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笑了笑,嘴裏說:“王爺我若真的這麽應話,會否顯得太廉價了?”


    梁妄一怔,睫毛輕顫,他看了秦鹿好一會兒,見她笑容依舊掛在臉上,就是眼底也帶著幾分竊喜,可偏偏,梁妄的心頭像是泡了醋,一瞬有些酸。


    他挪開視線,不太自在,卻又是發自肺腑道:“因為本王有時說的……不是真話,要你走,非真的厭煩你,貶低你,也非真的看輕你,說不在意,不是真的不在意,如若有些真話你以為是假的,有些假話你以為是真的,如若你不將真話放在心上,反倒信了假話離開本王,本王……”


    他頓了頓,忽而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便道:“你應就是了!本王就是如此蠻不講理。”


    秦鹿還在笑:“我早就領會了王爺有多難伺候。”


    梁妄見她還有心情調侃自己,於是坐立起來,皺眉嘶了一聲,伸手便捏著秦鹿的臉,捏到秦鹿喊痛了,他才鬆手,片刻後又說:“別與本王沒大沒小,我是你主人。”


    “是,主人。”秦鹿起身,撇嘴轉身就走。


    梁妄見她如此,挑眉,問了句:“去哪兒?”


    “替主人打水,請主人沐浴。”秦鹿懶懶地迴答,說完便出了梁妄的房間,吩咐小二燒些熱水送上去,自己沒再去找梁妄,而是趁著夜不太暗,在街市上逛了半圈,瞧見一些喜歡的東西買點兒,但錢不花多,大多是明日給梁妄路途上取樂用的。


    連環鎖、百圖書、詩書雜記與草蜻蜓一隻。


    次日幾人出發,許金露還是有些拘謹,她與夏途就坐在馬車口頭,甚至夏途主動擔起了車夫一職,免得什麽也不做,反而讓秦鹿一個姑娘家累著。


    於是梁妄、秦鹿與許金露三個人便在馬車內歇下。


    這處前兩日也下了雨,路上泥濘不好走,馬車晃晃悠悠的,許金露沒挨著秦鹿,她不敢離夏途太遠,所以手中竹竿伸到外頭,被夏途夾在了胳膊下,許金露就握著竹竿,靠在了門邊上。


    秦鹿與梁妄離得近,梁妄正在擺弄連環鎖,比起九連環要複雜許多,一環扣一環,秦鹿懷疑就算是買到了亂的,買的人也發現不了。


    梁妄的手指長得好看,沒幹過粗活兒的人十指都很嫩,梁妄膚色很白,手指修長,擺弄著連環鎖叮叮當當,他眉心微皺,顯然沒多少耐心,恐怕再過一刻鍾,這東西就要被他扔出窗外了。


    秦鹿手上拿著草蜻蜓,還湊過去問他:“主人,你看這個是不是栩栩如生?”


    梁妄瞥了一眼草蜻蜓,那連環鎖遞給她道:“爺跟你換。”


    秦鹿收了草蜻蜓,放在梁妄的膝前說:“都是你的,我不要。”


    梁妄便繼續皺眉擺弄連環鎖。


    許金露雖然看不見,但她能聽得見,她不知道梁妄長什麽模樣,不過聽聲音也知道年紀不大,與秦鹿湊在一起說話時雖然帶著點兒傲氣,卻沒擺架子,兩人相處自在,像朋友一般。


    許金露實則有些羨慕,她也碰見過富貴人家的公子,年紀輕輕卻囂張跋扈,專以取笑欺負他人為樂,許金露在富家公子身上遭過的屈辱與傷害,是她這一生都忘不掉的。


    索性……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現在雖然眼盲,但過得還算不錯,身邊有真心待自己的人,她已經滿足了。


    壞人大哥,是許金露這幾年來,碰見的唯一一個對她如此好的人。


    不如其他人一般,見她是個眼盲的就欺負她,他甚至會保護她,雖然不會說話,可他卻識字,每次在許金露手心寫字的時候都極有耐心,怕她察覺不出。


    都說男女有別,許金露起初也擔心對方是否有所企圖,可他們認識兩年多,壞人大哥從來沒想過要占她便宜,他們之間相敬如賓,卻比普通朋友更加親近,許金露有時候想,如若對方年紀不算大,她願意嫁給他的。


    世上最難得的,就是找到一個發自肺腑對自己好的人,他雖叫壞人,可行為坦蕩如同君子,至於相貌無非是皮囊美醜,有的人俊朗非凡卻心腸歹毒,遠不及一顆赤誠之心更能打動人的。


    想到這裏,許金露麵上微微泛紅,於是輕聲開口:“秦姑娘……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秦鹿朝她看去,道:“請問。”


    許金露咬著下唇,猶豫了會兒,她聲音很低,帶著試探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被其他人聽見,或者說……生怕這話傳出馬車外。


    她問:“你能看見,能否與我形容一下,壞人大哥是什麽樣子的?”


    秦鹿見她雙頰緋紅,似有掩飾,卻又掩飾不住,於是笑著,道:“他啊,身量高,總穿著黑衣,濃眉大眼,長得頗為俊朗,隻是年紀看上去不大,恐怕……與姑娘相仿。”


    許金露聽她這麽說,有些驚訝:“我以為……他應當大我一輪了。”


    “哪兒能啊,他身形瘦,說比你小都有人信呢。”秦鹿說完,許金露臉上又是一紅:“那他還……還誆我,叫我喊了他這麽長時間的大哥。”


    秦鹿驚訝:“怎麽?你們認識這麽久,就沒人告訴你他長什麽樣兒嗎?”


    許金露搖頭:“我不常與人接觸,便是說,別人也隻會說一個瞎子,一個啞巴……”


    夏途在南都城內還算有名,如若許金露去南都城帶著夏途轉一圈,便等不到今日從秦鹿口中說出夏途的相貌了。


    這麽一想,秦鹿問她:“你與夏……你與外麵那位,是如何認識的?”


    許金露張了張嘴,說起這個,似乎陷入了不太好的迴憶中,她眉心皺著,沉默許久才一聲苦笑,道:“那已經是我……最落魄的時候了,爹娘過世,老宅也沒了,大雨滂沱,一群惡棍打算欺負我,是他趕走了惡棍,我還誤以為他是壞人,用竹竿打傷了他。”


    許金露抿嘴,又說:“他就任由我打著,不說話,還帶我去了個能避雨的地方,他不碰我,但離我不遠,替我生火取暖,替我買吃的,替我治病,我們認識了好長時間,我才問他叫什麽,他……他隻在我手心寫著,壞人。”


    第76章 瀾城古籍:九


    許金露握緊自己的手心, 想起兩年前發生的事兒,還覺得不太真實,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壞人大哥要對她這麽好,起初心裏總有顧慮,想著對方是否是貪圖自己什麽,但壞人大哥從來不向她提要求。


    他怕抓著她的手,許金露會誤會他輕薄於她,於是便戴著手套在她手心寫字, 那手套還是後來天熱,許金露讓他摘的。


    他說許金露看不見,他不能說話, 兩個人很像,所以想要將她當成妹妹照顧她。


    許金露慶幸, 在自己人生中最不幸的時刻,天上還能再給她一道光, 讓她有所依靠。


    許金露笑說:“他做飯……特別難吃,便是我這種吃過苦的有時都難以下咽, 便是經過兩年,廚藝也沒見漲, 家務也做不好,掃了地後凳子總是忘記放迴原處,我時常能碰到,不過我已經盲了,這些事都是他來做, 不能要求苛刻,已經很知足了。”


    秦鹿見她提起夏途時,有些神采奕奕,與夏途在時她說話又不相同,夏途在,許金露多半都是收斂的,恐怕隻有背著他說關於他的事,她才能如此高興,就連那雙盲了的眼,也顯出了幾分精彩。


    “秦姑娘說,他還是個年輕男子,真的讓我驚訝,也佐證了他的行徑,有時衝動拉不住,做事也虎頭蛇尾的,便像是從未幹過家務活的富家公子,一點兒孤兒的影子都看不出來。”許金露說完,笑了笑。


    “前兩年天熱,我隨口說了一句想吃蓮蓬,他便下池塘去采了,我聽人說那裏的水不深,但水下的泥很厚,人進去了一不小心陷在裏頭,是能淹死的,我拉著他他也不聽,采了一大把上來,惹得隔壁家的黃狗一直叫,怪我們偷他們家蓮蓬吃。”許金露抿嘴,像是鬆了口氣:“原來……他本就是個容易衝動的年齡。”


    年齡相近,他們倆也都有同樣的經曆,許金露想起這兩年一直都是對方照顧自己,心中生了些不忍,握著竹竿的手又緊了緊,輕聲道:“不瞞秦姑娘,我原先……我原先想著,如若我的眼睛真的能治好,等好了之後,就由我來照顧他的。”


    “你、你要嫁給他?”秦鹿聽出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許金露點頭:“是,我心裏害怕,怕他年紀太大,我們倆在一起會被他人說閑話,我心中絕無嫌棄之意,隻是……隻是悠悠眾口,難免傷人。”


    “現在我不怕了。”許金露笑著說:“便是我眼睛治不好了,我也願意和他在一起,我感覺得出來,他應當也是喜歡我的。”


    秦鹿有些驚訝,許金露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道:“這話你可千萬別與壞人大哥說,我……我不好開口,凡事,等從瀾城迴來之後再提。”


    “好,我不說。”秦鹿答應。


    許金露又對著梁妄的方向道:“還請這位公子也當什麽也沒聽過。”


    “我家主人定也不會說的。”秦鹿幫著梁妄應下。


    那頭梁妄尚且在擺弄連環鎖,一雙眼中都快冒火了,哪兒有心思聽許金露女兒家的羞澀告白,煩躁之下,他掀開了車簾就要將連環鎖朝外丟,手都舉高了,想了想又拿了迴來。


    “主人居然有耐心了。”秦鹿見他又把連環鎖收下來繼續擺弄,驚訝地調侃了一句。


    梁妄瞪了她一眼,嘀咕道:“以後不許買這種玩意兒迴來,煩人。”


    從許金露口中聽說的夏途,與秦鹿眼中看到的夏途,還有齊杉所說的夏途,就像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三個人,不過有一點秦鹿倒是承認,便是這一路上好幾日的相處中能看見的,夏途對許金露,確實是無微不至的照顧。


    後來的幾天天氣倒是漸漸好轉了,隻是處暑一過,天氣就涼了下來,越往洛川的方向走,吹在臉上的風便越寒。


    白日還好說,早晚溫差太大,夜裏天涼,偶爾寒風吹過窗邊,還能從縫隙裏飄出一縷吹滅蠟燭。


    在距離洛川隻有兩日路的小鎮裏,秦鹿遇上了謝盡歡。


    謝盡歡是一路騎馬追過來的。


    梁妄沐浴時,秦鹿便拉著許金露一起出門,夏途自然跟上,三個人出了客棧打算逛一逛街市,如若碰見合適的秋衣也得買兩件,誰也不知道去了洛川,山林降溫會冷成什麽樣兒。


    這幾日許金露跟著梁妄走,倒是省了不少錢,不用自己走路,秦鹿還會拉著她一起用飯,梁妄不與他們一起,單獨坐在另一桌,許金露隻出了個住宿的錢,省下來的足夠買兩件防風禦寒的衣服。


    三人買好東西,手上拿了不少正往客棧走。


    便在客棧那頭的人群中傳來了驚唿聲,一人騎著駿馬走在路中間有些快,馬上的人正在扯韁繩,迎麵而來的馬險些嚇著了許金露,夏途攔在了許金露的前麵,駕馬而來的人拉緊韁繩,險些從馬背上翻了下去。


    男人大約四十歲的模樣,兩鬢有些白發,若仔細看,能瞧見眼尾細細的紋路,他頭發沒怎麽打理,胡子也多了幾根白,依舊沒形狀地編成了小辮子。


    謝盡歡一身真絲綢衫地從馬上下來,扯著馬上韁繩說:“烈馬快是快,就是不好控製,抱歉抱歉,沒嚇著幾位吧?”


    他才說完,便與秦鹿對上了視線,頓時一笑:“秦姑奶奶,還真是巧,我正怕遇不上你們呢。”


    秦鹿見謝盡歡有些愣神,上次見已經是半年前的事兒了,那時梁妄給謝盡歡的長青符還有一張,他的麵容比之現在,至少得年輕七、八歲,不過短短半年的時間,謝盡歡的麵容便催老了許多。


    一旦笑起來,兩邊臉上都有褶子了,他這般相貌,說是秦鹿的爹也有人信的。


    見秦鹿愣了,謝盡歡就不笑了,他有些在意自己的相貌,伸手摸了摸被風吹幹的臉頰,這才瞧見了秦鹿身旁還有人。


    許金露聽這般成熟的聲音居然喊秦鹿姑奶奶,驚訝道:“這……這人是?”


    秦鹿哦了一聲:“洛川老家來迎我家主人的,他……他年紀雖大,但輩分小,把我拉到與主人同一個輩分,才會喊一聲姑奶奶的。”


    “原來如此。”許金露一聽是秦鹿那邊的人,便不怕了,夏途卻覺得秦鹿與謝盡歡的眼神都有古怪,於是拉著許金露與秦鹿作別,兩人先迴房間休息去。


    等人走了,謝盡歡才問:“這兩位是什麽人?”


    “身上有古籍的人,一路上你也沒迴信,我怕到了洛城找不到你,所以帶上他們有備無患。讓你弄古籍,你帶來了嗎?”秦鹿問他。


    謝盡歡正要從懷裏掏出,秦鹿一把按住了他說:“方才我去買東西時,還見街角有人為了古籍大打出手呢,越是到洛川,就越多人知曉這書,你先藏著,別拿出來,至於卓城那邊的情況……隨我上樓,主人就在上頭。”


    “好。”謝盡歡讓小二將馬帶到馬廄去喂些草料,自己跟著秦鹿一同上樓,去樓上時,他瞧見一身黑衣的夏途緊緊地盯著他,謝盡歡挑眉,不明白那人的眼神是什麽意思,幹脆不去理會。


    梁妄見到謝盡歡的相貌時沒有多大感觸,他見過太多身邊的人逐漸老去,甚至死去的。


    有的初識時身子骨還硬朗,沒離開那地方,人就去世了,對於生死,梁妄看得很淡,秦鹿之所以一直將視線落在謝盡歡的身上,其實是潛意識中,將謝盡歡當成自己人了。


    算起來,謝盡歡今年應當也七十歲了吧。


    人能活七十歲就不容易了,他還能騎千裏馬奔馳多裏路,掙了那麽多銀錢,尚且還留有幾分俊朗在,早就超脫了普通人,看來這麽些年那些亂七八糟的丹藥沒白吃。


    謝盡歡對梁妄行了禮,再將卓城那邊的情況一一說給梁妄聽。


    卓城古籍多,是因為卓城位於天賜王朝中心地帶,四通八達,處處都好走,不過這古籍的由來,也是聽人說的。


    卓城裏頭有個相貌醜陋出了名的女人,一日歸來改頭換麵,謝盡歡還以為又出了什麽桃花婆之事,但那女人臉上沒有屍油,也不怕化屍水,因為難得的容貌嫁給了卓城的富商府中成了側夫人,後來才肯透露,說是因為一本書,她才得償所願。


    她用了三本紅皮子紙的書,花了半年的時間找到了瀾城的位置,在那兒送上書本,誠心許願,一覺醒來便發現自己變漂亮了。


    因為這女人說得有模有樣,城中漸漸也有人開始找紅皮子紙書,還真叫人找到了兩本,尋了瀾城兩個月,歸來後那男人居然穿金戴銀,兩本書,換了一萬兩白銀。


    說是一本書便宜,兩本書貴,三本書稀缺,書籍越多,能實現的願望就越大,恐怕若有人能集齊上百本,當皇帝也未嚐不可。


    他們說得玄乎,謝盡歡還特地去查了,碰見的幾個心想事成的,依舊在找古籍,為了這紅封書,卓城有段時間亂成一團。


    謝盡歡從懷中掏出了一本書,書封上什麽也沒寫,隻是內裏紙張很舊,看上去的確像是古籍。


    他將書交給梁妄,動了動嘴,此時沒敢開口。


    秦鹿看出來了,便說:“主人,給他兩張長青符吧。”


    謝盡歡朝秦鹿看去,眼中帶笑,還有感激。


    梁妄翻動著手中的書,問謝盡歡:“你怎麽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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