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著一個小旅行袋。我剛下班,坐在門診室的長椅上,喝著從自動售貨機買的果汁。她沒有發現我,走向排列在角落的三部公用電話。我覺得好像以前在哪裏見過她,便不由自主地看著她的身影。她應該不到三十歲吧,一頭棕色長發,穿著高跟鞋。設計時髦的衣服上,係了一條一眼就能看出品牌的名牌腰帶。她看起來不像粉領族,也不像是家庭主婦,渾身散發出一種頹喪的味道。


    她仍然沒有注意到我,開始撥電話,對方好像接了。顯示電話卡餘額的發亮的文字跳動了一下,但我看不清具體的數字。她並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等待片刻後才開始說話。


    “是我。今天檢查結果出來了,我又要住院了。我會再打來。”


    她掛上電話,又再度拿起來,猶豫了一下,沒有重新撥號就放了迴去。然後她低著頭,兩手撐在電話機上,好一會兒才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抬起頭。一迴頭和我四目相接,她的表情放鬆下來。


    “嗨。”她說,“你好。”


    看到她的臉,我才想起她是誰,立刻起身行禮。


    “你是上田小姐吧?”


    她在三個月前出院。住院期間沒化妝,所以我看到她化妝後的臉,一下子沒有認出來。她當初是因為乳腺癌住院,手術成功後出院了。


    “我又迴來了。”


    上田小姐輕聲嘀咕了一句。


    她剛才說,檢查結果出來了,決定要住院,難道是癌症複發了嗎?”這次又要加油了。”


    聽我這麽說,上田小姐露出冷靜的笑容。


    “別安慰我了,我複發了。就連小孩子也知道,這次真的徹底完蛋了。”


    她這句話中雖然沒有哀愁的歎息,領悟得卻也不是那麽幹脆。來拿檢查報告之前就準備好了住院,代表她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然而,這個事實並不是可以讓人立刻消化並接受的。我不知道乳腺癌複發是否真的代表“連小孩子也知道”的徹底完蛋了,上田小姐也未必很清楚。然而,聽到她那種自嘲的口吻,我一時詞窮。在沒有人的候診室內,無論話題還是視線都無處可逃。隻有自動售貨機不理會我的啞口無言,在一旁發出低吟。


    “對不起。”終於,上田小姐開口說道,“讓你接不上話了。對不起,你明明在安慰我。”


    “不。”我隻能說出這個字。


    上田小姐走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下,散發出像成熟水果般甜蜜的香水味。過近的距離令我緊張,從她臉上移開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衣服下高高隆起的胸部上。領口露出的雪白肌膚微微滲著汗。既然她接受過乳腺癌手術,就代表兩個乳房中有一個是人工的吧。


    “我之前就有不祥的預感。”


    上田小姐開了口,我慌忙將視線從她的胸前移開。


    “上次住院時,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傳聞。”


    “哦?”


    “聽說,這家醫院裏有個人專門為臨死的病人實現心願。據說這個傳聞隻會傳到瀕臨死亡的人的耳朵裏。既然我也聽說了,不就代表我要死了嗎?事實上,告訴我這個的老爺爺在我出院後不久就死了。”


    “少自以為是了。”


    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呢喃。從時間來看,很可能是三枝老人告訴了上田小姐這個傳聞。我忽然想起老人曾經目送一個女人出院離去的身影,難道那是化了妝的上田小姐嗎?也許她向我們點頭打招唿,


    並不是因為視線交會,而是看到了曾經和她交談過的三枝老人。


    “你想得太多了。”我笑道,“我也知道這個傳聞,是不是什麽必殺天使的事?是不是說他是清潔工?我也聽說了。這個傳聞還小有名氣呢。””是嗎?”


    “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但了解的人不在少數。”


    “哦,原來如此。”上田小姐似乎鬆了一口氣,身體也隨之放鬆,靠在椅背上,“真的有這個人嗎?你不是清潔工嗎?知不知道是誰?”


    “這隻是傳聞而已,”我笑道,“就和學校的怪談一樣。應該每家醫院都有吧。””是嗎?”


    上田小姐喃喃低吟。這時,一位資深的護士走了過來。


    “哎喲,原來你在這裏。”


    上田小姐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來打電話。””這次也要好好加油囉。”


    上田小姐瞥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後又麵帶笑容看著護士。


    “好,又要麻煩你們了。”


    “我帶你去病房。”


    上田小姐跟著護士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迴頭對我說:“如果找到這位天使,可不可以轉告他,請他來我的病房?”


    “你別開玩笑了。”


    “我隻是說如果找到的話。如果真有這號人物,我也有權拜托他,不是嗎?因為我確實癌症複發了。”


    “什麽真的假的。”說著,我又問她,“如果真有其人,你要許什麽心願?”


    上田小姐看著天花板,開始思考。


    “算了,我到時候再想吧。總之,拜托你了。”


    上田小姐向我揮了揮手,跟著護士離開。


    無風的悶熱日子持續了好幾天,不需提醒,大家就能感覺到今年比以往更熱,但天氣預報還是幾乎每天都在說酷暑、酷暑。我老媽認為這是空調公司的陰謀。順便一提,我家的冷氣罷工,當然也是空調公司的陰謀。


    “連續轉動了二十年的機器,怎麽可能偏偏在最酷熱的夏天壞掉,這不是太巧了嗎?一定是他們當初就設計了這樣的程序。”


    無論是人為的陰謀還是機械必然的壽命,都無法改變我家熱得受不了的事實。我比往常更早出門,更早走進醫院大門。當我走向大樓正麵的入口,準備去咖啡屋喝點冷飲時,看到中庭附近的長椅上坐了兩個人,不禁停下腳步。


    嗨。森野做出這個嘴形,向我揮了揮手。正和她說話的男人也看著我。這似乎正是森野的用意,於是我走過去。男人起身迎接我。他大概三十多歲,身穿白袍,應該是醫生吧,但我沒見過他。他比我高一個頭,有雙充滿睿智和冷靜的眼睛。


    “你好。”我說。


    “他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神田,”森野介紹了我,“現在在這裏當清潔工。好好差遣他,隻要稍不留神,他就會偷懶。”


    “我叫五十嵐,”男人露出平靜的微笑,向我伸出右手,“幸會。”


    我握著他的手,問:“五十嵐先生,您是······"


    “是院長的公子,”森野說,“曾經在這家醫院工作,然後去美國留學三年,現在學成歸國了。”


    聽到森野帶著恭敬的語氣,我忍不住看著她。森野假裝沒有注意。


    “我離開太久了,”五十嵐先生說話的時候,既沒有看我,也沒有看森野,“對醫院的事也很不了解,就把我當成菜鳥醫生吧,下次希望聽你好好聊聊醫院的事。”


    最後幾句話,他都是對著森野說的。


    “好,下次再慢慢聊。”


    森野努力擠出很有女人味的笑容。


    歡而已。”


    “長得帥、個子高和腦筋靈光,還有身為院長兒子,都不是他的錯。你不能因為自卑就討厭人家。”


    “我沒這麽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嘛。””是嗎?”


    森野又重重地坐迴椅子上,我也在她身旁坐下。差不多齊肩的向日葵為了更靠近太陽,在我們身後堅強地用力跳起腳。看到那樣努力向上的身影,忍不住想為它們搖搖扇子。這些身影雖然令人欣慰,卻也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總之,我就是不喜歡那種類型的。好像自信滿滿的,一副不可一世的態度。耀武揚威的還好對付,這麽平易近人反而讓人不自在。”


    我忽然想起初中時,就有一個這樣的老師。


    “想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嗎?”


    聽我這麽說,森野撲咘一聲笑了出來。


    “以前的事,你還記得那麽清楚。”


    “好像是初三的時候吧?不知道那個老師還在不在學校?”


    “聽說他當上了教務主任。”


    森野用襯衫吧嗒吧嗒地扇著風,說道。


    “哦,他出人頭地了。”


    “太荒唐了,”森野繼續用襯衫扇風,對著天空長歎一聲,“放學後把還是處女的初三學生單獨留在教室,試圖加以侵犯的雜碎,竟然可以當上教務主任,這個世界快完蛋了。”


    我驚訝地迴頭望著森野的臉。


    “你說什麽?”


    “我逃跑的時候,他一直追到樓梯。當他把我按倒在地時,我就送了他一招起死迴生的巴投1。那種感覺真暢快,是我這輩子最精彩的一次巴投。嗯,嗯。”


    “巴投?喂,你怎麽都沒告訴我?既然這樣,為什麽你還會被罵?校長不是把你父母找到學校數落了一頓嗎?”


    “因為我什麽都沒說,那個王八蛋老師也不可能說。”


    “你為什麽要袒護他?”


    “誰袒護他了?隻是覺得很討厭。”


    “討厭什麽?”


    “我忘了,誰還記得自己還是處女的時候在想什麽。”森野轉過身,將手肘放在椅背上,看著身後的向日葵,說,“隻是覺得自己被那個王八蛋老師站汙了。”


    “覺得?隻是覺得而已?”


    “那時候,我心裏有喜歡的人。”


    “什麽?”


    “初中的時候。所以我絕對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他用那種眼光看我。”森野看著張口結舌的我,笑了起來,“少女的心很複雜。”


    “我完全不知道是這麽迴事。”


    “因為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不過,天氣還真熱。”


    森野看著太陽嘀咕道。


    “誰?”


    “啊?”


    “你在初中時喜歡誰?”


    森野哈哈大笑起來。


    “誰知道,早就忘了。誰還記得自己是處女的時候喜歡的人……喂,你不是來打工的嗎?”


    森野輕輕踢了踢我的小腿肚,站起來。


    “認真工作,不要讓我這個介紹人臉上掛不住。還有,看到奄奄一息的病人,別忘了宣傳一下森野殯儀館。”


    拜拜呢。森野背對著我搖搖手,兩條健壯的腿邁開步伐。我目送著她在豔陽下緩緩離去。常聽人說女生比男生早熟。雖然事到如今,我也不會為森野在初中時就比我成熟驚訝,但是從小時候就開始的這種落差,到底何時才能彌補呢?


    不知道這次打電話的對象是不是上次那個人,總之對方也沒有接。電話卡的餘額減少了,沉默片刻後,上田小姐開始說話:


    “是我。我還在醫院,已經到第四天了。體力……”


    上田小姐彎了彎閑著的左手,似乎在確認自己的體力。


    “目前還沒有衰退。雖說有點奇怪,但真的很好。”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再度開了口:”但是半夜的時候,聽到對麵病床的歐巴桑打鼾,我有種想哭的衝動。她打鼾的聲音好大,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告,她還活著。我沒辦法像她那樣聲勢浩大地打鼾。”


    上田小姐竊笑了一聲,似乎是想消除剛才有點像發牢騷的口氣。


    “雖然我明知不可能,但還是希望可以和你聊一聊很多事。不知道你聽到那個歐巴桑的鼾聲,會有什麽感想。”


    聽到她略帶撒嬌的聲音,我不由得想象起電話那邊的人:年紀比她大,當然是男性,聽起來不像她父親。難道是男朋友?如果是的話,不管是歐巴桑的鼾聲還是什麽事情,應該想聊就聊。難道對方是因為工作關係去了遠方?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一句該說什麽,可能是想不出,也可能是把想起的話吞了迴去。


    “我還會再打給你。”


    說著,上田小姐掛了電話。我立刻退迴走廊三步,重新轉過彎,出現在她眼前。


    “嗨!”


    上田小姐發現了我,舉手向我打招唿。我假裝才發現她的樣子,停下腳步。


    “啊,你好。”


    “有沒有找到天使?”


    上田小姐離開公用電話向我走來。從她努力做出的嚴肅表情來看,應該是在開玩笑。”還沒找到。”我也一臉嚴肅地迴答,“要不要貼一張布告,上麵寫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死了還有什麽用。”上田小姐笑著說。


    我在她開朗的笑容中看到一絲寂寞,也許是錯覺吧。


    剛住院的病人總是有很多訪客,比如家人、親戚、朋友、鄰居。隨著半個月、一個月過去,訪客入數也漸漸減少。對於這種情況,我無意加以指責。病人的時間停在住院那一刻,但周圍的人仍然要麵對和平日相同的生活。天經地義的日常生活,不允許人們對在它之外的人抱有過度的關心。有人要上課,有人要上班,還必須煮三餐、打掃,偶爾還要曬曬被子,和住院病人那種飯來張口、有人幫忙打掃房間、出去檢查時就會有人換好床單的生活大不相同。


    然而,上田小姐從來沒有訪客,至少我從來沒見過,可能是她上次住院時就已經統統來過了。但沒有一個訪客的病人很少見。


    “每天都好熱。”


    上田小姐走到窗邊,看著戶外嘀咕道。


    “對啊。”


    我走到上田小姐的旁邊,準備陪她聊一下。窗外,豔陽幾乎令我眼睛深處生出光暈,長椅後的向日葵仍然用一條腿追趕著太陽。我好像看到了一個人影,趕緊將視線移迴長椅,卻沒有看到人。可能是沒有風的關係,窗外的世界好像一幅靜物畫,一動也不動。


    “嗯?”上田小姐問。


    “啊?“我把目光移向上田小姐,問道。


    “你剛才在想什麽?”


    “啊?”


    “你剛才的表清很嚴肅。”


    “哦,”我笑了笑,“我想起一個人。”


    “誰?”


    “以前住在這家醫院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麽。””是你女朋友嗎?”


    我笑而不答。不知道上田小姐是怎麽理解的,她“哦”了一聲,點點頭。


    “你很閑嗎?””這一點,我倒是很有自信。”


    “你是學生吧?大學不忙嗎?”


    “我已經四年級了,幾乎沒什麽課,況且已經放棄了就業。”


    “放棄?那該怎麽辦?”


    下,輕輕向我招招手。我把頭湊了過去。


    “那你想不想打工?”


    “要視金額和內容而定。””這次住院,我辭掉了店裏的工作,我想請你去把我留在那裏的東西拿迴來。一萬元怎麽樣?””這點事,兩千就夠了。”


    上田小姐把臉往後縮,皺起了眉頭。”這點錢,出租車費也不夠吧。”


    “地點在哪裏?”


    “新宿。”


    “搭電車去,還夠在中途喝點冷飲,還可以買包煙。”


    上田小姐驚訝地笑了起來。


    “你這個人還不錯嘛。””這是我從別人身上學到的,如果錯過還錢的機會,利息會很高。”


    “什麽?””這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很簡單的經濟學。”


    上田小姐看了我的臉好一會兒,終於放棄解讀,笑了起來。


    “反正如果你後海了,隨時可以向我要錢,我會付給你。這麽說,可以拜托你咯?”


    “我明天就可以去,請把地址告訴我。”


    “你有沒有紙筆?”


    我把插在工作服胸前口袋的筆遞給她,很不湊巧,身上沒有紙。我環視周圍,剛好看到速水太太兩手提著垃圾袋經過走廊。


    “啊,速水太太。”


    我喊了一聲,但速水太太似乎沒有聽到,她像往常一樣戴著耳機。有時候我很納悶,她的耳機裏真的有音樂嗎?我既沒見過速水太太和著音樂哼歌,也沒見過她用手或腳打拍子。如果不是偶爾漏出一點聲音,我甚至懷疑那是她避免和人交談的道具。無奈之下,我隻好繞到速水太太麵前用力揮揮手。她停了下來,露出“幹嘛”的表情。


    “你有沒有紙?隨便什麽紙都可以。”我一邊說,一邊比出用筆寫字的動作。


    速水太太看了我片刻,才無可奈何地拿下耳機。


    “紙,”我說,“隨便什麽紙都可以,你有沒有?”


    速水太太放下手上的垃圾袋,掏出一個紙團,也沒有打開就直接遞給我。我打開一看,原來是印壞了的住院膳食菜單。先不管正麵,背麵還可以寫字。


    “謝謝。“我說。


    “阿姨,你該不會就是必殺天使吧?”


    在一旁看著我們的上田小姐哧哧笑著問。速水太太停下原本準備塞迴耳機的手,打量著上田小姐。


    “啊,不是啦,隻是覺得你很酷。”上田小姐被她的視線嚇到了,慌忙說,”對不起。”


    “哪有這種人?你不要胡說八道。”


    速水太太冷冷地說完,把耳機塞迴去,轉身離開。


    “我說錯什麽了嗎?”上田小姐說。


    “你別在意,”我說,“她平時就這樣。她迴答了你的話,可能是今天心情比較好吧。””這樣算心情好?”


    上田小姐滿臉錯諤地目送著速水太太的背影,我把攤開的紙遞到她麵前。”但是,大家真的都知道哦。”


    上田小姐把紙放在牆上,一邊畫著從新宿車站到店裏的簡單地圖,一邊說。


    “什麽?”


    “必殺天使的傳說。””是啊。”我點頭。


    不知道速水太太是聽誰說的?該不會是有人聽到是清潔工,就去問了她吧?想到這裏,我不禁覺得很好笑。問她的人看到她這種態度,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吧。


    上田小姐工作的店和新宿車站東口有一小段距離。店名字體花哨,站在門前,我確認了一下時間:四點。更早的話,店裏沒有人;更晚的話,店裏就會因為各項準備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上田小姐在交給我地圖時,曾經這麽告訴我。聽她一說,我大概就猜到是什麽店了,的確不出所料。“征小姐,保證高薪,歡迎無經驗者,細節麵談。”我斜眼看著門口的廣告單,推門而人。


    店裏有五張用半圓形沙發圍起的桌子,吧台前有六張高腳椅。我不知道對於這種店來說,這家到底算大還是小。一個男人正用吸塵器吸著紅色長毛地毯。在這麽大的噪音下,應該聽不到我開門的聲音,但可能是因為陽光隨之照射進來,男人迴過頭,看到我,便關掉了吸塵器。突如其來的安靜帶來一種奇怪的緊張感。我手一鬆,門自動關上了。陽光消失後,立刻現出一種和這家店很相稱的不健康感。


    “呃?”


    男人大約三十歲,頭發剪得短短的,看去發質很硬,下巴附近有一道舊傷。或許是我的成見,他的眼神很可怕。很不巧,其他小姐還沒來上班,店裏隻有這個人。


    “我看到門口的廣告單,”為了向自己證明我並沒有緊張,我問他,“上麵寫的高薪大概是多少?”


    “啊?”男人眯起眼睛。


    “不是啦,我開玩笑的。”


    “哦。”男人恢複了原本的眼神。”是這樣的,上田小姐托我來。”


    “哦?“男人的眼睛又眯了起來。


    “她叫我來拿她的私人物品。”


    “哦。”他的眼神又恢複了。


    男人從頭到腳打量著我,抬頭時用下巴指了指裏麵。我一看,吧台旁有一扇棕色的門。


    “那裏嗎?“我指著那扇門問。


    “嗯。“男人點頭。


    “我可以進去嗎?”


    “嗯。“


    “謝謝。”當我低頭道謝時,男人已經打開了吸塵器的開關,店內再度充滿巨大的噪音。我跨過吸塵器的電線,朝男人指示的方向走去。


    門內是一個小房間,應該是小姐的休息室。牆邊有一整排鐵製的細長置物櫃,像是會議桌的窄長桌子上淩亂地放了很多雜誌。我一一檢查了櫃子上貼的名字:小瞳、涼子、小優和潔西,就是沒有早苗。我打開剛才那扇門,男人剛好關掉吸塵器。


    “請問……"


    男人轉頭看著我。


    “上田小姐的置物櫃是哪一個?”


    “三月。”男人簡短地迴答。


    三月的置物櫃裏並沒有多少東西。裝了化妝品的小包,三雙高跟涼鞋,兩雙未開封的絲襪,黑邊小圓鏡,還有幾十張應該是客人留的名片和一百日元一個的打火機。我帶來的紙袋似乎太大了。


    我把置物櫃裏所有的東西都丟進紙袋後,門開了。男人走進來,倚在長桌旁,從胸前口袋裏拿出香煙叼在嘴上。


    “三月,”男人吐了一口煙問,“她還好嗎?”


    我不清楚男人到底知道多少內情,也不知道上田小姐願意讓他了解多少,隻能曖昧地點點頭。“嗯。”


    但男人還是緊盯著我,我隻好補充道:”還不錯。””是嗎?”


    “對。”


    我很想奪門而出,但男人似乎無意結束談話。我拒絕了他遞過來的煙,從自己口袋裏拿出煙點上。


    “她不適合,一開始就不適合。”


    男人的聲音充滿感情。


    “什麽?”


    “三月不適合這個工作。”


    他用極度疲憊的語氣說完,走了過來,站在貼著“三月”名牌的置物櫃前。


    “哦,”我說,“是嗎?”


    “對啊,她不適合,完全不適合。有些魚可以生長在泥擰中,有些魚隻能住在清流中,對吧?”


    男人用腳尖輕輕踢了置物櫃一下。


    “嗯,對啊。”


    “這種事,說不上哪種好哪種壞。”


    男人歎了口氣將煙灰禪在地上。我不能有樣學樣,隻得尋找煙灰缸。


    之前就覺得她看上去很累,我還勸她早一點辭掉工作。”男人喃喃說著,又踢了一腳置物櫃,然後斜眼看著我問,“會要命嗎?”


    雖然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但在他固執的誠實麵前,我還是認輸了。


    “我想應該會,詳細情況就不太清楚了。””是嗎?”男人又歎了一口氣。


    “請問,她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啊?”


    “電話……她最近有沒有在你的答錄機裏留言?”


    “三月?在我的答錄機裏?”


    “對。”


    “沒有,沒有,不可能。”


    男人離開置物櫃,沿著牆壁走過去,打開排氣扇的開關。葉片張開,排氣扇開始轉動。


    “你不是三月的男朋友嗎?”


    “我是上田小姐住的那家醫院的人。”


    “哦。”


    “上田小姐平時很無聊。她可能會住院很久,但沒有人來探視,所以請你去看她一下。我相信她一定會很高興。””即使我去,她也不會高興。”男人自言自語,“我不行。”


    “那要誰才可以?”


    我想起上田小姐對錄音機留言時寂寞的側臉。我知道這個問題對男人很殘酷,但還是問他:“你認為上田小姐希望誰去看她?”


    “不知道。”男人說,“隻知道不是我。”他已經不再掩飾受傷的表情。”是嗎?”


    “幫我轉告她,請她趕快好起來。不過即使身體好了,也不要迴這種地方。”


    男人的話似乎說完了,他丟下煙蒂,用鞋子踩滅。我拿起紙袋,叼著香煙走出那家店。


    那是奇妙的兩人組。其中矮小的中年人穿著合身的深色西裝,戴著黑框眼鏡。另一個年輕男人穿著感覺很涼爽的麻質西裝,個子很高,別人仰頭才能看到他的臉。這兩個人身上似乎散發出相同的氣息,盡管身高相差到讓人覺得好笑,但他們並肩走在一起也不顯得奇特,而是散發出一種像亂搭的積木般危險的氣息,很難想象萬一積木倒了,他們會做出什麽事。


    我正準備去上田小姐的病房,很怕被他們叫住,便垂著眼睛準備走過去,但兩人擋在我的推車前。


    “不好意思,打擾你的工作。”眼鏡男開口問道,“請問有馬先生的病房在哪裏?”


    他勉強擠出關東話,但一聽就能聽出關西口音。他努力想表現得很有禮貌,但顯然很不順口。


    “嗯……”我毫不猶豫地偏著頭思考。雖然不知道找有馬先生幹什麽,但他們絕對不像會帶來幸福的使者。“我不太清楚。”


    兩個人互看了一眼,又轉頭看著我。


    “那麽,”眼鏡男再度開了口,“特別病房在哪裏?”


    這一次,我不能再說不知道了。


    “我帶你去。”說著,我便邁開了步伐。雖然隻要告訴他們就好,但我不想讓他們單獨去找有馬先生。


    “謝謝。“眼鏡男說。


    我折迴剛才的走廊,搭電梯到頂樓。我帶著他們又經過一段走廊,敲了敲特別病房的門。沒有人迴答,我鬆了一口氣。


    “他好像不在。”


    我的話音未落,眼鏡男就把我推到一旁,把門拉開了。兩個人隨即走了進去,留下滿臉錯諤的我站在門口。


    “啊,等一下。”


    我把推車留在走廊上,走進了特別病房。眼鏡男打開小浴室的門。麻質西裝的高個子男人推開了廁所的門。


    “不在。“眼鏡男說道。麻質西裝男也默默搖了搖頭。


    兩個人對視一眼,眼鏡男點點頭,麻質西裝男也點了點頭,然後同時開始在房間內尋找。他們翻開床單,摸著床墊下方,還探頭在床下找。他們應該不會以為有馬先生躲在這些地方,可能在找其他東西。


    “呃,等一下。”


    我覺得不能袖手旁觀,便開了口。兩個人同時抬頭看著我,露出到了嘴邊的肥肉快要被人搶走的眼神。如果我隨便說話,積木可能會倒塌。


    “哦,算了,沒事。”


    兩個人再度開始翻找。他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我不知不覺被趕到窗邊。他們的尋找很機械,也很有效率:把病房分成兩半,靠窗的一半由眼鏡男負責,靠門的一半則屬於麻質西裝男。眼鏡男脫了鞋站在床上,用雙手摸著天花板,看有沒有鬆動的地方。麻質西裝男則躺在地上,檢查空調的排氣孔。他們對床頭櫃和釘在牆上的架子都不屑一顧。我看著窗外,不敢正眼瞧他們,很怕萬一對上眼,他們會找我麻煩。


    中庭裏有個小男孩,好像是哪個住院病人的兒子,我曾經看到他去探視住在外科病房的父親。小男孩的視線前方豎了一個鋁罐,而他站在三米外的地方凝視著,然後轉過身,向自己身後扔小石頭。稍微打偏了,沒有擊中鋁罐。小男孩又跑迴罐子那兒,撿起剛才扔的好幾塊小石頭,再度迴到原來的位置繼續扔。雖然看起來像是在玩遊戲,但小男孩的表情卻很嚴肅,可能在打什麽賭吧,比如隻要打中,父親的病情就會好轉之類的。他又扔了一塊石頭。


    “不中。”


    眼鏡男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我身旁,低頭看著那個小男孩。他說得沒錯,小石頭掉在離鋁罐很遠的地方。小男孩連續扔了三顆,都沒有命中。他用力握緊手上的石頭,閉上眼睛,好像在運用念力。


    我似乎能聽到他的自言自語。


    剛才都是練習,這是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


    小男孩凝視著鋁罐,一轉身,很慎重地扔了出去。”這個也不中。”


    眼鏡男嘀咕道。咚的一聲,鋁罐倒了。小男孩扔的小石頭沒有打中目標,而是掉在一旁。擊倒鋁罐的是從後方樹叢飛出來的石頭,


    當然小男孩不可能知道。孩子嚇了一跳似的轉過頭,看到鋁罐倒地,便做了一個勝利的姿勢,然後像感到害羞似的快步離開了。走到一半,他又迴頭確認了一下,用力點點頭,然後快步跑開。這時,一個男人從樹叢裏走了出來。我倒吸了一口氣,偷偷地瞄了眼鏡男一眼。


    “真是人間處處有溫清啊。”


    眼鏡男勉強說出關東話,對我擠出一個笑容,又迴到房間搜索。


    我偷偷鬆了一口氣,看來他並不認識有馬先生。


    有馬先生豎起自己擊倒的鋁罐,站在剛才小男孩的位置,扔了一顆小石頭,沒有打中。他笑了一下,離開了。


    “找到了。”


    聽到一個響亮而興奮的聲音,我迴頭一看,發現麻質西裝男正從架子上拿出一個黑色皮包,敞開給眼鏡男看。我無法看到裏麵的東西。


    “他沒有藏起來嗎?“眼鏡男詫異地說著,看看皮包,又看看架子。


    “放迴去。“眼鏡男說。麻質西裝男滿臉不服氣,冷冷地看著他。


    “要我再說一遍嗎?”


    麻質西裝男放迴皮包,把架子的門關上了。


    這時響起了《森林裏的小熊》的旋律,眼鏡男從西裝內袋裏拿出手機。


    “呃,對不起,恕我鬥膽。“既然領著這家醫院的時薪,我認為這是自己的義務,便誠惶誠恐地開了口,”這裏是醫院,請最好不要使用手機。”


    我的話還沒說完,眼鏡男已經講完電話了。


    “下次再來吧,我們不能把時間都耗在有馬先生身上。”


    病床的病人有三位訪客,興高采烈地聊著天。我把推車留在走廊,拿著紙袋走進去。上田小姐對我露出微笑。我尋找放在病床旁的椅子,並沒有找到。


    “啊,對不起。”


    上田小姐發現了我的視線,悄悄指了指對麵的病床。三位訪客分別坐在不同的椅子上。照理說每張病床旁隻有一張椅子,所以其中一張應該是她的。”可不可以向你借一下椅子?”


    訪客這麽問上田小姐時,當然沒有惡意。然而想到上田小姐微笑著說“請”,而後遞出椅子時的感受,我不禁格外心酸。


    “這個,”我站著遞出紙袋,說,“是你交代的東西。”


    “哦,謝謝。”


    “我遇到一個男人,頭發很短,眼神很……”我本來想說很“兇",但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很堅定。”


    “眼神很堅定?”上田小姐笑了起來。


    “他很擔心你。”


    “哦。””還叫我向你問好。”


    “嗯。“上田小姐的表情沒有變化。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不是上田小姐等的那個人。她往紙袋裏看了一下,把它塞迴我手上。”可不可以請你幫我處理?涼鞋很貴,你可以送給合適的人。”


    我點點頭,立刻想起幾個大學同學,但沒有哪個女生和我關係好到能送她已經穿過的涼鞋。不是沒有想到森野,但她壯碩的腳不適合如此華麗的鞋子。


    “你想不想再打工?”


    我正低頭看紙袋,上田小姐問我。


    “要視金額和內容而定。”


    上田小姐從床頭櫃抽屜裏拿出一個棕色信封。我接在手上,就大致猜到了是什麽。


    “五十?“我怕對麵病床的人聽到,壓低嗓門問。


    “八十。“上田小姐一臉無趣地迴答。


    八十萬的紙鈔。


    “昨天我去檢查時放在這裏的。“上田小姐用下巴指了指床頭櫃。


    “誰放的?”


    “過去時的男人。”


    上田像在唱一段歌詞般說道,從敞開的抽屜中拿出一張紙片。


    加油。秋原雄一。


    “每個人都叫我加油,真是煩死了。”她笑著說。


    “對不起。“我也苦笑著。”他是我去酒店上班前那家公司的上司。別看我這樣,我也曾經是丸之內2的粉領族,隻不過三年前就辭職了。你幫我把錢還給他。”


    聽到“錢”這個字,對麵病床的病人和三個訪客立刻豎起了耳朵。我又壓低了嗓門。”但這是什麽錢?他為什麽要給你這麽多?”


    “那家公司的人剛好來我們店裏,看上了一個小姐,所以最近常常來喝酒。可能是哪個小姐告訴他我住院了,結果就傳到了那個人的耳朵裏。””也就是說,這是慰問金?””才沒有這麽好,可能是當作分手費吧。其實我們早就分手了。”


    “哦。”


    看到我仍然一臉費解,上田小姐繼續說道:“那個人結婚了,也有小孩。我們是婚外情”


    她好像是故意說給在對麵豎起耳朵偷聽的病人和訪客聽的。”所以他可能是怕我去鬧吧,其實我根本沒心情。我們交往的時候,他就很膽小。雖然也可以收下,但總覺得他好像把我看扁了。所以囉,希望你去還給他,說我沒有理由接受已經毫無瓜葛的人的錢。”


    “如果他不接受呢?”


    “我叫你去的目的,就是要你想盡辦法讓他收下。”


    “如果想盡辦法,他還是不肯收呢?”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向我招招手。我彎下身,湊近躺在病床上的她。她從我胸前的口袋裏拿出筆,把裝錢的信封拿過去,寫了“禮金”兩個字。”這樣就解決了。”上田小姐把信封交還給我,說道。


    “禮金?”


    “他小兒子今年應該升初中,就當作給他的升學賀禮。既然他可以給我八十萬慰問金,我當然也可以給他兒子八十萬的升學禮金,不是嗎?””是這樣嗎?”


    “你要多少工錢?”


    雖然我不太想去,但上田小姐似乎完全不認為我會拒絕。


    “要去丸之內的話,就算兩千三百吧。“我歎著氣說道。


    這個名叫秋原的人,是上田小姐翹首盼望的人嗎?


    “雖然我明知不可能……”


    我想起上田小姐曾經對著電話這麽說。的確,如果對方是已婚者,可能無法想見麵就見麵。但談起秋原先生時她又顯得太冷淡了。


    對了,紙袋裏有幾十張名片,也許是其中某一個人。


    我拖著地板,胡亂思考著這些事,忽然感覺到有個人影。抬頭一看,一個小女孩正探頭向放在樓梯上的推車裏張望。


    “呃,”我站在下麵問,“有什麽事嗎?”


    小女孩慌忙從推車上縮迴手,看著我。“那個……"


    “嗯?"”這個……"


    “哪個?”


    “鏡子。”


    小女孩像下了決心似的把手伸進推車上的紙袋,把上田小姐的黑色小鏡子拿了出來。


    “哦,這個嗎?如果喜歡就送給你。”


    小女孩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啊,對了,還有這個。”我把拖把留在原地,走上樓梯,從紙袋裏拿出化妝包,“你要不要試試化妝?”


    “化妝?”小女孩反問我。


    “嗯,對啊。雖然有點早,但這種事還是越早開始越好。男孩子比女孩子單純,隻要你從現在開始練習,在關鍵時刻就可以贏過競爭對手。”


    小女孩拚命搖頭。


    “不需要嗎?也對。”


    “我要許願。“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鏡子抱在胸前,說。


    “哦?”


    她悄悄看了一下周圍,確認四下無人,向我招了招手。我蹲下來,把臉湊到她的臉旁。


    “不能告訴別人哦。”


    “嗯,我不會。”


    “隻要看著鏡子,想象夢想中的自己,想三件快樂的事。像是今天天氣很好,今天晚餐要吃卷心菜,或者麵前有很好吃的蛋糕。”


    "嗯“


    小女孩咳了一下,發出像老人般討厭的咳嗽聲,無法想象那是從小孩子的喉嚨裏發出的。她吞了一口口水,繼續說道:“然後就問鏡子中的小米,我們來交換好不好?鏡子裏的小米就點點頭。我就可以和她交換了。因為鏡子中的小米就是夢想中的自己,她沒有生病,所以我的病就好了。”


    似乎比向不負責任的神明祈禱有效。


    “謝謝你教我這個好方法,”我說,“下次我會試試。”


    “不能告訴別人哦。“小米又叮籲道。


    “嗯,我不會。“我再度點點頭。小米抱著鏡子跑開了。


    打掃完樓梯,走進廁所,我盯著鏡子端詳。雖然知道鏡中不是夢想中的自己,但夢想中的自已到底是怎樣,我一時也想不起來。即使想起來,我也想不出三件快樂的事,足以把他拐騙到這個世界。


    仔細想一下,就會覺得眼前的光景實在很異常:無數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在冒著熱氣的柏油路上穿梭。我也知道禮儀和表麵文章使世界順利運轉的道理,但認為大家不該逞強,應該重新討論一下,揮汗如雨地穿著西裝和穿著清涼的t恤出現在對方麵前時,到底哪一種裝扮更有劄貌?當然,這可能是我這個已經放棄求職的大四學生在鬧別扭。


    上田小姐以前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型建築公司。我在那幢大樓一樓的前台聯絡了秋原先生。他在內線電話中聽說我是上田小姐派來的,想了一下,叫我去對麵的咖啡店等。


    差不多一小時後,一個穿著亮灰色西裝的男人走進店裏。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


    ,沒什麽特征可言。既不是帥哥,也不是醜男;既不覺得他聰明,也不覺得他遲鈍。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很不起眼的中年男子。雖然這樣說有點抱歉,我還是覺得他配不上上田小姐。如果是地位平等的情侶另當別論,可上田小姐是當情婦,對方至少應該是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我不禁移開了視線,然而他環視店內後,便將視線落在獨自喝著冰咖啡的我身上。我心裏覺得不可能,但還是站了起來。


    “請問是秋原先生嗎?”


    他點點頭,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在你忙的時候過來打擾。“我說。


    “沒事。”


    他臉上掛著笑容,那雙眼睛卻很警惕地觀察著我。即使近距離接觸,仍然沒有改變我對他的印象。我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到和年齡相符的滄桑和包容力,他也缺乏激發別人母愛的可愛和不修邊幅。總之,是個隨處可見的中年上班族。


    “哦,我隻坐一下,馬上就走。”秋原先生對走過來的女服務生說完,辯解似的對我說:“不好意思,我馬上就要趕迴去。”


    “沒關係,一下子就好。“我拿出上田小姐寄放在我這裏的信封,放在桌子上。”這是什麽?”秋原先生問。


    “禮金啊,上麵寫著。”


    “啊,但是什麽禮金?”


    “聽說你的小兒子今年春天要升初中了。”


    “嗯,沒錯,但是……"”所以這是祝賀他升學的禮金,請你收下。我拿到的工錢不夠我在這裏討論太久,這家店也比我想象中貴得多。我隻點了杯冰咖啡,沒想到竟然要這麽多錢。總之,我的打工費已經入不敷出了。”


    “嗯?什麽打工費?”


    “總之,請你收下。”


    我向他鞠了一躬。秋原先生有點不知所措地“嗯”了一聲,既沒有收起信封,也沒有推迴我麵前,而是拿在手上把玩著。終於,他抬眼看著我問:“早苗的情況怎麽樣?”


    “沒怎麽樣,她在住院。”


    “嗯,這我已經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她身體還好嗎?”


    我還沒迴答,秋原先生就搖了搖頭。


    “她都住院了,身體當然不可能好。”


    “你還無法對她忘情嗎?”


    我的語氣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很冷淡。秋原先生可能察覺到我了解大致的情況,便一副豁出去的態度,苦笑起來。


    “不,不是對她無法忘情,隻是有點在意。”


    “你們交往了很久嗎?””可能有兩年吧。她一進公司就被分配到我的手下,做事常常丟三落四,讓人放心不下。在我忙著幫她擦屁股之際,也不算是產生同情啦,總之我們變成了那種關係。”


    從他的語氣聽來,兩個人交往時秋原先生處於優勢。男人和女人的關係真是令人費解啊。


    “她說要辭職時,我還以為她要和別人結婚,因為她是那種很適合走入家庭的女孩子,感覺就是那種賢妻良母型的,沒想到竟然是去酒店上班。我們公司的人剛好在那家店看到她,大家都很驚訝。”


    秋原先生聊的都是不負責任的往事,所以對他來說,上田小姐也是已成為過去時的女人了。上田小姐也說秋原先生是過去時的男人。既然這樣,他的行為就太不合理了。


    “雖然我已經如數歸還,再討論有點多此一舉,”為了使還錢成為既成事實,我故意稍稍用力地說道,“”但八十萬的金額是不是太多了?”


    “哦,”秋原先生的臉蒙上了一層陰霾,“以前她曾為我拿掉孩子,所以這次生這種病,會不會是當時打胎的關係?”


    婚外情、墮胎、罹患癌症,由此而產生的罪惡感的代價是八十萬。世上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標價,這並不是秋原先生的錯,況且,為罪惡感標價的他或許可以稱為善人。而我無法從中感受到善意,必定是心胸太狹窄了。當然,這也不是秋原先生的錯。


    “應該沒關係吧。“我說。”是嗎?乳腺癌不是婦科疾病嗎?這種病,不是和女性荷爾蒙失調之類的有關嗎?詳細情況我也不懂,反正應該和懷孕、墮胎之類的有關吧。””即使考慮這些因素,應該也無關啦。“我說。


    “哦?”


    “最近上田小姐有沒有打電話給你?”我又問。


    “沒有啊。”


    “答錄機裏有沒有留言?”


    “沒有。”


    “我想也是,”我說著站了起來,“那就代表沒有關係。錢我已經如數還你了。”


    本來就夠熱了,時序進入八月後,天氣更是熱得令人懷念之前的溫度。商店街上平時人就很少,如今白天幾乎看不到人影。商店雖然拉開了卷簾門,但每家都門可羅雀。刺眼的陽光把整條街都照得懶洋洋的。留在柏油路上的倒影看起來格外可憐,我趕緊走進商店門口的遮陽篷。無論探頭向哪家店張望,裏麵不僅沒有客人,就連看店的人也不見蹤影。大家一定都躲進了開著冷氣的內屋,吃著棒冰或創冰。如果可以,我一定也這麽做。


    我經過時,寫著“森野殯儀館”的毛玻璃門剛好打開。森野抬頭看著戶外熾熱的太陽,遲疑了一下,對著天空瞪了一眼,無奈地跨出腳。高中畢業後我就沒看過她穿裙子,拿手提包的樣子更是我生來第一次見到。森野一看到我,立刻像往常一樣嘟囔道:“真是熱得莫名其妙。”


    “你要出去嗎?“我問。


    或許注意到我詫異的眼神,森野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苦笑著說:“對,要參加業界的聚會。你呢?”


    “打工。”


    “哦——我走咯。”


    森野對店裏喊了一聲,關上了門。我看到最老的店員竹井在裏麵。我剛懂事時,竹井先生就已經在這裏工作了。如今他應該有五十歲了,但樣子完全沒變。這並不代表他看起來很年輕,而是從一開始就讓人猜不透年齡。他很少有表情,無論開玩笑還是哀悼,神情都沒什麽改變。個頭瘦瘦高高的,總是略帶歉意地駝著背。從外表看,竹井先生怎麽也不像是個重義氣的人,但森野的雙親過世後,他沒有辭職,而是帶領其他員工扶持森野。如果沒有他,森野應該不可能經營這家店。


    竹井先生看到我,便隔著門向我打招唿。我和森野一起從商店街走向車站。平時都坐在五金行門口的長椅上下將棋的魚店上一代老板和五金行老板,今天也不在那裏。總是在土產店門口探頭探腦的貓兒們,也都不見了蹤影。


    “你倒是說話啊,悶著頭走路特別熱。“森野說。


    我擦著脖子上滲出的汗,想了一下,問道:“誰是你想見又見不到的人?”


    森野斜眼看著我。”這是什麽?腦筋急轉彎嗎?””這麽熱的天氣,哪有心思玩腦筋急轉彎,隻是單純的問題。想見又見不到,或是雖然見不到卻很想見的人。”


    森野凝望著天空片刻,說:“這麽熱的天氣,你別指望我會說出很炫的答案。”


    “沒關係。”


    “對我來說,應該是父母吧。”


    “哦。“我點頭。


    “不過即使見到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要做。”


    “嗯。”


    “既然天氣這麽熱,可能會相互說著好熱好熱,給彼此扇扇子吧。”


    "嗯。“”然後我們三個人猜拳,輸的人跑去買棒冰。”


    “嗯。”


    我們又默默無語地走了一陣。養麥麵店門口掛著的風鈴捕捉到一點風,興奮地發出丁零聲。


    “伯父和伯母身體好嗎?”森野問。


    “這是他們唯一的優點。”


    “哦。不要讓他們為你操心。”


    ”就是想見卻見不到的人。”


    我想了一下,搖了搖頭。


    “想不出。”


    “天氣這麽熱。”


    “嗯。”


    走過商店街,來到車站,總算看到幾個人影。路上的行人似乎比平時親切許多,好像在為這種天氣不得不外出的不幸相互安慰。


    走過檢粟口,我們道了別,分別前往上行線和下行線的月台。或許是因為裝扮令我感到生疏,隔著鐵軌看站在對麵的森野,覺得她像是陌生人。上行電車來了,把像是陌生人的森野帶去陌生的地方。


    上田小姐站在電話前。她的身體狀況似乎很不理想,氣色也很差,可能和天氣悶熱有關。我聽到的並不是對話,而是她單方麵的訴說。


    “我有點害怕。天氣熱得要命,醫院的菜也很難吃。如果就這麽死了,我對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什麽留戀。在那個世界,日子或許可以過得輕鬆點。”


    上田小姐輕輕笑了起來。


    “你聽到我的留言了嗎?你也很辛苦,加油咯。加油這句話,聽起來好像事不關己,但除了加油,還能說什麽呢?我無法幫你。我必須一個人加油,你也要一個人加油哦。”


    生病?我忽然閃過這個念頭。上田小姐期盼的人也許和她一樣,也在住院。這樣就可以解釋她每次打電話去都是答錄機接聽,即使想見人也見不到。


    “我會再打電話。”


    上田小姐掛了電話,一迴頭看到我,便走了過來。她步履蹣跚。


    “你還好嗎?“我慌忙伸手扶住快要跌倒的上田小姐。


    “對不起,我有點頭暈。“上田小姐在我的臂彎中深唿吸了一下。


    “先坐下來再說。”我讓她坐在附近的長椅上,“要不要喝點冷飲?”


    上田小姐搖了搖手,似乎在說“沒關係”。


    “我要迴病房,你送我迴去。”


    我把推車留在原地,牽著她的手。隻是走到二樓,她似乎也覺得很累。


    “我問你,”在中途的樓梯口停下來休息時,上田小姐問道,“你想不想再打一次工?”


    “這次又要幹嗎?”


    上田小姐從扶手上移開身子,繼續向上走。我跟在她身後,萬一她倒下,隨時可以伸手扶住她。


    “明天,我想溜出醫院。陪我約會一整天,你要多少?”


    看到我一臉茫然,上田小姐笑了。


    “最近,我的情況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副作用,總之渾身無力,常常想吐,整天頭暈目眩的。”


    “既然這樣,就更不應該……”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上田小姐打斷了。”所以非趁現在不可,以後我的體力會越來越差。如果要動第二次手術,很可能再也出不了醫院的大門了,所以……”


    “不行。”我說,“如果未經醫生許可就擅自離開,你不會被趕出醫院,但我會被開除。”


    “我願意出十萬。”


    “不管你出多少錢都不行。”


    看到我堅定地拒絕,上田小姐無力地笑了。


    “看來,你並不是好人。”


    我們終於來到上田小姐的病房,她癱倒在床上。


    “雖然我不會帶你出去,但可以找別人。”


    上田小姐舉起原本遮住眼睛的手臂,看著我。


    “請你指定一個人,我會想盡一切辦法的,無論要騙人還是要我磕頭,我都會把他帶來。”


    即使她打電話的那個人也在住院,隻要症狀不太嚴重,把他帶來探視上田小姐,應該比把她帶出醫院更理想。因此我這麽提議,但她卻搖搖頭。


    “如果有這號人選,我一開始就去拜托他了。你應該知道吧?我根本就沒這種對象,住院後也從來沒人探視我。””但不可能沒有吧?””就是沒有。“上田小姐大叫起來。


    我本來打算說“那你打電話的那個人呢”,但看到她把頭一偏,緊抿著嘴唇,我就無話可說了。我以為對方住院了,但可能隻是多想了。也許,比起期待的人沒有現身的現實,上田小姐選擇了不期待任何人來探視。


    “五千。“我說。


    上田小姐的視線移迴到我身上。


    “我必須請假,這是我四小時的薪水,外加請假時必須聽行政人員抱怨的補償。總共五千,你意下如何?”


    上田小姐的嘴角露出笑容。“你果然是好人。”


    她從床頭櫃中找出鑰匙。


    “這個,”她說,“是我家的鑰匙。走進玄關後,右側的鞋櫃上有個小盤子,車鑰匙就在裏麵。你有駕照吧?”


    “有是有。”


    “公寓大樓的地下室是停車場,有一輛黑色skyline。你開過來,我們去兜風。”


    我接過鑰匙。


    上田小姐穿著睡衣,用身體遮住一個小旅行袋,走出了醫院。不需要我打暗號,她就找到了停在路旁的車子,坐上副駕駛座。


    “有沒有被別人看到?”


    “雖然有人看到,但我說去中庭散步。隻要在晚餐前迴去,應該不會被發現。”


    已經下午一點多了,距離晚餐時間隻剩下四個小時。


    “要去哪裏?”


    “我會帶路,你先出發再說。”


    我踩著異常沉重的離合器,掛上擋,將車子開了出去。


    “先直走。“上田小姐說著,從旅行袋裏拿出什麽東西。我注意和前麵的卡車保待距離的同時,斜眼瞄了一下,是揉成一團的衣服。


    “你該不會……”我問。


    “你好好看著前麵。“上田小姐用出乎意料的方式完成了我意料中的事。她穿著睡衣,把衣服從頭上套了進去,沒有拉背後的拉鏈,兩手在衣服裏動了半天,靈巧地脫掉了睡衣,然後把睡褲也脫下來。


    “從小學起我就很納悶,”我說,“女孩子到底是什麽時候學會這種特殊技能的?”


    “從發現展示自己的身體是要付出代價的時候開始。”


    如果她的話屬實,就意味著從小學的時候開始,男生和女生之間就已經有了極大的差距。也許男生一輩子都無法追上女生。


    “幫我拉一下拉鏈。”等紅燈時,上田小姐說。


    我幫她拉上背後的拉鏈。她係上一條寬腰帶,興奮地說:“哎喲,我好像瘦了。”


    她穿睡衣時還不太明顯,如今換上和住院那天相同的衣服,我才發現她瘦了整整一大圈。也許是因為生病,也許是因為今年夏天異常酷熱。總之,這不是好現象。”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我說,“通常,成果總是在努力之後才會出現。””是嗎?看來還是失敗了。”


    我原本以為上田小姐要去找那個沒來醫院探視的人,但她讓我的期待落空了。我按照指示開車,最後來到新宿百貨公司的停車場。


    “你陪我去血拚。”


    上田小姐絲毫不理會我的擔心,一踏進百貨公司,就熟門熟路地走向女裝樓層。


    或許是經濟不景氣,也可能隻是因為現在是工作日的白天,整個樓層沒幾個客人。上田小姐進的都是高級專櫃,連這些零零落落的客人也不會去。店員們滿麵笑容地迎接她,好像從一大早開始就在恭候她的大駕光臨。上田小姐的塑料銀行卡迴應了他們的笑容,他們簡直就像相互欺騙的狐狸。今年秋天流行的套裝和鞋子,搭配的皮包……如果以餐費來計算,上田小姐短短一小時就毫不含糊地花掉了我家整整一年的餐費。


    “你有沒有看過《活死人黎明》?”


    來到另一個樓層,走進空無一人的首飾專櫃,上田小姐在鏡子前試戴銀耳環時忽然問道。


    “哦,那部電影嗎?我沒看過。


    我不喜歡看恐怖片。”


    我兩手提著紙袋,對鏡子中的上田小姐說。


    “變成僵屍後,沒有意誌的人仍然會深受吸引地走進百貨公司。”


    上田小姐又試戴另一對有小顆綠色寶石的耳環。


    “像現在這樣嗎?”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來了。”


    怎麽樣?上田小姐用手指彈了彈自己的耳垂,似乎在問我。


    “很漂亮。””這個我要了。”上田小姐向等在一旁的店員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隨後再度刷卡支付。她戴著那對耳環走出專櫃,“去下一個目標。”


    “你的身體沒問題嗎?”


    “難得約會,當然沒問題。”


    上田小姐雖然這麽迴答,但氣色很差。但反正她上車的時候氣色就很不好了。既然她說沒問題,我也隻能相信。我把紙袋放在後車座,開出停車場。


    我按照指示經過環線,行駛在國道上。車窗玻璃是暗色的,不會覺得陽光刺眼,但手臂上仍然被曬得刺痛。車子沿多摩川行駛了一陣子後左轉,上田小姐要求停車。我在一整排違規停靠的車輛中找到一個空位,開了進去。”這裏是大學嗎?”看到巨大的正門,我問她。


    “對,以前我讀的大學。”


    上田小姐下車後,雙腳站在人行道的水泥邊緣,身體靠著車子。


    我也下了車,站在她身旁,看著學生們出入的正門。身後傳來車輛來往的聲音,蟬兒在頭頂的行道樹上括噪。上田小姐似乎無意走進校園,也不是在等待誰走出校門。


    “十八歲時,我從九州島的鄉下來東京讀這所學校。”她忽然開口了,“我好高興。我的老家真是窮鄉僻壤,能來東京就讓我樂得手舞足蹈了。””是嗎?””但我骨子裏還是個鄉下人,完全跟不上周圍的腳步,一看就知道是很土的大學生。結果,在大學四年裏,沒交過一個男朋友。”


    剛好有個女學生走出校門。其他同學都三五成群,談笑風生,隻有她一個人將書抱在胸前,微微低著頭快步走著。


    “對,對,就和她一樣。”上田小姐笑著說,“進公司後,我才第一次和男人交往。”


    “秋原先生嗎?”


    “對,他是我的初戀。”上田小姐對我笑著,“是不是很不起眼?””也不是啦。”


    “沒關係,反正他又不在這裏,你就實話實說吧。”


    我想了一下,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便借用了迂腐的陳腔濫調。”他看起來很老實。”


    “老實。”上田小姐笑道,“老實的男人會叫女人拿掉孩子嗎?”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從我的表情中察覺了一切。“他是不是告訴你了?”


    “對,但沒有詳細說。”


    “遇到這種事,大家往往會把責任怪罪在男人頭上,更何況是婚外情。但其實是我不想生。當我得知自己懷孕時,便開始想象,萬一他離婚然後和我結婚,會有怎樣的生活,結果清楚地想象出了自已為他做飯、洗內褲的樣子,害我整整吐了一個星期,不管吃什麽都馬上吐出來。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就拿掉了孩子,和他分手後又辭掉了工作。我想讓自己的人生更精彩,要讓自己重生,於是去那家店上班。我學會了化妝,換上流行的服裝和發型,結果都認不出自己了。整天有男人在身邊打轉,讓我懷疑自己以前到底是怎麽迴事。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知道自己這麽有男人緣。”


    上田小姐或許稱不上美女,卻有一種吸引男人的氣質。現在雖然太瘦了,但原本豐腴的身體還是散發出一種挑逗的魅力。如果再加上流行的化妝和服裝,身邊絕對不會缺男人。更何況她還身處以性感為賣點的聲色場所。


    “隨時都有客人點我坐台。雖然無法成為店裏的頭號紅入,但業績也很驚人了,收人相當可觀。相較之下,當初在公司上班的薪水簡直少得可憐。”


    “應該吧。”


    “我不覺得這種人生有什麽不好,”上田小姐說,“我無法斷言自已完全沒有後悔,但至少覺得混得還不錯。”


    她看著天空笑了起來。“就我這種程度的長相和頭腦而言,我已經盡力了。我的衣櫃和護照絕對不會輸給大部分人。我有很多衣服、很多皮包,出國的次數多到整本護照都蓋滿了。”


    “沒錯,我真的盡力了。”上田小姐隔著車窗,看著後車座上的紙袋,喃喃自語著,隨即又小聲地問,“但是,為什麽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是無可取代的?”


    我當然不可能迴答這個問題。


    “我到底該在什麽時候見好就收?即使不是秋原,如果當初在對我有興趣的男人中找一個適當的結婚、生孩子,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呃,”我無言以對,“我也不知道。”


    “不是經常聽人家說,死刑犯被判決後,在得知自已將要死的那一刻,會覺得這個世界一下子變得美好了,看到春天的燕子、冬天的雪花,都會情不自禁地流淚,痛恨為什麽以前沒發現自己生活的世界竟然這麽美好。”


    “嗯。”


    “我覺得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我都厭煩這個世界。雖然世界上是有美好的事,也有美好的人,但令人惱火的事和人更多。女人的鞋子根本就是裹腳布,胸罩的鋼絲一年比一年緊,酒品不好的醉鬼偏偏喜歡聚在一起做壞事。”


    上田小姐抬頭瞥了一眼行道樹。


    “蟬把原本就夠悶熱的夏天叫得更熱了。”


    樹上的蟬好像聽到了她的話,頓時停止鳴叫。我和她相視一笑。


    “我不想死,”上田小姐語氣輕鬆地說,“但不是很不想死。當我得知自己可能會死的時候,當然很難過、很害怕,覺得這種事情為什麽偏偏落在我頭上。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有些人能活到八九十歲,為什麽我三十歲就要死了?但如果問我是否會不計一切代價活下去,我覺得倒也未必。因為即使繼續活著,還是會過著相同的人生,和以前一樣。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日子也會越來越無趣。”


    上田小姐停頓了一下,歎了一口氣。


    “我覺得這絕對是錯誤的,但不知道到底錯在哪裏。”


    說完,她便不再出聲。雖然我們在行道樹的樹蔭下,但在這麽熱的天氣裏站了這麽久,連健康人也可能昏倒。


    “我們走吧。”


    上田小姐聽了,對我點點頭。


    上田小姐麵露疲態,於是我把車子開進家庭餐館的停車場。快到醫院的晚餐時間了,但上田小姐並沒有提起此事,我也沒提醒她。


    姑且不談醫院,對一般人來說現在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因此餐廳內空空蕩蕩。上田小姐心不在焉地含著插在柳橙汁杯子裏的吸管。


    “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問。


    “什麽?””意大利麵應該很好消化,你最好吃點東西。”


    “哦。”上田小姐翻著菜單,喃喃自語道,“你不催我?”


    “催什麽?”


    “迴醫院。”


    “難得的約會,”我說,“結束約會是女人的工作,男人就負責繼續拖延。””這個世界真是沒公理。”上田小姐從菜單中抬起頭,誇張地歎了一口氣“為什麽像你這樣的男人竟然沒有女人緣?”


    “你不要說得這麽直接嘛。”


    “難道讓我說中了?”


    線移迴我身上。


    “可以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你最好不要這麽說,會被人看輕哦。”


    “那該怎麽辦?”


    “靜靜等待男人開口。”


    “男人會怎麽問?”


    我拿起賬單,站了起來。


    “好了,接下來要去哪裏?”


    可能剛好遇到傍晚下班高峰,下行車道很堵。過了多摩川,我們繼續沿著國道行駛。終於擺脫塞車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我的眼角不時掃到上田小姐的綠色耳環反射的光。離開國道後,又駛過幾條婉蜓小徑,終於來到一片正在開發的住宅區。一小部分房子已經建好,但大部分地方都還在整地。蓋好的房子也無人入住,窗戶沒有透出一絲燈光,不時能看到躲過一劫的農田點綴其間。上田小姐時時叫我停下車,像在搜尋記憶般環顧已經昏暗的四周。”在這裏右轉。”


    我按上田小姐的指示駛進正在整地的區域,不一會兒就開上了沒鋪柏油的馬路,接著便被還沒翻整過的土丘擋住了去路。我以為上田小姐搞錯了,正打算倒車,她卻看了一下四周,點了點頭。


    “我想應該就是這裏。”


    上田小姐下了車,我熄了引擎跟上。她找到一條剛好能讓一個人走過的小徑,撥開樹木進去了。遠處街燈的光線無法照到這裏。”這是哪裏?”


    對一般人來說不算太陡的斜坡,上田小姐走起來卻相當辛苦。


    她停下來調整唿吸時,我問她。


    “頑固老頭的土地。”


    “啊?”


    “我在以前那家公司時,這裏的土地剛好要出售,所以我們就打算收購。但有個老先生死也不肯賣地。”


    “哦,就是在那家建築公司的時候吧。”


    “對,當時我負責收購的工作。其實隻是當跑腿的,幾乎每天來這裏報到,問他為什麽不賣。老先生始終沒有告訴我。有一次,他帶我來這裏,那是一個這樣的夏夜。天色很黑,除了我們,四周沒有人煙。我以為由於我太糾纏不清,他要把我殺了埋在這裏,當時真的很害怕。”


    “嘿咻!”上田小姐好像為自己加油般喊了一聲,再次邁開腳步。


    “結果發生了什麽?””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上田小姐一言不發地繼續走,我也緊跟在後。我們慢慢走了將近二十分鍾。聽到她輕輕“啊”了一聲,我停下腳步。月光下,前方豁然開朗,青蛙的叫聲特別聒噪。”就是這裏。”


    我聽到隱隱的水聲,但幾乎被青蛙的鳴叫淹沒了。


    “水?”我問。


    “這裏有地下水冒出來,形成了一個小池塘。”


    上田小姐四處張望著,好像在尋找什麽。可能是水草很高的緣故,前方看起來像一片平原。走上去,腳下的土軟軟的。用手一摸,的確有水。


    “這裏嗎?”我迴頭看著上田小姐。”是不是太晚了,上次好像比現在早一點。“上田小姐仍然左顧右盼,喃喃自語。


    “什麽?”


    “那位老先生說,隻要來這裏,就可以見到他已經過世的老伴,所以絕對不會賣地。當時我想,雖然很不好意思,但你還是趁早死心吧。我還以為他有老年癡呆症,分不清自己的願望和現實了。那位老先生可能猜到了我的想法,便對我說,隻要睜大眼睛,就可以見到,讓我也見識一下。然後,我真的看到了。”


    上田小姐在離池塘不遠的樹根旁坐了下來,我也坐到她身旁。


    “你的意思是,你也見到了那位頑固老頭已經過世的老伴?”


    “對,是不是很奇怪?”


    “太好了,”我說,“你還知道這件事很奇怪。””但是,我真的看到了。”


    上田小姐說道。我們默然不語地坐在那裏,被青蛙的叫聲包圍了。月光下的池畔風景缺乏現實感,讓我真的認為逝者的靈魂或許會迴到這裏。我視野的右側,上田小姐的綠色耳環反射著月光。與此同時,我發現視野的左側也出現了綠光。


    我情不自禁轉頭一看。


    “啊,”上田小姐發出歎息般的聲音,“你看。”


    她舉起右手。在前方的黑暗中,綠色的光翩翩起舞。看了好一會兒,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麽,還以為是去世的老太太的靈魂真的現身了。


    “螢火蟲。“我終於想起來了,不禁脫口而出。


    “對,螢火蟲。”上田小姐說。


    微弱的光令入感覺格外溫暖,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熒光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我全神貫注地凝視周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浮起了許多隱隱約約的綠光。


    “其中有一隻停在那位老先生的肩膀上,好一會兒才飛走。老先生笑著對我說,沒錯吧。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我真的這麽認為。”


    我倚在樹幹上,眺望著黑暗中若隱若現的光亮。


    “我想,”上田小姐把頭重重地靠在樹幹上,喃喃自語道,“我可能無法變成螢火蟲。””為什麽?”


    她沒有迴答。青蛙的叫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或許它們也在欣賞螢火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中,隻有月亮、星星和螢火蟲。這才是真正的世界。凝望這個世界的我、上田小姐和青蛙們,似乎都不是這個世界所需要的。


    “聽我說,”我覺得此時此刻,她或許會迴答我的問題,“現在在你身邊的是我。”


    “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妄自菲薄,”上田小姐帶著微笑,“你很不錯啊。”


    “我不是指這個。”


    “不好意思,讓你陪我大半天。”


    “我也不是說這個。你應該有想要此刻陪在你身邊的人吧?”


    “老實說,誰都無所謂。”


    “什麽?”


    “對我來說,誰都無所謂,隻是現在剛好選了你。不過,我很慶幸選了你。”


    “什麽意思?”


    “我想讓你看看我這個人,看看上田早苗這個女人。看看我以前曾經是怎樣的學生,在怎樣的公司上班,和怎樣的男人交往,之後又在怎樣的地方工作。隻要粗略地看一下就好。””為什麽?””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


    熒光停在上田小姐的頭發上。她沒有發現,繼續說道:“如果過了很多年,又出現和今年一樣的夏天,那時你一定會想起我。”


    “我才不會。”我說,“我沒這麽溫柔體貼。”


    “一定會的。”上田小姐溫柔地說,“你沒這麽聰明。”


    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以後的事,我怎麽可能知道。


    “我可以睡一會兒嗎?”上田小姐問。


    “小心被蚊子咬。“我說。


    “你就是愛說這種話,所以才沒女人緣。“上田小姐戳了戳我的肩膀,“要當一個浪漫的男人。”


    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停在她頭發上的螢火蟲發著光飛走了。


    “我要睡咯"


    “好。”


    “晚安。”


    “晚安。”


    隔了一天去醫院上班時,上田小姐已經出院了。


    “她很堅持,非出院不可。”


    一位資深護士在走廊上看到我,便拉著我說。她很受歡迎,照顧病人像照顧自己的家人。


    “主治醫生也希望上田小姐等詳細的檢查報告出來,但她執意要出院。我也勸了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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