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沙織


    我的父母嚴格說來都不是引人注目的俊男美女、但外婆年輕時,據說是出名的美人還上過報紙,看到年幼的我,許多親戚都說我長得像外婆。而我美麗地長大了。人們讚美我的容貌。我自己也引以為傲,始終致力於讓自己更美麗。


    上了中學後,人人都開始意識到美貌的強人。我備受注目。通常不等我開口,已有三、四個女學生揣摩我的心意,我也意識到男同學時而熾熱、時而執拗的視視 起先那大為取悅了我的虛榮心,但是幸好我終於察覺危險。看到連我的跟班都開始舉止傲慢,我深深自戒。所以到了髙中,我得以贏得「雖是美女卻不會目中無人」的名聲。


    我與佐原成海是在大學的小組討論課相識。他不是美男子,穿著也不算高級。但是交談之下,他那悅耳的嗓音與引人專注傾聽的說話方式莫名的吸引異性。沒人能夠不喜歡他。我也同樣,被他說話時那不可思議的抑揚頓挫給俘虜。


    小組討論的的女同學們不斷為他發生暗門。流言與背後說壞話成了打擊敵人的手段,人人爭先恐後想要誘惑他。敗者被貶低,甚至有人精神異常而離開大學。研究室的氣氛緊繃,不相幹的男同學們實在令人同情。


    我很有自信。因為這並非我第一次與別的女人爭男人,而且我從未輸過。首先,我顯然比所有的競爭者都美麗。再加上,我還有小心避開陷阱反過來陷害對方的智慧。在大學被同性排斥,遠比在高中與國中受到這種待遇的打擊小多了。我把其它競爭者全數擊垮,在學期間便與成海定婚。


    母親很讚成我們結婚。她本來就很少反對我做的事,我把成海帶迴去後,母親也同樣成了成海的信徒。


    「這人滿不錯嘛。」


    母親說。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抓住好男人得到幸福。別等畢業了,你們現在就登記結婚吧。」


    但是,父親的反應正好相反。平日他惜字如金,可那次卻斷斷續續,不惜耗費好幾個小時說服我。


    「他不中用。你再重新考慮一下。」


    對於父親的反對,我隻當作父親對女兒結婚都會有的反彈,父親並非第一個不喜歡成海的男人。幾乎可以說所有的男人都討厭成海。我雖然早已發現,但當然,我認為那是嫉妒。其他男人都無法像成海那麽有魅力,所以產生反感。我隻覺得父親也不例外。


    佐原成海是我的獎杯。我經曆那麽慘烈的競爭才到手的榮譽,不可能不完美,我沒有試圖反駁父親。父親全心全意提出的熱切忠告,全然被我當成馬耳東風。在得知我懷孕之前,父親始終不肯放棄勸說。


    婚禮很簡單地結束了。父親並未把心結帶到喜宴上,可能破壞婚禮的人我從一開始就沒送喜帖,雖然當時我已懷孕屆滿六個月。但從籌備婚禮到蜜月旅行,我的身體並未特別不適。


    生下第一個女兒後,從病房看到的晚霞鮮豔的紅色令我印象深刻,丈夫意外也有作風老派的地方。我本想取個充滿現代感的時髦名字,他卻以那甜蜜的聲音對我說:


    「應該把這麽美麗的天空當作女兒來到人世最初的迴憶。 」


    於是女兒取名為夕子。


    兩年後,我生下第二個孩子。我是在半夜感覺快要生了,家裏隻有兩歲的夕子與我。好不容易抵達醫院卻是難產,等我安頓下來時天已快亮了。從病房看到的天空已發白。但滿月依然清亮浮現。老二也是女兒,取名為月子。


    獨自生產令我很不安,也非常擔心留在家中的夕子。但成海不見蹤影。


    對於與成海共度的人生,我想就是在那個早晨第一次產生疑問。


    生了兩個女兒,讓儀察覺自己的另一麵。


    我是如此深愛兩個女兒,甚至難以致信過去曾仗著容貌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為輝煌的戀愛戰果沾沾自喜。宛如水門大開,水庫的水滾滾泄洪無法遏止,我止不住滿心愛憐……


    日漸減少的友人取笑我的改變


    「老實說,我以前壓根兒不相信你也會有母愛。」


    即便是那種話,我也可以一笑置之。因為我自己也有同感。


    當然,我並非把女兒當成小寵物。該責罵時我會嚴厲斥罵,也不止一兩次動手教訓。況且,我也是人,身體狀況與心情也有高低起伏。為了兼顧育兒與賺錢養家疲於奔命,有時也會把氣出在女兒身上。


    那次,記得兩個孩子都還在上托兒所。當天的晩餐,我已忘了菜色有哪些,總之有胡蘿卜,夕子雖然不會把喜好掛在嘴上,但隻要看她吃飯的模樣便可清楚知道她討厭那個。


    當時,我在不動產管理公司當事務員。雖然有一些職場經驗,但我從未待過那麽不舒服的地方。把粉底抹了一層又一層的兼職女員工,卯足了勁刁難我。那天,我隻不過是高跟鞋的鞋跟比較高,她就說我「都有小孩了還不知檢點。反正你一定丟下小孩,晩上也在外麵鬼混」,我氣得要死,迴到家後手還在發抖。


    夕子沒有錯。討厭的就是討厭,不能勉強,我自己若有別的可吃,也不會主動吃胡蘿卜。而且夕子隻是皺起小臉,未抱怨就乖乖吃掉了。可是,我卻忍不住對她遷怒。


    「擺那種死臉給誰看,不想吃就永遠不要吃!」


    我重重拍桌怒吼連盤子都跟著跳起來,然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躲在鋪滿母女三人被窩的房間,我連燈也沒開就哭了。在職場被批評的話早已自腦海消失。我隻是覺得,迫一點小事都受不了的自己很窩囊,我覺得自己是個差勁的母親,像小孩一樣抱膝低頭之際,黑暗的房間倏然射入一道光線。我這才發現背後的紙門開了。


    「媽媽。」


    是夕子的聲音。


    「媽媽。」


    以及連話都還講不清楚的月子。


    我沒有轉頭。被我那樣不講理地兇了一頓,女兒不知作何感想。該不會目瞪口呆從此討厭我吧?我甚至不敢抬頭,我隻顧著思考自己的事,連女兒啜泣的聲音都沒發現,見我不迴答,也不知那麽小的身體是從哪發出那麽大的聲音,夕子高喊:


    「很好吃!」


    我驚愕迴頭,隻見滿臉糊滿眼淚鼻涕的夕子筆直佇立。雖然拉開紙門卻沒有進房間,隻是站在門口揚聲大喊。


    「很好吃!媽媽煮的飯,很好吃!我還想吃!」


    把無辜的女兒嚇成那樣,就算再過多少年我也忘不了。至今好似仍有椎心之痛。


    隻是,這種迴憶每一椿必然都帶來教訓。


    也就是說,我與女兒一同成長了。


    關於我的婚姻,父母的意見分歧,結果,最後不得不說父親是對的而母親錯了


    當然,如果沒有丈夫我也不可能擁有夕子與月子。所以我對這椿婚姻本身並不後悔。隻是,佐原成海就家人而言絕對不算是好人。


    丈夫在大學畢業後沒有固定職業。對此他並未提出替自己正當化的辯解之詞。也沒有談論過虛無的夢想。他說:「我好像沒啥出息要讓你操心了。」也說:「不過,至少生活費沒問題。」坐在身過的丈夫以那不可思議的抑揚頓挫許諾將來時。我彷佛又迴到學生時代想起了戀情。那時隻有我倆非常幸福。


    哪怕他與可疑人物交往,參與我不懂那樣能賺錢的「副業」,每過三個星期就辭去兼職工作,隻要他聲稱沒問題我就覺得沒問題。甚至就連我發現他偶爾給我的生活費不是他自己賺的,而是是我不認識的那些女人給他的,我也沒有責備過成海。


    每周一天、兩天……他不迴家的日子越來越多,到最後,一個月也不得能見到他的人影幾天,但是隻要聽見那寥寥幾的「我迴來了」我就覺得沒關係。


    然而,世上沒有永遠管用的魔法。


    替我解除魔法的,當然是兩個女兒。夕子與月子平安長大了。夕子聰穎美麗。


    月子溫柔可愛,而且倆人都很健康。


    但今後不見得還能知此,萬一孩子們受了重傷怎麽辦?萬一罹患重病怎麽辦?就算運氣好沒發生這種事,她們若有意上大學那我想送她們去,她們若說要出國留學我也想滿足她們,可是家中收入隻有我的月薪,成海偶爾心血來潮會留下幾萬塊錢,但他向我討零用錢的次數遠遠更多。父親曾評斷成海說「他不中用」。的確,成海不中用。


    若替將來著想,就不能和成海在一起,他會奪走我撫養女兒的金錢與時間。我無法同時照顧三人。在孩子們上國中之前,我己隱約發現這點。


    但是,我無法對他反感。他並沒有討厭我,也沒討厭女兒。毋寧愛著我們。他隻是是無法把關愛與生活這個字眼連結。正因為明白這點,我遲遲無法做出決斷。每當他長期離家,令我打算這次一定要做個了斷時,成海就會忽然迴家扮演好父親。


    記得是夕子六年級的夏天。


    七月初,在雜司穀的鬼子母神堂有個小小的市集。說是市集,其實等於是較早舉行的夏季廟會活動。狹小的神社境內擠滿章魚丸子及大阪燒、射飛鏢等等攤子。孩子們的娛樂活動與我小時侯雖已大不相同。但是對於夜市的熱鬧,現在的小孩好像一樣會心動,兩個女兒也是每年都很期待。


    明明說好等她們上了國中再買浴衣,但夏天接近後,夕子開始使性子吵鬧。她堅持今年就想穿浴衣去逛廟會。


    「小紗她們去年就穿了。」


    她拿同學當例子吵著叫我買,可是一旦打破上國中再買的約定,月子一定會覺得 什麽隻有姐姐有。我沒那麽多錢一次給兩姐妹都買。況且兩人今後還會長大,我眞的很想過一段時間再說。


    但是,夕子吵鬧不休,正因為她平常是乖巧聽話的孩子所以我更想滿足她的心願。我不動聲色地試探月子,撇開是否眞心不談,她表示「目前還不需要」。我答應她隻要她好好用功就買給她。


    我家的家計從來沒有寬裕的時期。雖然很窩囊地隻能買人造聚纖維做的廉價浴衣,不這夕子已經很開心了,她不知從哪兒弄來百貨公司的商品型錄來迴比對。


    「媽媽,你覺得哪件比較適合我?」


    她問。把型錄放在六帖房間,我們母女三人圍成一圈專心挑選,甚至忘卻時間。


    最後買迴來的浴衣是紫藤話圖案。夕子自己非常滿意,但我擔心會不會有點太成熟。沒想到,穿上一看比想像中更適合她。不知不覺中女兒已撐得起這種顏色了嗎?已經到了自己挑選適合自己的衣物的年紀了嗎?這種瑣碎的小事令我很開心。


    廟會那天雖未下雨,但一早就是標準的夏天,非常炎熱。往年都會鬧到夜裏很晚。所以我心想等涼快一點再去就行了也不急著替地著裝。不知該說此舉是好是壞。就在我們差不多準備出發時,丈夫忽然迴來了。他明明已離家多日,卻好像隻是出門買包香菸,毫無愧色。他穿著漿得筆挺的白色襯衫。我不願去想是在何處由誰替他買的衣服,於是撤開眼。


    「嗨,家裏怎麽這麽熱鬧。」


    但兩個女兒當時還很依戀父親。天真無邪地歡迎久違的父親返家。


    「你看,爸爸。媽媽給我買了新衣服。」


    夕子說著甩動浴衣的袖子。


    「這麽好啊。很適合你喔。夕子成了大小姐了!」


    說著,丈夫撫摸夕子的腦袋。是一如既往宛如梳發的動作。然後他朝我微笑。


    「要去逛廟會嗎?」


    丈夫笑著時的眼神很溫柔,仿佛率眞的孩童。那總是不由令我心軟。


    「那我迴來得正好。我也一起去吧。」


    我本來不打算去。孩子都已經小學六年級了,至少逛廟會時我想讓她們


    自己玩個痛快,況且自己也因連日來的工作身心俱疲。但月子格外開心。


    「那,我們全家一起去!」


    她用充滿期待的眼神仰望我,令我無法拒絕。仔細想想,月子憑著孩童特有的直覺,或許打從那時就已感到什麽。


    我們一路走到鬼子母神堂。


    路燈恰好在眼前點亮。住宅區的路上,不時可以見到與女兒一樣穿浴衣的身影。平日天黑之後路上就悄然無聲,現在人這麽多想必還是因為有廟會吧。等待果然是對的,風已變得稍微涼爽。磚牆之間的巷道很窄,月子默默伸出手,丈夫握住那隻小手。


    丈夫也朝夕子伸手,


    「來呀。過來。」


    夕子把臉往旁邊一扭。


    「不要,很丟臉。」


    然後她對妹妹意外堅定地說:


    「月子,你也不要老是撒嬌。你都四年級了吧?」


    「啊?恩。」


    月子雖然支支吾吾,還是不肯鬆開緊握的手。走在一家四口最後麵的我,看得很清楚。


    那是個幸福的傍晩


    然而,我們終究無法一直牽手同行。夕子要考高中的那年,我終於做出決斷。


    丈夫也同意離婚。


    二、夕子


    我早就知道爸媽在談離婚。所以,即便聽到他們宣布也沒有受到衝擊。


    這是莫可奈何的事。媽媽幾乎是獨力把我們姐妹養大 雖已年近四十卻不滅當年的年輕美貌,明知是自己的母親還是讓我覺得她有點像怪物,但她最近臉上終究還是露出疲色。一旦離婚,依媽媽的條件就算再好的男人應該也能手到擒來,不,其實她不離婚也能交到男朋友,但媽媽有自己的道德標準。這一定也是為了我們姐妹吧。


    爸爸好像已同意離婚。所以離婚應該馬上便會成立,或許甚至已經辦妥手續。但那並不代表全部結束。


    「他說想要監護權。」


    媽媽歎息著這麽說。


    父親。爸爸。打從我懂事開始,他幾乎都不在家。媽媽說「爸爸工作很忙」,有段時間我也真的相信了。我想大概有相信聖誕老人存在的期間那麽久。不知幾時起,我察覺真相。爸爸並沒有有正當工作。他是個無法自律的無用大人。


    就算創監護權我也不太懂。兩邊都是父母,即使離婚也不會改變這點。在心情上雖然沒把握可以立刻這樣切割清楚,但我想遲早會安穩下來。月子應該也是。所以聽到某一方會成為監護人我實沒什麽概念,但是媽媽解釋:


    「要決定你們跟誰一起住、由誰供應三餐,誰送們上學。」


    我才明白此事意外的麻煩。放學迴家的路上我順道去書店,在「家庭法律」那一區尋找離婚的書。本來想買,但比想像中昂貴所以隻能站在店裏翻閱。雖也在意書店老板的眼光,但我更怕學校同學撞見我在看那種書會非常不妙,我讓月子替我把風,迅速看完後已大致了解情形。


    對於監護權,爸媽似乎都不打算讓步。如此一來,會交由法院裁決。說到法院,我還以為會打官司,但書上說會先透過調停的手段讓雙方對談,如果還是談不攏才會動用審判的方式。調查官會調查把監護橘判給那一方對孩子更好。我很好奇那種事要怎麽調查,據說基本上會被叫去法院問話。


    鬧上法院,似乎令媽媽非常驚訝,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爸爸會這麽想要照顧我們。


    「會很耗時間。」


    她如此發牢騷


    不僅耗時間,說不定也要花很多錢。但媽媽對於審判結果似乎並無不安。


    也難怪她會這麽想。就我在書店翻閱所見,爭奪監護權時,有錢的那一方似乎較有利,還有,實際與孩子同住的那一方較有利。如此一來爸爸毫無勝算。


    爸爸隻會向媽媽伸手要錢,而且幾乎天天不迴家。


    於勝負分明,還有更致命性的一點。父親與母親爭奪監攫權時。除非母親這邊有重大問題,否則通常好像都會是母親勝訴。正確的文章內容我己忘了。但我在書店翻這的書中提到類似「父親若不放棄,當然不能說絕對沒有機會,總之盡量加油吧」的大意。


    還有,書上也提到會盡可能不讓兄弟姐妹被拆散。,總之不管怎樣我都可以和月子在一起。


    放學後的教室,還留著的學生隻有我一人。


    驀然迴神,窗外已染成一片通紅。是瑰麗得可怕的晚霞。我的名字夕子,據說就是因為我出生那天的夕陽很美麗,所以爸爸才替我取了這個名字。想必一定就是像今天一樣的日子吧。


    下個星期,我與月子必須去法院。據說要聽聽孩子是怎麽想的。根據法律,一定要徵詢十五歲以上孩子的想法,但這好像並不代表十四歲以下的孩子就不用問。我喜歡媽媽,也喜歡爸爸。無法二選一。對於兩人,我基於不同的理由都喜歡,為了在法院充分陳述,我必須先做準備。


    為此我有事要和月子商量。所以我叫她來我的教室,但她還沒來。我已經等得厭煩,於是朝桌上的書本伸手。


    我很愛看書。不管怎麽說,絶對比看電影或聽音樂便宜。班上同學好像有「夕子長得漂亮所以家裏一定很有錢」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那是天大的誤會。在學校的圖書室借,與其說是因為愛看書,家裏沒錢才是更大的理由。不過,桌上的這本書是我自己的。已看過很多遍,邊緣都起毛了。


    但是,我沒有翻開書本。現在紅光太強刺痛眼睛。我迴憶書中我最想看的那段故事,隨時可以想起來。是石榴的故事。


    石榴。我見過那種樹。


    記得那是小學六年級 夏天。爸爸難得迴來 ,我們一家四口一起去鬼子母神堂逛廟會。吵著叫媽媽替我買的新浴衣讓我很驕傲,卻也有點心虛。我知道媽媽是勉強湊錢買給我的,而且月子仍穿著平時的便服。


    平日安靜的神社境內,這天排滿夜市攤子,有章魚丸子、炒麵、串燒,無論哪一樣,我知道都沒那麽好吃!更好吃、更便宜的店在商店街多的是。但是,我理解夜市賣的商品不是食物而是廟會的氣氛,天色暗下來後,到處亮起燈泡。歡樂祥和的喧囂不斷。


    月子想要吃雞蛋糕。媽媽買那個時,爸爸與我去鬼子母神堂參拜。夜市每個攤子都有很多人排隊,去參拜的人卻寥寥無幾,可以近距離看見模仿蠟燭的微光照亮的佛像。我沒有捐香油錢,隻是雙手合十在口中喃喃許願。請保佑我能夠與爸爸生活。驀然一看,爸爸隻是隨便合掌擺個姿勢,一如往常在發呆。


    拜殿的角落好像在賣東西。


    「過去看一下。」


    爸爸說,我跟過去一看,除了繪馬*這還有平安符、神簽以及土鈴。是白色陶土素燒的土鈴,把手綁了粗繩。好像被微微壓扁般歪斜。上麵用木片筆直刻劃了切口。


    (注:在日本神社、寺廟許願用的小木牌。人們會將自己的心願與姓名寫在上麵)


    爸爸拿起一個土鈴,偷快地眯眼。


    「你看,夕子。這個土鈴很像石榴。」


    「石榴?」


    當時的我還沒聽過石榴的故事。


    「那是蛋糕使用的果實吧?為什麽會在寺廟?


    「這個啊――」


    放下土鈴後,爸爸告告訴我。關於鬼子母神的故事。


    鬼子母神每到夜晚就會到街上,是抓小孩吃的惡鬼,為了懲罰它,釋迦牟尼佛把鬼子母神的小孩藏起來,釋迦牟尼佛教訓傷心的鬼子母神。


    ――父母對小孩的疼愛人人皆同。你既然懂得失去小孩的痛苦,今後就不可以吃人家的小孩。


    我無法理解。


    「可是,鬼本來就是這樣的生物吧?叫它不可以吃,不就等於叫它去死嗎?」


    爸爸苦笑。


    「夕子變聰明「。的確沒錯。但是,鬼子母神聽了之後從此不再吃小孩。既然可以戒掉,可見應該隻是愛吃才吃。」


    「搞什麽嘛。」


    「後來鬼子母神被人們視為育兒與安產之神,被畫成手持石榴的模樣。石榴的種子很多,代表多子多孫。」


    「種子很多嗎?」


    「對呀。夕子沒看過石榴吧?」


    我點頭,爸爸彎身配合的身高,像要透露秘密般甜蜜地說:


    「那等到秋天咱倆一起出門吧。一起去看石榴結果,如果已經熟了,就摘下來吃。」


    「真的?」


    「眞的。一言為定喔。夕子沒忘記的話。」


    我噘起嘴。


    「才不是。是『爸爸沒忘記的話』才對。」


    爸爸溫柔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


    「沒事。對夕子而言秋天或許還很遙遠,但對大人來說就等於明天。」


    我好愛聽爸爸講話。爸爸講得沒錯,對我而秋天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但我很高興與爸爸有了約定。秋天到底什麽時候才來?到了九月就算是秋天了嗎?必須等到十月才算是嗎?等待時間漫長。我甚至覺得那個夏天好像永不終止。


    然後在秋天,我吃到石榴。


    就隻有我與爸爸,在無人造訪的山中。


    「姐姐。」


    沉溺迴憶的我,被略顯顧忌的聲音喚醒。


    拉門開啟,不知幾時月子站在門口。


    她的表情蒙上無助的陰影,肩榜怯懦縮起。低著頭抬眼注視我。水手服的白領結,染上晚霞的豔紅。月子果然可愛。我遺傳了媽媽的美貌。月子除了那個,還具備了有時甚至令人想用力摟緊的嬌弱。


    「對不起。姐姐等很久了吧?」


    我微笑。


    「你若太早來也很麻煩。」


    學校如果還有太多人留著,就無法商量重要的事。媽媽會趕迴家煮晩餐,所以在家裏也不能談。 我倆可以獨處的時間頂多隻有放學後。


    我緩緩起身離席。我們互相走近對方。近距離看著月子的瞼,我問道:


    「所以,你下定決心了?」


    遊移的視線,扭絞的手指,清楚表朝她的猶豫不決。她根本沒有下定決心,但月子說:


    「嗯。」


    「好吧。那麽,我也有所覺悟。」


    月子赫然抬頭。以受傷的眼神看著我。或許她期待能察覺她的遲疑。但此時此刻我決定了,我一定要拉扯月子一把。我從口袋取出一排藥丸。


    「那是什麽?」


    月子問。


    「是媽媽的藥。睡不著時吃的藥。」


    「噢……」


    她似乎見過,聽了點點頭,但立刻訝異地蹙眉。


    「姐姐拿那個幹嘛?」


    「我想如果困了可能就比較不覺得痛,如果你害怕可以吃一顆。」


    我覺得這是好主意。但月子搖頭。


    「不用。我不需要。」


    「噢!」


    可以的話我很希望她服藥,但她自己說不用我也沒辦法。我環視教室


    「這裏,我想應該不會有人來。」


    學校關門的時間快到了,如果接下來還有人會來這間教室,應該也是巡邏的老師吧。但月子以意外強硬的話語拒絕。


    「不要。我不要在這裏!」


    「……;好吧。沒關係。我事先找好空教室了!」


    說著,我拎起書包。


    然後我們走到走廊上。默默步行。我走在前麵,一次也沒有朝月子迴頭。如果四目相接,我怕月子或許會改變心意。更重要的是,我怕自己會泄氣!雖然臉上裝得很平靜,但我


    的腳步飄忽踩都踩不穩。


    我看中的教室在校舍角落,冷清無人。是我上了三年級才發現的教室。若能在學校與家裏之外。找個其他不相幹的場所最理想。但那是不可能的。門上雖有鎖,但沒有鎖住。


    輕清開門,我先進ㄊ。室內空蕩蕩。沒有桌子,隻有老舊的講桌蒙上灰塵棄之一旁。傍晚的時間已過,窗外正逐漸轉為灰色。想必很快就會暗的伸手不見五指。那樣或許更方便。看到月子接近電燈開關,我阻止她:


    「就這樣別開燈。 」


    我把書包放在講桌上,背對月子說:


    「我先挨打。 」


    「姐姐。


    我裝沒聽見她小聲喊我。取出裝在書包裏的東西,我抓在手裏轉身。


    「來吧。」


    那是鞋拔。暗金色的黃銅製品,很久以前就擺在家裏的玄關,但從未見到它被使用。我也沒想到會派上這種用場。


    月子彷佛當那是火燙的棒子,戰戰兢兢伸出手,她撇開眼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呢喃:


    「真的要做嗎…… ?」


    她是個善良的孩子。想到我妹妹怎會被養得這麽善良,有時我都想詛咒自己,不過現在隻能把決定要做的事貫徹到底。我正麵直視月子,以毫無感情的聲音宣告:


    「想想爸爸,已經別無他法了。」


    我知道,那是對付月子的必殺台詞。


    「爸爸。」


    聲音雖小,但我知道她握住鞋拔的手倏然用力。沒問題。這下子月子應該會動手。


    「準備好了喔。」


    我說著背對月子,手放在水手服上,我發現自己的手指在顫抖。沒出息,我緊閉雙眼。一如月子,隻要是為了爸爸我也願意努力,況且對方不就是月子嗎?


    我脫下衣服,也脫掉內衣。裙子不用脫。隻要上半身赤裸就夠了。本想把水手服直接放在講桌上,但一看之下布滿灰塵很討厭。沒辦法,雖然不穩也隻好放在書包上。


    我扭過頭,勉強一笑。


    「好了,動手吧。」


    月子點頭,揮起鞋拔。


    我看著窗外。天空出現淡淡的滿月。月子就是誕生在這樣的夜晚嗎?第一下打在我的裸身上,響起乾扁爽脆的聲音。


    三.沙織


    在家事法院的走廊上,與兩個笑嘻嘻的人擦身而過,他們愉快的對話片段不經意傳入耳中。


    「我家的石榴也開花了。」


    於是,我感慨萬千地想,啊――夏天到了!


    離婚雖已成立,監護權之爭卻拖了好幾個月,終於拖到石榴花開的季節。也給孩子們增加很大的負擔。明明是要決定家族與孩子的事,家事法院卻隻有非假日的白天開庭,法院說必須在父母不介入的情況下詢問孩子,所以孩子們不得不從學校早退。我也有這種體驗,家裏如果出了事被學校同學知道會很難受。夕子與月子,不知是用什麽理由離明學校的。


    我不想在孩子們麵前露出軟弱的一麵,但是,我最近好像的確有點軟弱。有時連續多日都得耗到黎明才睡著。也有時反而不知不覺就像暈厥般昏睡不醒。每次法院傳訊就得請假導致我在職場上風評不佳,不過那總算要結束了。今天,就會做出審判結果。


    我被帶去的房間一如既往。隻有折疊椅與組合式桌子。本以為法院是更具權威的地方,但直到最後一天都簡樸得冷清。有三人並排而坐。坐在兩邉的初老男女是調查官,他們從調停階段就負責承辦我這個案子。根據之前的過程 ,我認為女性調查官果然還是比較同情我。


    中央坐了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男人。這位大概就是法官。或許是因為有看似嚴肅的他坐鎮,室內氛圍比平時更緊繃。不知是否錯覺,兩個調查官的表情也很難看。


    「請坐下。」


    我聽從法官的聲音,在他們的對麵坐下。我身旁還空著一張椅子。是前夫成海的位子,雖然已不太想與他碰麵,但這次恐怕由不得我。


    「你是皆川沙織女士吧?」


    法官沒有從文件堆抬頭,刻意以事務化的聲音問道。「是。」我迴答。法官瞥向手表。


    「還有兩分鍾。起稍候。」


    我本以為自己提早抵達,但是看來好像隻是勉強及時趕到。八成是我的手表慢了。及時趕到雖然鬆了一口氣,但這種時候成海還沒來又令我心頭一陣不安。


    我不認為接下來問的問題可以改變審判內容。結果已經確定,今天應該隻是向我們宣布一下。成海肯定也這麽想。所以乾脆不來了。畢竟結論已經很清楚。


    監護權肯定會判給我。雖然不算富裕但我好歹有份固定工作,也一直用心撫養孩子。成海在調停與審判期間, 一直強調他其實很愛女兒。不能說他騙人。我也不恨他。但他既然未以行動表明,顯然還不夠資格當父親。法院應該也明白這點。……我如此告訴自己,但那兩分鍾的時間還是令我窒息。


    「時間到了。」


    法官冷漠地說著,抬起頭。


    「那麽,佐原成海先生視為缺席。」


    他不肯與我的目光相對。像要逃避視線般盯著文件。


    「現在宣布審判結果。」


    「麻煩您了。」


    「關於夕子,月子二人,監護權屬於佐原成海。」


    啊?我差點失聲驚唿。但聲音在喉頭深處凍結。


    我不太懂法律,也是第一次涉及審判。所以,我以為接下來法官應該還有別的話要說於是保持沉默。法官的確還有下文,但他說的內容是:


    「還有,皆川沙織與孩子會麵亦無妨。」


    僅此而已。換言之,法院不會禁止我與女兒見麵。


    那本來應該是針對成海做出的結論才對。監護權歸我。盡量提供機會讓成海與孩子們見麵。本來應該是這樣才對。


    「為――」


    我無法順利發話。


    「為什麽?我應該已告訴過兩位調查官。佐原這幾年,甚至不迴家。」


    是之前的調查沒有表達清楚嗎?或者,有什麽難以置信的差錯?法官之前從未參與調查。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想到這裏,我求助似地看著左右兩邊的調查官。


    但是,他們似乎已完全喪失之前經常流露的人性化表情,隻是冷然看著我,光是看到那種表情,便可清楚知道做出的審判是他們事先就決定好的。


    但是為什麽!


    「我到底哪裏做錯了?為什麽要把女兒從我身邊奪走?」


    我以顫抖的聲意勉強擠出這句話。我很茫然。是誰散播了荒謬的虛假流言嗎?抑或是那個深不可測的佐原成海私下使了手段?我隻能想到那種不可能的念頭。


    時間雖短,但我沒錯過法官的歎息。他隻把目光傳向我。


    「你要提出異議嗎?」


    他說。


    「不,總而言之,請告訴我理由。佐原是個沒有生活能力的男人。如果把孩子交給他,孩子們……」


    我講不下去了。,基本上成海是否有固定住址都令人懷疑,他八成是靠著那種可怕的魅力在女人的裙下四處遷徒吧。那麽女兒該怎麽辦?


    「皆川女士。的確――」


    男調查官插嘴了。不是安慰,也不是勸說,他的說話方式就像在安撫無理取鬧的顧客。


    「佐原先生的確沒有生活能力。這點我們也同意。但是,這是您兩個女兒的意思。」


    「喂!」


    女調查官看似慌張地尖聲阻止他,於是,我明白這是本來不該告訴我的事。


    「沒關係啦,如果不告訴她,她怎麽會死心。」


    男人有點不耐煩地迴嘴。我趁勢追問:


    「是孩子們這麽說的嗎?」


    「對,呃,算是啦!」


    我不敢斷言當孩子們被迫二選一時一定會選我,縱使成海再怎麽沒出息,畢竟是那兩個孩子的父親。但是,那樣眞的對孩子好嗎?我拚命傾訴。


    「她們是善良的孩子,想到父親過著不規律的生活,大概很同情他。說不定是一時衝動想幫助父親才那樣說。可是請你們想想看。那兩個孩子還是國中生,讓她們照顧一個連工作也不去做的父親,你們不覺得太殘忍嗎?」


    「那個,皆川女士。」


    這次是法官打斷我。


    「調查官,還是由我來說明理由。」


    「噢。」


    男調查官氣悶地閉嘴。法官翻開他之前閱覽的文件之一 。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


    「根據調查報告……夕子與月子二人希望與父親同住的理由的確如你所言,他雖無生活能力但畢竟是父親,所以孩子們聲稱想照顧他。但是,法院必須以孩子的福利為第一優先,所以這隻是作為參考意見。


    「既然如此――」


    「但是。兩個孩子還說出另一件事。」


    法官一徑低著頭,唯有眼睛冷然注視我。


    「二人聲稱,遭到你的暴力對待。」


    暴力。


    沒錯,我的確打過女兒。當她們想偷別人的東西時。當她們說謊被拆穿還想推到別人身上時。當我身為母親無法坐視不管時,有時的確隻能想到打耳光這個方法。


    「那兩個孩子,眞有那麽……」


    「可是,那隻有在孩子還小時。在她們還不懂事時。」


    眞有那麽受傷嗎?


    「報告書上提到,」


    法官不聽我的辯解,徑自往下說。


    「你最近精神很不穩定,濫用酒精及醫生開的藥物。而目在心神耗弱的狀態下……換言之在酒醉或藥物作用導致意識不清時,對孩子施暴。」


    我不喝酒。頂多應酬時陪著喝一點。家中隻有煮菜用的酒。所以那是莫須有的罪名。


    但我的確在服藥,因為離婚進行調停太勞心傷神導致睡眠不規律,我請醫生開了精神鎮定劑。心情激動實在睡不著的夜晚,隻要吃一顆通常可以一覺到天亮,那樣算是濫用嗎?


    不,基本上,我根本不記得曾對女兒施暴。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


    「報告書寫著心神耗弱。


    「是我女兒用那種字眼嗎?」


    「不是,這是我們整理出來的意見!」


    法官這狀清晰可見地歎息。


    「夕子與月子小妹妹,為了展現遭到施暴的痕跡,還讓女調查官檢查身體。調查書上記載了狀況,不過,這還是直接問她本人比較好,」


    然後他朝女調查官瞄了一眼,她用恨不得咬人的眼神瞪視法官。


    「我答應孩子們要保密的。」


    「我應該在口頭上聲明過了!」


    法官眉也不挑,就此無視她。他把視線迴到調查普上,朗讀內容。


    「二人的背部都有厳重的內出血痕跡。除此之外,月子還有自肩頭算起長達十五公分的外傷。根據她們的主張,你是用黃銅做的鞋拔毆打女兒。」


    我無話可說。既然調查官聲稱看過,那應該是確有傷痕吧。


    我的沉默,似乎被視為記罪的證據。法官的聲音轉為柔軟黏膩。


    「孩子們說,你隻是因離婚的壓力暫時失控。平時都是溫柔的好母親,她們還替你說好話呢。這樣庇護父母的案例並不罕見。但這次針對孩子們的營養狀態及精神狀態、學校的出席狀況,以及她們的感受綜合觀之,我們判斷緊急性不高。本來有義務通報兒童社福單位,最後決定隻給予告誡。不過,隻因精神不穩就拿金屬棍棒毆打孩子,站在法院的立場不得不重視。」


    法官把文件理成一疊,在桌上敲一敲弄整齊。


    「那麽,如果對審判有異議請在兩周之內辦理手續。辛苦了。」


    到頭來,他直到最後都不肯正眼看我。


    說穿了,其實是我太不了解女兒的心情。


    當然,我根本沒有打小孩。就連用手打人都會毛骨悚然,遑論拿黃銅製的棍棒毆打。基本上,我連家裏還有那個鞋拔都忘了。那是成海穿皮鞋用的東西,但自從他幾乎完全不迴家後,應該已放在玄關蒙上多年灰塵。


    換言之,兩個女兒身上的傷痕除了自導自演別無可能。


    她們以為隻要當作是我服藥後不省人事地昏睡時發生的事,我就會以為是自己幹的嗎?我吃的藥是鎭定劑,可不是興奮劑,在神誌不清的情況下揮舞鞋拔打人,這不像是冰雪聰明的夕子會編出的劇本!如果沒有加入酒精這個關鍵字,就算家事法院再怎麽忙碌,恐怕也不會相信孩子們的說詞。


    但是,若是不這樣做……換言之如果不把我變成會家暴的母親,父親就毫無勝算,這個想法我認為是正確的。她們一定是針對調停與審判好好做過研究吧。女兒從國中就有機會學習法律,令我在落寞的同時也有一點點喜悅,還是該早點懂得法律才對。


    孩子們的策略很成功,監護權果然落到成海手裏。然而,我並不打算提出異義申訴。


    是我錯了。我以為為了女兒的幸運,與成海離婚方為上策。我想當初我應該多聽聽孩子的意見才對。我壓根兒不知道,那兩個孩子會擔心父親到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還說謊騙人。


    如今想來,我一個人無法照顧兩個女兒與丈夫,是起初我決定離婚的理由。但是我與成海一旦切割開會怎樣?「媽媽沒問題。可是,爸爸一個人活得下去嗎?」女兒會這麽想,毋寧是理所當然。


    丈夫本就是外人,隻不過是因婚姻而結合,但是父親打從一開始,就是無法否認的血親,我看成海的眼光,與女兒看成海的眼光不同。沒有早點發現這點大概就是我的罪過。


    我有點不安。孩子們真的能夠不離不棄一直守著父親嗎?會不會被卷入遊戲人間的浪子生活呢?孩了們該不會因此磨滅自己的幸福吧?一旦開始這麽想就沒完沒了。


    但是,現在我想認同孩子們的選擇。法院同意讓我見孩子。即便從外圍,我應該也有辦法照顧那兩個孩子。


    走出家事法院,初夏的陽光刺眼。我不禁抬手遮在眉上。如果要迴家,記得冰箱已經空了,必須先在路上買點菜。雖說是女孩子,畢竟在成長期,最近食物消耗得特別快。


    「啊,可是!」


    我不禁咕噥。


    可是很快,我就隻需要買一人份的食物了嗎?


    逞強的心猝然崩潰。遮在眉上的右手,急忙捂住冒出嗚咽的嘴。我早就知道,等到孩子們開始戀愛嚐到情愛滋味。終究得和孩子分開,我早已覺悟那是母親扮演的角色。


    但是分離來得太快,我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


    四、夕子


    我在放學後的圖書室看書。


    不是圖書室的藏書,是我自己的書,所以即使不來圖書室也沒關係,但是有人傳給我一封信「今天放學後,請留在教室。」信末寫著班上男同學的名字。我猜得出對方的用意。記得那是在足球隊還算有名的男生,但同年級的男生每個都像不成熟的幼兒,光是看著就心煩。更別說是兩人單獨說話了。


    我把書頁磨損起毛的書翻到我最愛的故事。那一頁已壓出痕跡,不用找便可立刻翻到。是石榴的故事。


    農耕女神蒂美特,有個美麗的女兒普西芬妮。但是某一天,普西芬妮被冥王哈底斯擄走了。普西芬妮到了冥昦,冥王給她一顆石榴。她吃了石榴。在冥界吃過東西的人,再也無法迴到人間,即便身為女神的母親來接


    她,也無法打破這個規矩。


    普西芬妮隻吃了石榴的三分之一 。所以她在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得以迴到人世。


    但是我不同。


    到了秋天咱倆就出門旅行吧,一起去看石榴結果。如果已經熟了,就摘下來吃――我沒忘記在鬼子母神堂許下的一個約定。到了秋天,我瞞著媽媽與爸爸見麵。


    「夕子眞的長大了呢那麽,我們走吧。」


    約定實現了,爸爸開車載著我,帶我去樹林染上朱紅的深山。


    石榴還沒有完全熟透,但也不算太青澀,我與爸爸整天盡情貪食那個滋味。我弄髒的嘴唇,被爸爸光亮的嘴唇弄乾淨。


    我與普西芬妮不同。我再也迴不來了。


    ……我還會繼續成長。應該會變得更美麗,所以,佐原成海除了我之外再不需要他人。


    我知道媽媽想離婚的理由。對於幾乎是獨力撫養我與月子長大的媽媽,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感謝才好。但她太美了。曾經擄獲爸爸的容貌,即便在為生活心力交瘁的現在依然不見衰退。她那樣的人居然願意主動離開成海,對我來說是奇跡般的良機。


    幸好,離婚立刻就成立了。之後我隻要去成海身邊就行了,但成海的生活亂七八糟,法院如果按照。常理做判斷,監護權一定會判給媽媽。那樣我會寂寞而死。我隻好拚命動腦筋


    當然,我無意陷害媽媽。雖與對爸爸的愛不同,但我也愛媽媽。所以在家事法院遠比想像中狹小的房 ,請那個好像事事不耐煩的老頭子調查官出去後,讓女調查官檢查背部時,我嘮嘮叨叨一再強調。


    「媽媽其實是很溫柔的人。平日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隻是最近,為了離婚和監護權之類的事情太累了,拜托,請不要把我媽媽當成壞人。」


    一切都是眞的。媽媽平日不會做那種事。說得更正確點,媽媽一次也沒做過。就算是為了得到成海,如果害媽媽被警察逮捕那我終究會心虛,我暗自冒冷汗懷疑自己那樣過度強調是否有點不自然,幸好一切都很順利。


    而現在,我就在成海的身旁。那個撩動心底深處、溫柔得不可思議的聲音,每天都在對我訴說。


    佐原成海就是我的奬杯。


    認真看書的人隻有一小撮,但圖書室的學生意意外地多。因此,月子好一陣子都困惑地東張西望,反而是我先發現她,在我微微舉手之前她似乎完全沒看到我。


    月子在胸前略微揮手,遵守圖書室的規矩,緩步走近,見我身旁的椅子空著,於是她淺淺坐下。


    「姐姐果然在裏。」


    「你真了解我。」


    於是月子微笑。


    「我去姐姐的教室,有個男生在癡癡苦等。我心想一定是『那個』。」


    每個月我都會收到兩三封男主帶有暗示的信,有時我會匆匆離開,不過多半都在這裏消磨時間。月子似乎已經記住了。


    不過話說迴來,那個男生被月子看到糗態。我略感興趣,試問道:


    「他在學校好像挺受歡迎的,月子覺得他如何?」


    月子歪頭思索。


    「嗯――講這種話有點對不起他。」


    她先這樣聲明後才說:


    「好像有點太幼稚了。」


    「就是嘛, 」


    然後,我倆吃吃發笑。我合起書本。


    「對了,你找我有事?」


    「嗯。我想跟姐姐一起迴家!」


    「不用等你每次的朋友?


    爸爸成為監護人後,重新租了房子。是足夠我們三人一起住的房子。幸好,在離原來的家不遠的地方就找到理想物件,因此不用轉學,但是免不了還是多少有點影響。


    我把書放進書包站起來。


    「對了,房間的窗簾選好了嗎?」


    我試問。月子害羞地微微搖頭。


    「還沒……」


    「那種東西,隨便選一個就好了。」


    「那可不行。」


    要掛在新房間的窗簾,由月子挑選花色。但月子左思右想始終無法決定。現在是用房間原先就有的單薄窗簾勉強湊合,但每天早上陽光刺眼很難受。


    爸爸取笑講究的月子:「嗯哼。――月子也變成小管家婆啦。」


    「那,迴去順便去百貨公司逛逛吧!實際看到商品或許會有靈感。」


    月子的表情倏然一亮。


    「可以嗎?謝謝姐姐!那我馭在校門等你。 」


    她轉身背對我走了。空氣中彌漫軟綿綿的洗發精香氣。


    看著她的背影,我在想。


    媽媽主動退讓了。所以現在,除了我之外,成海身邊的美人隻有月子。


    「為了和爸爸一起生活,陷害媽媽吧。」


    當我這麽提議時,月子雖然遲疑還是點頭了。這本來應該是單純依戀父親的小女兒戀對無法接受的提議。於是我看穿她內心暗藏的欲望。大概是因為我們畢竟是親姐妹吧


    月子的容貌還很椎氣。暫時還不是我的對手。……暫時。


    我遺傳了媽媽的美貌。月子除了那個,又多了幾分可愛與嬌弱力,二者皆可成為渾然天成的魅力。換言之我雖不想承認,但妹妹或許的確擁有我所沒有的魅力。


    那晚,我們鑽進學校角落的廢棄教室,互相鞭打對方的裸體。先拿鞋拔動手的是月子,起初月子的手的確很用力,但那對她而言終究還是太嚴苛的要求。


    不斷落下的黃銅鞋拔逐漸減弱力道,傳來壓抑的嗚咽。明明是我叫她打的,最後她卻把鞋拔一丟撲到我的背上。


    「對不起。姐姐,做出這種事,對不起。」


    她一再重述。


    我當然原諒她 帶著燒灼般的疼痛感,我轉過身抱緊妹妹。


    「沒關係。謝謝你。」


    然後我撿起鞋拔,對她微笑。


    「那麽,接下來輪到月子囉。」


    她再怎麽畏怯也逃不了。因為,月子已經先打我了。


    石榴的故事,還有下文。


    普西芬妮吃了石榴,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成為哈底斯的妻子。但哈底斯有一次愛上美麗的精靈。


    把自己強行擄走的哈底斯竟然移情別戀,令普西芬妮無法容忍。她踐踏精靈,詛咒精靈,據說把精靈變成了雜草。


    若隻是要把監護權給爸爸,我想還有別的方法。法律書籍上寫著,孩子的希望比較容易被成全。但我刻意選擇那種方法的理由隻有一個。


    ――在月子變美之前留下傷痕,在她或許將會比我更美的背部,留下哪怕麵積不大,也會終生遺留的傷痕。


    我揮下的那一擊,醜陋地撕裂月子的肌膚。


    那晚看到的雪白裸體,宛如清亮的滿月一般美麗。甚至會令每個人都忍不住以唇親吻。


    然而現在,已經沒有那麽美了。


    (石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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