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一年過了立春,時序應當進入春季的二月六日,星期日下午四點。我穿過擁擠的人潮步向新宿車站,忽然有人叫我:


    「三郎先生!」


    我停步左右張望,一迴頭,差點與背後的男子撞個正著。新宿的街道連深夜行人都絡繹不絕,星期日下午更是猶如沙丁魚群大遷移。我是打亂魚群方向,逆流而上的沙丁魚。


    放眼望去全是人,找不到聲音來源。但我並未放棄,環顧四周。我不覺得是叫錯人,況且東京幾乎沒人會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還加上「先生」。


    「這邊,在這邊。三郎先生!」


    一群看似學生的人潮湧來。他們的肩膀縫隙間,一隻戴綠褐色手套的手左右揮舞著。我在移動的人牆之間,瞥見那隻手的主人。


    我忍不住大聲應道:


    「店長!」


    分開人潮走過去,隻見中村康夫抓著護欄,墊起腳尖向我揮手,腳邊放著一個小波士頓包。及塞得鼓鼓的,看似沉甸甸的膠膜紙袋。


    「果然是三郎先生!」


    中村先生和我相差二十歲,今年五十九歲。距離六十大關隻差一步,但身體很健朗。他不僅臉圓,個性也很圓融,而且活力十足,樸素的西裝上穿若卡其色登山外套,腳上踩著陳舊的黑色短靴。


    「店長,好久不見。」


    「許久沒聯絡,杉村組長。」


    我們像好萊塢電影裏的日本人一樣,互相行禮。


    「今天來洽公?」


    「嗯,參加關農振的講座,順便拜訪客戶,剛要迴去。」


    你看起來過得不錯,他拍拍我的手肘。


    「聽杉村先生說,事務所生意很忙?」


    這邊提到的「杉村先生」指的是我哥哥,杉村一男。


    「雖然成天窮忙,不過托你的福,還算過得去。中村先生,你要搭幾點的azusa號』迴去?如果有時間,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三郎先生有空嗎?」


    「今天是星期日,我沒問題。」


    不過,也正因是星期日,車站附近找不到可悠閑捧著聊天的咖啡廳,於是我們走了一段路到飯店富設的咖啡廳,才安坐下來。雖然店長推辭,但移動時我替他提紙袋,頗為沉重"。


    「袋裏裝著講座上拿到的資料,又去神保町買一些書。我想在迴程途中讀一下。」「店長還是老樣子,真用功。 」


    「可是,講座上我睡著了。」


    關農振――關東甲信越(注)農林振興協會,顧名思義,是促進關東甲信越地方自營農家的交流與振興的民間團體。我的故鄉,山梨縣的桑田町也有不少農家和農業生產法人加盟。


    (注:甲信越地方各別為日本舊地名「甲斐」、「信濃」、「越後」,為現今的山梨縣、長野縣和新瀉縣。)


    「這次的講題是《網路市場上的產地直送商業新模式的形成,及與新興it業者的新型態合作關係》。」


    「都是很新的議題呢,我大概也會睡著。」


    「就是說吧?」


    中村先生本身不是農家的人,他做了很久的水果盤商,不過十年前,包括我哥哥家在內的桑田町八家農戶,聯合組成「夏目產地直銷集團」時,他一開始是以業務顧問的身分參加。後來集團經營上軌道,他便擔任直營店「夏目市場」的店長,經營店鋪的同時,一步一腳印地持續開拓「夏目產地直銷集團」的產品通路,是個生意人。


    中村先生和我喝著咖啡,互道近況。「夏目市場」和集團本身似乎都生意興隆,實在令人開心,拿來跟我捉襟見肘的事務所相比,都嫌不好意思。他告訴我,最近學校和醫院的客戶增加不少。


    「由於這個緣故,我對醫院餐和減肥餐熟悉許多。」


    「醫院餐還能理解,但怎會有減肥餐?」


    「假如是女校,除了營養之外,最必須注意的就是熱量啊。不努力鑽研一番,會趕不上時代潮流。」


    所以他才會買一堆書研讀。


    店長十分忙碌,而且妻子在家裏等,不好挽留他太久。見中村先生瞥一眼手表,我便結束話題。


    「你下次何時返鄉?」


    應該是盂蘭盆節連假。」


    「壽子女士身體健康 ,不過有時看超來挺寂寞。」


    壽子是我母親。


    「電話裏倒是完全聽不出來。」


    中村先生一笑,「她就是那種個性。」


    我的母親頗沒口德,是眾所皆知的「尖牙利齒」,連姊姊都怕她,說「媽簡直是蛇蠍的同類」。


    我們又穿越擁擠的人潮前往新宿車站南口。通過驗票口,臨別之際,中村先生忽然想起般迴頭。


    「三郎先生,你在這裏……」


    在這個遼闊的東京。


    「雖然不太可能,但應該沒碰到卷田先生――廣樹先生吧?」


    我看著他的雙眼,搖搖頭。


    「這樣啊,倒也難怪。」


    他望向往來的人潮,低喃著「畢竟人這麽多」。


    「而且他不一定在東京。」


    就是啊,店長又說。


    「那麽,雖然更不可能,但你應該沒想過要找他吧?」


    車站裏的廣播很吵。


    「沒想過。」我迴答。


    這樣啊。中村先生像是放心,也像是失望。


    「嗯,那就好。」他露出微笑。「盡管為時已晚,但也因事過境遷,才說得出口。當時我一直在猜想……」


    「猜想?」


    「三郎先生決定再次迴到東京,開偵探事務所――當然,最大的理由是蠣殼家的少爺挖角你,不過……」


    實際上並非如此,但在心情上,「蠣殼辦公室」確實形同杉村偵探事務所的母公司。即使那裏的所長,在中村先生眼中,也是個「少爺」。不過,所長眞的很年輕,被當成小少爺看行也沒辦法。


    「可是,我還是會想,會不會是那起事件的關係,三郎先生無法完全放棄,總有一天要真正解決。我想太多了嗎?」


    中村先生看起來是希望我肯定,又像是希望我否定。


    我也是如此,懷抱兩種矛盾的心情。答案為「是」與「不是」參半。


    「那起事件,是讓我開始這份工作的契機。」我迴答。「不過,也僅止於此。」


    中村先生望著我,沒說「這樣啊」。也沒點頭。


    「在這裏交談會妨礙通行呢。」他隻是說說,並無移動的意思。我也一樣。


    「『伊織』目前的情況如何?」


    「早就倒了。味道變差,完全不行。」


    「啊,果然。」


    「現在是一家豚骨拉麵店。豚骨拉麵是九州名產吧?怎會流行成這樣?」


    「東京的豚骨拉麵店也很多,有知名連鎖店來開店。」


    「是嘛,那我試著去推銷食材。」


    中村先生眨眨眼,彷佛還想說什麽,卻打消念頭。這是與意外重逢的杉村三郎道別的最佳時機。


    中村先生輕輕舉起手,「那麽,希望能早日再會。」


    我行一禮,「好的,希望很快能再碰麵。」


    車站內往來的人潮吞沒他的卡其色外套,一下就消失不見。


    我走向中央線的月台。反省著自己太不機靈。中村太太愛吃甜食,剛剛應該買些「流行成這樣」的甜點當伴手禮,給中村先生帶迴去。


    樣一起事件。


    2


    高中畢業前,我一直住在山梨縣北部的桑田町。上大學去了東京,一、二年級住在都內的大學宿舍雙人房,三、四年級獨自住在神田神保町的老公寓。為了賺取房租,我打工的地方之一,是童書出版社「藍天晝房」,畢業後幸運成為正職員工。


    「侘助」的老板水田大造說我是「悲觀主義者」,還分析「想想你的人生曆程,倒也難怪」。根據老板的劃分,身為藍天書房編輯時,是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一期。


    我的人生第二期,以和今多菜穗子的婚姻揭幕。由於這場婚姻,我辭掉藍天書房,成為菜穗的父親――今多嘉親會長統率的今多財團的一員,這是今多會長提出的結婚條件,我接受了。我很喜歡童書編輯的工作。甚至認為那是我的天職,不免感到可惜,但並不後悔。在我心中,菜穗子就是如此重要。


    今多會長將我招入門下,不是要女婿繼承事業,菜穂子是會長外室的女兒,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都非常傑出優秀,今多財團的事務隻需交給哥哥們即可,菜穗子過得無憂無慮,身為丈夫的我,當然也沒什麽重要的責任(這不是指我的身分輕鬆,而是地位無足輕重) 。我被派到發行人為社長的集團宣傳雜誌編輯部,繼續當編輯。


    雖然是巧合,不過這份宣傳雜誌,也就是社內刊物,同樣名為《藍天》。換句話說與菜穗子結婚,導致我的生活環境出現巨大的變化,但我依然是「藍天」的編輯。


    今多嘉親是財經界的龍頭之一,資產龐大到難以想像。菜穂子在父親的羽翼庇護下,過得安樂富裕。成為她丈夫的我,也得到富裕的生活,就是所謂的釣到「金龜妻」。因此,盡管生活環境劇變,但對我來說。完全是幸運,後來我們生下女兒桃子,身在老板所謂「如詩如畫的幸福」中。


    可是,我們夫妻之間,潛藏著那幸福的詩畫無法徹底表達的題材,我察覺這一點,菜穗子也注意到了,


    然後,比我更誠實,在好的意義上是出身良好而不知害怕、勇敢無畏的她,率先停止無視這個問題。


    我和菜穗子的婚姻畫下句點。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二期結束。


    那是二00九年一月的事。


    我下定決心返迴故鄉,想暫時與過去的生活徹底切割。那時,哥哥告訴我父親重病,於是我毫無猶豫。


    話雖如此,短短「決心」兩個字,卻是義無反願的重大決心。因為母親曾大力反對這樁婚姻,盛怒之下竟丟出一句:


    「我養你到這麽大,不是要讓你當有錢人家女兒的小白臉!」


    當時,家裏幾乎與我斷絕關係,除了母親覺得可稍微軟化態度時以外,都當成世上沒有我這個兒子。這不是我的被害妄想,母親曾一清二楚地宣告:我就當你這個兒子死了。


    這樣一提,返鄉後, 我前往父親的病房探望時,姊姊喜代子恰巧也來醫院。一看到我,她就說:


    「咦,死人複活了。」


    姊姊認為母親的毒舌媲美蛇蠍,但我覺得她也不遑多讓。


    她沒惡意,就是舌頭太鋒利。至於病床上的父親,聽著沒笑也沒生氣(那時並非打太多止痛藥,導致神智混濁的狀態),像與母親廝守的歲月中一直以來那樣,僅僅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


    於是,老板口中的「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三期」開始。三十六歲離婚,同時失業,迴到出生的故鄉,寶物隻有七歲的女兒和探視權。


    孓然一身地返鄉一看,暌違約十年的故鄉整個改頭換麵,比我的體感記憶擴大兩倍,出現許多新大樓和房屋,農地減少,縣道沿線多出大型購物中心,並開拓新的分流道和橋梁。


    四十二歲的哥哥,和四十歲的姊姊。生活也煥然一新。原本在公所任職,同時經營小果園(種四十二歲的哥哥,和四十歲的姊姊,生活也煥然一新。原本在公所任職,同時經營小果園(種梨子和李子)的哥哥,不知何時,居然成為專業農戶,而且是農業生產法人「夏目產地直銷集團」的幹部。哥哥的長男在北海道的大學攻讀林業,長女就讀高一。


    姊姊是當地小學的教師。比她大十一歲的姊夫窪田原本是國中校長,但現在姊姊轉調學校,姊夫進入地區教育委員會,成為教育長。兩人之間沒有孩子。以為他們夫妻過著悠閑的生活,沒想到不知何時養一隻尾巴卷卷,長相聰明的柴犬,寵到甚至雇用保姆來照顧。柴犬是公的,名叫健太郎。我寄住在姊姊家,和健太郎混得很熟,非常清楚姊姊和姊夫如此溺愛它的理由。


    我返鄉不久,父親便出院,開始在家療養。哥哥和大嫂都忙於果園和「夏目產地直銷集團」的工作。母親身為主婦,料理家事,照護父親, 一有空就到果園勞動。


    我好幾次向母親和哥哥提議,想住在家裏照顧父親,及幫忙果園的工作。但前一個請求母親嚴厲拒絕,後一個請求則是哥哥婉拒。


    母親至今仍在生我的氣。我有三大罪狀,罪狀一:不顧父母大力反對,執意結婚,,罪狀二:這場婚姻失敗了。罪狀三:過了三十五歲,竟失業在家。


    罪一和二,事到如今已無可奈何,但罪狀三,我也覺得沒臉見人。我會考慮透過


    時代的關係,繼續找編輯的工作。隻是,我希望待在父親身邊,直到他病情穩定,而且也不想在這段期間無所事事地寄人籬下,才會向哥哥提議「幫忙果園」。沒想到會遭到拒絕,實在意外。


    哥哥首先是說:「現在不能因為是親人,就任意決定要怎麽做。」


    這一點我理解,既然加入農業生產法人組織,果園就不單屬於杉村家的資產。但以家人的身分幫忙農務,不是什麽大問題吧?實際上,母親也會幫忙,「夏目產地直銷集團」應該也不會毫不通融。 成員都是當地人,有些從我小時侯就認識,甚至還有我的同學。


    我這麽辯駁,哥哥支吾起來。


    「你沒辦法再務農了。」他接著解釋:「你在都市生活的時間,比在這裏更久,早就是都市人。況且,十幾年來過著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的富裕生活,怎麽可能下田搞得渾身是泥?」


    要是大肆宣稱我在東京「被都市的千金小姐一時興起撿去,過著小白臉生活」的母親也就罷了,居然連哥哥都這麽說。我憤慨不已,但我也不是平白度過十年婚姻生活。哥哥不擅言詞,對這件事的迴答卻宛如朗讀官方聲明,讓我悟出背後有鬼。


    於是,我詢問姊姊,她當下肯定我的疑慮:


    「沒錯,和美討厭你。」


    杉村和美是我大嫂。


    「果然……」


    「她很生氣,說你事到如今跑迴老家,到底想幹麽?一定別有目的。」


    「我才沒有什麽目的。


    「我知道,因為我瞭解你,不過,和美不這麽想。何況,從客觀的角度來看,她的解讀才是一般人的想法。」


    「姊,大嫂直接跟你說的嗎?」


    「怎麽可能?你這個傻瓜,我是聽到的。」


    聽到那些在各處反射的迴音,她解釋道。


    我心知迴到老家,會在周圍激起一些反應,所以謹守分際。但對大嫂周圍的人――講得更明確點,站在大嫂那邊的人,實在無從表明心誌。


    「所以,你不要住在家裏比較好。不必顧慮我們,先住在我們家吧。」


    然後,快點找到工作。


    「多大的人了,成天無所事事,會腐蝕心誌。工作不是義務,而是為自己好。」


    挺有教師說教的派頭。


    「我知道。不過在這裏,沒那麽容易找到差事吧?」


    「你會做什麽?」


    活到三十六歲,我卻無法抬頭挺胸當場迴答,實在窩囊


    。


    「會做什麽……我之前是編輯 」


    「我們家爸爸人麵很廣,他應該能幫忙介紹。」


    「我們家爸爸」指的是姊夫。在我的記憶範圍內,他們以前是互喊名字,但自從養健太郎後,便開始互稱「爸爸」、「媽媽」。


    「去當觀光導覽所發行的免費報記者,怎麽樣?或者,補習班講師?你大學不是念教育係嗎?」


    「嗯,是啊……」


    「再挑三撿四,小心會一直失業下去。」


    「我明白。可是,哥為什麽不替我跟大嫂解釋,我沒要覬覦家產?」


    比起工作,我覺得這個問題更嚴重。


    「埋怨也沒用,你哥本來就不會說話。」


    這是事實。


    「而且,在這類問題上,男人都是聽老婆的。」


    「那麽,對我說那種話的不是哥,而是大嫂的腹語術人偶嘍?」


    你眞愛計較――姊姊笑道。


    「腹語術?嗯,是啊。不過,哥隻是個小人偶,頂多指頭大吧。」


    聽到這話,我頓時釋懷。


    「我去應徵免費報的記者好了。」


    在種種意義上,這都不是太困難的工作,因為這個職位根本不算「記者」。這份免費報是由包括桑田町在內,鄰近五個町的觀光導覽所出版,介紹當地美食和伴手禮,我的工作是負責分送到簽約的店鋪。這份報紙是周報,等於一周隻需工作一天。


    不過,這下總算脫離「待業中」的狀態,我三不五時迴老家探望。老家距離姊姊家騎自行車隻要五分鍾,有時我會帶著健太郎一起去。


    父親的病況穩定,逐步恢複,氣候變得溫暖時,已能陪同到附近走走。哥哥的寡默和不擅言詞就是遺傳自父親,所以我們父子隻是靜靜散步,但我依然十分享受這段時光。


    每逢假日,麻美有時會加人散步。麻美是哥哥的大女兒,父親的孫女,及我的侄女。她小時候很文靜,是動不動就躲到母親背後的害羞孩子,如今長成活潑外向得令人訝異的高中生。她參加袋棍球社團,在一、二年級隊員裏跑得最快,相當引以為豪。


    這個愛笑又健談、最喜歡爺爺,並且和普通青少年一樣,跟母親不時「關係緊張」的侄女,或許多少也是基於反抗母親的心理,對我懷有善意的好奇。之前女兒的表哥表姊們都彬彬有禮地喊我「杉村先生」,久違的「叔叔」稱唿,教我既難為情又開心。


    據她所述,「叔叔不來,奶奶會生氣。可是,叔叔來,奶奶也要生氣。」


    「眞是對不起。」


    「沒關係啦,反正奶奶不是在生氣,就是不高興。有時就算在笑,其實也是在生氣。爺爺,對吧?」


    在這類閑聊中,不管是什麽話題,父親隻會淡淡應一句「是啊」。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直到逝世都不改作風。


    第一個問起我的女兒桃子的,也是麻美。一樣是初春時節,我去分發免費報迴來的路上,巧遇參加完社團活動的她。


    「叔叔,要不要吃點什麽填肚子?」


    她帶我去當時迷上的咖啡廳,推薦披薩吐司和果醬吐司,於是我各點一份。聊到學校和社團,她問:


    「這麽說來,叔叔有小孩吧?幾歲?上學了嗎?」


    「她讀小二。


    麻美想看照片,我便秀出手機裏的存檔。麻美微微睜大眼,驚唿:


    「好可愛!眞像叔叔。」


    「謝謝。」


    「你隨時都能看到她嗎?」


    「大部分的時候。」


    「可是,叔叔在這裏不方便見麵吧?平常都怎麽聯絡?」


    「傳簡訊,或用skype視訊。」


    「這樣啊……」


    感情眞好。她說著,冷不防問:


    「離婚你很傷心嗎?」


    返鄉後,從來沒人問過我,她這麽一問,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希望有人關心。


    所以,我直率迴答:「嗯,很傷心。」


    一陣沉默。


    麻美小聲開口:「抱歉,問了怪問題。」


    「不會,一點都不奇怪。」我自然地迴答。「謝謝你的關心。」


    這樣啊……麻美點點頭,客氣地、提心吊膽地微笑:


    「那太好了。」


    之後,我的心情輕鬆許多。


    五月中旬,有人邀我到「夏目市場」工作。


    同一時期,父親身體不適再次住院,重新接受檢查。借用哥哥的說法,檢查結果是「動手術也隻是安慰而已」,我變得比之前更無力、茫然。


    「夏目市場」位在桑田町南端,連接中央快速道路的縣道旁。以前每到梨子和葡萄的收獲季節,幾戶農家會向地主日租土地,搭起帳篷,開設直營店,做起觀光客的生意。後方是雜木林,不過土地呈橫長條狀,約有小學體育館大。


    「夏目市場」正式承租這塊土地,蓋起排球場大小的簡單店鋪。土地剩下的一半


    ,整理後當成停車場,並設置廁所和盥洗室。


    之前,我每周會去送一次免費報,與中村店長也是第一次拜訪時打過招唿而已,並不特別親近。那天,我送當周的免費報過去,迴收上周剩下的份,準備迴去時,店長叫住我:


    「杉村先生,請裏麵坐。要不要喝杯茶再走?」


    中村店長很忙碌,忙碌的人說話都特別快,當時也是如此。端出來的茶還沒完全涼掉,便約定我要在此當銷售員。


    聽來似乎挺隨便,但在我的感覺上就是如此。或許是我滿腦子父親的病情,心思散漫,但最重要的是中村先生既爽朗又強勢。要不要來我們這裏工作?一起共事吧!好,就這麽說定!


    「由於是必要程序,請填一下履曆表。明天上午七點到集貨倉庫集合,不是這裏喔……」


    「喊『杉村先生』,會和一男先生搞混,叫你『三郎先生』可以吧?」


    「我完全沒有營業或銷售方麵的經驗。」


    「沒關係。三郎先生在東京去過許多超市和大賣場吧?希望你活用那些經驗,對商品的擺設和宣傳pop的設置提供一些意見。」


    「喔……」


    「還有粗活。」


    不過也不是多勞累的粗活,女員工都做得來,他笑道。


    發免費報的工作可繼續。我們也有配送業務,所以你兼職沒關係。觀光導覽所那邊,我會去說一聲。」


    然後,中村店長眯起眼:


    「如果三郎先生肯來我們這裏工作,你爸一定會很高興。」


    我驚訝地望向他。


    「這裏的工作很有趣喔,請多指教。」


    後來才知道,中村先生和我哥十分要好,以前就向哥哥提過想雇用我,要哥哥詢問我的意思,但不知為何一直沒傳達給我。不過,我明白中村先生會在這時候直接叫住我,不光是為了我,也是為了我父親。


    晨會和打烊後的會議,在中村店長主持下交流意見。


    「夏目產地直銷集團」沒有畜牧農家參加,但「夏目市場」會向外部簽約農家進貨土雞蛋、火腿和培根,由阪井副店長負責。阪井先生大我三歲,從盤商時代就是中村先生的部下。,負責財務和總務的前山先生是退休的當地銀行員,如同字麵形容,是「夏目市場」的金庫看守員,而且長年飽受腰痛困擾(有時嚴重得教人同情),得以免除賣場等清掃工作,不過客人多時,他會去停車場指揮交通。他說伸展腰部走一走,可緩和腰痛。


    除了我以外,員工都不是集團的家人或親友。其中有人從甲府或韭崎市來上班。


    桑田町和近鄰從以前就盛行果園經營,但也持續住宅區化。我離開的十年之間,這樣的情形益發嚴重,目前一半的町成為都市地區的「睡城」。所以,「夏目市場」的主要客層,是以通勤者為中心的當地居民。,假日觀光客貢獻的營業額,則是令人感激的額外營收。


    「在甲府市開分店」。


    「販賣肉品、鮮魚和熟食」。


    這是中村店長和阪井副店長理想中的未來藍圖,將「夏目市場」打造成一個產地直銷型的超級市場,這家店是第一步,敲進岩壁的第一個攀岩釘。


    我進行接待客人的實習、打收銀機,每天寫許多商品的pop廣告,像是:「○○先生種的菜」、「○○園的梨子」,並附上生產農家負責人的照片,標明農產品的營養成分,與推薦食譜一同展示。雖然會出門送貨,不過也曾自以為是當地人知道路,卻在搬去東京期間完全變樣的城鎭裏迷失方向,出了大糗。另一方麵,我提議製作在配送時分發的單張廣告「夏目新聞」,成為責任編輯。


    工作眞的很有趣。


    有段時期,我過著「人人羨慕」的生活(不管母親如何頑固地當我死了,這樣的消息仍會流傳出去) ,卻失去一切,迴到故鄉。在旁人眼中,我是個失敗者。此外,我在婚姻生活中,幾次卷入登上新聞的大案子,有一次甚至害妻子遭遇危險。從這一點來看,我也是個瘟神。即使別人認為我的人生失敗,不光是不幸找上我,其實是我本身吸引不幸,也莫可奈何。


    身邊的人,不管是同學、朋友、親戚或他們的親戚,都對我敬而遠之。他們也許是覺得我看了可憐、覺得我活該,替我丟臉。可能是憐憫我,可能是怕我,也可能全部都是。


    然而,在「夏目市場」不一樣。由於每天忙碌工作,加速全身血液循環,讓我不再是行屍走肉――我總算恢複正常,足以認識到先前的我是一具行屍走肉。「夏目市場」的人,把我當成一分子。


    梅雨過去,桑田町迎接夏季觀光季節時,我成為銷售組長。我是新來的(而且是兼職人員)卻擔任什麽組長,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一開始我辭退了。


    「不要這樣講,你就當嘛。要是遇上什麽麻煩,客人吵著叫負責人出來時,有個男的職員出來擋,我們也比較輕鬆。」


    女員工裏最年長的林女士這句話,說服我答應。「夏目市場」極少遇上客人發怒,而且碰到問題時,還有副店長出麵,但她們這樣倚重我,我十分開心。


    這時,父親住進縣內的安寧病房,在開車單程半小時的地方。多虧姊姊和姊夫四處奔走安排,出了必要的費用,不過,父親一天中,大半的時間都昏昏沉沉,其餘多在睡夢裏度過。


    我的生活穩定下來。是不是該搬離姊姊家,到外麵租公寓?那樣一來,就不能跟健太郎住在一起,也不能傳〈今天的健太郎〉影片和照片給桃子。她一定會很失望,該怎麽辦?如果不論父親的病情,我隻有這點程度的煩惱。


    在這樣平靜的生活中,發生那起事件,忙讓我結識蠣殼少爺。


    3


    「伊織」是販賣手打蕎麥麵,和甲州名產「餺飥」(注)的店。這家古民宅風的店鋪,和「夏目市場」一樣位在縣道沿線,地點良好。靠近中央快速道路的會合地點,旁邊就是高爾夫球場和登山路線,當地居民和觀光客都很愛光顧。同時,店裏提供的食材大半是從「夏目市場」進貨,也是我們的客人。


    (注:山梨縣的鄉上料理,是一種扁麵加蔬菜及味噌煮成的麺食。)


    老板卷田夫妻住在桑田町,除了公休日的星期一以外,每天早上八點半左右,都會在前往開店的途中經過「夏目市場」。雙方談妥前天以電話或電郵訂貨,「夏目市場」會預先準備好商品,每半個月結帳一次,現金付款 雖然是小客戶,卻是理想的客人。


    不過,這天――七月三十日星期四早上,有些異於往常。雖然前天收到訂單,但這天將近十點,卷田夫妻都沒現身。


    女性銷售員和我不一樣,不是上全天班,而是分成早班和晚班。前天接到訂單的是一名叫藤原的年輕員工,這天早上跟我一起準備開店的是林女士。


    「填了訂購單,應該不是弄錯。」


    林女士納悶地說,但仍打電話向藤原確認。


    「確定是今天早上要來取貨。」


    「會不會是臨時公休?搞不好是罹患夏季感冒。」


    卷田夫妻還很年輕,丈夫廣樹三十五歲,妻子典子看起來才三十歲出頭。約莫是年輕有體力才有辦法,他們夫妻單獨操持吧台加雅座約二十個座位的店。如果其中一人生病,店也隻能休息。


    「那種情況,他們一定會打電話來。」


    雖然是大受歡迎的店,畢竟是地方小鎮的餐飲店,「伊織」的來客數受到季節和天候的影響。營收有所變動。有時他們幾乎天天向「夏目市場」訂食材,有時長達一周都沒消息,才會發展成前天訂購,隔天早上取貨的慣例。林女士比我資深,很清楚這部分的狀況。


    我打電話去「伊織」,卻轉入語音信箱。由於從來沒這個必要,「夏目市場」沒人知道卷田夫妻的手機號碼。


    對子鄰


    這時,我們第一次發現,沒人與忠實顧客的卷田夫妻有私交。卷田夫妻溫和明朗,是一對好鄰居,但社交方麵並不活躍。


    「噯,再等等吧。」


    然而,過了中午,卷田夫妻依舊沒現身。電話也一樣轉入語音信箱。


    我和阪井副店長商量後,決定前往探看狀況。我是騎機車上班,騎一下就抵達目的地。


    隻見「伊織」店門深鎖,掛著「準備中」的牌子。店鋪旁的停車區停著兩輛車,


    一對看似夫妻的男女和穿工作服的兩名男子,不知所措地走來走去。盛夏季節的中午時分,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熱。


    我出聲打招唿:「今天休息嗎?」


    看似夫妻的男女應道:


    「好像是。」


    「明明不是公休日。」


    仔細一瞧,出入口的格子門前,插著以紙帶紮起的三家報紙。


    果然是臨時公休,我騎車折返,迴到桑田町。


    卷田夫妻住在町裏的西北側,一座平緩的丘陵地上。小時候,雖然數量不多,但這一帶有養蠶人家,丘陵大半是桑田,結出紅色果實時,景色極美。


    如今桑田已消失,散布的住宅之間,填滿蔥田、密集的玉米田、番茄和茄子溫室。


    住宅種類形形色色,有全新的三層樓房,或木板牆圍繞,附有傳統菱紋牆倉庫的木造雙層大屋子,及似乎是租給單身者的小巧公寓。丘陵上沒天然氣管線,每戶人家屋外都有瓦斯桶接頭。


    單調的灰色石板。屋子呈長方形,橫邊比進深稍長,正麵有一道骯髒的胭脂紅油漆門,房子旁有條長長的綠廊,四麵落地窗並排,所有窗簾都拉上。


    沒有外牆或籬笆,屋子毫無遮掩地裸露在外。右邊是一塊完全乾燥龜裂的空地,不知是休耕或棄耕地。後方是雜木林。左邊也是空地,但應該是某些業者的資材放置場所,舊輪胎和撕掉標簽的金屬方罐堆積如山。銀色金屬方罐反射著陽光,格外刺眼。


    緣廊前麵是平地,掉落著幾個空的大花盆,擺著水桶和束起來的水管,是用來洗車的嗎?地麵有一道輪胎痕。這裏應該是卷田家的停車位。


    卷田夫妻開的是深藍色箱形車。雖是六人座,但可收起後車座挪出空間,因此總是將貨物堆放在那裏。我幫忙過幾次,頗有印象。


    既然車子不在,表示卷田夫妻一起出門了嗎?因為有急事出門,忘記昨天在「夏目市場」訂購食材嗎?


    我跳下機車,前往玄關門口、門上的置物盒空空如也。這麽一想,剛才店裏有沒收進去的報紙。


    門鈴也是,一看就是舊型。我按一下,屋裏響起叮咚聲。隔一段時間再按,我總共按三次。


    沒有反應,我敲敲門。


    「有人在嗎?」


    沒有迴答。我繞到綠廊。窗簾似乎是遮光厚窗簾,右邊兩麵和左邊兩麵的顏色和花紋都不一樣。


    「不好意思,卷田先生、卷田太太,你們在家嗎?我是『夏目市場』的人。」


    我唿喚幾聲, 一樣沒迴應,窗簾也沒動靜。


    我不經意地繞到屋了後麵,忍不住發出「啊」一聲。雜木林深處,已是丘陵另一側的斜坡上,是一片墓地。從這裏望去是俯視的角度,樹林枝椏間可看到許多墓碑頂部。


    在地方小鎭,這種情形並不罕見。生者過日子的地方,鄰近與死者沉眠的墓地,沒人會害怕或厭惡。生活在祖靈旁邊,非常自然。我之所以脫口「啊」一聲,是由於這樣的感覺深藏許久。但我不驚訝,因為我尚未失去熟悉的感性。


    我注意到另一件事。麵對雜木林設置的空調室外機發出嗡嗡低音,吐出微弱的風。


    我折返屋子旁,單膝跪在綠廊,身體前探,準備敲窗。這時,窗簾分開,縫隙間露出一張蒼白的女人臉孔。


    我嚇到心髒停一拍。


    是卷田太太――典子小姐。


    我急忙挪下膝蓋行禮。


    「不好意思,我是『夏目市場』的杉村。」


    我用比剛才更大的聲音說道。


    「今天早上你們沒來取貨,我們有些擔心,便過來看看。是身體不舒服嗎?」


    卷田太太留著快及肩的黑發,劉海在眼睛上方剪成一條橫線。她是宛如日本人偶的美女,即使在盛夏期間,膚色依然白皙,單眼皮的細眸透著一股清涼。但現在看來,反倒像鬼魂。


    約莫是聽到我的唿喚,她從窗簾縫隙間消失。我趕往門口,聽見解開門鏈的聲響。


    門打開了。卷田太太打赤腳,抓著門把,搖搖欲墜地撐住身體。無袖的淡藍色洋裝皺巴巴。


    室內流出空調的冷氣。由於與戶外空氣溫差很大,我能夠清楚感受到。在這當中,我嗅到一股格格不入的味道。類似盛夏的泳池氣味,消毒用的氯水。


    「對不起……」


    卷田太太細聲開口,幾乎快要聽不見。


    「我完全……忘記了……」


    她看起來很不舒服,憔悴萬分,但似乎不是生病。別說沒化妝、 好像連臉都沒洗。眼皮浮腫雙頰 淚痕斑斑。


    她在哭。


    「發生什麽事?」


    這麽一間,恍惚的卷田太太眼神遊移。


    「昨天晚上……外子走了……」


    她喃喃自語,赤腳走下玄關泥土地。一步、兩步,步履蹣跚,身體搖搖欲墜。


    「他在外麵有女人。」


    她啞聲說完,昏了過去,倒進我的懷裏。


    打電話叫救護車,將典子小姐送到桑田町唯一的急救醫院後,「夏目市場」的成員一同請求桑田町會的婦女部支援。雖然詳情不明,但感覺需要女性協助。姊姊有段時期在婦女部擔任幹部,似乎經常往來,我從她口中得知後續情形。


    據說昏倒時,卷田太太有輕微的脫水症狀。幸好沒生命危險,八月一日出院後便迴娘家。


    「她的娘家在龍王町。」


    那裏有jr中央本線的車站。現在因為合並,變成甲斐市的一部分。


    「她的娘家開餺飥麵店『卷田』,在當地是老字號。」


    「『卷田』?原來卷田是太太的姓氏。」


    「對,她老公是入贅女婿,居然敢搞外遇。


    卷田典子從當地高中畢業後,進入東京的短大。出社會工作後,一直在東京生活,但認識了廣樹,一起迴到故鄉山梨。那是九年前,二○○○年的事。


    「他們是什麽時候開了『伊織』?」


    「二○○二年五月,差不多是那個時候。」


    「典子小姐幾歲?」


    「三十一歲,她老公三十三歲。」


    廣樹先生看起來比實際年紀更大。


    「那就是短大畢業兩年後就迴來了。」


    「不知是有什麽考量,還是想家,理由很多吧。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老實受教:「沒錯,就是這樣。」


    「那家店是租的,屋主是龍王町的人,你應該不認識。在『伊織』之前,那裏也是一家蕎麥麵店,忘記叫什麽店名,可是很難吃。」


    那麽,桑田町的房子也是租的吧。錢和時間都花在店裏,全心全意顧著生意,住處才會如此簡陋嗎?


    「明明娘家開店,他們夫妻卻特地來這裏創業嗎?」


    「住在一起,總是會感到窒息吧……有些事得夫妻一起從頭打拚吃苦,才會學到。」姊姊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哥和大嫂要是出去吃個苦再迴來,或許會比較不一樣。」


    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麽不同?我懶得追問,敷衍地應一聲。


    「廣樹先生以前做過餐飲業嗎?」


    完全沒經驗的人,有辦法兩年就打造出一家像「伊織」的店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會不會是在太太的娘家努力修行過?」


    餺飥是甲州的郷土料理,手打蕎麥麵地有人當成興趣,熱心鑽研。


    「又不是懷石料理或法國菜之類的高級料理。」


    「也對。不曉得他們以後會怎麽處理?」


    我和姊姊夫妻,還有「夏目市場」的同事去過「伊織」幾次,美味名不虛傳,這下店卻關了。


    「隻能收起來吧。」


    「眞可惜。」


    星期日傍晚,我正和姊姊一起準備晚餐。我在廚房桌上剝毛豆,姊姊在剝蠶豆。她停下手,抬頭望著我:


    「你沒問題嗎?」


    「什麽沒問題?」


    「典子小姐的遭遇,和你的經曆十分類似吧?」


    我離婚最直接的原因,是妻子外遇,但遠因在於我們夫妻關係的基礎。


    「別看我這樣,我也會擔心你觸景傷情。」


    明明在擔心,姊姊的表情卻像在生氣,這也很像我們的母親。


    「放心,早就是過去的事。」


    我環顧籃裏堆高的毛豆和蠶豆。


    「剝這麽多豆子要做什麽?」


    「毛豆當然是要燙,蠶豆要和小蝦子一起炸。」


    上個月中旬,『伊織』的客人在甲府車站附近,看到老公和陌生的年輕女人走在一起。」


    「這樣啊。」


    「還挽著手。」


    姊姊的語氣像在指責那是犯罪。


    「大家議論紛紛,但老婆似乎完全沒發現,不過,發生這種情況,意外地另一


    半都不會察覺嗎?。」


    「姊。」


    「幹麽?」


    「你那樣大剌剌地問我意見,我還是會受傷的。」


    姊姊迴過頭,兇狠地瞪著我。


    「幹、幹麽啦?」


    「你的風評沒有自己想像的差。」


    語氣很兇,隻有熟悉姊姊的人才聽得出,其實她在安慰我,還帶著鼓勵。


    「婦女部的人都說,三郎似乎在東京遇到很多事,可是完全沒變。」


    我一時不知如何迴應。


    「呃,這……」


    我應該要說「多虧『夏目市場』的同事」,準備開口時,玄關傳來姊夫「我迴來了」的打招唿聲。健太郎吠聲,這是它的「我迴來了」。他們傍晚去散步。


    「孩子的爸,叫你順便買辛香料,你沒忘記吧?」姊姊問。「晚上吃麵線。」


    「既然要炸東西,可以做天婦羅蓋飯嗎?」


    「蠶豆炸物就沾鹽巴好嗎?」


    姊姊又轉身背對我,著手做菜。我起身準備拍攝〈今天的健太郎〉影片。


    「伊織」果然歇業,一星期後,插起出租的看板。


    「店裏的裝潢全部保留出租嗎?」


    「希望還會有好吃的蕎麥麵店進來。」


    我們員工像這樣聊著,但中村店長意見有些不同。


    「乾脆趁這個機會,租下當我們的直營餐廳如何?」


    他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聽到這話,阪井副店長也說:


    「杉村先生,我們去上手打蕎麥麵課程吧。」


    姑且不論是不是要在餐廳工作,我覺得很有趣。然而,這個計畫卻遭林女士一口駁迴:


    「盂蘭盆節連假馬上就要到了,那可是最賺錢的時候。要作夢,等賺夠再來。」


    實際上,盂蘭盆節連假期間,「夏目市場」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絡繹不絕,工作人員忙到連吃午飯的時間都沒有。客人攜家帶眷,店裏熱鬧得平日完全無法相較,進來工作後,我第一次體驗到這樣的喧鬧, 一天結束,整個人都累癱了。我連續兩天無法傳送〈今天的健太郎〉影片,桃子還傳簡訊催促。


    二十日過去,盂蘭盆節連假的盛況總算告終。暑假的觀光季節仍在持續,但


    「夏目市場」的人員輪流各放兩、三天的假。畢竟員工也有家人,孩子都期待暑假出遊旅行。


    身為新人,我得到兩天暑休。一天去探望在安寧病房的父親,一天去東京陪桃子到遊泳池。桃子被健太郎的可愛迷倒,吵著要養柴犬。


    「爺爺說好,可是媽媽不答應,說有舅舅家的萊諾了。」


    我的前妻今多菜穗子在世田穀區鬆原的娘家,跟父親和哥哥們住在一起。萊諾是她的大哥一家養的拉布拉多犬。


    「爺爺都好嗎?」


    「嗯,不過上次在醫院住了一星期。」


    這是個令人擔憂的消息。過去十年我的嶽父兼上司今多嘉親,至今仍是我最尊敬的人。他已八十三歲,身體隨時可能出狀況。


    跟女兒的約會,事先說定到下午五點。不是我送她迴鬆原的家,而是菜穗子來迎接。可是,出現在帝國飯店大廳的,卻是今多家的女傭之一 。


    桃子似乎頗熟悉對方,但我不認識。對方應該知道我的身分,態度生疏。我無法詢問菜穗子沒來的理由,是她本身的緣故,還是她父親身體狀況欠佳。


    「爸爸,下次什麽時候能見麵?」


    「我們再討論看看。你第二學期有運動會吧?」


    「不是啦,是校慶。」


    「我記錯了。桃子的班級今年要做什麽?」


    幼小的女兒拉開嘴角,難以發音般迴答:「音,音樂劇。」


    「好厲害,爸爸一定會去參觀。」


    「爸爸,要幫桃子摸摸健太郎喔。」


    「嗯,爸爸會每天幫你摸摸。」


    放開牽著女兒的手時,總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剝離。那應該是傷口痊愈的過程中形成的痂吧。然後,又流出一點血。


    隔天,我將在東京買的馬卡龍分給「夏目市場」的大夥。完全不會喝酒、超級熱愛甜食的阪井副店長休假,女員工口口聲聲同情他,卻把他的份吃得一乾二淨。


    這天下午的配送業務,我也要負責副店長的份。我參考他留下來的聯絡紙條,汗流浹背地開著「夏目市場」的小貨卡四處奔波。


    桑田町是一片與渡假勝地無綠的土地,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別墅。這天最後的送貨地點,位於桑田町西側山中的「斜陽莊」,就是其中一處。


    阪井副店長留下的便條寫著:「屋主是蠣殻先生,除了夏季以外會長期滯留。管家不在時,貨品須搬進屋內妥為存放。」


    住的是老人家嗎?我暗暗猜想著,在雜木林裏的私有道路前進,看見陡峭的紅色屋頂。設在屋簷處的衛星天線頗為醒目。


    私人道路前方,在雜木林包圍下,有一棟小木屋風格的宏偉雙層住家。占地寬廣,前麵有附屋頂的車庫,延伸出兩條車道, 一條通往玄關前,另一條延伸至建築物右側。前院的草坪和籬笆修剪得宜,盛開著一串鮮紅。


    我小心翼翼地開著小卡車,繞到屋子旁。廚房後門在那裏,附有門鈴。但我還沒按門鈴,便聽見「咚、咚」的規則聲響。我下車走到屋子後麵查看。


    那裏有座網球場,以圍欄與周圍的雜木林隔開,一名穿ㄒ恤、短褲及遮陽帽的男子,對著射出黃色網球的機器練習接球。


    我看得出神,他的球技極為精湛。


    機器應該很高級。球速非常快,不僅是軌道和速度有變化,有時還會射出上旋球。戴遮陽帽的男子逐一接住,準確地迴擊,也擊出一些角度刁鑽的球。如果是比賽,對方可能會迴無暇應接。


    他機敏地縱橫球場,發出「啾、啾」磨擦聲。不是藍色硬地網球場與網球鞋底的磨擦聲,而是運動用的輪椅,呈八字張開的車輪發出的聲響。戴遮陽帽的男子是一名輪椅網球手,而且是左撇子。


    機器發出嗡嗡空轉聲,接著停止,約莫是球射光了。遮陽帽男子沒有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甩一下球拍,搭在肩上,轉向我。


    打招唿前,我忍不住先鼓掌。遮陽帽男子微微歪頭。


    我行一禮,開口:「抱歉,我是『夏目市場』的員工,過來送貨。」


    對方依然歪著頭。我以為他是在疑惑,怎麽來的不是阪井副店長,沒想到他說


    「你是杉村先生吧?」


    「是的。今天阪井先生暑休,所以……」


    對方不理會我的說明,我行我素地繼續道:


    「我是蠣殼昴。剛好,我正想見你。」


    「什麽?」


    「後門密碼是388 ,方便請你送到廚房嗎?我馬上過去。」


    「謝謝。」


    他瞥一眼收納櫥櫃說。


    語氣自然,既不傲慢,也不盛氣淩人。


    「接下來你還要送貨嗎?」


    「沒有,今天府上是最後一站。」


    「我想也是。我總是請阪井先生最後再送貨到這裏。」


    隻有這句話,語氣帶著親昵。


    「請隨便坐,喝冰紅茶好嗎?」


    他從櫥櫃拿出杯子,打開冰箱取出水壺。動作俐落,根本沒機會讓我客氣或說


    「我來」。還有,他似乎隻有打網球時是左撇子。


    開放式廚房、餐廳,及偌大的客廳打通,天花板挑高,露出粗大的屋梁。家具不多,但都很高級。客廳一隅,擺著家庭音響和大螢幕電視,兩個外接音箱設在牆上。


    「那我就不客氣了。」


    加冰塊的紅茶吸引力十足,我拿起杯子。這種狀況不適合推辭,而且不光是流汗,我有點緊張,喉嚨一陣乾渴。


    這名年輕人長得俊俏,似乎很有教養,但我不認識他,也不曾在「夏目市場」聽 過他的事,為何他會「想見我」?


    「抱歉,你一定嚇到了。」


    約莫是看透我的心思,他淡淡地說。


    「其實我很清楚你這個人。」


    「這樣嗎?我在『夏目市場』是新人,是阪井先生――」


    「不,我調查過你。」


    我差點沒把紅茶噴出來。


    「意思是……?」


    蠣殼昴先生在扶手椅坐下,擺出放鬆的姿勢。臉上沒笑容,但也並非不高興,而是雍容自在。


    「杉村先生,你在東京曾多次卷入案件吧?第一次是三年前,一名打工女職員遭到你們編輯部開除,挾怨報複,對你和同事下安眠藥。」


    這是事實。


    「那名女子變本加厲,闖入你家,持刀威脅太太,還抓你女兒當人質,引發軒然大波。」


    這也是事實。


    「後來不到兩年,你卷入公車劫持案。歹徒死亡,但在那之前曾犯下其他殺人案,是一起錯綜複雜的案子。」


    我像紅茶杯一樣冒出汗,「你眞清楚。」


    「剛剛提過 ,我調查過你。」他喝一口冰紅茶。「正確地說,是派我底下的人調查過你。」


    我不單緊張,還迷糊起來。


    「意思是,呃……」


    「我有一家調查公司。」


    蠣殼昴先生說到這裏,第一次浮現看得出是笑容的微笑。


    ,他總是三分


    「創業的是我父親,但前年我大學畢業後,他就把公司交給我。不是因為我優秀,他總是三鍾熱度,一下就見異思遷。目前他忙著經營夜總會。」


    我無法反應。


    「夜,總、會。」


    他重複一次,似乎以為我沒聽見。


    「那是供出於苦衷,必須從事這一行賺取豐厚薪資的女性,能安心工作的、健康的夜總會。」


    這樣啊,我應一聲。


    「所以,我的父親不是壞人,但也不是你前嶽父今多嘉親那樣,可登上偉人勵誌傳記的人物。」


    是更不正經的人,他繼續道。


    「順帶一提,我的祖父也一樣。他是所謂的投機客。據說,今多嘉親被稱為財經界的猛禽,而我的祖父綽號叫兜町的鵺(注)。」


    (注:《平家物語》中出現的怪物,頭似猿猴、身體似狸貓、尾巴似蛇,腳似老虎。之後用來譬喻神秘不可捉摸的人。)


    不過祖父去世了,他說。


    「葬禮時,冒出三個自稱爺爺私生子的人。」


    「哈哈,場麵一定很混亂。」


    「我們家沒半個人感到驚訝。」


    我又一陣沉默。


    「這些閑話不重要,我們進入正題吧。」


    他微微傾身向前。


    「我的公司叫『蠣殼辦公室』。法人社長仍是我父親的名義,因此我是所長,實質上是經營負責人。然後,我以這樣的身分,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覺得輕率詢問「什麽事」,可能惹禍上身。


    「杉村先生,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杯裏融化的冰塊動一下。


    「是最近我們接到的案子――或者說,是我答應要接下的案子。因為就發生在身邊。」


    「身邊?」


    「沒錯,近在身邊。」


    他略微強調「近在身邊」四個字。


    「是『伊織』卷田夫妻的事。換句話說,跟你不無關係。丈夫在外頭有女人,離家出走,卷田太太憔悴失神,就是你發現她的異狀,並叫救護車的吧?


    之後過了快一個月。


    「是這樣沒錯……」


    「事有蹊蹺。」


    他單刀直入地說。


    「坦白講,非常可疑。那起事件,可能沒這麽單純。卷田典子指控搶她丈夫的女人叫井上喬美的母親主張不可能,依我們調查的結果,她的說法頗為可信。」


    我困惑地反問:「為什麽需要我幫忙?」


    蠣殼昴先生當場迴答:「若是你去見卷田典子,完全不會引起警戒。你隻要說是去探望她,詢問後來的狀況即可。」


    我又考慮五秒。


    「這樣就行了嗎?」


    「要看你。不過,你應該會想繼續追查。」


    畢竟你是好奇心旺盛的人――蠣殼昴先生說。


    麻煩的是,我認為他看人的眼光十分精準。


    4


    不能丟下做到一半的工作,等「夏目市場」的營業時間結束,我再次前往斜陽莊。廚房充滿誘人的香味,桌上已備妥西班牙海鮮燉飯,網烤菲力牛排及蔬菜溫沙拉。


    此刻,我的驚訝不下於看到他在網球場上的表現。


    「這是你準備的?」


    「沒你想像中難。」


    對於隻會剝毛豆的我來說,太困難了。


    我們沒喝酒,迅速用餐完畢。蠣殼昴先生認為邊吃邊聊案情有害消化,於是告訴我,這棟他父親「投注所有創意和心血」興建的別墅來曆。比方,挖地基時發現古老的墓碑,他父親說要當裝飾品擺在庭院,遭到施工業者責罵;還有,他父親太囉嗦挑剔,換了三個設計師:「斜陽莊」是昴先生那身為太宰治(注)迷的母親取名的,她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另外,後院一開始有泳池,昴先生開始打輪椅網球後,父親便立刻將泳池填起來,改建為網球場,而這應該跟父親和現任妻子


    (第四任)的婚事有關。


    (注:太宰治(一九○九?一九四八)日本戰後無賴派代表作家。描寫沒落貴族的《斜陽》為其代表作之一)


    「我純粹是出於對父親的關心,勸他不要登記,當同居人就好。但父親似乎以為我反對這樁婚姻,蓋網球場彌補我。」


    「令尊為什麽認為你會反對?」


    「因為他現任的太太和我同年。」


    態度雲淡風輕。雖然沒什麽表情,卻有一股淡淡的、(感覺)討喜的神色。他長得不錯,頗為俊俏,但不過分端正。從簡潔扼要的說話方式來看,腦袋也相當聰明。如果他是上班族,情人節時桌上一定會堆滿巧克力。


    昴先生說,他經常一個人住在這裏。這種時候,管家每三天會來打掃洗衣一次。


    「我請阪井先生陪我打過幾次網球。中村先生和我父親從以前就很要好,一年大概兩、三次,他們會在這裏聆賞藍調名盤,喝得醉醺醺。」


    這是我初次耳聞的朋友關係。


    「中村先生會帶著各種食材造訪,也會順便夾帶食譜來點菜。」


    ――少爺,請你做這道


    菜好嗎?


    用完餐,我負責洗碗,不過也隻是把餐具放進洗碗機,洗洗鍋子而已。


    「謝謝,我來泡咖啡。」


    蠣殼少爺用的是正統的虹吸式咖啡壺。


    除了飯後的咖啡,還一起送上調查資料。那是一份薄薄的檔案。


    「請看。」


    翻開檔案,第一頁是年輕女子的照片影本。穿著套裝,朝鏡頭比出勝利手勢。除了身材清瘦以外,容貌 不特別吸引人。


    「這名女子就是井上喬美。」


    卷田廣樹的外遇對象。


    在千葉縣市川市的公寓。」


    「二十九歲。直到今年三月底,她都任職於東京都內的不動產管理公司,和五十六歲的母親住在千葉縣市川市的公寓。」


    她的父親從事建築相關行業,在女兒幼時就去世。


    「母親是護士。井上喬美高中畢業後,也進入護理學校,但讀半年就退學。」


    影印的照片底下,有手寫的簡短經曆。


    「所以,她是公司在畢業季以外錄取的?」


    「對。這家公司的主要業務是公寓管理,但近年業績不振。她曾在三月底離職,也不是出於自身的意願,而是裁員的關係。」


    昴先生雙肘拄在桌上,手指交握。


    「檔案裏有記錄母親說詞的報告書,我大致說明一下。井上喬美失業後,立刻積極球職。、公司應該給了她一筆離職金,而且有失業保險給付,但也不能一直領下去。」


    當然,職業介紹所鼓勵她求職。


    「然而,如今景氣這麽差,即使想找正職的行政職缺,恐怕也很困難。」


    我應道。「找派遣公司應該是很快,但往後令人不安。」


    「沒錯。井上喬美不像杉村先生,有中村店長那樣可依靠的熟人。」


    他連這都知道。


    「我可是計時人員。」


    「我知道。」昴先生乾脆地說。「她投了許多履曆,想必是挫敗連連。到了五月,她告訴母親,想考取正式資格,重新就職。」


    ――我要再次以護理師為目標。


    「她尊敬和憧憬母親的職業,之前半途而廢,也讓她心生羞愧。至少母親說是感覺到這一點。」


    於是,母親勸女兒:


    ――現在要再考取資格,會很辛苦。


    「因為又得重新進入護理學校就讀。」


    比起高中剛畢業就考進去,必須更加把勁,重頭讀起。


    「學費也是一筆開銷。」我說。


    昴先生點點頭,「她們母女的生活,經濟本來就不寬裕。母親很想幫女兒,隻是如今,才懷抱這樣的夢想,與其說是不可能,更接近有勇無謀,母親表示,她曾勸告女兒,但女兒非常樂觀。」


    ――沒問題,我還有一點存款,媽不用擔心。


    「然後,從那個時候開始,」昴先生一頓,嘴角微微歪曲。「井上喬美常沒告知母親就出門,然後深夜才迴家。」


    我立刻問:「她是不是做起特種行業?」


    像是夜總會之類的。


    「母親也這麽懷疑,喬美沒有兼職打工的樣子,更是可疑。但喬美不是每天出門,最多一周兩次。有時十天都沒出門,有時連續兩天不在家。哪裏的酒廊能讓小姐排這種班?」


    「我想不到,不過蠣殼先生的父親是不是會知道?」


    我並非調侃,而是認眞詢問。昴先生似乎理解我的用意,附和「我也這麽想」。


    「所以,我徵詢父親的意見。他認為喬美要當酒店小姐,年紀太大,況且就算是特種行業,也沒辦法排這麽不規則的班。」


    ――除非她是超級名模等級的美女,又是秘密俱樂部的高級應召女郎,否則絕對不可能。


    「父親告訴我,完全的素人踏進特種行業,首先服裝和化妝會改變。百分之百準確,所以可從這上麵看出來。」


    「井上喬美小姐有這樣的情形嗎?」


    「沒有。這是她母親說的,應該可以相信。母親工作忙碌,還要上夜班,無法完全掌握女兒的行動。因此,井上喬美的外出頻率是否如同剛才提到的,並不確實,也可能更頻繁。但 化妝和服裝的變化, 一眼便能看出。」


    確實如此,我喝一口咖啡。


    「母親好幾次詢問她去哪裏、做什麽,但每次喬美都迴答找朋友、去參觀似乎不錯的學校等等,理由很多。每一個理由都煞有介事,但聽起來不像眞的。不過,女兒也不是有什麽不對勁,母親無法更進一步追究。」


    也不是有什麽不對勁,是嗎?


    「不對勁亦有程度之分。」


    我這麽一說,昴先生點點頭:


    「依母親的觀察,勉強要說,喬美似乎有些浮躁不安。」


    昴先生抓起拐杖站起,到廚房泡第二杯咖啡。


    「簡而言之,她是不是從那時開始和卷田廣樹交往?姑且不論兩人是在哪裏,怎麽認識,她會浮躁不安,是戀愛的緣故,而且是和有家室的男人。」


    昴先生沒迴應,我抬頭看他。


    「聽家姊說,上個月中旬,有人在甲府車站附近,看見廣樹先生和一名陌生的年輕女子挽著手走在一起,一副情侶的樣子,所以傳出他可能在外頭有女人的風聲。」


    「似乎是呢。」


    他也調查到此事了嗎?


    「時間點上應該吻合。井上喬美是五月中旬起變得浮躁不安吧?然後,兩人在七月三十日私奔。」


    這段期間,將近三個月――昴先生低喃。


    「不過,我無法判斷這期間算長還是短。」


    「我也不瞭解私奔男女的心情。」我迴道。「不過,這類戀愛的進展特別快。跟配偶以外的異性發展出的規密關係,怎麽講――從一開始就隻有一個終點。」


    我和妻子的情況也不例外,他們的關係進展迅速。雖然結束得也很乾脆。


    「你的意思是,會燃燒得特別熾烈嗎?」昴先生一本正經地問。「如同俗話中的乾柴烈火。」


    「唔,就是這樣。所以,我認為一段時間過去,兩人可能會突然迴來。直線上升的熱情會冷卻下來,也就是恢複冷靜。」


    昴先生微微揚起眉毛:


    「你是指,卷田廣樹曾迴到妻子身邊,井上喬美迴到母親身邊?」


    「對。」


    我倒不這麽想,他說。


    「總之,母親最後一次見到喬美,是七月二十九日早上。她聲稱要去大阪找朋友。」


    ――可能會待一、兩天。我會住在朋友家,不用擔心。


    「母親問她要去做什麽,她表情明亮,說要討論求職的事。」


    如果當時她已打算和卷田廣樹私奔,這段話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但表情明亮,應該不是裝出來。


    「你看看後麵的資料,有兩人私奔後,喬美傳給母親的信件內容。」


    我翻到後麵。有三封郵件,依編號排列,主旨都是「媽 我是喬美」。


    第一封是七月三十日,晚上十點二十二分寄送:


    「今天晚上我不迴家了 我會再聯絡」。


    第二封是八月一日,下午一點五十五分寄送:


    「抱歉一直瞞著媽 其實我在跟一個已婚男人交往 我們煩惱很久 但討論後 決定要一起生活 他是入贅女婿在家裏抬不起頭 家裏沒有任何東西屬於他 太太絕對不會跟他離婚 所以我要和他私奔 等我安頓下來就會聯絡媽 不要擔心」。


    第三封是五天後,六日晚上十點十分寄送:


    「暫時決定了住處 我過得挺好 接下來有一


    陣子沒辦法聯絡媽 不過我很幸福 我們會認真生活 問題都解決後 我會去找媽 請媽保重身體」


    內容似乎沒有可疑之處。然後,我發現忘了最基本的問題。


    「喬美小姐的母親收到女兒報平安的信,為何還會向「蠣殼辦公室』求助?」


    昴先生注視著我,迴答:


    「理由之一,是身為母親的直覺。她不認為這是女兒寫的,感覺不太對勁。況且,母親是單方麵收到訊息,即使迴信,也毫無迴音。」


    原來如此。我幾乎每天都和桃子互傳訊息,理解這樣的心情。


    「此外,母親說女兒真的和別人外遇,私奔前一定會向她坦白。實際上,喬美一交男友,總會立刻告訴母親。即使女兒沒說,母規也猜得到,因為女兒的表現會變得不太一樣。唯獨這次,一點交男友的跡象都沒有。」


    一直以來,母女都是相依為命,可以理解母親的想法。


    「其他呢?」


    「喬美把父親的遺物留在家裏。那是父親去世前買給她的生日禮物,是一隻小狗布偶,喬美非常珍惜。」


    ――如果喬美眞的打算離開這個家,一定會一起帶走。


    「母親先是找當地警局,但警方不理會。」


    因為是男女關係的問題,而且乍看之下是自發性的離家出走。


    「警方判斷,由於是不倫戀,喬美難以向母親啟齒,沒帶走布偶,應該是很快會迴來拿,或意外地隻是忘了。」


    ――太太,女人談起戀愛都會變成這樣。


    喬美的母親無法接受。


    「所以,她才想到委托民間的調查公司。她翻查工商黃頁電話簿,親自拜訪幾家公司,據說我們的職員態度最為誠懇。我身為所長,眞是為我們的職員感到驕傲,她眞的很有眼光。」


    收到第三封郵件的四天後,八月十日,喬美的母親拜訪「蠣殼辦公室」。


    「然後,我們首先調查電子郵件的寄件源頭。」


    第一封是從東京都,井上喬美的智慧型手機寄出。


    「第二封和第三封也來自東京都,不過是從澀穀和新宿的網咖電腦寄出。」


    聽到這裏,我才有些不安起來。


    離家出走的女兒要聯絡母親,怎會特地去網咖寄電了郵件?


    「你應該也知道,智慧型手機有gps定位功能,從一些下載的應用程式,可輕易查出手機所在位置。」昂先生說。「不過,她的母親沒這方麵的知識,才會找警察,或委托我們這樣的專家。」


    然後,「蠣殼辦公室」循線查到寄件的源頭。


    「這一點更引起我們的懷疑。如果郵件眞的是喬美本人寄的,去網咖未免太不自然。況且,她沒必要如此害怕被母親找到。事實上,信裏寫著『等問題都解決,我會去找媽』。」


    雖然是女兒,但她已是二十九歲的獨立成人。


    「所以,起碼第二封和第三封郵件不是她本人寫的。這兩封郵件,應該是某個不希望井上喬美被查出在哪裏的人寄的,才會利用網咖,反倒是欲蓋彌彰。」


    甚至招來疑問:這眞的隻是不倫情侶的私奔嗎?


    「後來還有收到郵件嗎?」


    「沒有。」


    聯絡就此中斷,手機完全打不通。


    「這也十分可疑。」


    咖啡滾了。我站起來,製止昴先生起身,往彼此的杯中倒入新的咖啡。他說「謝謝」。


    「另一方麵,卷田典子完全沒要尋找丈夫的樣子。」


    昴先生第一杯喝的是黑咖啡,第二杯加了許多砂糖後,繼續道。


    順帶一是,她的父母雖然安慰女兒,但也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


    「可是,典子小姐是眞的傷心。她憔悴到走路都走不穩。」


    我親自去見過她,用這雙手抱住昏倒的她。


    「當時她都需要住院治療了,這一點我也不懷疑。可是――」


    昴先生的語氣依舊淡漠。


    「她憔悴的原因,或許不是丈夫的外遇與私奔。」


    昂先生指著桌上的資料,「請讀到最後。」


    我急忙翻頁瀏覽,不禁瞪大雙眼:


    「原來她們以前是同事……」


    井上喬美任職到今年三月底的不動產管理公司,是卷田典子的前職場。


    「年齡方麵,典子大兩歲,不過喬美是十九歲時,在畢業季以外進入公司,因此她們曾共事。或許是意氣相投,兩人感情很好。」


    這家公司(不知是否裁員政策奏效)依然健在,打聽起來滿容易。不僅是員工的證詞,還有尾牙和迎新會的照片。檔案裏夾著幾張照片影本,包括約莫二十歲的卷田典子和井上喬美年輕可愛又活潑的笑容,及兩人高舉啤酒乾杯的畫麵,似乎是在夏季的啤酒館拍的。


    「當時的上司表示,她們情同姊妹。」


    是一對手帕交。


    「聽家姊說,典子小姐和廣樹先生是在東京認識。」


    「沒錯,似乎是從短大時代開始交往,不過沒向身邊的人介紹。而且典子個性溫和,不太引人注目。」


    我想起在「伊織」的典子小姐,點點頭。


    「對,她是傳統日本美女,給人的印象安靜斯文,話也不多。」


    與那種會主動談論自己的類型完全相反。


    「可是,換成是自己的好友,恐怕就要另當別論。」


    她約莫是把男友介紹給情同姊妹的井上喬美。


    「卷田廣街和井上喬美的交集應該就在這裏。」昴先生語氣有些苦澀。「畢竟女人這種生物,總會忍不住要向好友炫耀男友。」


    這話的口氣像過來人,我望向他,隻見他的表情苦澀到家。


    「不是我的經驗。我們經手的案子裏,很多像這樣引發的三角戀糾紛。」


    「原來如此。」


    「我眞想忠告她們:寶貝男友就好好藏起來。」


    我忍不住笑了,接著問:「既然你調查過我,應該知道我會離婚,原因也是妻子外遇。」


    昴先生點點頭,這次沒說「我知道」。


    「對方絕對不是壞男人。他的年紀比我小,在工作表現上,我甚至是尊敬他的。所以我的情況,全怪我沒把妻子藏好吧。」


    昴先生沉默半晌,開口:「抱歉,我不應該說這麽輕佻的話。」


    「不,哪裏。」


    「不過,大家都評價杉村先生是徹頭徹尾的老好人,看來是眞的。」


    我縮起身體,「真抱歉。」


    昴先生淡淡地拉迴話題:


    「一開始,收到調查員的報告時,我也認為是三角戀糾紛:卷田廣樹――舊姓香川,香川廣樹和井上喬美,在東京時已發生關係。」


    他懷疑廣樹、典子和喬美,不僅是現在,過去也曾是三角關係。


    「最後,他選擇卷田典子,所以典子才會辭掉公司返鄉。香川廣樹跟著她一起離開,井上喬美一個人被拋下。」


    時隔九年,廣樹和喬美卻因某些契機再次重逢,戀情死灰複燃……


    我歎一口氣,「不無可能。」


    「對吧?不過,依我們調查員向上司和同事打聽到的範圍內,直到典子離職,她們的關係都非常良好。」昴先生在桌上托起腮幫。「那麽,即使廣樹和喬美當時已搞上,典子也沒發現,而喬美隱瞞到底,有這種可能嗎?」


    我的腦中沒浮現任何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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