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不在客棧大堂內,堂內地點了三盞燭燈,不算很亮,卻掩藏不住任何細微的事物,以及眼神。


    秦鹿抽迴了自己的手,徐竟炎才察覺自己有些唐突,他握著提燈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喉嚨發啞,猶豫了會兒,想好的措辭卻全都在與秦鹿對視的一瞬被打亂,叫他根本不知該從何問起。


    秦鹿見他猶猶豫豫,惴惴不安的樣子,失聲一笑,幹脆含著下巴,說:“我這些日子煩心事比較多,恐怕沒有心情與徐公子解釋一番方才那小孩兒的話了。”


    徐竟炎目光一滯,秦鹿又道:“等我解決了小孩兒的事,再等我找到了天香花,如若我還有能留在七夜城的時間的話,我會去找徐公子,為你解惑的。”


    徐竟炎一句話也沒說,隻訥訥地點頭,他垂在身側的手手心又開始冒汗,些許緊張也因為秦鹿說的話而漸漸放鬆了下來。


    他道:“我信秦姑娘會給我解釋,至於天香花……我亦會幫忙尋找。”


    “那就多謝了。”秦鹿言罷,便轉身離開。


    她上樓的時候沒迴頭,不知道徐竟炎還一直站在客棧門前看著她的背影,從昨日遇見直至現在算起,他們相識都還不過十二個時辰,可徐竟炎心中卻偏偏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她一般。


    很熟悉,也很親近的感覺。


    二樓梁妄的房中,白衣坐在凳子上吃著秦鹿買迴來的地瓜幹,桌上一盞燭火微微搖曳著,靠在床榻上的人與白衣之間隔著一道屏風,就連床幔都掛下來了,顯然是睡著被人吵醒了。


    白衣不敢作聲,等秦鹿到了,他才朝秦鹿看去,嘴裏塞著過多的地瓜幹,口水險些流了出來。


    秦鹿看了一眼燃燒了半截的蠟燭,輕聲問了句:“王爺,你睡了嗎?”


    梁妄沒應她,不過掛在屏風旁金籠內的天音撲扇著翅膀,於籠中轉了一圈,秦鹿便知道,梁妄沒睡。


    他若睡了,天音不敢吵他。


    “我尋天香花迴來的途中,碰見白衣了。”秦鹿推了一把還在吃的小孩兒,道:“我見他時他還在哭,說是第三封信沒了,珠胎也被毀了,如若這般,那他還有機會投胎轉世嗎?”


    秦鹿問完,等了一會兒,屋內的安靜叫秦鹿甚至能聽見自己緊張而紊亂的心跳聲。


    小孩兒咽下嘴裏的地瓜幹,睜圓了一雙眼睛看向秦鹿,悄聲問了句:“你惹他了?”


    秦鹿瞪了小孩兒一眼,道:“你還不快將你遇見的事兒都與王爺說說?還想不想投胎轉世再為人了?”


    小孩兒哦了一聲,道:“那日我在盤沙鎮與你們分開,便一路跟著戶部侍郎的隊伍隨他們一並去了七夜城中的將軍營帳內,也見到了聶將軍。”


    見過了身為妖的顏姬,又碰見了顏姬即將要嫁的聶將軍,小孩兒自然高興。他本是魂魄一縷,不必現身,那些人也瞧不見他。


    小孩兒便坐在將軍營帳的一角,聽著聶將軍與年侍郎談話。


    年侍郎是文官,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聶將軍是武將,不通那些彎彎繞繞,隻需年侍郎替聶將軍分析顏姬去留的利弊,聶將軍就會自己做出決定。


    自然最後,聶將軍還是將顏姬留了下來,好生招待著。


    他的軍營裏沒有女人,隻有七夜城城北的一個大院子裏有大約二十多個十六到三十六歲之間的女人,那是北漠養的官妓,說是官妓,其實也就是自願留下來不願顛沛流離的婦人小姐們,平日裏供那些精力過剩的官兵們排遣用的。


    聶將軍不懂如何對待顏姬,為了給全年侍郎的麵子,他讓顏姬留在了自己的營帳內,沒碰,也沒趕走,更沒與對方說話,但凡是有飯吃,就讓手下的人給對方一碗,多了沒有,也無甚可挑剔的。


    自始至終,年將軍都沒正眼瞧過顏姬一次,恐怕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顏姬是個何等漂亮的女人。


    年侍郎見聶將軍雖然不親近顏姬,但也至少擺出了尊重之姿,便放下心來,交代了一番之後返程迴燕京去,就在年侍郎走的那個早上,聶將軍就將顏姬派出自己的營帳,隨便找了個小房子安置下去了。


    顏姬知曉自己要離開,似乎沒什麽意外,反而是雲嬤嬤,與聶將軍頂嘴,說道:“顏姬郡主是陛下賜予將軍做妾不錯,可將軍也不可對郡主太過怠慢,年侍郎剛走將軍便要趕郡主出門,您就不怕陛下怪罪?!”


    聶將軍當時正在看布陣圖,聽見這話嗤地一聲笑出來,讓人將雲嬤嬤拖了出去打了二十大板,說是她以下犯上,並且道了句:“記著,日後在我聶彥的軍中,就得守我軍中規矩。”


    他的話,便是規矩。


    雲嬤嬤雖以下犯上,但聶將軍還是讓人給了顏姬一個解釋,說他聶彥無需小妾,但若她非要恬不知恥地貼著自己,那便住進小妾該住的地方,以如今這情形,便是一院,一房,一日三餐,再無其他了。


    顏姬入住了聶將軍給她安置的小院,那院子裏就一口井,與空蕩蕩的半邊雜草,小屋也隻能放下一張床,一方桌,其餘的什麽也沒有了。


    院子外麵還有幾個官兵看守著,擺明了是囚禁,他卻說得好聽。


    雲嬤嬤為顏姬打抱不平,受了二十軍棍,實在吃不消,迴到了小院之後也照顧不了顏姬,還得顏姬照顧她。


    雲嬤嬤年紀大了,受不得這些苦,本來跟著顏姬過來北漠就不適應,上吐下瀉了好一會兒,現如今又受了重傷,臉上瞧過去死灰一片,趴在床上整日哎喲,顏姬看得心疼。


    她與將軍求過兩次藥,將軍給的也隻是軍中最普通的金瘡藥,解不了雲嬤嬤腰背上的麻煩。


    白衣不知顏姬的處境,聶將軍將顏姬趕走,軍法處置雲嬤嬤時,白衣貪玩,心想自己已經沒多少時日能看看這片天地了,於是在城中轉了一圈,又去了城外看看風沙,迴來時天已經將黑了。


    他本想先與顏姬接觸,問問顏姬是否願意為聶將軍生子,畢竟於妖而言,生子等於重生,必須經受一死一活,如若顏姬不同意,白衣還得磨她。


    隻是入了聶將軍的營帳,白衣沒見到顏姬,隻見聶將軍一人對著架子上端放著的一把匕首發呆。


    那匕首是敵國派人送來的,是淩遲聶將軍長子的匕首,上麵還有未洗淨的血跡。


    白衣此時不顧察言觀色,現了身,又將自己的身份與聶將軍說了一遍,他眉飛色舞,告知對方自己已經幫兩個人實現了生子的夙願,隻差這一次。


    白衣道:“聶將軍人中龍鳳,顏姬郡主長得也漂亮,你們倆日後的孩子一定聰明伶俐,大有作為!我知她是妖,單憑自己生不了,還得擔上要命的風險!但若有我在就不同了,我可護著顏姬郡主,無需她奉獻自己的內丹與生命!”


    白衣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信麵純白,扁扁一張,等信封打開時,裏麵卻滑出了一粒指蓋大小的珠子,珠子為青藍色,發著幽幽的光,躺在白衣的手心裏。


    他道:“這是珠胎!別看它小,這可是一條命,將軍可以讓顏姬郡主先服下,而後再與她行夫妻之禮,珠胎成活後,她便有孕,那我也可功成身退了!”


    聶將軍聽白衣說了許多,臉色卻越來越冷,他扯著嘴角,問了句:“什麽珠胎?給我看看。”


    白衣不疑有他,將手中珠胎遞給了聶將軍,他以為聶將軍會好好護著珠胎,卻沒想到珠胎脆弱,下一瞬就被聶將軍於指尖捏碎,藍青色的碎片落地化成了粉末,白衣驚懼,啊了一聲,徹底傻了。


    聶將軍再看向白衣,問了句:“這麽說,你是鬼?”


    白衣見他麵如修羅,又見他拔出腰間的劍,那把劍不知斬殺過多少條人命,上麵滿是血腥戾氣,白衣不敢靠近,隻能轉身逃走,他是刹那於聶將軍的眼前消失的,也印證了他不是凡人這句話。


    聶將軍握著劍,看向一地被風吹散的珠胎沙,那些細沙很快便失了顏色,與北漠中最普通的沙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營帳中隻傳來了一句:“你若是鬼,那這顏姬,必定是妖了。”


    他正愁找不到如何解決這個麻煩的理由,如若一國郡主,乃是妖孽化身,那麽他身為天賜王朝的鎮北將軍,親手誅殺一隻妖,便理所應當得多。


    白衣從聶將軍的營帳中跑出,走了許多路才越想越難過,他親眼見到第三粒珠胎在聶將軍的手中粉碎,被他細心嗬護了幾年、能叫他投胎轉世的唯一機會,也從此斷送。


    白衣走不動了,幹脆就坐在街角發呆,不過片刻,心中的委屈與對活著的渴求,最後一絲希望都徹底粉碎,猶如洪水決堤,衝塌了心牆,席卷了他的唿吸,叫他不住抽泣。


    而後,白衣便遇見了提燈過來的徐竟炎。


    再然後,秦鹿出現。


    白衣說完這些,手中握著甜絲絲的地瓜幹也變得難以下咽,他咬著下唇,問了句:“道仙,我……我還有救嗎?”


    第105章 將軍之信:十六


    入夜的一卷風吹進了窗戶縫隙, 帶入房中,將屋內正燃的燭火吹滅了一瞬, 又迅速燃燒。


    屋外的風沙又起了,樓下木板門發出了劇烈的咯噠咯噠聲,若非有鎖拴住,恐怕早就吹飛了。


    窗戶的縫隙裏偶爾還順風飄進來了幾縷細沙,落了窗後矮桌上薄薄一層。


    白衣靜默了許久,久到就連秦鹿都快有些坐不住了, 梁妄才道:“今夜不平靜,恐死傷多人。”


    他的話有些突兀,完全沒往白衣的身上帶, 白衣垂著頭,將手裏的地瓜幹扔到了桌上, 嘀咕了一句:“每天都有那麽多人死,那我活不活其實也無差別。”


    說完這話, 白衣轉身就跑出了梁妄的房間,秦鹿哎了一聲沒攔住, 心想這小孩兒脾氣還是有些衝的,屋外風沙大, 他就算是個鬼,也未必能完全安全。


    就這戰亂之地,到處都有漂泊的魂魄在,白日裏碰不見多少,晚上走夜路難免能看見一兩個一閃而過的, 秦鹿怕他想不開,當真一個衝動跑去幹什麽壞事兒,早早叫自己灰飛煙滅了才好,幹脆跟出了房間。


    屋外馬上就要起風沙了,小二將所有的窗戶都釘得死死的,秦鹿就看見小孩兒穿牆而過,等她追上去時,已經沒法兒跟著了。


    小孩兒是魂魄一縷,本就是鬼,哪兒都攔不住,秦鹿不同,她雖然也早就死了一百年了,可畢竟是附在肉身上的,與活人無什麽二樣,自然不能從牆麵上穿過去。


    一樓樓梯口下的小房間裏,小二披著外套提著油燈出來,見秦鹿在撬窗戶的木板釘,頓時嚇得險些把手裏的油燈給摔了。


    小二衝了過去,要拉秦鹿,問她:“姑娘這是在做什麽?我這才剛釘好,今晚風沙大!是從北漠那頭吹來的,今年頭一迴!依我看街上不能走人,否則也不知道能給吹到哪兒去!小房屋都能給吹倒咯!”


    秦鹿聽他這麽說,心中有些慌,雖然知道小孩兒是魂魄,不會被風沙所傷,可小二也說了,這風沙是從北漠吹來,魂魄如輕煙,恐怕其中帶著不少戰爭場上還未完全離開的鬼魂來,到時候與小孩兒相撞,就怕出事!


    秦鹿拉著小二道:“麻煩小二哥替我開門,我有要事出去一趟!”


    小二一聽,連連搖頭:“別別別!姑娘我勸你還是留下屋中,不要出去!今夜這風沙當真不是玩笑,出去了十有八九是要死的!人人都要往屋裏跑,生怕房子不牢固,你怎麽還想著往外走呢?”


    “我……”秦鹿一怔,急忙道:“我弟弟方才出去了,現下還沒迴來,他才幾歲大,我怕他有危險!”


    “哎喲!這孩子還真是不省心!”小二猶豫了會兒,見秦鹿轉頭又要去撬窗戶上的木板了,幹脆一跺腳,從腰間掏出了鑰匙往後院的門上鎖孔裏頭戳,他一邊開門一邊道:“姑娘,我放你出去,可就不能再開門放你進來了,我也是怕死的。”


    “我知道!”秦鹿見他開了門,急急地往外走,小二又道:“後院柴房沒鎖門,隻是那處不怎牢固,也不知能不能經得住今夜風沙,姑娘你若找到你弟弟,便去柴房裏避著,興許能留一命!”


    小二的話音未落,就已經看不見秦鹿的人了。


    屋外風大,到處都是細沙,隻說話這一會兒,小二便撇過頭呸了兩聲,結果肩膀被人掀開,他腳下踉蹌,哎了一句,便見一個身穿藍袍,銀發的男子也朝外走了過去,眨眼便不見了。


    小二一愣,揉了揉眼,覺得自己怕是生了幻覺,幹脆關上客棧通往後院的門,就這麽一小會兒,門檻邊上已經覆了一層沙了。


    住在北漠的人,都能根據天上的雲來判斷接下來要刮的風,尤其這個月還是天氣不怎麽安寧的情況下,任何一點兒異象都會被拿來作為風沙判斷。


    朗月客棧的小二說得沒錯,今夜這場風沙,當真是能死人的,而梁妄亦說準了,七夜城的這個晚上,死了太多人。


    誰也沒有料到,因為風沙雙方休戰由北麵入侵的異國,居然會選擇在今夜沙塵時動手。


    這一夜的風沙尤為可怕,小二說今年都沒出現過,實則低估了這場風沙的危險,恐怕風暴過後,此場沙塵將劃入曆史。


    梁妄與秦鹿雖未來過北漠,但住在北漠上了年歲的人都知道,這一夜的沙塵暴百年難遇,北漠的沙土被風席卷,便是夜裏也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卻因為這風沙刮得人身上滿是砂礫,有的鋒利石頭碎屑甚至能將人割傷。


    城牆在外,並未堅守多久,風沙越過城牆而來,如同一個渾濁又巨大無比的吞天獸,張開了風沙的血盆大口,將守在城牆上的人一並吞沒。


    狂風幾乎卷起了城中樹木的根,連帶著屋頂上的瓦礫片片飛離,有些不夠堅固的房屋轟然倒塌,被風肢解成無數片卷上了天。


    城中有兩萬將士,尚且還有屋棚遮擋,而紮根於七夜城外的四萬將士,卻無處藏匿。


    秦鹿出了客棧後沒多久,便被風吹得有些走不動路,她的口鼻都被捂住,此時就連眼睛都有些睜不開,更別說是在這種情況下喊小孩兒的名字,能奢望他聽見了。


    如她所料,魂魄輕如鴻毛,風沙稍大都能順著風走上幾裏地,更別說是這種能殺人的風暴,那漂浮在空中於夜裏哀嚎如同鬼泣的魂魄成千上萬,天賜的有,異國的也有,一道道鬼影在風聲裏現形,如同千軍萬馬踏屍而來。


    天災跟前,眾人皆渺小如螻蟻,風沙之中除了順風而來的魂魄之外,還有被撕扯開的守城兵。


    唿嘯而過的聲音,掩蓋了城中驚慌失措的人聲。


    七夜城雖說不大,卻有上百條街巷,出了客棧小孩兒不管是不是有心想躲,秦鹿也沒那麽容易找到他。


    貿貿然追出來,秦鹿有些後悔,反正小孩兒又死不掉,這般冒失衝動的性子,就讓他吃吃虧也好!可自己的身體卻不是鐵打的,一旦損壞,梁妄修複起來便有苦頭吃了,自己疼了先不說,還耗損梁妄的精力。


    秦鹿眼見風沙第一次席卷街巷,鋪天蓋地而來的風沙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街巷對麵的小屋瞬時四分五裂,秦鹿轉身,縮在了小巷的一角,遮蔽了大半風沙,口鼻裏卻盡是沙塵,她捂著嘴不住地咳嗽,喉嚨像是被刀割過一樣幹痛。


    她背後倚靠著的房子搖搖欲墜,幾片黑瓦落了下來,一個重重地砸在了秦鹿的肩頭上,還未等她痛唿出聲,手腕便被人抓住。


    秦鹿猛地睜眼,風沙大到她隻要睜眼便得流淚,模糊的視線就連自己的手腳的看不太清,更別說是看清對麵的人是誰。


    然而握住手腕的溫度分外熟悉,緊接著她便被人抱在了懷中,一頭撞入了對方的心口。


    鼻子被灰塵堵塞,便是如此,她也能聞到梁妄身上淡淡的墨香,還有落在自己眼前的幾縷銀發。


    秦鹿腰上一緊,梁妄將寬大的藍色袖袍蓋在了她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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