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喪事在哪兒辦。”湯豆連忙說。


    胖老頭沉默了一下,說“死了就是死了,喪什麽事,有什麽用?不知道。”就迴身把門關上。


    她跑下去敲門,想多問幾句,但對方沒有理會。她沒辦法隻得坐在門口等。到了中午這一家才有動靜,門一開她就連忙站起來,但出來的並不是老人,而是個少年。


    對方沒料到這裏有人,嚇了一跳,瞪著她。


    她也沒料到出來的會是個少年,他又白又瘦,五官秀美,黑泠泠的眼睛一眨不眨。樓道狹小,兩個人站得太近,湯豆聞到他身上有樹林的清洌味道——在這個居住區域,湯豆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幹淨又清爽的男孩子,大家似乎都莫明其妙地要以粗魯、無禮、肮髒為傲。


    並且他身上一個補丁也沒有。手上戴著一塊舊的機械表。睫毛又長又密,皮膚細膩得像假人。


    樓上有人下來,見少男少女麵對麵堵在那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動,低聲笑,走過了還要迴頭看兩眼。


    少年連忙一退步,結果頭撞在鐵門上,‘砰’地一聲,他一定很痛,但強作鎮定。湯豆臉一下就紅了,整個人要熟了似的,一陣發慌,卻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腦子裏一片空白,慌裏慌張轉身同手同腳大步跑下樓逃竄迴到家裏,坐在自己床上許久,心跳才慢慢平複。


    晚上工廠有車來接,王家一行人擠坐在一輛車裏。湯豆手裏捏著兩朵雛菊,她在陽台上種了很久,隻開了兩朵花。


    靈堂冷清,隻有三兩個人。湯豆進門就看到老人的骨灰和照片就擺在永昭的旁邊。


    她以為,喪儀上大家會哭,但卻並沒有。


    一家人一一上前和早逝的青年作別,麵上並未顯露出什麽的悲痛。但在一切結束,工廠的車送他們迴去的路上,王石安突然要求停車。


    他拉開車門,在荒野上一聲不吭地迎著夕陽悶頭向前跑,一直跑到很遠的地方,遠到別人聽不到的地方,才停下來。


    站在原地的葉子看著王石安無聲抖顫的背影,捂著臉大哭起來。


    湯豆把自己手腕上的玻璃珠解下來,係在葉子手腕上。她現在已經不需要這個了,就算沒有這顆珠子,她也永遠會記得永昭的樣子。


    還有那位老人。


    她走時把手裏的花,放了一朵雛菊在老人的骨灰盒上。在她心裏,他是一個英雄。除了她,老人一定救過很多人,有過很燦爛的人生。


    而那朵花,是現在唯一陪伴他的東西。


    湯豆最初,為他們感到悲涼。但很快又明白,死者是不會再在乎這些,對他們來說,一切早已結束在死亡的瞬間。不論有沒有人記得,不論喪事多麽盛大或者簡陋,都隻是慰藉活著的人而已。


    對他們而言,重要的,是在活著的時候怎麽活著,死的時候為什麽而死。


    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第6章 上路


    第二天是學校通知錄取情況的日子。


    一大早湯豆就和席文文還有其它的小姑娘們一起去學校。


    低年級已經開始上課了,在分數榜前聚集的全是畢業生,男生們時不時發出一陣歡唿,湯豆看到自己的名字排最前麵,第二個叫黎川,很難分辨男女,比她少了四十多分。席文文在第四十名。


    她有些擔心,拉著湯豆抱怨“這還能考上嗎?明明我也很用功啊。”抓著她的肩膀搖晃“你可好了!”雖然湯豆沒說,但她知道,本來湯豆是很擔心沒錢去上學的,所以最近才會一直悶悶不樂,那現在總不用擔心了。


    如今要擔心的是自己,可能就此要與好友分別。


    看完分數就要去大會堂等著開畢業大會。


    席文文神情沮喪,與湯豆手牽著手坐在後排。有幾個同班的男生過來,坐在她們前麵,時不時迴頭看一眼,幾個人不知道為什麽事打鬧起來,一直把中間的那個矮子往後麵這排推,起哄:“去啊!”


    直到教導主任塗胖子走上講台,才安靜下來。


    一開始,無非是很多屁話,誰都不耐煩聽。在下麵擠眉弄眼講小話。


    接下來是徐大媽宣布分數線。


    這下全場不用人大聲提醒喝斥,自動自發地就安靜下來。


    “剛剛接到通知。因教學條件參差不齊,今年的第一次招生,不采用分數線是否達標進行人才選拔,而是采用排名製。”


    下麵一陣竊竊私語。


    周圍的男生講話聲音特別大,連台上講話的聲音都被淹沒,席文文很不耐煩,大聲罵他們“閉嘴啦!有這麽多話要說,迴家去說啊。”


    有男人迴罵,也有人迴頭瞪她。


    她也不管,眼睛瞪得像牛,狠狠地與人對視,一副潑辣得要吃人的樣子。前排那個矮子也在其列,麵子上掛不住,罵她“八婆。以後有你受的。”


    席文文眼睛一下就紅了,但一點也不示弱。


    湯豆認出來,那個矮子是雜貨店家的兒子,之前那邊和席家似乎有些接觸,對方在居住區算是經濟條件不錯的,對席文文很滿意,如果席文文考不上,很可能兩家就會結親。


    湯豆一直覺得席文文的父母是十分開明的父母,實在沒有想到,在這件事他們卻並沒有給席文文多少選擇的餘地。“養得活老婆。”這已經現在挑選對象最重要的一條規則,父母在這上麵比想像的更強硬。


    還好管紀律的老師過來,大家才又安靜下來。


    席文文明顯心情很不好,湯豆也感到無力,握住好友的手,希望這樣能給她些安慰。


    安靜下來後,上麵的講話又再繼續。徐大媽說完了前言,已經在講具體規則。


    其實隻有一句話“各區域本地的前五十名都將獲得入學資格。並由本地學校組織集體前住中心管理所,再由中心管理所負責送住學院。”


    一時間下麵一陣嘩然。


    許多人高興得大叫起來。女生也不在少數。


    席文文簡直要跳起來。


    徐大媽笑著看下麵那一片片的歡騰,示意大家稍安勿躁“還有,還有。”


    會場又慢慢安靜下來。


    “學雜費全免。”


    這一下,全場發出更震耳欲聾的歡唿。


    大家叫著跳著,恨不得把屋頂都掀了。這次老師們表現出極大的寬容。


    等到終於安靜,居住區域管理所的所長走上了講台。


    湯豆看著台上的人,才一兩天的時間,他似乎又老了不少。


    他沒有急於發言,隻是站在台上,用充斥著紅血絲的眼睛掃視著台下的少年少女們,會堂在他的掃視下更加安靜,幾乎落針可聞。


    “今天淩晨4點多,我得到最新的通知。在明天淩晨5點,你們就要離開13區。”他在這裏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你們並不是在13區出生的,在你們心裏,這裏可能隻是無處可去時的收容點,並不能稱之為家園。它不夠舒適、不夠安全,沒有足夠的食物,沒有豐富的資源。”他說著抬起頭,看向下麵一張張年輕的麵孔。


    “但從離開這裏開始,每當外麵的人看到你們,看到的就是13區。”


    “你們優不優秀,代表著13區夠不夠優秀。你們排名高低,決定著13區在所有居住區域中的排名高低。你們的表現,決定著13區對整個人類社會而言,有沒有價值,是‘可以被放棄’還是‘必不可少’,決定著以後我們每一年,能得到多少糧食供給、多少水電。”


    “也決定著居住在這個區域的你們的親人、友人、鄰居,能得到哪個級別的待遇,決定下一年,你們的學弟學妹們將能以什麽樣的形式參與挑選入學”


    “同學們,我們13區是一個貧瘠的地方,沒有煤、沒有鐵、沒有任何礦藏,無法種植、沒有自給自予的能力,我們唯一擁有的,隻有你們這五十人。也許,還將會是我們區域在學院出現的最後五十人。這一切,都取決你們。”


    他語氣並不激昂,甚至還帶著些無法掩飾的虛弱,時不時輕輕地咳嗽,好像一個病人。


    但全場卻在這一段話後,久久地沉默。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他長長地換了口氣,頭上的白發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抖,轉身慢慢地走下台去。


    徐大媽大聲要求所有不想去學院的前五十名,去簽落款時間為去年的退學協議書,這樣成績作廢,就能按順序由五十名之後的人頂上。“最遲不得超過今天晚上十點來簽。采取自願原則。若臨時反悔,將被視做妨礙公共安全罪,全家從13區驅逐出去。”


    起碼開局人數不能少。


    一直到會議散場,許多人仍處於深受震撼的情緒之中。


    有幾個男生在討論“既然這樣就不應該讓女孩參加。她們一定會拖後腿的。”


    席文文很憤怒:“你們以為讀書是比抗沙包嗎?我看讓你們男生參加才是個錯誤,畢竟你們腦子裏都長滿了肌肉。”說完在他們發怒前拉著湯豆快速離開了那裏。


    一路上,席文文緊緊的握著湯豆的手,麵色因為剛才聽見所長的那一席話,而有些微微發白,那沉重的責任感令她感到惶恐“如果我們成績不好,那家裏人就得挨餓嗎?這不公平!”


    湯豆也這麽想。


    這個製度並不公平。但怎麽做才公平?她無法迴答。


    兩個好姐妹一路無話,各自迴家。


    進門前,湯豆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給自己鼓勁,起碼不用學費是個好消息,媽媽不會有那麽多的顧慮了。同時自己又不用虧欠王家人太多。這讓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但湯母聽完她的話,卻並沒有反應。


    隻是計劃著,明天或者後天,帶著她去那家說好的店鋪試工“老板人很不錯。待遇也還行。”


    湯豆站在那裏,沒有動,隻看著媽媽,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開始說是因為沒錢,可現在也說了不要錢。那是為什麽?


    她感到憤怒。


    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騙。


    湯母卻好像看不到她的憤怒,甚至看不到在自己說完之後,她仍然站在那裏,就那樣看著自己,隻是慢條斯理地做著自己的雜事,時不時扭頭看看明亮需不需要什麽,免得他又大聲哭嚎鬼叫起來。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會去。”湯豆想克製情緒,不要像孩子一樣大發脾氣,可聲音卻還是忍不住地那麽高昂。就像在向敵人宣言。


    “我說不準去!就是不準去!”湯母狠狠地把手上的抹布砸在桌上“我是你媽媽。我生了你。我說不可以做的事,就是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為什麽就是不行?難道我去做小工賺的幾百塊錢對你來說就那麽重要嗎?你就為了那麽點錢,要把我溺死在這裏?”對,就是溺死,溺死在這種生活中。這個詞雖然讓人覺得略為羞恥,但她覺得這是最貼切地表達自己感受的詞。


    湯母狠狠地說“對,我就是愛錢!沒有你那幾百塊我就活不了!隨便你怎麽說,你就是不能去!”


    湯豆看著桌上的杯碗,看著周圍擠得滿滿當當沒有一絲多餘空間的屋子,有那麽一瞬間,她隻想撕碎這一切。那種對生活暴虐的恨,像滔天的巨浪,想把一切都摧毀,讓這一切都不複存在。


    她甚至恨不得倒地就此死在這裏,以達到讓媽媽悔恨萬分的目地。


    反正媽媽什麽都不在意,不在意她在想什麽,不在意她想做什麽,不在意她未來怎麽生活,不在意她想過什麽樣的人生。


    隻是把她當成一件沒有個人願意的私有物品。那失去這件物品,就是對她最殘酷的懲罰。


    但很快,她又明白自己的無理。


    她隻是重複著那一句“我一定會去。你把門鎖起來,我就從陽台跳下去,你要把去陽台的門鎖起來,我就砸破窗戶鑽出去,如果你把窗戶也釘上,我就用手挖、用頭撞,把牆撞得稀巴爛。”頭是人身上最硬的地方,她覺得“總之我一定會去。我是一個大人了,我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爸爸說過,人長大了,就有自己的生活,哪怕有一天父母再不情願,也不能阻止她去做想做的事。“這就是父母必須要做出的犧牲。”


    爸爸那時候,坐在暖暖的太陽來,就是這麽說的。父母做出的最大的犧牲不是愛自己的孩子,那隻是天性,而是明明很愛她,卻有一天會放手讓她去走自己想走的路,不再幹預她的生活。“你是我的孩子,但又不是我的孩子。”爸爸說這句話時,媽媽明明就坐在那裏,那樣笑著點頭同意,笑著撥弄她的頭發。


    但是現在媽媽把一切都忘記了。


    一切都被改變了——被災難改變。


    但我不會。湯豆看向媽媽:“我一定會去。不論你做什麽我都會去。”


    湯母看著她,從憤怒,到驚愕,最後表情卻漸漸悲傷難過起來。


    她摸索著,扶著椅子背,在桌邊坐下,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女兒,眼淚卻簌簌地落下來“媽媽隻希望你不要離開這裏,這是很難達成的事嗎?在這裏不不能生活嗎?”她注視著湯豆問,眼神中帶著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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