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有幾百個越過州水城的難民,入了卓城來了。施粥派米這件事兒,恐怕又要延遲半個時辰才能做完。


    歡意茶樓的夥計如今就剩下三個人,比起以前生意好的時候,天差地別。


    天賜的國土尚未被人覬覦,天賜百年大慶之時,煜州可以算得上九州之內,最為繁華之地,比起皇城也沒遜色多少,隻是風光不同。


    那時的卓城白天黑夜裏滿街都是人,歡意茶樓的大堂內,一樓說書先生坐鎮,閑散沒事兒的老板姓便坐在裏頭喝茶聽故事,二樓名人雅士居多,選個喜歡的雅間,無需看見,聽著閆先生唱書,咿呀小曲兒也很動聽。


    那些風光,早就隨著物換星移,化為烏有。


    今日午間的最後一碗粥都派出去了之後,夥計終於得以鬆一口氣,為了給這些難民派粥,他們自己都顧不上吃飯。


    謝盡歡的身體不太好,加上如今天冷,他就一直在二樓坐著,腿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幾年前一摔,胯骨摔壞了之後,這些年陰雨天裏還陣陣作痛,故而他路都少走了。


    謝盡歡的桌麵上放著的是幾日前收到的信,秦鹿寫給他的,早些時候戰事屢屢受挫,敗退到煜州的時候,秦鹿便多次寫信讓他北上,去南都城避避,謝盡歡那時婉拒了,這迴信上寫的,不是讓他去,而是他們來。


    按照時間來算,這兩天應該就要到了。


    謝盡歡不想走,是因為他在卓城的歡意茶樓住了大半輩子,總有些落葉歸根的想法,反正都要死,他不想死得太累,說不定再等兩年,異國還沒攻下煜州,他就沒了呢。


    夥計忙了半天,這才將自己要吃的飯菜端上桌,門前就走來了個男人,男人懷中抱著個大約兩歲左右的小孩兒,話還說不全,兩個人都很落魄,小孩兒將手塞在嘴裏,吃得滿嘴的口水。


    那男人見門口的粥攤已經被撤了,滿眼失望,夥計瞧他衣衫襤褸,放下筷子問了句:“你有事?”


    男人看了眼已經沒了底的粥鍋,吞咽口水,不必開口,夥計也知道他想說什麽,於是道:“你還是晚間再來吧,後廚沒有多餘的粥了。”


    二樓謝盡歡聽見這話,揚著聲音道:“勻他點兒,我們自個兒不是還有吃的嗎?”


    夥計聽見這話,有些不滿,但還是給那男人盛飯去了。


    他們忙了一整日都沒能吃上一口熱飯,就算是善心,也要分時宜,現下留在卓城的難民每日劇增,每天派發出去的糧食也在增加,好些都是遊手好閑,自己穿得破爛,還要過來討飯的。


    夥計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做好事,也有煩人的一天。


    將飯盛好,夥計也沒夾菜,把碗遞給了對方之後,那男人抱著孩子跪下,連連道謝,夥計道:“謝我沒用,還是謝我家掌櫃的吧,我們茶樓自己的米缸都見底了,等城中米商全都搬走,我們想施粥也沒法子的。”


    說完這話,夥計便轉身要走,才背過身去,他就聽見踏過茶樓門口的噠噠馬蹄聲,緊接著馬車停在門邊兒,從馬車上跳下來的女子笑著道了句:“多年不見,脾氣見長啊。”


    夥計聽見這聲迴頭看去,便見身穿綠襖的秦鹿正站在馬車旁,扶著馬車裏的人下來,眼睛卻是看著他這邊,方才的話也是對他說的。


    夥計一見秦鹿,眼眸瞬間亮了,一改方才與那討飯的男人說話的態度,反而堆著笑,恭敬地問了句:“秦姑娘怎麽來了?”


    梁妄下了馬車,身上披著一件純白的兔毛披風,看上去蓬鬆柔軟得很。


    夥計見了兩人,連忙朝樓上喊:“掌櫃的!梁公子與秦姑娘來了!”


    坐在二樓窗邊的謝盡歡將窗戶推開了點兒,朝下看去,正好見到秦鹿抬起頭來看的臉。秦鹿沒變,還是那副十幾歲少女的模樣,梁妄這幾年身體養好了,臉色與氣色看上去也好了許多,隻是謝盡歡不敢照鏡子,以前在這兩人麵前,他就是個小毛孩兒,現如今已經垂垂老矣,到暮年了。


    謝盡歡笑道:“瞧見了,別喊。”


    而後又說:“請恕謝盡歡不能行禮,前兩天這處下了雨,我的腿毛病犯了站不起來。”


    秦鹿調侃他說:“一把年紀了就坐著,我家主人不會介意的。”她轉而又看向梁妄:“不介意哦?王爺。”


    梁妄挑眉:“話都讓你說了,本王還能說什麽?”


    秦鹿拉著梁妄的手說:“那你聽我的就是了,先進屋吧,外麵風大,挺冷的。”


    兩人一道進入歡意茶樓,越過那討飯的男人身邊時,男人懷中的小孩兒恐怕是看見梁妄好看,沾滿口水的手突然抓了梁妄的披風一把,一個略微黑漆漆濕漉漉的小手印印在了絨白的披風上。


    男人見狀,嚇得一驚,端著碗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連忙道歉:“哎呀!哎呀這位公子,真是對不住!弄髒了您的衣裳,對不住啊公子!這可怎麽是好……”


    梁妄向來喜潔,衣服上髒了一點兒都受不了,眼下被小孩兒抓了個巴掌印,自然是忍受不了的,那小孩兒還非要往梁妄的身上撲,張開一雙手,嘴裏嗚嗚呀呀不清不楚地說著話。


    男人連忙將孩子抱好,哎了一聲:“你別亂動!千萬別再弄髒公子的衣裳了!”


    梁妄朝一大一小兩人身上瞧了一眼,破天荒地,以手指戳了戳那小孩兒的臉,秦鹿瞧見不免驚訝,那小孩兒長得的確好看,圓圓的大眼睛,隻是臉頰瘦了些,不比其他剛生下來的孩子,肉嘟嘟的可愛。


    秦鹿突然想,自己被生下來時恐怕就是這樣,瘦瘦的一隻,像是個小猴子一樣,於亂世中出生,恐怕也活不到亂世結束。


    男人還在不住道歉,梁妄大度,隻是撣了撣披風上的灰,道了句:“無妨。”


    秦鹿跟著梁妄進了茶樓,忍不住迴頭看了那男人一眼,男人抱著孩子走到街角一邊可以避風的地方,將白飯塞進嘴裏,嚼碎了之後又喂給牙還沒長全的小孩兒吃。


    入了茶樓,謝盡歡推著輪椅到了二樓的邊上等著,他也不是當真完全站不起了,隻是站著就疼。


    秦鹿與梁妄到了二樓,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茶樓,與幾年前相比,就連歡意茶樓都老了許多,桌椅板凳的顏色也不新了,梁妄以前愛去的那個竹墨茶室的屏風換了一個,上麵的秋風掃勁竹倒是不錯,像是個能手雕刻的。


    夥計沒忙著吃飯,先給梁妄與秦鹿二人沏了壺茶端上來,夥計還記得梁妄喜歡喝羨陽明月,他們茶樓裏現如今什麽都少,就是茶多,無人喝茶,早年留下來的陳茶送都送不出去了。


    不過謝盡歡還記得每年定時定點地去向茶商討一些昂貴的新茶,就算梁妄不來,他也得買,為的就是萬一。


    竹墨茶室內,梁妄坐在主座上,秦鹿端坐在一旁泡茶,謝盡歡總覺得方才見秦鹿似乎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如今她坐著,謝盡歡仔細瞟了兩眼,直到梁妄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了,謝盡歡才不敢再看,卻也看出點兒門道了。


    秦鹿的發髻變了。


    以前她紮著馬尾,長長的頭發拖下,隻用一根銀簪簪著,現下雖然還是馬尾,但她大半的頭發已經挽起,在後腦勺那兒結了個發結,隻有兩指寬的一縷發絲掛下來,銀簪不變。


    曆來,隻有成了親的女子才會盤發。


    此想法一出,謝盡歡便不由地將視線落在梁妄身上。


    此時秦鹿剛泡好茶,一杯遞給了梁妄,一杯放在自己跟前,還剩下一杯,居然是泡給謝盡歡的。


    梁妄接過茶杯,淺嚐了一口,覺著不錯,見秦鹿帶著些許討好的笑容望向他,於是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她的眉心,將她腦袋推開了一寸,看似推開,實則調戲,因為梁妄做這些時是笑著的。


    丹鳳眼眼皮略微有些耷拉,似睨非睨,含了幾分寵溺。


    謝盡歡端茶時,不禁心口一酸,心想這兩人居然都成雙成對了,自己當真孤獨終老一世。


    “多謝秦姑奶奶賜茶。”謝盡歡喝前,依舊保持著禮數道。


    秦鹿也不在意,用茶杯暖手說:“見你年紀大,多多照顧也是應該的。”


    謝盡歡一時語塞,竟隻能笑笑了之。


    “你……當真不打算離開卓城了?”秦鹿靜了會兒,又問。


    謝盡歡點頭,唔了一聲:“我這雙腿,天稍冷就受不住,還是不亂走了,反正一把年紀都活過來了,遠比常人長壽,足矣。”


    秦鹿點了點頭:“你倒是想得開。”


    謝盡歡又問:“那道仙與秦姑奶奶這迴過來是……?”


    秦鹿喝了口茶,瞥了一眼正伸手去逗弄籠子裏天音的梁妄,道:“我與王爺要離開南都城了。”


    一口氣歎出,帶了些許心酸與無奈:“走到南都城的難民也有許多,大多都在城外住下了,還有一些壯年男子,也被抓去充軍。如今南都城內都隻剩下老弱婦孺,更別說是從南都城到煜州這條路上的人,慌成什麽模樣。”


    “秦姑奶奶打算去哪兒?”謝盡歡心裏一澀,啞著聲音問。


    秦鹿迴:“先往北走,會在良川定下一段時日,之後且看戰事再做打算,亂世之中,人人都是顛沛流離,我與王爺也不能幸免,便是占了特殊的身份,也改不了日新月異,滄海桑田。”


    茶室內一瞬靜默,就連天音都不蹦跳了。


    秦鹿不明說,謝盡歡也知道,這迴來卓城恐怕又是她拉著梁妄過來的,為的是見謝盡歡最後一麵。


    前兩年的幾封信,她讓謝盡歡去南都城住下,實則是梁妄預測到了戰事不順,或許有一日會打到煜州來。如今煜州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謝盡歡依舊不肯走,梁妄與秦鹿在南都城也住不下去,自然得換個地方,隱姓埋名,隱士獨居。


    這一走,不知再見是何時,或許,再也不見也說不定。


    “秦姑奶奶與道仙今晚住下嗎?”謝盡歡突然開口問。


    秦鹿想了想,道:“還是不了吧。”


    謝盡歡這處每日都施粥,其實並不方便,卻沒想到梁妄突然開口,說了句:“先住下。”


    第114章 遙歸煙西:三


    謝盡歡張羅著讓夥計去備些晚間用的飯菜, 無需葷腥,梁妄與秦鹿都是吃素的。


    竹墨茶室內, 就隻剩梁妄、秦鹿與一隻天音,此時梁妄將關著天音的金籠放在桌案上,手上拿著根銀勺子正舀著鳥食喂它吃,秦鹿雙手托腮坐在一旁看著,偶爾吹一口氣,玩兒著梁妄披著的白兔絨毛。


    此處靜, 白日裏街上居然也無人說話,上一迴秦鹿跟著梁妄來,便是謝盡歡方從樓頂摔下來的那個春天, 彼時街上滿是人,青樓女子都能大白日裏出來閑步。


    明江兩岸的秦樓楚館, 亭台樓閣猶在,綠瓦紅牆雙魚燈, 綢帶銅鈴夜夜響,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遊湖賞景的人沒了,倚樓賣場的女子也走了。


    其實秦鹿與梁妄在南都城外無有齋裏的東西, 已經先一步打包好了用馬車送到良川去了。


    當年良川梁妄曾經住過的府宅,後來入住的那家主人靠的是海外生意,如今處處打仗,還都是海外的人往天賜裏頭打,斷了那生意人的貨源與銀錢, 生意失敗之後,遣散了許多仆人,一年前老屋轉手賣了出去,兜兜轉轉幾個月,落在了秦鹿的手上。


    秦鹿買下那房子時,還特地問過那房屋門前的山丁子樹還在不在,她與梁妄很久沒去過良川了,至少有幾十年,每迴都隻是在良川前的官道上路過,卻從未迴去看過。


    那家人迴,門前的山丁子樹已經被砍了,長了老高,遮擋了大門的光亮,隻留下了一個樹樁子在那兒,樹樁子上還爬著青苔,應當未死透。


    秦鹿聽見那樹被砍了,有些惋惜,但還是將房子買下。


    那時戰事沒有這般頻繁,天賜打仗也未輸得這般慘烈,秦鹿隻是與梁妄在南都城外住了許久,兩年之內還是得搬家,故而才將那房子收了,打算下一次就搬過去,卻沒想到,會搬得這麽快。


    良川的房子還未收拾,她給了送衣物行禮的人一些銀錢,讓他們到了務必在良川找兩個能做事的人,把屋子裏裏外外打掃幹淨了,率先將書房收拾出來,梁妄到時沒有落腳的地方,依這位爺的脾氣,眉頭肯定得皺起來。


    囑咐好一切,秦鹿才拉著梁妄來卓城的,謝盡歡如今印堂已經隱隱有黑氣纏繞,將死之年就在這幾許之間,秦鹿怕等良川那邊安定好了,便再也見不到謝盡歡了。


    如今見謝盡歡居然一副蒼老模樣,秦鹿的心裏實則有些唏噓。


    他人老了不要緊,但謝盡歡老了,秦鹿為他難過。


    天音吃著東西,梁妄還倒了一杯羨陽明月給它喝,秦鹿突然歎了口氣,梁妄才朝她瞧去,見秦鹿眉頭緊鎖,道了句:“生死天定,何必煩憂,他死了之後若不肯離去,為非作歹那才是你該煩心的時候,這把年紀行動不便,早死早投胎,還是幸事呢。”


    秦鹿無言以對,轉而問梁妄:“王爺方才說留下,難道不是為了多看謝盡歡兩眼?”


    梁妄手中端著的茶杯險些沒穩,忽而一笑:“本王多看他兩眼作甚?”


    “那王爺說留下,又是為何?”秦鹿不解。


    梁妄放下手裏的杯子,天音喝不到茶水也不急,扭頭啄著身上的白羽,秦鹿順著梁妄的視線朝茶室旁的窗戶瞧了一眼。


    茶室的窗戶半開,前幾日落雨,所以木質的窗戶吸飽了水,成了深深的褐色。窗戶外,正對著一處避風的小巷,巷子裏頭的男人懷中抱著小孩兒,才將一碗飯喂去大半,等小孩兒飽了不願吃了,他才自己大口吞下。


    秦鹿迴頭疑惑地望向梁妄,問了句:“難不成王爺看上人家孩子了?”


    梁妄伸手朝秦鹿頭上敲了一下,怪她故意拿自己打趣,秦鹿被敲了額頭不覺得痛,伸手摸了摸,道:“難道你是從這孩子身上瞧出了什麽?方才在門前,我便覺得你看著孩子的眼神不太對,你也素來不喜歡小孩兒的,怎會拿手去戳他。”


    梁妄還未解釋,秦鹿又歪著頭笑道:“王爺喜歡我,所以也喜歡拿手戳我。”


    她指了指自己先前被梁妄戳著的額頭,惹得梁妄低聲笑了笑,又用手捏了一下她的臉,扯著秦鹿的嘴角晃了一下,秦鹿哎喲一聲,梁妄才道:“那小孩兒身上陰氣重,朝本王身上撲,不過是喜本王身上的氣,比起旁人,更能護他,本能而已。方才碰他,是將他身上的陰氣取走,否則多病。”


    “處處戰事,處處死人,陰氣多也是正常的。”


    梁妄道:“怪就怪在,他身上的陰氣中,還殘留了些許怨氣,這不是什麽好跡象,一個小孩兒身上都沾上了,便要問問這人是從哪兒來的,怕有古怪。”


    秦鹿一聽怨氣,便知曉事情不簡單。


    怨氣與福氣相同,皆是帶了一定的傳染性,隻是相較於福氣,怨氣傳染得更烈,人也有如此情形,一人若滿腹怨氣,連帶著周遭的人跟著生怨,但若這滿懷怨氣的不是人,則更加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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