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燁嫌棄地看著這短一截的小手:“我沒事了。”


    “仙師說過,修火係仙術之人身子一旦冷下來,便極為危險。”爾爾嚴肅地道,“不能輕視。”


    眉宇間滿是無奈,離燁懨懨地歎了好幾口氣,終於還是拗不過她,將身子微微往前一低。


    行雲飛出筵仙台,迎麵而來的光將兩人的身影勾勒,仿佛一棵參天大樹朝一隻鳥低下了高高的枝頭。


    爾爾費勁地探上他的額頭,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然後嘴裏嘟囔兩句,催動他的行雲走的更快。


    燭焱早已迴了上丙宮,雖然身上受了些傷,但他依舊站在宮殿門口候著。


    離燁聽聞爾爾去了筵仙台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他歎息著想,待會兒要是教訓起來,有人在旁邊幫著勸一勸也好。


    然而,等了一個時辰之後,燭焱沒等來血腥的教訓場麵,隻等來一隻嘰嘰喳喳說著話的小仙,和一位無奈扶額的上神。


    “這是我在人間知道的法子,生病了捂被子睡一覺就好,您做什麽就不肯聽,床不是有現成的,我又不是小氣的人,借你睡會兒怎麽了。”


    “我知道你們上神打坐調息講究風度,可風度又不能好好養傷,躺著定然比坐著省事。我還變了三個超軟的枕頭,裏麵塞的是鵝毛誒,您當真不試試?”


    “一時半會兒也別想著還往哪裏跑,您這冰涼的身子,再倒在外頭,可沒人能接得住的。”


    仿佛五百隻鴨子在麵前齊齊喊叫,燭焱聽得頭都大了,他愕然地看向前頭,發現離燁竟然沒發火,甚至神情裏還有一絲愉悅。


    “燭焱,倒茶。”


    “是。”變出兩個紙團塞住耳朵,燭焱強自鎮定地進門擺放茶具。


    爾爾亦步亦趨地跟在離燁身後,見他又要去那高高的王座上,想也不想就伸手把他往旁邊的梨木桌邊拽。


    這輕輕一拽,竟還真就把他拽動了。


    燭焱捏著茶壺,欲言又止,最後硬生生咽下一口氣。


    “茶在這裏。”他伸手把茶具放過去,頭也不抬地道,“丁氏還有些雜務,有勞爾爾小仙。”


    “好。”爾爾接過茶盞,低頭嗅了嗅,眉頭一皺,“待會兒還要喝藥,這個茶不能喝,您且喝點溫水潤潤。”


    離燁瞥了一眼溜得飛快的燭焱,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大門之外,才悶哼道:“誰要喝藥。”


    “我知道上神都是無藥自愈,靠天地靈氣周轉,但您現在本就虛弱,能借助外物將養,又為何要去多花一份力氣?”


    爾爾覺得自己實在像一個操心的老嬤嬤,但她不說,離燁是肯定不會自己想到吃藥的,畢竟是高高在上的大佬,寧願自己扛也不會想熬幾個時辰的藥。


    於是她大方地捋起袖口:“交給我好了。”


    要開口讓大佬平白幫自己打通經脈,那也怪不好意思的,總要有點付出,才敢要人幫忙。爾爾十分自覺地去宮殿門外搭起藥爐,順便在先前大佬替自己搶迴來的那一堆東西裏翻找出有用的仙草。


    等藥罐子裏咕嚕嚕冒起泡泡的時候,爾爾就起身迴到了離燁身邊,使出渾身力氣將他拽上那華麗的拔步床。


    軟綿綿的被褥被掖到了下巴,離燁臉色漆黑地躺著,就見她像哄三歲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身子,“睡一覺起來就能喝了。”


    “神仙是不需要睡覺的。”


    “是嗎。”爾爾想了想,“可是睡覺真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什麽也不用想,周身經脈也都能放鬆,運氣好的話,還能做上一個甜甜的夢。”


    那是凡人才做的浪費時辰的事。


    離燁想反駁,可她竟自顧自地嘀咕開了:“我曾經夢見過比房子還大的雞腿,那時候凡間正在鬧饑荒,宮裏也沒有肉吃,那夢把我高興壞了,醒來都仿佛還能嚐到肉香。”


    “還有一次我夢見一隻兔子,遠看小小的,走近了卻有馬那麽大,毛又軟又白,馱著我一直在天上飛。”


    越說笑得越開心,爾爾彎起眼眸拍了拍手,認真地朝他道:“您睡一覺吧,可甜可甜了。”


    這就是她在人間像豬一樣睡得昏天黑地的理由?


    離燁很嫌棄地皺了皺鼻尖,可她說話聲音又細又軟,叨叨咕咕地念著,竟真讓他有了一絲困意。


    他的夢是不會甜的,離燁很清楚,他閉上眼,看見的隻會是幾萬年前天上往下傾泄的流火,以及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但他還是如她所願,安靜地合上了雙目。


    床邊說話的聲音突然小了一些。


    “上神?”蚊子一般的唿喚。


    離燁一動不動地睡著,就感覺她傾了傾身子,柔軟的指尖碰了碰他的睫毛。


    “好長哦。”他聽見一聲感慨。


    接著她起身,又迴去了藥爐旁邊。


    燒沸的火被調小,藥罐子裏依舊有咕嚕咕嚕的聲響,似乎是燙著了,她嗷了一聲原地跳了兩步,又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將厚厚的簾子放了下來,布料摩擦著她的手指,聲音絲滑圓潤。


    這些嘈雜又細碎的聲響,離燁已經很久很久沒聽過了。


    第28章 我有一個故友


    但出乎意料的,他竟不覺得吵。


    有人在身邊的時候,離燁一向不會放鬆警惕,可大概是因為爾爾實在太弱,構不成什麽威脅,他聽著聽著,居然真的覺得眼皮泛酸。


    藥爐漸漸飄出苦香,爾爾嗆得鼻子一皺,捂著嘴打了個噴嚏。


    這麽苦的東西,大佬是肯定不愛吃的。


    不過沒關係,她存了好多糖在袖袋裏,有顏師姐送的桃子糖,太和仙師偷摸塞的麥芽糖,還有她自己爬去後山找的野蜂蜜,都裝在小罐子裏封得好好的,待會兒搓好藥丸,裹上一層糖衣就不難吃了。


    爾爾特別愛吃糖,甜甜的總讓人覺得開心,理所應當地,她覺得大佬也一定會喜歡。


    不過,藥丸怎麽搓的來著?


    頭上冒出問號,爾爾沉默地看著麵前的藥罐子,猶豫半晌,還是伸手變出一本書,學著人間大夫的模樣,有板有眼地念叨:


    “向雷聲震處,一陽來複,玉爐火熾,金鼎寒煙。姹女乘龍,金公跨虎,片晌之間結大還。丹田裏,有白鴉一個,飛入泥丸”


    “哦——”她恍然地放下書。


    然後繼續盯著麵前的藥罐子沉默。


    仙界的書什麽時候能簡單通俗一點,照顧照顧她這樣的凡人?這看了跟沒看一樣。


    要不就用藥渣隨便搓搓吧,反正大佬也不知道人間的藥丸長什麽樣子。


    說幹就幹,爾爾捋起了袖子。


    離燁醒來的時候,外頭已經是一片漆黑。


    他半撐著身子坐在床上,皺眉看著身上蓋的花裏胡哨的被褥,眼底有些戾氣。


    神仙果然是不該睡覺的,一睡下去,能夢見幾萬年的糟心事,還不如打坐來得清淨。


    “您醒啦?”有人朝這邊撲了過來。


    離燁煩躁地抬頭,眼前卻驟然出現了一個長條狀的瓷盤,淺綠色的盤底上放著十顆大小不一的丸子。


    他頓了頓,看向端著盤子的人。


    爾爾笑得開心極了,露出一排又白又齊的小米牙,雀躍地朝他道:“您看看,就您睡這一會兒的功夫,小仙搓了這麽多寶貝出來!這是山楂味兒的,這是蜂蜜味兒的,這是桃子味兒的。”


    盤子往他麵前湊了湊,她期盼地看著他:“您挑一個嚐嚐?”


    悶哼一聲,離燁隨手撿了一丸扔進嘴裏。


    “……”


    什麽玩意兒這麽甜?


    眼角微抽,離燁硬生生將這東西咽進肚子,張嘴想嫌棄兩句,卻見那張殷切的臉猛地在自己眼前放大。


    “是不是很好吃,一點也嚐不出來是藥?”她眨眼。


    就是因為嚐不出來是藥,他才覺得難吃,藥就該有藥原本的香味,裹一層糖是什麽吃法,先前的糖霜就算了,味道不重,可這一丸真是甜得發膩。


    這若是讓太上老君嚐到,肯定把她五花大綁扔下九霄。


    ——心裏是這麽想的。


    但離燁開口,說的卻是:“嗯,好吃。”


    爾爾高興地拍了拍手,轉身就將剩下的丸子裝進瓷瓶,往他袖袋裏一塞:“一天吃三顆,保管您這傷好得快。”


    怎麽聽怎麽像江湖上招搖撞騙的神醫口吻。


    不過,離燁出奇地平靜了下來,眼底的戾氣消失,僵硬的身子也慢慢柔軟。


    他靠在軟枕上,半抬著眼皮看她:“你有話想與我說?”


    爾爾正在心裏打小九九呢,冷不防被他拆穿,當即就挺直了背:“沒有!”


    “沒有?”


    “……其實說來,也是有的。”心虛地垂下腦袋,爾爾瞥他一眼,手指絞在一起打轉,“但不著急,等師父休養好了再說。”


    看一眼她微微發紅的耳根,離燁眉梢微動,心想這修煉才剛有了些起色,就又開始動歪心思了?


    低階小仙果然很難帶,連紅塵都沒斷盡,哪裏能修得大成。


    暗暗搖頭,他道:“你伸手。”


    爾爾一愣,看一眼他臉上那了然的神色,心想大佬不虧是大佬,這就看穿她想要他幫忙的意圖了。


    不過他好像沒有要拒絕的意思,甚至讓她伸手,那她離經脈全通,豈不是就差一步?


    盡量按住自己上揚的嘴角,爾爾乖巧地將手腕伸到他麵前。


    離燁以氣灌入,探了探坎澤的情況。


    似乎讓她修煉火係法術的效果甚好,坎澤的氣息被牢牢壓製著,雖不至於涅滅,但難成氣候。


    眉頭漸鬆,他難得地放緩了語氣:“想要什麽,現在說也可以。”


    大佬台階都給到這個份上了,爾爾覺得自己也不能不識趣。


    於是她雙手合十,虔誠地朝他一拜:“還請師父助我打通七經八絡,小仙願以萬年侍奉為償,為師父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


    離燁:“……”


    方才咽下去的藥丸好像這時候才堵住了喉頭,他劇烈地嗆咳起來,視線狼狽地移開,捂著心口咳得臉側泛紅。


    爾爾連忙伸手想替他順氣,卻不想還沒碰到他,就被飛快地避開了。


    “你跪下。”離燁微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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