餅,笑嘻嘻地咀嚼著,滿口茶香讓她眉飛色舞,早已忘了方才心頭的忐忑。


    “你幾次調皮都沒出亂子,一來是因為你易容為小乞兒避掉了一些注目,二來則是由於石影找人功力高強,你才能次次化險為夷。否則以你這張容貌,任誰一瞧都清楚是個美貌姑娘家,又怎可能不引來風波?”赫連長風斜倚於車窗邊看她,仍然忍不住開口斥責了她。


    “大哥也覺得寶寶容貌好看?”朱寶寶露出編貝牙齒,躍身到大哥身邊,引起馬車一陣搖晃。


    赫連長風原本還想板著臉,但見她笑容益發沁甜,又眼巴巴地瞧著自己,神色自然也就和緩了。


    “大哥自然覺得你好看。”赫連長風拍拍她的臉頰,澄澈眼裏情感太濃,反倒讓人瞧不出端倪。


    朱寶寶仰頭看著大哥,笑意恰似一朵嬌豔牡丹盛開於臉上,與其一身襤褸恰成對比。


    赫連長風被她臉上笑容所惑,一時竟沒法子說出話來了。


    他扶養了寶寶整整十年,即便後來八年,她跟著鬼醫習醫,一年總有十個月不在身邊。但寶寶在他心中的地位,此生是無人能取代了。


    他對寶寶的心意,已從兄長之情轉變為男女之意。若日後真要迎娶紀舒眉入門,又怎麽有法子對她鬆手呢?


    朱寶寶沒注意到他的異狀,懶懶打了個哈欠後,順勢倚上他身側,將他胸口當成茶葉一樣又揉又搓地,唿吸盡吐於他頸間。


    “寶寶,大哥說過多少次了,男女有別,你早已是出嫁姑娘的年紀了,不該老是膩在大哥身上。”赫連長風僵著身子,嗄聲說道。軟玉溫香在抱,簡直是種酷刑折磨哪!


    “大哥就是大哥,不是男也不是女,何來男女之別?”朱寶寶微微起身,拉開抽屜,再咬進一塊茶餅後,這才心滿意足地長歎了口氣,又倒迴他的懷裏。


    赫連長風撫著她柔軟發絲,見她一臉幸福模樣,也就隨她去了。


    唉……他若無心要娶她,便該早早劃清界線,亦該為她好好安頓婚事才是。隻是,赫連長風才忖及此事,一股尖銳刺痛便閃過他胸口,教他擰起一對劍眉。


    “你啊……既然一身醫術過人,就該好好懸壺濟世才是,別鎮日盡想著要胡亂瞎玩,總歸也是個該出嫁的姑娘……”赫連長風試探地問道。


    “鬼醫師父都不懸壺濟世了,我這小小徒兒何必逾矩?況且,大哥總不在我身邊,我懸壺濟世給誰瞧。”朱寶寶嘟起紅唇,鼓起腮幫子,忙不迭地打斷他的話。


    “懸壺濟世何必要給誰瞧?醫者仁心,見到病人痊愈正是最好報償哪。好比大哥所植之茶葉,即便天下人不愛,隻要見著它們綠芽萌發,亦是……”


    “停!我不愛聽這些。”朱寶寶捂住耳朵,櫻紅小嘴噘得半天高。“大哥最討厭,每次一見到人便要訓話。”


    “我既是寶兒最討厭的人,你為何又老是愛黏人?”他忍不住逗她。


    朱寶寶噘起嘴兒,澄亮眼珠子睜得大大的,伸出手指一個勁兒地戳著他的肩膀。


    見她一臉吃蹩相,赫連長風低笑出聲,反掌握起她的小手,將她整個人抱到他腿間,深峻臉孔含著笑意,修長冷眼如同兩彎迷人新月。


    朱寶寶仰頭望著他,瞧得癡了。旁人都說大哥冷厲嚇人,可大哥在她麵前,總像春風秋月般溫柔哪。


    “總之,我要一輩子繼續賴在大哥身上。”她宣布道。


    “等你成了一個發禿齒搖的老婆子,你還好意思撒嬌?”赫連長風止住笑,雙眸間卻仍笑意蕩漾。


    “大哥比我年長,真要發禿齒搖,也是你先嘛。”朱寶寶小臉蛋貼在他頸窩處,用力吸了一口大哥身上混著淡淡蘭桂味道的烏龍茶香。


    她小巧鼻尖不慎輕觸到他頸間皮膚,赫連長風身子一僵,大掌握住她纖腰,不著痕跡地將她推離了幾分。


    “若是我成親娶妻了呢?你又該如何自處?”他問,再次想探知她心意。


    朱寶寶一聽,整個人驚跳起身,急得直跺腳,車廂內頓時又是一陣劇烈晃動。


    “不許大哥跟紀舒眉成親!你快快趕走她,別讓她住在赫連宅裏!”


    “你如何知情紀舒眉此時正在府內作客?莫非你早已迴過赫連宅?”赫連長風黑眸染怒地眯起眼來。


    她一迴到城裏,竟沒想著要快些見到他一麵?分離十個月,難道隻有他會思念嗎?


    “我累了,要睡了。”朱寶寶一見大哥動怒,急忙把自己縮到離大哥最遠的角落,用力閉起眼睛,佯裝什麽都不曾發生一樣。


    赫連長風凝視著那張嬌俏粉嫩小臉,心裏百味雜陳。


    不可諱言,寶兒是他心頭最重視之人。


    十年前,當他被同父異母的兄弟逐出家門時,因為甚感同病相憐,遂在鬧街上用他僅有銀兩從人口牙子手裏買下了她。


    創業最難熬那兩年,她總是小跟班似地陪在他身邊。


    他挑燈夜戰,她靜坐在側。


    他上深山找野茶,一旁的她跌得渾身傷口,也不吭一聲痛。


    他夜不能安寢,那時不愛說話的她,便坐在床榻邊唱著她娘兒時唱給她聽的歌。


    她十歲那年,染上風寒,生了場大病。他遍請天下名醫,全都束手無策。直到鬼醫出現,以收她為徒作為救人代價,她一條小命才撿了迴來。


    此後八年,她跟著鬼醫上山下海,一年隻在春分至小滿時節時迴到他身邊。他對她是一生放不下心了。


    可她呢?


    她當他隻是大哥,抑或是可以托付終身之良人呢?


    赫連長風拿起一旁茶色羔裘為她覆上,她唇邊揚起一抹淺笑,他胸口一擰,知道是他該做出決定之時候。


    若真要為了報恩而迎娶紀舒眉,那他便該為寶兒找著一最好歸宿,總不能讓她委屈為他的妾室吧……


    隻是——讓寶兒為他之妾,又有何不可呢?


    赫連長風腦中心念一轉,指尖輕拂過她柔軟發絲。


    “大哥……”朱寶寶呢喃了一聲。


    “大哥在這,你好好睡。”赫連長風低語道。


    朱寶寶唇角一甜,攬著羔裘,唿吸間盡是大哥的味道,也就心滿意足地不想再睜開眼。


    他們倆可都是難得幾迴閑呢!


    赫連長風攢起眉,凝視著她偎在他懷裏的眷戀姿態。


    是啊,為何不能讓寶兒成為他的妾室呢?


    他對寶兒之珍寵,並不會因為娶了他人而有任何改變。隻是,寶兒會願意為妾嗎?


    或者他該為寶兒挑上一門好親事,將她嫁了,才是對她下半生最好之事?


    赫連長風攢起濃眉,性子總是獨斷獨行的他,此時卻因顧忌她的意願,而思量不出任何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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