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懂抉擇。


    赫澤沒多加考慮,放開南生說:“下山吧。”


    南生得了自由,扭頭就走。


    她走遠,赫澤收迴目光,冷聲命令:“不要硬碰硬,如果遇上他們,能避開就避開。”


    阿古拉目露不解,“迴去怎麽交代?償”


    赫澤壓製心頭莫名激動淡淡道:“大妃責怪下來,我一人承擔。”


    攖*


    南生越走越快,確定沒人追來,她一口氣衝下山,灌木荊棘劃破衣角,心砰砰狂跳。緊張、害怕、一股腦充滿腹腔,緊抿的唇褪了血色。


    真正看清山下來的是帝都官兵,她捂住嘴,忍住想大喊一聲的衝動。


    玉珠眼明手快,攙扶她。


    “沒、沒事吧?”


    夫人衣服換了套,難道那些人……


    南生搖搖頭:“沒事。”餘光看向領兵的人。


    她衝傅淮侑點點頭。


    “玉珠,我沒力氣,和你同乘一匹馬吧。”


    走到半路,傅淮侑下令停下休整。


    帝都官宦世家,都在近郊置辦莊子,方便四季閑暇遊玩。


    長葶郡主也不例外。


    南生確實需要休息,玉珠打來熱水時,她已睡著。


    睡得不安穩,夢裏,赫澤衝她笑,笑著笑著他五官模糊一團轉眼揉捏成一張女人臉,南生定睛一看,這不是自己嗎?


    醒來後,她怔怔不言語,玉珠端來早飯也沒察覺。


    “您這怎麽了?”


    南生搖頭,軟綿綿的身子靠上一側,沒半點精神。


    玉珠摸她額頭,並沒發熱,心想夫人是被昨天的事嚇著。


    “吃點東西,都餓好幾頓了。”玉珠強硬將筷子塞給南生。


    南生沒胃口,但玉珠好意不好駁,她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吃。熱食入腹,人暖和,氣色好些。


    她闔目休息片刻,起身換衣衫。她能躲開傅淮侑,但躲不了永遠。


    設計令傅淮侑生病是真,既然做了,她不推諉責任。


    *


    傅淮侑看起來出去剛迴來,玉屏後整理常服。南生進來,他動作微頓,沒說話,複而繼續。


    “玉珠在外麵守著。”


    守著,意思是留心那些暗中跟蹤她的人。莊子視野開闊,周圍想藏個人不容易,南生小心駛得萬年船。


    “哥哥用過飯沒?”她放下食盒,“一起用吧。”


    玉屏後,傅淮侑轉過身,仍舊沉默。


    冷場……


    該是這般光景,南生心裏難受。


    “大哥應該怨我。”說著低下頭,胸口冰涼,顫抖地手指相互絞得發白。


    腳步微響,傅淮侑走來。


    南生咬咬牙,重新抬頭,她何嚐不是受不得旁人對她欺騙,到頭來一刀子捅向傅淮侑的是她。


    她極力令自己恢複平靜,“來這裏,是想謝謝大哥來救我。我身子已好多,明早帶著玉珠先行迴去。母親在宮中一切安好,你不用擔心。”


    無人應聲。


    她耷拉肩膀,最後小聲說:“哥哥並不是中毒,那藥效表象兇險,實則對身體沒損。體內最多三月,會自行消退。太醫院用藥,哥哥可持續服用。”


    交代完,南生起身,衝傅淮侑行大禮。


    “千錯萬錯在我,還請哥哥告訴我一句,賀蘭擎有沒留話於我?”


    時間仿佛拉長。


    “有。”他唇微啟,聲藏情意,直落落墜入南生耳中。


    南生的心又劇烈跳動。


    看著她因驚訝睜的圓溜溜的眼睛,‘傅淮侑’彎腰,一手扶著她肩頭,一手牢牢抄起她的腰。


    南生隻覺天地顛倒,眼前一切盡是虛晃,唇上滾燙。


    她閉上眼,指尖摩挲那人輪廓。


    溫熱、柔軟、真真實實。


    真好,真好……


    眼角熱淚滾落,被他盡數吞咽。


    她抽噎,淚珠斷線般撲簌簌,“我、我……”連說幾聲,顫不成調。失而複得,大起大落,攪得南生一顆心上下翻騰,歸不了位。


    他拿捏到她的主心骨,搓扁揉圓。


    一時也恨他狠心,當即迴咬他。


    他不躲,任她發泄,末了他俯在她耳邊,“你原諒我這次,將來真死了,化成惡鬼我都纏你不放。”


    南生聞言,惱他淨口無遮攔,更惱自己勢單力薄,關鍵時刻毫無用處。


    這些日子,她思慮量多,這次賀蘭擎平安無恙,那麽下一次呢?


    “賀蘭擎。”她掙脫他,與半躺的他平視,賀蘭擎易容成傅淮侑,光憑外在打量,她一時也無法分辨。


    “傅淮侑他沒事。”


    不是她要的答案。


    她氣極,瞪他。


    他的小妻子長大了,賀蘭擎欣慰之餘更多忐忑,真相不美好。


    “宋瑾懷,唯念生父迴來了。”


    他,還活著嗎?


    *


    宋瑾懷,宋齊正和虞俏姝的長子,宋齊正最心愛的兒子。


    他因意外失蹤,宋齊正遷怒虞俏姝,連帶厭惡小兒子宋雪懷。導致宋雪懷多年慘況,同父同母的兄弟,為什麽待遇雲泥之別?


    因為宋齊正懷疑虞俏姝失貞宋齊善,先帝在位時的太子爺。


    虞俏姝心儀的人是宋齊善,結果陰差陽錯嫁給宋齊正,第二年生下宋瑾懷。


    彼時,宋齊正對虞俏姝母子萬般疼愛。


    宋雪懷出生那年,宋齊正帶兵征戰,班師迴朝又得一子,喜上眉梢。如果宋雪懷不是早產,他不會聯想到,虞俏姝有身孕前那段日子常去太子府邸探望生病的太子妃。


    疑心生暗鬼。


    他獲悉,虞俏姝對宋齊善傾心。


    這足以令他自尊受損,羞憤,暴怒。


    他一天比一天冷落這個女人,她小心翼翼伺候討好,忍受他喜怒無常。他不準宋瑾懷和她親近,不準她多關心宋雪懷。


    虞俏姝又生下一女,宋齊正似乎變得溫和不少,可孩子沒活幾天夭折。


    之後宋瑾懷一事,給與宋齊正沉重打擊。


    賀蘭擎敘述的,和南生猜想大致相同,裏麵還牽扯上前太子宋齊善。


    舅母現在……南生想想都心涼。


    她望向賀蘭擎,野狼迴望的目光溫和堅定。


    “然後呢?”


    賀蘭擎眸光變得深邃,“然後——”


    然後是另一個悲傷的故事。


    宋瑾懷意外沒死,受傷不輕,毀了容貌,忘了從前很多事。他和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被人送到一處地方。


    練武、殺人,再練武、再殺人,為一餐溫飽,為活命出去。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他像野獸一般求生存,賀蘭擎是活著的野獸。


    對手、朋友、知己!


    賀蘭擎有幸被賀蘭將軍收入麾下,教導成人;宋瑾懷則被訓練成一把無情冷血的利刃。


    命運又一次令他失去心愛妻子。


    “帶唯念迴來,讓皇族的人肯定他身份,是對宋瑾懷的承諾?”


    賀蘭擎點頭。


    南生不得不為賀蘭擎大膽作為捏把冷汗,唯念再像宋瑾懷,皇族子嗣哪裏能被輕易肯定。


    轉念,皇帝舅舅疑心重,不相信兒子意外身故,多年後賀蘭擎帶唯念認祖歸宗,憑借血緣思親的執念,賀蘭擎這般簡單直接的做法,似乎找對了方向。


    南生多少了解皇帝,如今種種跡象,他應該認了唯念,這也許是羌地最終難逃戰火紛爭的原因?


    賀蘭擎見南生眼珠骨碌骨碌轉,他笑笑,扭身壓住她。


    “別想糊弄我。”南生可不被他帶偏,雙手抵住他胸口,“說,你還瞞我什麽?”


    “不敢。”


    南生瞪他,推不動賀蘭擎,索性不動。


    “宋瑾懷還活著,他迴來了。”


    賀蘭擎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緩清淡,仿佛平地一聲雷,炸得南生心驚肉跳。


    南生異乎尋常的敏銳神經被挑動,沒來由直覺宋瑾懷恨賀蘭擎。


    想到這裏,她挺直脊背,一旦危險靠近賀蘭擎,南生腦袋轉的越快。


    賀蘭擎大手摟過她脖頸,南生一言不發,眼睛亮的嚇人。


    “想什麽呢?”


    她想的很多,眼神凝向賀蘭擎,嘴角翹起。


    “想……你!”


    紅鸞帳暖,情思綿長。


    “外麵好像下雨了。”南生腦袋從被中露出,雙頰酡紅。


    賀蘭擎吻她發頂。


    “什麽時辰?”


    “還早。”他拉迴南生掀被的手,啞聲說,“再睡會兒。”


    被子拱起個人形,南生悶在裏麵,賀蘭擎箍住她,南生動了動,他鬆開手臂,等她轉過來,兩人彼此相擁


    “阿生,我的鞋子做好了嗎?”


    “嗯,再給你做身衣服。”


    “太累了。”


    “不累。”


    她又朝他懷中靠一點,賀蘭擎胸膛寬厚溫暖,包容南生,她永遠不想離開。


    之後,兩人又說了什麽不重要,這個夜晚他們親密無間,他們短暫相聚,天亮後又彼此分離。


    風止於秋水,我止於你,喜你為疾,藥石無醫。


    賀蘭擎,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


    在他們最初約定好的日子前一晚,江麵一艘渡船發生爆炸,響聲震天。


    船隻炸沉,七零八落。


    天未亮,南生趕至江邊,江水滔滔,她被驟起的狂風吹得後退幾步。


    再靠近,一次、兩次、三次……


    風邪門似的刮,阻止她靠近。


    南生咬緊牙,失血般的冷,冷得眼淚幹涸。她死活強著,胸口泛起一陣陣翻江倒海的難受。


    她楞了下,似乎想到什麽,抬手捂住嘴,忍住難受同時肩膀一點點垮塌。


    沒再固執,這樣靜靜站著,眼神直勾勾盯著江麵。


    晨曦初露,波光粼粼,表麵一如既往的美。


    那水下呢?


    見不得光的醜惡、航髒、汙穢,這些比起人心,實在幹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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