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餘韻


    李紈迴了屋裏,素雲尚還好些,碧月也是忙不迭地同幾位嬤嬤描畫這日在林府的見識,李紈見她兩眼發亮雙頰泛紅,心下暗笑不已。再迴頭想想,也是,自己是在珠界裏整日在神仙福地間打轉,跟著自己的這些人雖得些好處卻是真真整日裏關在這府中半步難邁的。


    嬤嬤們身份在那裏,還能在後街轉悠轉悠,這碧月素雲卻是實打實的籠中鳥,這麽一想倒有兩分憐惜她們了。便道:“咱們那園子也快好了,往後你們自個兒想主意,怎麽著弄個法子出來也得去逛逛。”


    素雲道:“奶奶今日剛得出一迴門,就想著下迴了,可見這口子是開不得。”


    李紈笑罵:“小沒良心的,我這是為了誰!”


    卻未想到,這口子竟有旁人你幫著開好了。賈母原先沒把林府太當迴事,如今聽了湘雲幾個學舌,又有特地派了跟著去的心腹婆子事無巨細地稟了來,心下倒生兩分沉吟。


    當日憐惜各人勞乏,都早早打發安置了,過得兩日卻特特把黛玉留在屋裏好生說了會子話。她道:“奴大欺主,就怕這主子不在反坐大了奴才。原想你還小呢,犯不著費那些心思,如今既趕到頭裏了,也沒法子,少不得要學些當家理事的本事。往後我讓你鳳姐姐提點著你些,林府那邊,你也得間或迴去一趟。這個恐怕你鳳姐姐不得空,倒是你大嫂子,我知道你們同她素來好的,她性子也穩重,往後就讓她陪你迴去。”


    黛玉自然一一應了,這迴去了迴轉,心裏正琢磨著下迴什麽時候能迴去呢。哪想到賈母竟有這樣打算,隻是容掌事的事情卻是林如海囑咐了與旁人都不宜細說的,且她性子疏懶,本也不把這個當迴事,自然不提。倒是李紈,出其不意接了這麽個差事,鬧得素雲碧月幾個都嚷嚷著往後跟著伺候去也要排班輪流,也隻由她們去了。


    卻有一人心中不快,你道誰來,自然是寶玉了。他這日同秦鍾去了,心裏到底放心不下,原是打了幾多迴腹稿,想著待黛玉迴來時要如何賠罪服軟,便是每月對著賈代儒的文題也沒有這般上心過。哪知黛玉幾個迴來了,竟渾似沒有這樁事一般。這好似萬丈高樓踏了個空,心裏別提多不得勁了。


    湘雲說起黛玉住的院子如何精巧適意,又笑話寶玉:“二哥哥這迴可吃了大虧了,下迴不曉得什麽時候能去呢。”


    寶玉便接話道:“可惜這迴我竟沒去成,下迴定要去瞧瞧的。”


    黛玉輕笑道:“又說胡話。難不成你前兩日去雲妹妹家時,竟也是往雲妹妹屋子裏逛去的?”寶玉一噎。他在家裏雖無法無天慣了,到了外頭人前卻是頭一個知禮的,哪個見了不誇兩句?自然沒有混去親戚家內院的道理,更何況姑娘閨房。便是他樂意,也沒有人家有這樣待客的道理。


    如今見黛玉這般說了,心下一急,便道:“那如何能一樣?”


    黛玉麵色一正,哼聲道:“如何不一樣了?”


    賈母見這眼看要壞事,忙開口攔了寶玉道:“去親戚家總要有去親戚家的道理,你今日便是去了,也是同往旁的親朋家去一般,自然另有席麵招待。可見是從小兒一塊兒長大的,親近慣了拐不過彎來,還當你妹妹家同自己家一般呢!可不就是胡話!”


    寶玉也覺察了黛玉麵色不好,便順了賈母的話往下出溜道:“所以我說還是在家好!都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可見就是這個理兒了。”


    眾人都笑他“越發說歪了去”。


    旁人不把他的胡話放在心上,寶釵卻聽入了耳。說起寶玉去“親戚家”的事,往梨香院裏去時,可不就是直往自己屋裏坐的?倒是真如“在他自己家一般”了。她同黛玉本一般是親戚身份借住賈府的,原先梨香院一應用度都歸自家倒看著更有身份些,比得不過帶了兩個仆從的林黛玉更像是寄人籬下。


    隻不曉得怎麽就換了世道,如今林家京裏的宅子修得隻怕比賈府還強些,雖說身邊還是不過三兩個使喚人,幾條街外正經家裏光貼身伺候的大丫頭卻就有八個。且林家老爺人在揚州,自然另有一班伺候人,這京裏林宅的說到底竟隻為了林黛玉這一個主子忙活的。對比著薛家一門整戶都縮在小小一處梨香院裏,便見了高下。


    又見寶玉日日圍著黛玉打轉的樣子,想著那迴在梨香院已讓他看了自己戴著的金鎖,且是他親口裏說出了“果然是一對”這樣的話來。那話猶在耳邊,這人行事卻分毫未改。真不知他是裝作糊塗還是心裏真當糊塗。想著越發氣悶起來,隨意坐了會兒,指了個事情也不理湘雲的纏鬧,顧自往家去了。


    這心思一沉晚間便不得安眠,睜眼閉眼都是那日清華苑的水榭亭台。想著便是原先金陵老宅裏的閨房也遠遠比不過的,更別說如今了。當下心內輾轉,難以息心,歎這世上,才學品貌再如何出類拔萃究竟抵不過一個出身,卻是打根底裏開始的輸。隻這樣的輸贏又如何能讓人認得甘願甘心。這寶釵原也是鍾敏毓秀的人物,隻凡世上人,多好苦都是比出來的。看人家喝著蜜,自己嘴裏的糖便也不甜了。心若總要依著這樣比對方能自見,卻是一輩子難得安生的禍根孽胎了。


    果不其然,過得兩月,薛家城東的宅子也開始翻修了,起初薛蟠還滿心不樂意,平白添了差使少尋了多少樂子!後來卻發覺這有一處自個兒的宅子且親媽在沒住在裏頭,這跟神仙府也差得不多了。卻是寶釵初時還看兩會外頭相公們改來的圖紙,也暗暗籌謀過若是宴請賈府諸人又該如何安排等等。


    怎奈薛家發跡在金陵,根子亦在那裏,在京中算不得身份,城東雖也是好地段,到底不過是個四進的宅子罷了,如何能同林府幾代的老宅相比?若到時候真宴客請人,讓人心生了比較之心,才真是落了下乘著了笑話。幾迴看了便丟開不管了,索性由著薛蟠可意折騰去。賈府人等皆知薛家在京裏很有幾處宅子,翻修也是日常事務,倒並未傳出什麽閑話來。


    隻打那起,每月黛玉都會迴林宅兩趟,李紈自然是迴迴都陪著去的。林家的仆從們,雖主子不是日日都在,也個個不敢輕心,皆因容掌事連同一眾管事們個個不好糊弄,敢上去捋虎須的都被打發幹淨了,餘者各在其位各司其職不敢懈怠。


    本該在主子身邊貼身伺候的幾個大丫頭,也都是有來曆的,如今既不能跟著去了賈家,仍是該管衣裳的管衣裳,管器物的管器物。又有本就是學藥理的、庖廚的、女紅的自然更該日求精益。


    如此一來,黛玉雖人在賈府,四季衣裳首飾連著補益茶水林家都分毫不爽地按份例做了,或黛玉迴來時帶走,或另遣了人送去。這般行事,辛嬤嬤尤道“湊合”,常日裏行動間總有委屈了黛玉之意,令人失笑。


    攀比之心多生是非,可不光在年輕小姑娘身上如此。便說賈母,因聽了幾人說起黛玉府上的新鮮玩意,鳳姐來討中秋家宴主意的時候便道:“常年裏吃酒聽戲的,也沒了趣味,這迴多與你些時候,且弄些新鮮的來看。”把個鳳姐愁得不成,隻好迴去同賈璉商議。


    賈璉倒是知曉不少新鮮玩法,奈何都不宜說與二奶奶知道,搜腸刮肚了半日也沒兩件能見得了人的,白遭了鳳姐一通白眼。鳳姐想著這事問王夫人是定然不行的,這菩薩似的太太,論起省儉倒是頭頭是道,說起樂子那就全無頭緒了。家裏姑娘們,她們見過的就沒有鳳姐沒見過的,也議不出個什麽來。林家倒是有些新鮮東西,隻那隻合十來個人的小席麵用,賈家一大家子人,男男女女的,哪個能靜下來看一出皮影戲?


    正發愁,外頭報東府小蓉大奶奶來了。鳳姐同賈蓉之妻秦氏自來要好,聽聞她來了便放下心頭事,先迎了進來。秦氏見鳳姐站起,忙笑著行禮道:“怎敢勞煩嬸嬸。”


    落座上茶,閑話兩句,秦氏便問道:“我們奶奶讓我來問問嬸子,這八月節府裏可有什麽打算?今年過年時說好了要一同賞月的,如今日子也近了,不知道嬸子這裏有什麽吩咐,我們也好安排起來。”


    一句話問到鳳姐心坎裏,苦笑著道:“好人兒,你不曉得我這兩日愁得頭發都要白了。”說著便把賈母嫌常日裏戲酒無趣的話說了,歎氣道,“我想了這些日子,又問了人,左右不過這些東西罷了,實在沒有稀奇的。”


    秦氏出身寒微,卻最是個心細伶俐的,當下想了想便道:“嬸子,依著侄媳婦的淺見,今年既要一同賞月,雖是團圓的意思,隻怕也要分了男女席才成。若這般了,男席那邊自有他們戲酒作樂,隻讓他們自己拿主意去。咱們這邊,老太太既想看些新鮮的,不如就把什不閑兒、女先兒連著變戲法的、雜耍的都叫來,吃酒熱鬧時看個戲法雜耍也好,想安靜賞月時聽個小曲兒說個書也可,嬸子看怎麽樣呢?”


    鳳姐聽了連連點頭道:“你這主意好,也是,今年正該分了席的。我之前一直想著是一樓兩邊開桌的時候,那就難安排了,咱們愛看的爺們那頭未必喜歡,他們瞧著好的,我們又嫌鬧騰。這麽一分極好,不如就在後頭玉樓雙台那裏,離得也近,又各有戲台,又便宜又不失了團圓的意思。”


    秦氏笑道:“正是這個主意,還可預備些小戲,像上迴端午射粽那樣的,又有趣又熱鬧。”兩人說開了頭,索性把彩明叫來,一行商議一行記下來,隻等迴過王夫人和賈母就操持起來。


    秦氏出的主意果然得了賈母的心,待到中秋那日,東府賈珍帶著賈蓉、賈薔,尤氏帶著秦氏都到榮府一同過團圓節,賈母年高最愛這子孫滿堂的熱鬧勁兒,自然無不歡喜的。賈珍先前又出力尋了兩個極好的雜耍班子來,翻碗、架凳、逞力扛鼎、空中頂杆、舞繩、戲球,諸般技藝十分巧妙,直看得眾人驚唿連連。又有一個專為夜戲的變戲法的,用戲法串出一個故事來,也沒有言語,全憑動作眼神,卻比唱戲更抓人些。


    眾人看了一時屏息,一時歎氣,一時訝異,一時失笑。賈母更是連連誇讚鳳姐同秦氏兩個會辦事,直讓鴛鴦執了壺去敬酒,兩人哪個敢不喝?待到散席都已是十分酒意,尤其秦氏,本生得嫵媚風流,如今酒氣上頭更增豔色,兩頰緋紅目若含露,說話間氣息也漸趨不穩,鳳姐扶著她時雖自己也是女兒身差點都覺著心猿意馬起來。


    男賓那頭賈赦隻過來敬了賈母,又坐著略飲了兩盅便先去了。此間雖樂,奈何比不得花牆那頭自在多彩,這邊終究要忌著賈母,又有賈政這樣愛好風雅之人在座,哪裏端得出能合上大老爺口味的菜來?不若早去,風月事正要趁風月時。且他向來如此,眾人也慣了的,亦無多話。賈政倒同幾個清客相公吟風弄月,好不得趣,隻苦了賈珍賈蓉,好在之後那些明日才子們逐月而往,一徑往鬆風竹林處去了,這才得空消散一迴,卻到底不如在自家府裏那般暢快。


    夜深秋涼,眾人散了席,尤氏帶著秦氏幾個出來,賈珍賈蓉正在車旁立著,鳳姐送了出來,兩下相別。賈薔少年意氣,此番尚未乘意,便攛掇賈蓉還往旁處尋樂子去。尤氏自來管不了府裏上下爺們等人,隻作不知顧自先上了車。賈薔便往賈珍跟前蹭,賈珍哪裏會不知他心思,這日卻是乘了佳節酒興,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是允了。賈薔未料到這般便當,隻同賈蓉兩個笑嘻嘻送了眾人上車,便各自跨馬往南城去。及至迴了府中,尤氏顧自坐起歇息,此夜賈珍並未迴房,想是又去了哪處姬妾屋裏,也不作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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