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碰巧注意到店外的白羽a


    晚上,無人的商業區角落有一條突出的影,我迴想起小時候玩的殘影遊戲,揉了揉眼睛,靠近一看,發現是白羽鬼鬼祟祟地彎身躲在大樓後麵。


    (注:一種日本兒童遊戲,在晴天的時候,背對太陽用力凝視自己的影子,努力不眨眼睛,直接轉向藍天,就可以在天上看見自己白色的人影。)


    白羽似乎在堵那位他想要知道住址的女客人。我想起之前店長提過,那名女客人總是在下班後到店裏買果乾,所以白羽都會在後場一直拖拖拉拉地賴到這個時間。


    「白羽,你這樣真的會被叫警察喔。」


    我偷偷摸摸地繞到白羽背後對他說。白羽的身體猛烈地一震反應之大,甚至嚇到我了。然後他迴頭發現是我,皺起眉頭。


    「什麽啊……原來是古倉。」


    「你在埋伏人家?騷擾顧客,是店員大忌中的大忌吔。」


    「我已經不是超商店員了」


    「身為店員,我不能視而不見。店長也嚴重警告過你了吧!店長人在店裏,我要去叫他喔。」


    「那種賤民畜牲能做什麽?我不認為我的行為哪裏有錯。看到中意的女人就應該要緊迫盯人並設法得到,這不是自古以來的男女傳統嗎?」


    也許是對我就敢強勢,白羽挺直了身體俯視我說道。


    「白羽,你之前不是說,隻有強壯的男人才能得到女人嗎?前後矛盾。」


    「沒錯,我現在是沒工作,但我有願景,隻要創業,馬上就會有一堆女人對我投懷送抱。」


    「那你就應該先創業,再從真的對你投懷送抱的女人當中挑選,才是道理吧?」


    白羽尷尬地垂頭。


    「總之,隻是大家都沒有發現。現代跟繩文時代其實沒什麽兩樣,人說穿了就是動物。」


    「要我來說,這是個功能失調的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太不完整,我才會遭受到不當的對待。」


    白羽又牛頭不對馬嘴地補充說道。


    我覺得或許他說的沒錯,也覺得無法想像完美發揮功能的世界是什麽樣子。我漸漸不明白「世界」是什麽了,甚至覺得那隻是一個虛構的東西。


    白羽看著沉默的我,突然摀住臉,我以為他要打噴嚏,便站到一邊,結果卻看見水滴從指間淌了下來,這才發現他好像哭?


    要是被客人看見就糟了。


    「總之,找個地方坐吧!」


    我抓住白羽的手臂說道,接著把他帶去附近的家庭餐廳。


    「這個世界無法容忍異物,這一直讓我痛苦萬分。」


    白羽喝著用飲料吧茶包所泡的茉莉花茶說道。


    茉莉花茶是我替一動也不動的他泡的,他一直默默坐著不動,所以我端了茶放到他前麵,他也沒道謝,徑自喝了起來


    「非要每個人都腳步一致才行。為什麽都三十五歲了還在打工?為什麽連一次戀愛都沒有談過?還大剌剌地問你有沒有性經驗?甚至笑著說:「啊,找小姐不算數喔!」我又沒有給誰添麻煩,隻因為是少數弱勢,每個人都輕而易舉地強暴我的人生!」


    要說的話,我覺得白羽隻差一步就是性犯罪者 看見他毫不考慮地以被他找麻煩的打工女生和女客人為例,滿不在乎地使用「強暴」這兩個字,隻為了比喻自己的苦。,總覺得他這個人充滿了被害意識,完全沒有反思過自己可能也是加害者。


    我甚至懷疑自憐自艾可能是白羽的癖好。


    「這樣喔,好辛苦。」


    我隨口漫應著


    自己也有類似的因擾,但沒有特別想要保護的事物,所以不懂白羽為何要這樣到處遷怒。


    我喝著熱開水,心想他應該活得很累。我不覺得有必要飲用有味道的液體,所以沒放茶包,隻沌喝熱水。


    「所以我想結婚,過著不會被別人指指點點的人生。」白羽說。「我想跟有錢人結婚。我也有網路創業的點子,要是被你偷走就糟了,所以不能告訴你詳情。不過,要是我的對象能投資我的點子就太棒了,我的點子一定會成功,這樣一來,就沒有人敢對我說什麽了。」


    「咦?你討厭別人幹涉自己的人生,卻又為了不被他們說嘴,而去選擇那樣的人生嗎?」


    那說穿了,不就等於是全麵接受了這個世界嗎?我實在感到匪夷所思。


    「我已經累了。」


    但白羽這麽說,我也隻能點點頭附和。


    「之所以累,是因為不合理。如果隻是結婚就不會有人說話。那的確是既方便又合理。」


    「你少說得那麽容易。男人跟女人不一樣,光是結婚,還是會被說話的。如果沒有正職工作,就會被逼著去找正職:找到正職。就會被逼著去賺更多的錢……賺了錢,就會被逼著結婚生子。會不斷地受到世界的製裁。不要把我跟輕鬆的女人混為一談。」


    白羽不悅地說道。


    「咦?那豈不是完全沒有解決問題嗎?那還有什麽意義?」


    我反問,但白羽不迴答,隻是一頭熱地說個不停。


    「我為了查出世界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走偏的,而鑽研曆史。明治時代,江戶時代、平安時代,不管迴溯到何時,世界都是錯的,甚至迴溯到繩文時代還是一樣。」


    白羽搖晃桌子,茉莉花茶溢出了杯子。


    「所以我發現了。這個世界跟繩文時代沒有兩樣!對村落沒有貢獻的人會被剔除,像是不打獵的男人、不生孩子的女人。現代社曾標榜什麽個人主義,但其實不肯隸屬於村落的人會遭到幹涉,強製,最後從村落被驅逐出去。」


    「你很喜歡繩文時代嗎?」


    「才不喜歡,我恨死繩文時代了!可是,我們身處的世界是披著現代社會外皮的繩文時代。女人圍繞在能捕捉到大獵物的強壯男人身邊,從最美的女人開始嫁出去;不參加打獵、就算參加打獵也因為太弱而沒有貢獻的男人會被瞧不起。這種社會結構一點都沒有變!」


    「喔……」


    我隻能空泛地應聲,卻也無法全盤否定白羽的話。


    就跟便利店一樣,或許隻是我們會被替換而已,同樣的情景反而會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


    ――這裏都不會變呢!


    腦中響起常客老婦人說的話。


    「你為什麽可以滿不在乎?你不覺得丟臉嗎?」


    「咦?為什麽?」


    「你一直打工,打到都變成了歐巴桑,沒人要了對吧?像你這種,就算是處女,也是中古貨了。骯髒!這要是在繩文時代,等於是連孩子都生不了的老處女,又不結婚,成天隻會在村子裏閑晃,根本是村落的累贅。我是男人,還有機會起死迴生,但你已經沒救了不是嗎?」


    白羽剛才被我反駁時還暴跳如雷,現在卻又高舉著折磨自己的相同價值觀大肆批判起我來,我覺得他簡直毫無邏輯可言;但認為自己的人生遭到強暴的人,或許隻要同樣地去攻擊別人的人生,心理上就能好過一些。


    「我想喝咖啡。」


    白羽可能發現自己在喝的是茉莉花茶,不滿地說道。我便起身去飲料吧倒了咖啡,放到白羽麵前。


    「難喝。這種地力的咖啡果然不行。」


    「白羽,如果你的目的隻有結婚,和我登記結婚怎麽樣?」


    我在自己的位置放下第二杯熱開水說道。


    「嗄!?」白羽忍不住大叫。


    「既然你這麽痛恨被幹涉,又不想被村落排擠,趕快結婚不就好了!打獵…… 也就是找正職什麽的我不知道,但隻要結婚,起碼就不會被人幹涉有無戀愛經驗或性經驗了吧!」


    「沒頭沒腦的,你在


    說什麽啊?太荒唐了,不好意思,對你,我沒辦法勃起。」


    「勃起?呃,這跟結婚有什麽關係?婚姻是文件上的,勃起是生理現象。」


    白羽閉口不語,所以我仔細分析給他聽。


    「或許就像你說的,這個世界還是繩文時代。村落不需要的人會遭到迫害、疏遠。換句話說,跟便利店是一樣的結構。在便利店,不需要的人會被減班、開除。」


    「便利店……?」


    「想要一直待在便利店,就隻能變成「店員」。要當店員其實很簡單,隻要穿上製服,照著服務手冊行動就行了,如果說這個世界是繩文時代,那麽在繩文時代也是ー樣的,隻要披上一般人的外皮,照著它的守則行動,就不會趕出村落,也不會坡當成累贅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換句話說,隻要扮演大眾心目中的「一般人」這種虛構生物就行了。就跟在那家超商裏,每個人都在扮演「店員」這種虛構生物是一樣的。」


    「就是這樣令人痛苦,我才會這麽煩惱啊!」


    「可是,你剛才還想要去迎合不是嗎?事到臨頭果然還是做不到吧?說的也是呢,賭上一輩子對抗世界,贏得自由,才算是誠摯地麵對自己的痛苦。」


    白羽似乎啞口無言。隻是盯著咖啡。


    「所以如果覺得困難,沒要勉強自己。我跟你不一樣,很多事情都無所謂。我沒有自己的主張,所以如果村落有什麽方針,我可以滿不在乎地配合。隻是這樣罷了。」


    將眾人覺得古怪的地方,從自己的人生中剔除,或許這就叫做「治好」。


    這兩個星期之間,我被問了十四次「你為什麽不結婚?」、被問了十二次「你為什麽在打工?」。我想先從別人超疑次數多的項目開始剔除。


    我仍然有些渴望變化。不論是壞的變化,還是好的變化,感覺都比膠著的現況要來得好白羽沒有迴答,隻是一臉凝重地瞪著眼前咖啡杯的漆黑水麵,就像要把它給看穿似的。


    「那我要走了。」


    「等一下,再考慮一下也好吧……」


    我說著準備迴去時,白羽含糊地說著叨叨絮絮把我留下。時間分秒過去。


    從白羽斷續吐露的內容中,我得知他以前和人合租公寓,但遲繳房租,差不多形同被趕出來。


    以前這種時候,他都會投奔北海道的老家度過危機。但五年前弟弟結婚,現在老家改建成二世代住宅,弟媳侄子都住在家裏,他即使迴家,也沒有容身之處。弟媳似乎極端厭惡白羽,過去白羽還可以靠著親情借錢花用,但現在也沒辦法了


    「自從那惡媳婦開始插手家務事,一切都變了調。她自己還不是寄生在我弟身上,卻大搖大擺地在我家晃來晃去。臭女人去死吧!」


    白羽自述身世,同時也滿腹怨懟地訴苦,又臭又長,我聽到一半就幾乎走了神,一直看著時鍾。


    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我明天還要打工,第二任店長教過我,要做好自我管理,帶著健康的身體去上班,也算是時薪的一部分。但這下要睡眠不足了。


    「白羽,那你要不要來我家?你出飯錢的話,我就讓你過夜。」


    白羽好像無處可去,如果丟著他不管,感覺他會在飲料吧坐到早上。我已經感到厭煩了,把推辭著「呃」,「不,可是」的白羽硬拖迴家裏。


    進了房間靠近白羽之後我才發現,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流浪漢的臭味。我叫他先去洗澡,並塞了浴巾給他,強製關上浴室門,裏頭開始傳來蓮蓬頭的水聲,我才鬆了一口氣。


    白羽洗了很久,等著等著,我差點睡著。這時我靈機一動,打電話給妹妹。


    「喂?」


    是妹妹的聲音,時間已近午夜,但妹妹似乎還沒睡。


    「不好意思這麽晚打來,會吵到悠太郎嗎?」


    「嗯,沒關係,他睡得很熟,我在做自己的事。怎麽了嗎?」


    我想起應該和妹妹睡在同一個家中的外甥。妹妹的人生在前進,因為那裏有個以前沒有的生物。


    妹妹也和母親一樣,希望我的人生出現變化嗎?我懷著做實驗的心情,向妹妹坦誠以告。


    「也不是什麽需要半夜打電話的事情啦……其實,我這裏現在有個男人。」


    「咦!?」


    妹妹的聲音整個走調,發出打嗝似的怪聲,我正想問她沒事吧?卻被妹妹幾乎是尖叫的慌亂聲音給打斷。


    「咦,真的嗎?騙人的吧!?咦,什麽時候開始的?姊姊什麽時候、是怎樣的人?」


    我被妹妹咄咄逼人的反應給嚇到。


    「最近吧。是打工的同事。」我迴答說。


    「啊,姊,恭喜你……!」


    妹妹也不問詳情就突然祝福我,讓我有些困惑。


    「這是什麽值得恭喜的事嗎?。」


    「我不曉得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可是姊姊從來沒有提過這樣的


    事……我好開心!我會支持你的!」


    「這樣啊……?」


    「既然姊姊會跟我報告,難道已經在考慮結婚了嗎……對不起,我太急了嗎?」


    妹妹從來沒有這麽饒舌過。聽她那興奮的樣子,我開始覺得白羽說的「即使披著現代社會的皮,現在依然是繩文時代」的論調,或許也不算離譜。


    這樣啊,原來守則早就有了。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隻是那守則早就牢牢地灌輸在眾人腦中",被認為沒必要刻意寫成書麵罷了,其實「普通人」這樣的定型,從繩文時代就一直存在著。


    「姊,真的太好了。你一路吃了很多苦,但總算找到可以理解你的人了……!」


    妹妹似乎正任意想像,兀自感動。


    聽到她那副儼然在說:「你治好了。」的口氣,我心想:早知道這麽簡單,怎麽不快點指示我這麽做,我也不必繞上這麽一大圈冤枉路了。


    掛斷電話一看,洗完澡出來的白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


    「啊,沒有可以換穿的衣物呢。這是超商剛開幕時的製服,是改版成現在製服之後才拿迴來的。男女同款,你應該穿得下。」


    白羽略顯遲疑,但還是拿起綠色的製服,直接套在身上。他手腳很長,顯得有些局促,但似乎勉強拉得上拉煉,下半身隻纏了條浴巾,所以我把拿來當家居服的五分褲遞給他。


    我不知道白羽幾天沒洗澡了,但他脫下來的內衣褲和衣物散發惡臭,我把它們全部扔進洗衣機。


    「你隨便坐。」


    我說,於是白羽小心翼翼地在房間坐下。


    我的住處是一間小和室,房子很舊,浴廁是分開的。由於換氣不太好,濕氣和蒸氣開始從白羽洗完澡後的浴室門內漫進房間來。


    「房間有點熱呢,要開窗嗎?」


    「呃,不用……」


    白羽看起來坐立難安,一下子作勢起身,一下子又坐迴去。


    「要上廁所在那邊,水流不夠強,上大號的話,把手要用力按到底。」


    「呃,我沒有要上廁所。」


    「你暫時沒地方去吧?跟人家分租的地方也形同被趕出來,對吧?」


    「唔……」j


    「我在想,你待在我家,或許比較方便。我剛打電話跟我妹說,結果她自己腦補情節,超開心的。我覺得男女隻是住在一起,不管事實如何,周圍的人就會自行想像、接納。」


    「告訴你妹……」


    白羽困惑地創。


    「啊,要喝罐裝咖啡嗎?也有西打喔。不過,我隻是買凹嚾迴來。沒有冰。」


    「凹罐?」


    「啊,沒跟你解釋過嗎?


    罐身有碰撞到、不能賣的商品就叫凹罐,其他就隻有牛奶跟熱開水了。」


    「喔!那我要咖啡。」


    家裏隻有一張小折疊桌,房間很小,所以我把向來鋪著沒收的墊被卷起來堆到冰箱前麵,有時候妹妹或母視會來過夜,所以壁櫃裏還有另一組寢具。


    「我還有被子,如果你沒地方去。可以在這裏過夜,雖然很窄。」


    「過夜……」白羽開始毛躁不安,小小聲地說:「呃,可是我這人滿潔癖的……沒有事先好好準備一下,實在……」


    「有潔癖的話,你可能沒辦法接受被子吧。一陣子沒用了,也沒拿出去曬,而且這屋子很老了,也滿多蟑螂的。」


    「不是,呃,我跟人家合租的地方也沒乾淨到哪裏去,那無所謂。隻是就那個……看到女人想要生米煮成熟飯,身為男人,吶,總是得提防一下嘛……居然馬上就打電話給妹妹,古倉,我看你狗急跳牆了吧?」


    「有什麽不行嗎?我打電話,隻是想看看她的反應而已。」


    「不,就是……你這樣滿可怕的耶。我常在網路上看到類似的po文,沒想到真的有這種事,被女人這樣死命勾引,實在教人倒胃口……」


    「呃……我隻是想說你沒地方去,可能很為難。如果你覺得困


    擾,洗衣機也還沒開始洗,衣服還你,你可以迴去。」


    「不,但是……」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


    白羽含糊不清地說著,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呃,不好意思,已經很晚了,我可以睡了嗎?你想迴去的話,隨時都可以離開;想睡的話,就自己鋪被子隨便躺。明天早上我還要去便利店上班。十六年前,第二任店長告訴我,時薪裏麵也包括做好自我管理,帶著健康的身體去上班,所以我不能睡眠不足。」


    「啊,便利店……喔」


    白羽空洞地應聲。但我覺得再繼續理他,會耗到早上,所以搬出自己的被子鋪好。


    「我累了,明天早上再洗澡,所以早上可能會有點吵。晚安。」


    我刷完牙,設好鬧鍾,便鑽進被窩閉上眼睛。


    白羽偶爾會製造聲響,但腦中便利店的聲音卻愈來愈響,不知不覺間,我墜入了夢鄉。


    隔天早上醒來時,白羽以下半身插在壁櫃裏的狀態睡著,我去洗澡時也沒把他吵醒。


    ――如果要離開,鑰匙請投入信箱。


    我留下字條,一如往常,為了在八點抵達店裏而出門。


    聽白羽的口氣,留在我家有違他的意誌,所以我猜他已經不在了,沒想到迴家一看,他還在房間裏。


    他也沒做什麽,無所事事地坐在折疊矮桌上托著腮幫子,喝著白葡萄西打凹罐。


    「你還在啊。」


    我出聲,他身體微微一顫。


    「嗯……」


    「今天一整天,我收到一堆我妹的簡訊。我第一次看到我妹為了我的事情這麽興奮。」


    「那當然了。你妹也覺得與其變成中古老處女,一大把年紀了還在便利店打工,跟男人同居更像話多了。」


    白羽昨天局促不安的樣子已經消失無蹤,變迴了平常的他。


    「嗯,果然還是不正常啊。」


    「你聽好,對村落沒有貢獻的人,是沒有隱私可言的。每個人都會毫不客氣地侵門踏戶,管你的私事。除非結婚生子,或是去打獵賺錢,以其中一種形式貢獻村落,否則你就是異端。所以村落的家夥們會無休無止地幹涉你。」


    「哦……」


    「你最好也要自覺一下,像你,坦白說,根本是賤民中的賤民,子宮八成都老化了,也不是能供人發泄性欲的外貌,錢也沒賺得比男人多,甚至不是正職,而是打工,坦白說,根本就是村落累贅,是人渣。」


    「這樣啊,但我隻能在便利店打工。我也曾經試過別的,但我能夠扮演的就隻有便利店店員。所以就算你針對這一點指責,我也無可奈何。」


    「所以才說現代是個功能缺損的世界,標榜什麽生活方式多樣化,說的比唱的好聽,但說穿了,其實從繩文時代就絲毫沒有改變。少子化愈來愈嚴重,愈活愈迴去繩文時代。不懂是難以生存而已,現在已經變成一個隻要對村落沒貢獻的人,光是活著就會被炮轟的世界了。」


    白羽本來還在惡毒地咒罵我,這次又開始痛批起世界。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對哪一邊生氣,看起來就像是見一個抓一個,先語言暴力伺候一頓再說。


    「古倉,雖然我覺得你的提議非常突兀,但並不壞,要我幫你也行。隻要我待在這裏,或許會招來窮光蛋同居這樣的輕蔑,但旁人還是可以諒解。你現在的狀況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不結婚也沒正職,對社會一點價值也沒有,這樣的人會被村落排除。」


    「哦……」


    「我正在找對象結婚,而你距離我的理想太遠,你打工賺不到什麽錢,所以也不能供我創業,但話又說迴交,像你這種的,也不能供我發泄性欲。」


    白羽一口氣喝光凹罐西打,就像在痛飲啤酒。


    「不過,嗯,我跟你利害一致,所以要我繼續留在這裏也是可以。」


    「喔……」


    我從裝凹罐的紙袋中取出巧克力哈密瓜西打遞給白羽。


    「呃,那你有什麽好處呢?」


    白羽沉默了半晌。


    「我希望你把我藏起來。」


    他小聲地要求說。


    「什麽?」


    「把我從這世界藏起來。你要怎麽利用我的存在,怎麽向別人說我都無所謂,但我要永遠躲在這裏。我受夠被陌生人指手畫腳了。」


    白羽垂著頭,啜飲巧克力哈密瓜西打


    「隻要走出外麵,我的人生又會被強暴,男人就該工作、結婚,結婚之後就該賺更多的錢、生小孩,根本是村落的奴隸,被世界使喚操勞一輩子。就連我的睪丸都是村落的,隻是沒有性經驗,就被當成浪費精子。」


    「那很痛苦呢。」


    「你的子宮也是村落的啊,要是沒用了,就沒有人會對你多看一眼。我想要一輩子什麽事情都不做,到死都不受人幹涉,隻想靜靜地唿吸。我的願望就這麽卑微。」


    白羽祈禱似地交握雙手創。


    我思忖,白羽對我是有益的嗎?母親、妹妹,還有我自己,都開始對治不好的我感到疲倦。我覺得如果能有變化,不論是好是壞,總是比現在強吧。


    「或許我沒有你那麽強烈的痛苦,但繼續這樣下去,會愈來愈難待在便利店也是事實。每個新來的店長都問我為什麽隻是打工,如果不找藉口,就會引來懷疑,我正在尋找更好的藉口,雖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成為一個好藉口。」


    「隻要有我,世人就會接納你。這埸交易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白羽自信十足說道。


    盡管是我主動提議的,但他說得這麽斬釘截鐵,反而令人覺得可疑。但我想起妹妹前所未見的反應,還有當我說沒談過戀愛時美穗她們的表情,覺得就算放手一試,也不是什麽壞事。


    「雖然是交易,但我也不要求報酬,隻要讓我待在這裏,供我吃喝就夠了。」


    「哦……也是,除非你有收入,否則就算向你要錢也沒用。我也很窮,沒辦法給你現金,不過我會提供飼料,隻要你願意接受就好。」


    「飼料……?」


    「啊,抱歉,這是家裏第一次養動物。」


    我的說法似乎令白羽感到不悅。


    「唔,我就接受好了……」


    思考之後,他還是滿意地說道。


    「對了,我從一早就沒吃東西,」他


    接著說


    「啊,好,冰箱冷凍庫有飯,冷藏庫有燙過的菜,你隨便吃吧!」


    我取出盤子擺到桌上,是燙蔬菜淋醬油配白飯。


    「這什麽鬼?」


    白羽蹙眉說道。


    「白蘿卜、豆芽菜、馬鈴薯和白飯。」


    「你都吃這種鬼玩意?」


    「鬼玩意?」


    「這根本不是料理。」


    「我會把食材煮熟之後再吃。我不需要調味,想要鹹味的話,就淋醬油。」


    我仔細說明,但白羽似乎無法理解。


    「這根本是飼料。」


    白羽百般不願地把飯菜夾入口中,唾棄地說。


    就說是飼料了啊!我心想,接著又了白蘿卜,送入口中。


    我收留白羽,差不多是出於明知道是詐騙還讓他住在家裏的心態。但意外的是,白羽說的果然沒錯,我很快就開始感受到,有白羽在家真的方便許多。


    繼妹妹之後,我在美穗家聚會時,說出和白羽同居的事。當時大夥聚在一起吃著蛋糕,我輕描淡寫地說出家裏現在住了個男人。眾人歡天喜地的模樣,甚至讓人懷疑她們是否神智失常了?


    「咦?什麽?什麽時候開始的!?什麽時候!?」


    「是怎樣的人!?」


    「太好了!天哪,我一直釘擔心你將來會怎麽樣……真的太好了!」


    眾人興衝衝的樣子讓我感到詭異,隻應了句「謝謝」。


    「咦,他是做什麽的?在哪裏上班?」


    「他沒做什麽。他說他的夢想是創業,但好像隻是嘴巴上說說,就賴在家裏遊手好閑。」


    眾人表情乍變,聚精會神地聆聽我說的話。


    「真的有那種人呢……但愈是那種人,就愈是溫柔體貼,吸引力十足。我有個朋友也是愛上那種男人,實在搞不懂到底哪裏好。」


    「我朋友也是,之前跟人家外遇,後來換迷小白臉。要是肯幫忙做家事,還可以說是家庭主夫,但那人甚至連家事都不做。不過,自從我朋友懷孕以後,那個男的就整個改邪歸正,現在好像過得很幸福喔!」


    「對對對,要治那種男人,懷孕是特效藥。」


    大家看起來比起我說:「我沒談過戀愛」的時候還要開心,並且用一副「我們都懂」的口氣繼續聊下去。


    對於之前沒談過戀愛,沒有性經驗,也沒有做過正職的我,她們偶爾會露出無法理解的反應,然而,對於讓白羽住在家裏的我,卻彷佛連未來發展都瞭若指掌。


    聽著朋友們七嘴八舌議論白羽和我的事。感覺就像在聽陌生人的事跡。大家似乎都已經自行腦補完畢,述說著隻有名字跟我和白羽一樣的登場人物所搬演,與我無關的故事。


    「噯,你最好聽我們的勸。」


    我正想插口,卻被打斷。


    「就是說啊!惠子是戀愛菜鳥,那種男人的習性,我們早就聽到都爛?!」


    「美穗年輕的時候也淪陷過一次呢!」


    她們看起來很開心,所以我決定除了她們問我的時候迴答以外,不要多事。


    大家的態度,就好像我第一次真正成了「姊妹淘」,感覺大家正說著:「歡迎加入我們的圈子」,大肆慶賀我。


    我痛感到原來在這之前,我對大家而言一直是「圈外人」。


    我用菅原的爽脆口吻,對眾人口沫橫飛的討論點頭同意。


    「這樣啊!」


    開始飼養白羽後,我在超商的工作更順利了,不過必須額外負白羽的飼料錢。我考慮是否該在原本休假的周五周日也排班,這麽一想身體活動得更勤奮了。


    我收拾完外麵的垃圾,進入後場,看見上完大夜的店長正在排班表。


    「呃,店長,周五和周日已經有人了嗎?我想多賺一點,如果可以多排點班就太好了。」


    我輕描淡寫地開口。


    「古倉,你怎麽了?真了不起,太有幹勁了!啊,可是一周一定要休一天,否則就違反勞基法了。要不要去別的店兼差呢?每個地方都人手不足,聽到有人幫忙都會很開心的。」


    「太好了!」


    「小心別累壞身體了。啊,這是這個月的薪資單。」


    店長把薪資明細遞過來,我收進皮包。


    這時店長歎了一口氣。


    「啊,也得交給白羽才行。他的東四全都丟在這裏沒拿走,又連絡不上他。」


    「咦,電話打不通嗎?」


    「有通,可是他不接。他這方麵真的很糟糕,明明叫他不要帶私人物品進來,置物櫃裏卻還有一大堆。」


    「要我拿去給他嗎?」


    明天有新的男生要來上大夜,置物櫃沒清空,店長一定很困擾,所以我忍不住說溜了嘴。


    「咦,拿去給他?拿去給白羽嗎?什麽,你跟他有連絡嗎?」


    店長感到意外地反問。


    我心想糟了,但還是點點頭。


    白羽交代過,對於不認識他的人,要怎麽說都隨便我,但千萬不可以把他的事情泄漏給便利店的同事。


    ――把我從認識我的每一個人藏匿起來,我又沒有給誰添麻煩,眾人卻滿不在乎地幹涉我的人生。我隻是想要靜靜地唿吸而已。


    我想起白羽自言自語般說的話。


    這時監視器畫麵傳來自動門的鈴聲。


    望向監視器畫麵,有一群男客人走進來,店裏一下子熱鬧來。我看見櫃台隻有上星期剛來上班的圖安在,急忙要去支援。


    「什麽,幹嘛啦!想溜!」


    店長開心地喊道。


    「櫃台很忙!」


    我指著監視器畫麵說完,便往外跑去。


    抵達櫃台時,有三個客人在排隊,圖安一臉不知所措地操作著收銀機。


    「呃,這個……」


    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商品券,我一邊迅速操作一邊教他。


    「這是可以找錢的商品券,要找錢給顧客喔!」


    接著,我又跑到另一台收銀機。


    「抱歉讓您久等了,這邊可以結帳。」


    等了一會兒有些不悅的男客人走了過來。


    「那邊的是新人?我趕時間吔。」


    男客人不耐煩地開口。


    「很抱歉!」


    我低頭行禮。


    圖安還不熟悉操作,泉應該要跟他一起站收銀才對。仔細一看,泉正在專心叫貨訂鋁箔包飲料,好像沒發現櫃台很忙。


    消化完櫃台人潮,我發現今天的特價商品炸雞串還沒有做,急忙跑去後場的冷凍櫃。


    進入後場一看,店長和泉正在開心地聊天。


    「店長,今天炸雞串的目標是一百支對吧!中午尖峰時段的份都還沒做, pop好像也沒有貼出來!」


    我以為泉和店長會說:「天啊!不得了。」沒想到泉則是把身


    體往前探。


    「欸,古倉,聽說你跟白羽在交往,是真的嗎!?」


    泉詢問我說。


    「不,呃,泉,炸雞串……」


    「欸欸欸欸,你們什麽時候變成那種關係的?雖然很速配啦!欸,是哪一邊先告白的?白羽嗎?」


    「古倉都害羞了,完全不肯迴答也。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帶白羽一起來!」


    「店長、泉,炸雞串 !」


    「不要閃躲,快點迴答!」


    「也不是交往,他現在住在我家而已啦!店長,重要的是炸雞串連一支都還沒有做好。」


    我不耐煩了起來大叫說。


    「咦?同居!?」


    泉驚訝地叫出來。


    「真的假的?」


    店長開心地尖叫。


    我心想再說什麽都沒用,急忙從冷凍庫裏取出庫存炸雞串,抱了滿懷跑向櫃台。


    兩人的態度令我震驚無比。比起平時一三0圓的炸雞串特價110圓的活動,他們更把店員和前店員的八卦視為優先,身為便利店店員。這簡直不可饒恕。他們兩個究竟怎麽了?


    也許是注意到我臉色大變地抱著炸雞串跑來,圖安過來幫我拿了一半。


    「好厲害,這些全部,要炸嗎?」


    圖安用有些生澀的日語詢問。


    「是啊,今天開始特價活動。店裏的目標是賣出一百支。上次活動賣了九十一支,這次一定要達標。為了這天,晚班的澤口特地做了一張大pop,找們要貼上廣告,同心協力推銷炸雞這才是現在這家店最重要的事。」


    說著創著,不知為何我差點熱淚盈眶。


    而圖安似乎無法完全理解我機關槍似的日語。


    「東西寫力?」


    「就是大家團結一致,共同努力。圄安,這些全部,現在立刻拿去炸。」


    聽到找的話,圖安點點頭,然後有些笨手笨腳地開始做炸雞。


    「這些全部,好辛苦!」


    我跑到熱食櫃,開始張貼澤口加班兩小時畫好的pop「大熱銷!美味多汁的炸雞串,限時特價110圓!」


    我站在梯子上,把紙箱和圖畫紙做成的立體炸雞串海報掛到天花板上,是澤口創:「這次一定要達成100支!」,特地為店裏製作的精美海報。


    身為店員的時候。我們應該是齊心協力朝同一個目標邁進的夥伴。泉和店長到底是怎麽搞的?


    「您好,歡迎光臨!炸雞串今天開始特價110圓!歡迎選購!」


    當顧客踏進店裏時,我高喊著。


    「歡迎選購炸雞串!」


    圖安陳列著剛起鍋的炸雞串,也大聲喊道。


    店長和泉還沒有從後場出來,好像隱約聽見泉的笑聲。


    「炸雞串特價中,要不要來一支!」


    隻有盡管生澀卻仍大聲吆喝的圖安,是我無可取代的好夥伴。


    我在附近的超市買了豆芽菜、雞肉和高麗菜迴家,卻不見白羽的人影。


    我準備燙食材,心想也許白羽已經離開了,結果聽見浴室傳來聲響。


    「咦,白羽?你在家嗎?」


    打開浴室一看,白羽穿著衣服,坐在乾燥朗浴缸裏,正在用平板電腦看影片。


    「你怎麽在這裏?」


    「我本來在壁櫃,可是有蟲。這裏沒有蟲,而且很安心。」白羽答道。「今天也吃燙蔬菜?」


    「對。今天我要燙豆芽菜、雞肉和高麗菜。」


    「這樣啊。」白羽依舊低著頭說,「你今天好慢才迴來,我都快餓死了。」


    「我本來要下班了,可是店長和泉一直拉著我說話,不肯放我走。店長今天休假,卻一直留在店裏,死纏爛打地要我帶你一起去聚餐。」


    「咦……難不成你說了我的事?」


    「不好意思,不小心說溜嘴了。啊,這個拿去,我幫你領迴你的私人物品和薪資明細了。」


    「……這樣啊……」


    白羽緊握著平板沉默了。


    「都叫你保密了……結果你還是說了。」


    「抱歉,我沒有惡意。」


    「不……到時候遭殃的會是你自己。」


    「咦?」


    怎麽會?我納悶不解。


    「他們一定是想要把我拖出去痛罵一頓。但我是絕對不會去的,我要永遠躲在這裏。這麽一來,下一個挨罵的就是你。」


    「為什麽讓一個沒工作的男人住在家裏?兩固人都出去工作也好,可是怎麽會是打工?不結婚嗎?不生小孩嗎?應該好好找份正職!盡大人的責任……每個人都會來幹涉你。


    「店裏的人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


    「那是因為你太奇怪了。三十六歲單身的便利店兼職人員,而且八成還是處女。每天莫名幹勁十足地大聲吆喝,看上去很健康,卻也沒有要找正職的打算。你是異物,太可怕了。以為沒人說你,其實背地裏都議論紛紛。但是從今以後,他們會當麵對你發作。」


    「咦……」


    「普通的人呢,他們的嗜好是審判不普通的人。可是呢,如果你把我趕出去,眾人會更加嚴厲地審判你,所以你隻能繼續供養我。」


    白羽冷笑著說。


    「我一直想要報複,報複那些隻因為是女人,就可以當寄生蟲的家夥們。我一直想要變成寄生蟲給那些人看看,就算睹上這口氣,我也要永遠寄生在你身上。」


    我完全不懂白羽在說什麽。


    「不管這個。白羽,你要吃飼料了嗎?應該快燙好了。」


    「拿過來,我要在這邊吃。!


    白羽這麽說道,於是我把汆燙好的菜和白飯全部盛到盤子上端到浴室。


    「把門關起來。」


    白羽說,所以我開上浴室門。


    很久沒有一個人坐在桌前吃飯了,自己的咀嚼聲顯得格外刺耳。也許是因為直到剛才我都還待在便利店的「聲音」裏。閉上眼迴想店內。便利店的聲音便在我的耳膜內側逐漸複蘇。


    那就像是音樂,在我體內流動著。我漂浮在烙印於內在、便利店所演奏的運作聲中,為了明天能夠繼續工作,將眼前的飼料塞進身體裏。


    白羽的事一眨眼就傳遍店裏,店長特別纏人,每迴碰麵就問:


    「白羽好嗎?什麽時候要一起去喝一杯?」


    我本來以為第八任店長對工作的熱忱值得尊敬,是最棒的夥伴;然而,現在隻要碰到他,他就滿口「白羽白羽」的,真教人厭煩。


    以前碰麵的時候,我們是便利店店員和便利店店長,聊的是更有意義的話題


    ,比方說,最近天氣變熱了,巧克力甜點銷量不理想;附近蓋了新公寓,傍晚的來客量增加了;下下星期的新商品好像廣告打得很兇,銷量可期……。


    但現在我覺得,在店長的心目中,我已經淪為一個「雌性」,而非便利店店員。


    「古倉,如果你有什麽煩惱,可以向我傾吐喔!」店長說。


    「對啊,隻有你一個人也好,下次一起去喝一杯吧!要是白羽也一起來就更好了,我可以幫你鞭策他!」泉創。


    「我也想見見白羽,邀他一起來嘛!」


    就連之前說她討厭白羽的菅原都這麽說。


    之前我並不知道,但看來大家偶爾會一起去小聚喝酒,就連有小孩的泉,也會在丈夫幫忙帶孩子的時候參加。


    「哦,沒有啦,其實我們也一直很想邀你去喝一杯呢!」


    眾人虎視眈眈著要把白羽拖去喝酒,以便惡狠狠地數落他。


    看到大家這麽想罵他,我覺得可以理解白羽「想要躲起來」的心情了。店長還把白羽辭職時就應該要銷毀的履曆拿出來,和泉一起品頭論足。


    「你看,大學肄業,進了專門學校,可是也一下子就不念了。證照這邊,這年頭隻有英檢喔?咦,意思是連個駕照都沒有嗎?」


    眾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斥責白羽。就好像這件事比飯團均一價100圓活動、起司熱狗新發售、分發熱食折價券等,更來得優先、重要。


    店裏的「聲音」開始混入了雜音。就彷佛明明演奏著同一首曲子,大家卻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不同的樂器開始撥弄,形成刺耳的不協調音。


    最可怕的是新人圖安。他不斷地被同化,愈來愈像店裏的大夥。這要是以前的超商就沒問題,然而愈來愈像現在的


    大夥,使得圖安逐漸成長為一個距離「店員」遙不可及的生物。


    原本那樣認真工作的圖安停下做熱狗的手。


    「古倉的先生,以前也在這家店工作嗎?」他問。


    拖長語尾說話的語調,或許是被泉傅染的。


    「他不是我丈夫。那不重要,今天很熱,冷飲賣得很好。瓶裝礦泉水變少的話,要立刻補上,走入式冷藏櫃裏的紙箱冰了很多。鋁箔包茶也賣得很好,要隨時留意賣場補充喔。」


    我連珠炮似地對圖安說道。


    「古倉,你不生小孩嗎?我姊姊結婚,生了三個小孩。還很小,很可愛喔。」


    圖安愈來愈不像個店員了。即使都穿著製服,一樣在工作,但我覺得大家都比以前更不像店員了。


    隻有顧客一如既往地光臨,且需要身為「店員」的我。


    原以為大家和我一樣都隻是個細胞,但他們卻逐漸轉變成「村落的雄性與雌性」。在如此詭譎的狀況裏,隻有顧客讓我維持著店員的身分。


    打電話給妹妹一個月後的星期日,妹妹跑來罵白羽。


    「為了姊姊,我一定要說說他!」


    妹妹生性溫柔敦厚,這時卻怒氣衝衝地,而且堅持一定要過來找白羽。


    我想叫白羽去外麵,他卻說:「我無所謂。」繼續留在房間裏。他明明那麽討厭被罵,因此令我很意外。


    「悠太郎交給老公幫忙照顧了,他偶爾也會帶小孩。」


    「這樣啊。家裏很窄,你請坐。」


    好久沒看到沒抱嬰兒的妹妹,她看上去好像遺漏了些什麽。


    「不必特地來,跟我說一聲,我可以像之前那樣去你家啊。」


    「不用,今天我是想要跟姊好好談一談……我是不是吵到你們了?」妹妹環顧房間。「呃,姊的同居人……今天出去了嗎?他是在客氣嗎……?」


    「咦?沒有啊,他在。」


    「咦?在、在哪裏?得跟他打個招唿……!」


    妹妹急忙站起來。


    「不必啦。啊,可是差不多該喂他了……」


    我說,接著用廚房的臉盆裝了白飯和鍋裏汆燙好的馬鈴薯及高麗菜,端到浴室去。白羽在浴缸鋪滿坐墊,坐在裏麵玩手機,我把飼料端過去,他默默接下來。


    「浴室……?他在洗澡嗎?」


    「嗯,待在同一個房間很擠,所以我讓他住在那裏。」


    妹妹一臉啞然,我繼續詳細說明。


    「你看,我住的公寓很舊了不是嗎?白羽說,與其在老舊的浴室裏泡澡,他情顧去外麵的投幣式淋浴間。我有給他零錢衝澡吃飯。雖然有點麻煩,不過有他在家很方便。大家都很開心,祝福我說「太好了」、「恭喜」。他們會自行腦補,不太來幹涉我。所以很方便。」


    妹妹垂下頭去,應該是理解我詳盡的說明了。


    「對了,昨天我買了店裏賣剩的布丁,要吃嗎?。」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妹妹聲音顫抖地創,我驚訝地看她,發現她好像在哭。


    「你怎麽了?啊,我拿麵紙給你。」


    我情急之下變成菅原的口吻說話,站了起來。


    「姊,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好起來……?」


    妹妹開口,但沒有罵我,隻是把頭垂得低低的。


    「我已經受不了了……你到底要怎樣才會變正常?我到底要忍


    耐到什麽時候才行?」


    「咦,你在忍耐嗎?那不必勉強來找我也沒關係啊。」


    我直率地對妹妹說,妹妹淚流滿麵地站起來。


    「姊,求求你,跟我一起去谘商吧!請醫生把你治好。沒有別的方法了!」


    「小時候去過,不是不行嗎?,而且我不懂我要治好什麽?」


    「姊開始在便利店打工以後,就變得愈來愈奇怪。說話的口氣也是,明明在家裏,也像在便利店一樣扯著嗓門說話,表情也很怪。求求你,變正常一點好嗎?」


    妹妹哭得更兇了。


    「那,如果我不當店員,就會好起來嗎?還是當店員才正常?把白羽趕出去就會好嗎?還是留著他才正常?欸,隻要給我指示,要我怎麽做都行啊。給我個清楚明白的指示吧。」


    我反問哭泣的妹妹。


    「我已經搞不懂了……」


    妹妹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不肯迴答我。


    因為妹妹不說話,我無事可做,便從冰箱拿出布丁。看著哭泣的妹妹吃著,但妹妹就是哭個沒完。


    這時浴室那頭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我驚訝地迴頭,看見白羽站在那裏。


    「抱歉,其實我跟古倉大吵了一架。讓你見笑了,你一定被嚇到了吧。」


    我呆呆地仰望突然滔滔不絕起來的白羽。


    「其實是我不小心在臉畫上跟前女友連絡,兩個人去喝了酒。結果惠子氣瘋了,不願意再跟我一起睡,把我趕到浴室去。」


    妹妹盯著白羽看了好半晌,像在反芻他的話,接著像要撲向他似地站了起來,宛如在教堂遇見神父的信徒般如釋重負。


    「原來是這樣……。就是說嘛,就是這樣嘛……」


    「我聽到惠子的妹妹今天要來,覺得很尷尬,所以躲起來我怕我會挨罵……」


    「就……就是啊!我聽我姊說,你也不找工作,賴在她這裏。我擔心姊姊被壞男人給騙了,擔心得要死……而且你居然還花心。我身為惠子的妹妹,不能原諒你。」


    妹妹罵著白羽,看起來卻開心極了。


    原來如此。之所以會責罵,是因為把對方當成「圈內人」,所以即便問題重重,姊姊待在「圈內」,這是比盡管沒惹出任何問題卻置身「圈外」,更令妹妹開心多了。


    因為這才是妹妹能夠理解、正常的世界


    「白羽先生,我身為惠子的妹妹,對你真的很生氣!」


    我覺得妹妹說話的口氣跟之前不太一樣了。妹妹身邊現在有著什麽樣的人呢?一定是學到那個人的口氣了。


    「我知道。雖然不是太積極,但我也正在找工作,當然也想盡快跟惠子登記結婚。」


    「這樣下去我都不能跟爸媽說了。」


    一定是瀕臨極限了。沒有人希望我繼續當店員。


    曾經為了我成為店員而那樣開心的妹妹,現在卻說不當店員才是正常。


    妹妹的淚水乾了,但流了鼻水,沾濕了人中,她也不打算擦掉,反而語調歡欣地不斷地數落著白羽。


    我拿著吃到一半的布丁,盯著兩人,甚至無法幫妹妹拭去鼻水。


    隔天打工迴來,玄關出現一雙紅鞋。


    妹妹又來了嗎?難不成是白羽帶女朋友迴家?我尋思著走進房間,看見白羽跪坐在房間中央,矮桌對血有個染褐發的女子正惡狠狠地瞪著他。


    「呃……請問是哪位?」


    我出聲問,女子淩厲地仰望我。她還很年輕,妝有點濃。


    「你是他的同居人嗎?」


    「呃,是啊。」


    「我是他的弟媳。這個人跟人家合租公寓,欠繳房租,就這樣跑了,手機好像也完全不通,討債電話都打到北海道的老家來了。我們打給他,他也下接,我剛好來東京參加司學會,所以替他付了婆婆幫他代墊的欠繳房租,跟人家低頭陪罪。真是的,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這個人完全不想自力更生,卻嗜錢如命,又邋遢懶惰。你給我聽好,這筆錢一定要給我還!」


    桌上有張紙,上麵寫著「借據」兩個字。


    「好好給我工作還錢!真是的,為什麽我非得替大伯收這些爛攤子不可!」


    「呃……你


    怎麽會知道這裏……?」


    白羽聲如細蚊地間。


    我恍然悟出白羽所說的「把我藏起來」,原來還暗藏了「我沒付房租,正在逃債」的意思。


    聽到白羽的問題,弟媳嗤之以鼻。


    「之前你不是也因為欠繳房租,跑迴老家借錢?那個時候我就料到八成會有這麽一天。於是拜托我老公,在你的手機裏麵灌了定位追蹤app,所以才知道你在這裏,趁你出門去便利店的時侯逮到你。」


    我深切地瞭解到白羽完全不受他弟媳的信任。


    「那個……我真的會還錢……」


    白羽把頭垂得低低的。


    「廢話!那你跟這個人是什麽關係?」弟媳瞥向我說。「你沒有工作,還跟人家同居?有空搞這些,都幾歲的人了,快點找個正職工作好嗎?」


    「我們是以結婚為前提在交往的,我做家事,她在外麵工作。等她找到正職以後,錢會從她的薪水還。」


    咦,原來白羽有女朋友啊?我正這麽想時,忽然想起昨天妹妹和白羽的對話,發現是在說我。


    「是這樣嗎?你現在在做什麽工作?」


    「啊,呃,我在便利店打工。」


    弟媳一臉詫異地問,我馬上迴答。


    弟媳的眼鼻口同時張大。我心想,啊,我好像在哪裏看過這種表情。


    「什麽……!咦,然後你們兩個同居嗎?這個男的沒工作耶!」


    弟媳一臉啞然地大叫。


    「呃……是的。」


    「這樣是要怎麽生活?會餓死街頭的!或者說……呃,初次見麵問這個很冒昧,不過你看起來年紀也不小了吧?怎麽會隻是打工!」


    「呃……有段時間我也麵試過很多地方。可是做得來的隻有便利店。」


    弟媳茫茫然地看著我。


    「以某個意義來說,是破鍋配爛蓋啦……呃,我跟你非親非故,這樣說好像有點多管閑事。不過,你最好找個正職還是結婚吧,我是說真的。不,最好找到正職並且結婚。像這樣安於現狀。不好好為將來做打算,遲早會餓死的。」


    「這樣啊……」


    「居然會喜歡上這種人,我完全無法理解你的眼光,但既然如此,更應該找到正職工作,兩個社會邊緣人,不可能隻靠一份打薪水過活。我是說真的。」


    「是的。」


    「都沒有人好好勸過你嗎?請問你有保險嗎?我說這話是真心為你著想喔……!雖然我們第一次見麵,不過你真的應該好好為自己打算一下。」


    看到弟娘誠心誠意為我設想的樣子,我覺得他人比白羽形容的好多了。


    「這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在孩子出生前,我會在家裏支持她,並會專心在網路創業這一塊;等孩子出生以後,我也會找份正職,扛起一家生計。」


    「少在那裏做白日夢了,你也給我出去工作,不過,這是你們兩個的問題,或許我也不該幹涉太多……」


    「我會要她立刻辭掉打工,每天努力求職。我們已經說好了。」


    「咦……」


    「不過有對象,超碼是比之前像話一點……」


    弟媳不甚情願地說道。


    「我也不想坐太久,我要迴去了。」


    她又說,接著站了起來。


    「今天的事,包括借給你的錢,我會一五一十向婆婆報告,別以為你逃得掉。」


    弟媳留下這話便離開了


    「呃,順利逃過一劫!這下好一陣子都不必擔心了。這個女的才不可能懷孕,因為我絕對不會插這種女人。」


    白羽等門關上,謹慎地確定腳步聲遠去,開心地大叫。


    「古倉。你運氣實在太好了,處女、單身又在便利店打工,同時陷在這三重地獄的你,多虧有我,可以成為已婚職業婦女,而且每個人都以為你有性經驗(看在旁人眼中,你也是個正常人了。這才是最讓大家開心的你啊。太好了!」


    他興奮地抓住我的雙肩說道。


    剛迴來就被卷入白羽的家庭問題,我實在是累壞了,懶得聽他再多說什麽。


    「今天我可以在家洗澡嗎?」


    白羽把被子搬出浴缸,我久違地在自家衝了澡。衝澡的時候,白羽一直在浴室門前喋喋不休。


    「遇見我真是你前輩子修來的福氣。本來這樣下去,你就得一個人孤獨死去。所以你要永遠藏匿我,做為報答。」


    白羽的聲音很遠,隻聽得到水聲,殘留耳中的便利店聲音一點一滴地被衝掉了。


    衝淨身上的泡沫,用力擰上水龍頭,耳朵聆聽著久違的寂靜。


    原本耳中不停地迴響著便利店的聲音,但現在那聲音不見了。


    久違的寂靜就像完全陌生的音樂,我正茫然佇立在浴室,白羽體重壓過地板的吱呀聲傳來,刮破了這份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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