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頓了頓,於是說:“我來……不是特地見他,隻是有話要與你們說,我家主人昨夜也吹了風沙,今早病了,他略通醫術,說是這風沙裏有毒,恐怕是從城外卷入的,軍中若有軍醫便請來瞧瞧,免得中毒過深,中了敵國的計。”


    將士一頓,秦鹿告知完,轉身便走,臨行前,聽見一人匆匆跑來,對著院內喊了一聲:“劉軍候呢?我有要事稟告!將軍關押的那個燕京來的女人,一大早不見蹤影,似乎是逃了!”


    第107章 將軍之信:十八


    聶彥出城前, 去過一次顏姬的住處。


    白衣去找聶彥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從白衣那裏得知顏姬是妖時, 聶彥就想到了對付她的辦法,先寫一封信告知燕京那邊顏姬的真實身份,於信中表明顏姬實有欺君之罪,然後先斬後奏,直接處死顏姬。


    一個女人,本成不了什麽氣候, 怪就怪這個女人是皇帝派來的,說是慰問賞賜,是則是侮辱監視, 聶彥如今近四十歲,消受不得如此美人恩, 凡是妖邪大多害人,落在他的手上, 隻能怪對方倒黴。


    顏姬是妖,他暫且還不能與旁人說去, 到了顏姬住處時,守著院落的幾個將士本要行禮, 聶彥攔下,叫他們切莫出聲,不要打草驚蛇。


    聽說妖有妖術,常人不能近身,更別提殺了對方。


    聶彥關押顏姬的小屋隻是在七夜城較為偏僻處隨便找了一間, 就是院內也破敗不堪,小屋前頭有個火爐,裏頭的火幾乎要滅,火爐上麵是一個外部生了鐵鏽的破水壺,水壺裏的水也不知何時能燒開。


    聶彥才走到房門前,就聽見裏頭婦人傳來的咳嗽聲,小屋房門半開著,有細風吹入,屋內沒有屏風,小屋中甚至沒什麽擺設,用具也缺了一些,光是一條門縫,便能一望到底。


    唯獨一張小床上,被褥很薄,老婦趴在了上頭,衣服上還有血漬,麵色蒼白,看樣子是活不了多久了。


    二十軍棍對於軍營裏不聽話的將士來說算不了什麽,休息個幾天又得去演練,但對於一個已經年過半百的老婦來說,實在是不能承受之重。


    聶彥給的金瘡藥是軍營裏最普通的,所有將士用的皆是這種,效果平平,不算奇藥。


    被天賜的皇帝封為郡主的顏姬雖身著華服,卻坐在缺了一個腿的小矮凳上,細心地給老婦上藥,老婦嘴裏哎喲喊了好些聲,最終歎了一句:“姑娘行行好,叫我死了吧。”


    “胡說什麽,能活的人,怎麽求死呢。”顏姬的聲音很柔,說完這話後,半垂著眼眸道:“小雲,是我對不住你,你若不跟著我來北漠,也不會受此大難。”


    “姑娘說什麽呢,若沒有姑娘,我多年前就死了,哪兒還有如今這命好活的。”老婦說罷,顏姬道:“當年若非聶將軍救我,我也不會於狗嘴中保下一命,才有了後來我救了你,卻沒想最後你卻是要死在了他的手上,因果循環,說也說不清。”


    聶彥聽見此話,眉心緊皺,想不通為何顏姬會說自己當年救過她。


    後來顏姬與老婦的對話中,聶彥卻是聽出了些許舊事。


    顏姬的確是妖,她叫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為小雲,實實在在是因為她本身的年齡已有幾百歲,任何人於她眼中,都是孩子。


    從顏姬的語氣中,似乎當真當聶彥是個恩人,可在聶彥的記憶裏,從未有過這個人。


    當夜忽降風沙,聶彥被困於小屋前,他是在北漠長大,自然知道今夜的風沙必然不可小覷,小屋並不牢固,普通風沙能扛,這場沙塵暴,怕是頃刻間便會被摧毀。


    風沙未來之前,聶彥並未在意,不過此時想要離開冒著風險去安全的房子裏躲避,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小屋外狂風肆虐,木門突然被人推開,屋內的顏姬與雲嬤嬤都嚇了一跳,瞪眼看去,身上披著鎧甲的聶彥衝入房中,將房門反鎖了起來。


    站在門外聽了半天話,卻沒想到將風沙給等來了,聶彥入屋,也顯得尷尬,他腰上還帶著劍,本是氣勢洶洶地來,入了房中卻一瞬靜默,麵上擺不住,隻說了一句:“起風了。”


    入夜,小屋內異常安靜。


    雲嬤嬤將臉背過去,麵對著床榻的裏側,渾身不得動彈。


    房中甚至連個坐著的地方都沒有,聶彥身量高,幹脆就靠坐在了方桌上,雙手環胸,懷中抱著一把沉重的鐵劍,與顏姬之間隔了幾步的距離。


    沉默並未維持太久,等到雲嬤嬤沉沉睡去之後,聶彥才問了顏姬話:“你是妖?”


    聽他雖然是問,可口氣非常篤定,顏姬猜想對方恐怕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故而不隱瞞,也從未想過要隱瞞。


    她點頭,迴了句:“是。”


    “何妖?”聶彥又問。


    顏姬道:“雀靈。”


    妖與靈不同,顏姬為妖出生,卻將要修成靈,她能從妖變成靈的契機,也是由聶彥而起。


    關於以往舊事,顏姬知曉聶彥恐怕早就不記得了,但她卻一直記在心上,記了許久。


    後來的話,大多是顏姬在說,聶彥在聽。


    幾十年前北方安定,皇帝大壽前聶家便一直往燕京遞交奏折,希望能為皇帝祝壽,後來皇帝批準了,當時的聶將軍帶著自家還未到十歲的公子入了京。


    皇帝的壽宴辦得很熱鬧,京中街上的人多了數倍,許多都是地方官員帶了禮來為皇帝賀壽的,當時在北漠長大的聶小公子,從小習武,滿身正氣。


    一隻方才渡劫後的珍珠鳥正在樹梢上休息,卻被燕京裏某個大官家的小公子用網給捉了下來。


    那公子膽子大,身邊還有一隻從小伴養的狼狗,珍珠鳥在網中無法飛走,狼狗還齜牙咧嘴地對著它吼叫。


    牽狗的公子指著網中的珍珠鳥說:“這小麻雀還不夠本公子家的威風塞牙縫兒呢,威風隻要一口,就能把它給吞了,毛兒都不吐的!”


    說完這話,那公子對著幾個友人道:“不信啊?不信我讓你們瞧瞧!”


    說著,他放了牽著狗的繩子,狼狗咆哮了兩聲,尖利的獠牙就要朝珍珠鳥過去,網中的珍珠鳥無法躲避,隻能撲扇著翅膀掙紮。


    聶公子老遠就看見有人捉鳥玩兒,在北漠,飛在天空的不論是鷹還是雀,都備受尊重,它們是自由的象征,加上那看上去便長了一張惡毒臉的小公子縱狗傷雀,實不能忍。


    聶公子掙脫了父親的手,舉起腰上的木劍就朝那條狼狗過去,他大喊一聲,沒把狼狗嚇著,反而把牽狼狗的小公子給嚇到了。


    後來兩方父親一見,原來大家都是認識的,聶將軍帶著聶公子來京為皇帝祝壽,那牽著狼狗的小公子就是燕京禮部尚書的小兒子。


    跟著禮部尚書一同過來的十幾歲的丫頭見自家的小公子哭得厲害,連忙過去哄著,兩位大人侃侃而談,家中小孩兒也沒管了,小小年紀的聶彥扯開網,想要放飛珍珠鳥,卻發現珍珠鳥的翅膀被細網纏繞了一圈,已經受傷了。


    它自己試著飛了幾次,幾次都摔了下來。


    聶彥便將珍珠鳥偷偷放在了自己的袖子裏,等聶將軍與禮部尚書談完,他便跟著迴去。


    後來那隻鳥,就養在了聶彥的屋子裏,聶將軍來燕京沒有府邸,住的是客棧,客棧後頭的小院子裏有一樹桂花,十月的天開得噴香,金燦燦的小花兒藏在了葉片之中,地麵也落了一層。


    聶彥不懂得怎麽照顧珍珠鳥,隻能每天給它米粒,喂它喝水,兩三日下來,珍珠鳥倒是能蹦蹦跳跳的了,但飛不久,聶彥讓它去哪兒它就去哪兒,非常乖巧。


    聶彥想要養下這隻珍珠鳥,故而打算替它取個名字,十歲不到的聶公子還在練字,桌子上的白紙上寫下了他的名字,聶彥想:“紙上有彥,二者相合便是顏,你看你的臉,兩邊紅彤彤的可好看了,就叫小顏,也符合!”


    珍珠鳥像是聽懂了自己的名字一般,高興地於紙上桌下蹦跳了好一會兒。


    隻是聶將軍在燕京待不了多久,等到皇帝壽宴結束後,他又得迴北漠,行禮整裝好了之後,聶將軍便來找聶彥,聶彥收拾房屋,卻發現一直都養在屋中的珍珠鳥飛不見了。


    聶彥想等,聶將軍道:“再有靈性的鳥兒,那也不是人,傷好了便飛走了,天大地闊滿是自由,哪兒還會飛迴這客棧小屋裏呢?”


    聶彥等了一炷香的時間,還趴在客棧的窗戶前喊了好幾聲,然而珍珠鳥沒有飛迴來,聶彥也就失落地跟著聶將軍一同離開了燕京。


    小孩兒的失落,其實隻有那幾天,得了新的玩物之後之前的珍珠鳥便全然不記得了。他迴到北漠之後,聶將軍立刻送了他一匹馬,騎著馬於北漠黃沙裏飛馳的聶彥,偶爾還能看見天上飛過的蒼鷹,鷹之大,之兇猛,遠是燕京樹上的一隻掌心大小的珍珠鳥比不上的。


    珍珠鳥渡過狗嘴下的一劫後,在客棧養了幾日,那日聶彥跟隨聶將軍入了皇宮與皇帝拜別,珍珠鳥的翅膀好了,本隻打算飛出窗外玩兒一會兒,卻聽見街道巷子裏有個小孩兒在哭。


    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又牽著狼狗出來嚇唬人了,跟著他一同出來的,還有尚書府裏的丫鬟小雲。


    禮部尚書家的公子不認得對麵年輕的小公子是誰,小雲卻記得這是丞相府裏的孫子,不能得罪,那狼狗被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慫恿後,瘋狂地對著丞相孫子張嘴吼叫。


    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原先也隻是打算嚇唬嚇唬對方的,誰知道那丞相孫子一點兒也不怕,反而逗著狼狗,激怒了狼狗之後,狼狗掙脫了項圈衝了出去。


    小公子嚇了一跳,小雲連忙衝過去攔住了狼狗,那狼狗見人就咬,啃著小雲的腿不肯撒嘴,猶如瘋了一般。


    丞相孫子嚇跑了,禮部尚書的小公子卻也不敢動,小雲的尖叫聲不斷傳來,鮮血很快鋪滿了巷子裏的青石路,小雲受著狼狗撕咬,還對著小公子道:“公子快跑啊!這狗瘋了,這狗瘋了啊!”


    小公子想跑,可又擔心小雲,他抹著眼淚隻能哭,嘴裏不斷喊著:“小雲!小雲!威風你快鬆口!小雲……”


    巷子外街市上幾乎沒人,大家都湊那遠處新來的雜技班的熱鬧了,天上飛過一隻鳥,珍珠鳥落地,轉瞬成了一道人影。


    二十左右的女人手裏拿著一截木棍,對著那狼狗就狠狠砸了過去,不光是為了救人,也是為了報自己先前被欺負過的仇。


    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傻愣住了,那狼狗被猛敲了一下腦袋,嗷嗚一聲晃晃悠悠,順著牆根跑掉了,唯有小雲身上被咬了多處傷口,不知流了多少血,才十幾歲的小姑娘,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骨肉翻離,太可怕。


    小公子撲到丫鬟的身邊,嗚嗚直哭,結結巴巴地問:“小雲你痛不痛啊……我這就去找大夫,你等我,你等我找大夫迴來!”


    小公子跑了,手握木棍的女子說了一句:“膽小鬼!”


    “公子不是膽小鬼。”幾乎要死的丫鬟,還在幫著壞小孩兒說話,她道:“公子若是膽小鬼,方才就跑了,不會等到現在的。”


    “你還替他說好話,你家這小公子飛揚跋扈,簡直可惡!方才這狗就該咬他的!”女子說罷,又連忙搖頭:“不對不對,我不是妖,不當起惡心。”


    再看向躺在地上,疼得直流淚的丫鬟,女子道:“便當我日行一善,積功德,來日若成了靈,也算我幫你,你也幫我了。”


    禮部尚書的小公子不一會兒就帶了好幾個大夫過來了,他一邊哭一邊還兇人家:“你們走快些!再遲了,小雲就等不了了!小雲若沒了,你們也都給本公子等著!”


    一行人衝進了巷子裏,不見滿地鮮血被咬得奄奄一息的丫鬟,就見小雲一身破爛衣裳,瘸著腿扶著牆,另一隻手裏,還捧著隻圓滾滾的珍珠鳥。


    第108章 將軍之信:十九


    丞相的孫子迴了府後, 告訴丞相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放狗咬人,還把一個丫鬟給咬死了, 若不是那丫鬟救他,就是他被咬死。


    丞相為此動怒,特地找了禮部尚書興師問罪,禮部尚書說自己管教無方,家裏小兒的確有條狼狗,那是小公子幼時身體不好, 長不高,出門常常被人欺負後,尚書夫人送他的一條狗, 因為那狗威風,故而禮部尚書的小公子便再沒被人欺負過。


    卻沒想到兩年下來, 反而是他常常欺負人多。


    禮部尚書迴府之後,得知小雲的腿的確被狗咬傷, 那狼狗早就跑了,現下也無蹤跡, 便狠狠地罰了小公子一迴,把小公子關在院子裏不許他出來, 何時小雲的腿傷好了,何時他才能出府門。


    原先三天兩頭往外跑的小公子,還真就在府中老老實實地待著了,下人都說他手裏捧著一隻死鳥,整天對著死鳥說話。


    小公子道:“這不是死鳥!這是仙女!是她救了小雲的, 小雲親口與我說的!”


    珍珠鳥於禮部尚書家醒來後,皇帝的壽宴已經過去了,許多入京賀壽的地方官員,也都一一離京。


    珍珠鳥特地飛迴過客棧去看,小公子與小雲就一直跟著她,問清楚了人才知道,聶將軍一家早就於三日前離開燕京,現下走出幾百裏路,不知到哪兒了,但聶將軍常駐北漠。


    小公子道:“沒關係的,日後等我當上了大官,就帶你去北漠找恩公!”


    珍珠鳥化成的女子看向那豆子大的小孩兒,問他一句:“你這樣子,還能當官呢?”


    “能的!一定能的!”小公子如是說。


    後來,那小公子當真當了官,他改了脾性,認真讀書,年長了之後,便越發溫和了起來,少了年少無知時的橫行霸道,考取了功名,入了戶部,再後來,成了戶部侍郎。


    珍珠鳥也就一直留在了燕京,隨著年侍郎做了許多善事,倒也因緣際會,修了一身功德,被她救了一命的小雲,就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伺候著。


    再後來的許多年,北漠起了戰事,聶小公子,也成了聶將軍,北漠戰事不停,也沒有好消息傳來,皇帝震怒,京中有人慫恿,讓皇帝送個美人過去,好叫剛死了兒子的聶將軍‘傳宗接代’,一來是為了羞辱,二來也是提醒。


    皇帝聽了這話,居然應下了,讓皇帝自己的女兒、妹妹嫁過去,他舍不得,那邊戰事不穩,去了能否活著還未可知。


    年侍郎推舉了一人,隨糧草同行,並提議,為了不讓聶彥見了女人起了反意,便給這女人一個郡主的名頭,皇帝答應了,召喚了年侍郎推舉的女子後,皇帝驚豔,問了對方一句:“你叫何名?”


    “民女,顏姬。”殿下女子應話。


    那些前塵舊事,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不過是被聶彥曾養過幾日的珍珠鳥,聶彥當真絲毫沒有印象,但他記得自己幼時跟隨過父親去了一趟燕京,那事久遠到,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去燕京究竟是做什麽的了。


    顏,是聶彥給她起的名字。


    一頁紙上,一個彥字。


    靠坐在方桌上的聶彥聽了這長長的故事,眉心輕皺,屋外的風沙越來越狂,忽而門上發出了哐當巨響,嚇得趴在床榻上睡過去的雲嬤嬤猛地睜眼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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