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妄道:“你忘了,你自己不也是一粒珠胎嗎?”


    其實白衣要送的三封信,也是三條魂魄,正因為是魂魄結成的珠胎,才可以孕育生命。


    若他能找到合適的人, 將自己化成第三粒珠胎,投入那個人的腹中,成為那個人孩子,便是有再生的機會,世事有轉機。


    梁妄道:“你給他人達成所願,自然也能達成所願了,隻是若轉世為人,忘卻今生苦憂,千萬別再胡鬧,那時若跑,不會有人如她這般傻,非要追你出去了。”


    白衣眼眸晶亮,滿懷希翼,便是小屋外再大的風沙他都不怕,最幸運的,是走入死巷時還能受人點播,想通緣由,想通自己來到這個世上的目的。


    白衣知道,他不單要謝梁妄,更要謝秦鹿,若非秦鹿心善,讓他跟了這一路,他也難遇到這般機遇,加上……秦鹿是第一個說擔心他的人,能有人替自己擔心的感覺,真好。


    白衣說:“道仙不要怪秦姑奶奶,她不是衝動多事,她隻是……”


    “無需替她狡辯。”梁妄垂眸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女子,伸手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臉,道:“她就是衝動多事,是憑著滿腔正義不平,心善熱情而成的衝動多事。”


    可若無秦鹿的衝動多事,當年南郡城外,百姓被南郡的官員欺壓、趕殺時,秦虎讓她守著山寨,她不會就帶著幾百個人衝出山間,衝到城門前,殺了狗官,救了難民,最終倒在梁妄的府門前,與梁妄相遇。


    若無秦鹿的衝動多事,當年南郡城外的山下,她見梁妄拖著板車,拉著陳瑤的屍體,無需梁妄要求,她自薦附身,要幫梁妄將陳瑤的屍體送迴良川去。


    她衝動多事地不等梁妄開口,爬上了樹,摘下了一枝被白雪覆蓋的山丁子。


    衝動多事地替梁妄做了決定,搬離了他住慣了的小院,換成了花鳥滿倉的別城。


    逛燈會、猜字謎、約花舟、賭石、評詩、甚至有過逼得梁妄當街與人文字對罵,她還能在旁邊鼓掌叫好,說:“主人罵得棒!”


    結果人家要動粗,秦鹿又衝動地將人打了一頓,丟到橋下小河裏去,瞧人撲騰了半天險些淹死,又把人救起,最後落得官府找上門,再次搬家的結果。


    她慣是個想到什麽,便要去做什麽的人,梁妄早就看穿了秦鹿的本質,嘴上說著怪,實則心裏喜愛,若無她這般衝動,無她多事,那少了多少生趣,為所愛之人解煩憂,為所愛之人化危難,氣,也願意。


    隻是嘴上的數落少不得,省得她下次張牙舞爪,忘了分寸。


    那夜風沙過去,天下起了雨,白衣得了梁妄的教化離開了柴房,臨行前本想與秦鹿說話,但後來一想,秦鹿天香花還沒找到,還有幾日時間,他有機會與對方見麵,便還是離開柴房,去找顏姬了。


    後來的兩日,白衣一直都與顏姬在一起,若得一人心,必得先真心。


    他沒敢再出現在聶將軍的跟前,隻是與顏姬說過幾迴話,得知了顏姬與聶將軍原來早有姻緣在,而顏姬的劫數,也在聶將軍這處。


    人生機緣巧合便如此冥冥之中,湊在一起。


    顏姬欠聶彥一條命,從此脫離了妖身,進修為靈,而她若想徹底成靈,還得將這一條命還給聶彥。


    顏姬與聶彥之間,也注定不止一場相遇,她要還給聶彥的,直到還清了,她的劫數才能過去。


    顏姬與聶將軍之間能否有感情,決定了白衣的來生,而白衣的出現,也奠定了顏姬的劫難為何。


    那是一場生死之劫,關乎於顏姬,也關乎於白衣。


    昨夜,白衣見徐竟炎喝了酒迴來,被劉憲拉住,劉憲問他天香花是否送了,徐竟炎迴送了,劉憲又問:“那秦姑娘可答應與你成婚?”


    徐竟炎踹了劉憲一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人家姑娘與我又非何關係,憑甚嫁給我?”


    劉憲道:“憑那朵她用來救命的花兒啊!你該不會還未開口吧?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對秦姑娘還挺感興趣的,若是喜歡,不如拿下。”


    “你少放屁!”徐竟炎居然說了句髒話,驚得劉憲一時無言,張大了嘴像是看妖怪一般看著他,道:“竟炎,你被鬼附身啦?”


    徐竟炎搖了搖頭,感歎自己話不過腦,幹脆勾著劉憲的肩膀,道:“陪兄弟喝酒去吧,什麽女人不女人的,還是好好守住這北漠,守住天賜的江山,建功立業才是好男兒。”


    兩人勾肩搭背走了,白衣才知道,原來秦鹿已經得到天香花了,今夜風大,不宜趕路,想必次日,秦鹿與梁妄便會離開七夜城了。


    所以白衣才會找到客棧來,蹲在梁妄的門前等了會兒,等到梁妄起身察覺到他,然後出門。


    白衣將懷中捧著的天香花遞給梁妄道:“道仙與秦姑奶奶跋山涉水來北漠,就是為了找這花兒,卻將天香花放在門外歪躺了一夜,險些死了。”


    梁妄瞥了一眼那酒壇子裏的花兒,接了過來。


    白衣道:“秦姑奶奶還沒起嗎?”


    梁妄搖頭。


    白衣有些惋惜:“我想在這兒等秦姑奶奶醒,也想與她好好作別的,謝她能聽我一路聒噪,還願冒著風險出門尋我,這世上恐怕再沒有一人能如她這般對我好了。隻是……我與顏姬約好,今早要一同去見聶將軍,我怕去遲了,就生變數了。”


    於白衣而言,再得一次的投胎機會太難得,他眼見著聶將軍的眼裏漸漸有了顏姬,當真害怕錯過。


    梁妄道:“見不見麵,作不作別,沒那麽重要。”


    白衣一愣,梁妄又說:“你本就是半途搭上了本王的車,如今半途下車,再正常不過。你這一生的車程還未開始,本王與秦鹿還有下一個要去的地方,她等不了你,你也等不了她,既然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多一麵不會情深,少一麵不會遺憾。”


    白衣一怔,覺得他說得對,可又說得不對,故而壯著膽子問了句:“道仙為人……一直都是這般冷淡嗎?”


    像是生命中所遇之人於他而言,皆無意義,反正沒誰能陪他走完全程,好似是男是女,是近是遠,是生是死,他都毫不在意。


    梁妄卻笑:“除一人外,本王對誰都這般冷淡。”


    白衣像是突然明白了,於是拱了拱手,畢恭畢敬行了禮後,說道:“白衣這便走了,多謝道仙賜名。”


    人生無常,如白衣蒼狗,福禍相依,多轉變,唯有堅定本心,從福禍中,找到自己求活的意義。


    白衣明白了。


    世間繁華多嬌,正美好,他想以一個人的身份,好好看看。


    梁妄讓客棧小二燒水送上二樓來,小二送了水後,又捧了一瓶花進來。


    小二還挺高興,笑道:“前幾日風沙大,將客棧滿院子的花兒都給壓得半死,偏偏靠近柴房邊上的一盆鬆紅梅沒事兒,今早還開了許多花,我剪了兩枝送給客官,見了也賞心悅目些。”


    梁妄看向一枝上八、九朵小花兒的鬆紅梅,淺笑著,與小二道:“將馬廄裏的馬牽出來,與馬車連上吧。”


    小二一愣,問:“客官這是要走?”


    梁妄點頭。


    小二有些可惜:“前些時候天氣不好,還頻頻打仗您留下來了,這會兒天氣好了,也打勝仗了,難得熱鬧,您卻要走。”


    梁妄撥弄著鬆紅梅,瞥了一眼屏風上掛著的一截墨綠色腰帶,不禁扯著嘴角笑道:“離家久了,想迴去看看。”


    “客棧哪兒的人?”小二問。


    梁妄想了想,他算是哪兒的呢?


    生於燕京煙西台,之後隔幾年,流離一處,後來便一直居無定所,十年左右搬一次家,好像偌大世界,無他能長久之所。


    索性,有長久之人。


    揮了揮手,小二知道自己問的話多了,能在戰亂時候來北漠的,大約就是燕京人,於是小二退下,替梁妄整理馬車去。


    小二才離開房間沒多久,床榻處便傳來了聲音,秦鹿還沒坐起,先翻了個身,於床上伸了個懶腰,嗓子有些啞道:“哎喲,怎麽這麽疼啊……”


    話音剛落,裹著被子的人像是漸漸迴味過來發生過何事了,突然靜止不動。


    梁妄捧著鬆紅梅,越過屏風走到了床邊,看了一眼掛下半邊床的被褥,兩根手指掀開了床幔,丹鳳眼別有意味地朝床上看去,而後與睜圓了雙眼的秦鹿對上視線。


    一瞬像是時間靜止,直到秦鹿聞到鬆紅梅淡淡的香味,她才聳著肩,用被子遮住自己的半張臉,露出的眉眼直至額頭都是紅彤彤的。


    “想賴著不起?”梁妄問她。


    秦鹿搖了搖頭,沒說話,隻是那一雙眼,直直地朝梁妄看著,眨也不眨。


    梁妄又問她:“哪兒疼呢?”


    秦鹿繼續搖頭,不疼,不疼,哪兒也不疼了。


    梁妄輕輕笑了笑,手指點在了她的鼻尖,秦鹿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兩隻黑眼珠子鬥到了一起,滑稽可愛。


    梁妄道:“起了,若起得快,本王送你花兒。”


    他晃了晃懷中的鬆紅梅,秦鹿見狀,點了點頭,依舊不做聲,梁妄轉身準備離開,袖袍又被人拉住。


    就見被褥底下,秦鹿伸出了一截手臂,兩根手指扯著他的袖邊,晃了晃,梁妄迴頭朝她望去,問:“要本王抱你起?”


    秦鹿連忙搖頭,後來眨眼,發覺自己搖頭搖得太快,轉念一想,梁妄抱自己起來似乎也不錯,這想法迅速被她揮開,於是扯著梁妄袖袍的手指向一處,她肚兜還放在了屏風後的椅子上。


    秦鹿道:“王爺將我衣服拿來。”


    梁妄把衣服給了秦鹿,自己迴到了桌旁,兩人之間隔著屏風,秦鹿坐在床邊慢吞吞地穿衣服,偶爾還能瞧見自己身上落下的一些痕跡,昨夜的孟浪,一個片段一個片段地侵襲著她的大腦。


    穿好衣服後,秦鹿梳頭,嘀咕了句:“為何在我喝多了時……我記得都不太清。”


    梁妄聽覺好,自然聽見了秦鹿這句牢騷,於是撥弄著梅花瓣,道:“那下迴選你清醒時,本王再抱你一迴吧。”


    剛將銀簪簪好的秦鹿臉上一紅,迴頭望去,便見梁妄挑眉,微微抬著下巴看她,於是秦鹿不甘示弱,也昂首挺胸,道了句:“好啊!等、等我清醒時,我、我們再……再來一次!”


    這不甘示弱,麵紅耳赤,口齒不清,相較於梁妄的坦然自若,麵不紅心不跳地挑弄,顯得毫無底氣。


    離了七夜城,前兩日都是梁妄趕路,後來梁王爺覺得趕路太苦,便甩手不幹了,半途中花了重金請了個馬夫,自己拉著秦鹿窩在馬車內看書,還要秦鹿背下《道者陰陽》。


    七夜城客棧小二送的鬆紅梅隻開了三日就全敗了,倒是養在酒壇子裏的天香花一路開到了卓城。秦鹿與梁妄顛簸一路,也沒有休息,趕迴來時,歡意茶樓的夥計正在喂謝盡歡梁妄留下來的最後一粒丹藥。


    梁妄施法,又用天香花化了水喂謝盡歡服下,對夥計道:“他明日就醒,等謝盡歡醒了後,叮囑他一句切莫再作死,下迴本王可不救了。”


    歡意茶樓的夥計倒也聽話,梁妄與秦鹿離開茶樓時,他還給兩人磕了個頭,畢竟謝盡歡算是夥計的恩人,如今免死,自然得好好拜謝的。


    卓城裏的風氣半點沒改,反而愈演愈烈,秦鹿與梁妄離開茶樓,上了馬車時,還能瞧見大街上有男子摟著娼,招搖過市為那女人買胭脂水粉,秦鹿見那女人眼熟,後來離開了卓城走了小半途了她才想起來。


    那女人她打過的,曾坐在歡意茶樓門前鬧過。


    隻可惜,煜州本是書香之地,也本是文人秀才們舞文弄墨的地方,卻漸漸成了花街柳巷,秦樓楚館的酒色笙簫處。


    秦鹿與梁妄迴到了無有齋後,瞧見無有齋門前的花兒開了大半,此番出門,也一月有餘。


    山丁子樹上滿是綠葉,有些枝丫上已經隱隱能看見幾朵白色的小花苞了,而靠近廚房門前的兩株石榴樹,紅花倒是開了一片,如火一般,煞是漂亮。


    才入院子,便有四、五隻蝴蝶從花叢中飛出,直朝秦鹿與梁妄這邊撲過來,有一隻白蝶落在了梁妄的肩上,襯著他銀發藍袍,宛若一朵白茶花仙,白蝶被梁妄眯眼嫌棄,伸手揮去,秦鹿覺得,比起花仙,他更像花妖。


    收拾半日,謝盡歡的信被肥鴿子送來了。


    梁妄與秦鹿走了之後的第二日,謝盡歡就醒了,隻是一個月沒吃喝,身體過於虛弱,好好食補了幾日,才能握筆給秦鹿與梁妄寫了一封信,信上廢話沒多少,倒是讓秦鹿與梁妄不要過於懲罰貪貪姑娘。


    秦鹿心中奇怪,在梁妄靠在床上看書,半打瞌睡時,偷偷出門將貪貪放了出來。


    一經問話,秦鹿才知道。


    原來不是謝盡歡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怕死前不能一嚐貪貪芳澤,請貪貪對自己施展媚術,而是謝盡歡對貪貪剖白了真心,願與貪貪一直相敬如賓,好以此證明,這世上並非所有愛她之人,皆因她貌美,他想做那第一個開解貪貪心結之人,也希望貪貪放下自己容貌的執念。


    結果貪貪反而被其所擾,不信謝盡歡的話,施展媚術,意圖與謝盡歡行魚水之歡,被幾次拒絕了之後,謝盡歡最終入了媚術夢境,才得了這險些生死擦肩的禍。


    秦鹿問貪貪:“這迴你信他的話了嗎?”


    貪貪搖頭,依舊堅定:“不信,他隻是更加道貌岸然,隱藏極深。”


    執念,之所以成為執念,便是到死也不能化解,或許等到謝盡歡真的步入死亡,貪貪才會信,情與欲,是可以分割的。情使欲,可欲不能使情,情比欲貴了一處,便是情懂克製,而欲是放縱。


    收了貪貪,秦鹿準備迴房,卻見梁妄的房門被打開,他就穿著裏衣,站在門口,一陣風吹過,袖口飄飄。


    秦鹿站在自己房門前,雙手還放在門上,問了句:“王爺……有事?”


    “陪我睡。”梁妄就說了這三個字,轉身迴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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