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稍稍鬆了一口氣,低頭察看自己的傷勢。她的膝蓋、手心、手肘都摔傷了,渾身都在疼, 最嚴重的是,小腿上被刺了一劍,血流不止,劇痛刺骨。


    年年又是氣惱,又是後怕。段琢這廝,不愧是終究反派,手段也太狠辣了些,若不是她反應快,若不是她恰好帶著那塊玉玦,隻怕這會兒她已成了他暗衛的劍下冤魂。


    段琢無動於衷地看著她狼狽淒慘的模樣,聲音淡漠:“你怎麽會在這裏?”千裏之外江南山村的村女,突然身穿華服,出現在皇家獵場,怎不叫他疑心?


    年年心知,段琢這人,素來疑心極重,他這麽問,顯然疑慮猶在,殺機未消。她若答得不好,隻怕就要命喪當場。玉玦剛換了她一命,再來一次,她可拿不出第二塊玉玦。


    年年低著頭,一邊拿帕子紮住小腿上方止血,一邊老老實實地答道:“我是被人擄來的。”簡單地將怎麽被段瑞擄走,怎麽訓練她,又將她送入聶府的事說了一通。


    她是他派出的細作,父母家人都捏在他掌心,他總該放心了吧。


    段琢意外:原來她就是柔喜說的,段瑞送給聶輕寒,卻被柔喜調理後策反的那個與福襄極為相似的女孩子。


    他還記得桃花穀中,見到的她的模樣。與福襄是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幾乎一模一樣。可鄉野長大的姑娘,雖有一種與貴女全然不同的蓬勃之氣,到底少了那種錦繡膏粱養成的金尊玉貴,並不會叫人將兩人弄混。


    隻不知柔喜將人調理到了何種地步。聶小乙那樣性子的人,居然會願意將一個贗品帶迴家。


    他吩咐道:“抬起頭來。”


    年年心頭一沉,心知躲不過,慢慢抬起了頭。


    一張如芙蓉出水的動人麵龐映入他眼簾,娥眉彎彎,杏眼含波,蒼白的肌膚如凝脂白玉,清麗無倫。


    段琢如遭雷擊,唿吸窒住,璀璨星眸中滿是震驚,半晌,失聲喃喃道:“福襄。”太像了,從神態到氣度,從眉眼到身段,仿佛福襄又重新活了過來,鮮活地站在他麵前。


    年年很快低下頭去。


    小腿上的血慢慢止住了,疼痛卻越來越厲害,傷口上,鮮血與泥灰粘成一片,慘不忍睹。她得趕快清洗傷口,敷好傷藥才行。否則,感染了就糟糕了。


    段琢驀地閉上眼,神色陰晴不定,漸漸轉為暴怒與厭惡,忽地睜眼,伸手拔下年年頭上的金簪,尖利的簪尖抵上她嬌嫩的麵頰。


    年年駭然:他想做什麽?


    段琢麵冷如霜,漂亮的星眸中戾氣橫生,聲音輕柔,充滿了危險之感:“一個村女,也配像她?”


    年年:!!!這是什麽蛇精病的想法?簡直是豈有此理。


    明明是他們兄弟兩人各懷鬼胎,要利用她這張臉蠱惑聶小乙,潛伏在聶家,所以讓柔喜把她改造成了這副模樣。段琢這個瘋子,居然好意思倒打一耙?


    感覺到壓迫在臉上的力道,年年原本就失血過多的臉色越發白了。一言不合就毀容什麽的,實在太過可怕。


    她急中生智,顫聲開口:“殿下,這張臉若是毀了,我就無法為殿下辦事了。”


    段琢動作微頓,目光如刀子從她麵上刮過,忽地微微一笑,笑容卻叫人脊背發涼:“辦事?”


    年年釵尖抵在臉上,不敢點頭,隻大聲“嗯”了聲。


    段琢道:“我這麽對你,你難道不會心懷怨氣,壞我之事?”


    年年道:“不會。”


    段琢“哦”了聲,金釵依舊壓在她臉上,一副不怎麽相信的樣子。


    年年顫聲道:“段瑞那賊子拿我爹娘家人威脅,多虧殿下護他們平安,我感激不盡,怎會壞殿下之事?”


    段琢沒有說話,壓住她臉的力道卻鬆了些。她感不感激不要緊,要緊的是她這句話提醒了他,她的父母家人在他手中,她絕不敢背叛他。


    年年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已取得聶大人的信任,在他書房當差,必能為殿下效力。”


    聽到這句話,段琢終於撤了手,嫌棄地丟了手中的金釵,嗤笑一聲:“你倒是聰明。”


    話音方落,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她素來聰明伶俐得很。”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傳來,樹影花叢中,聶輕寒神情溫和,目光沉靜,一步步走近。


    段琢和年年的臉色都變了。


    段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到聶輕寒麵上,傾城無雙的麵容陰雲密布:“是你?”


    聶輕寒道:“是我。”停留在年年麵前,將手伸向她。


    年年想到自己剛剛和段琢說的話,隻覺眼前一黑,暗叫完了。聶輕寒怎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把她與段琢勾結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以他的性子,還不知會用什麽手段懲戒折磨她。


    她哪有臉再接他的手,咬著牙,努力撐地站起。膝蓋摔傷了,小腿更是傷得厲害,她這會兒疼得整個人都在打哆嗦,冷汗涔涔,連站立都覺得困難。


    正要去扶身邊的樹幹支撐住自己,聶輕寒忽地彎下腰,也不嫌棄她滿身又是血又是塵土,將她打橫抱起。


    年年一聲驚唿,下意識地攥住他衣襟,維持住平衡。


    段琢目睹這一幕,嗤笑一聲,目中如有冰霜凝結:“聶大人果然氣量宏大,人所不及。明知道她是我的人,也不介意。”


    聶輕寒理也不理他,低頭看向懷中的小姑娘。


    她似乎徹底懵了,清麗的小臉蒼白無比,杏眼無措,長而濃密的烏睫不安地微微顫動著,玉手無意識地越攥越緊。


    聶輕寒騰出一隻手,將她微亂的鬢發掠到耳後,微微一笑:“她從前是誰的人不要緊,如今,她是我的人。”


    段琢隻覺刺眼之極,臉色沉下:“姓聶的,在我麵前,何必假惺惺地做出深情的模樣?誰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當初你親手害死了她,如今,倒拿個贗品當寶貝,你這是惡心誰呢?”


    聶輕寒道:“她不是贗品。”


    段琢冷笑,璀璨星眸寒光逼人:“也是,她給福襄提鞋都不配,說贗品都侮辱了福襄。不過,你對一個村女都這般寬容,當年怎麽不見你對福襄寬容?”


    聶輕寒終於看了他一眼,神色微諷:“世子這是為福襄抱不平?世子若真的念著福襄,當初我跳下崖底救人,你為何不救?”


    段琢哽住,雙拳緊握,額角青筋跳動:那一晚發生的一切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他技不如人,被聶輕寒打倒在地,福襄命懸一線之際,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聶輕寒虛情假意地試圖救福襄,自己無能為力。


    那一刻的無助與絕望,他永遠無法忘記。


    段琢目光森冷地望著偎依在聶輕寒懷中的年年,想到永遠留在穀底的福襄,心中驀地大慟。假的就是假的,長得再像也不是她,那個人,永遠也不會迴來了。


    那日之後,誰不讚一聲聶輕寒情深義重,奮不顧身跳下崖底救人。隻有他才知道,姓聶的有多虛偽無情:他明明在崖邊抓住了福襄,卻恨福襄和自己有私情,故意讓她掉了下去,之後的一切全是演戲。


    如今,姓聶的故意不計前嫌,寵愛一個與福襄相像的女子,也不過是為了向世人顯示他對亡妻情深義重,掩蓋他當初殺妻的罪行罷了。


    心中戾氣噴湧,無處宣泄。


    福襄死的時候才十六歲,那樣年輕,那樣美好,她本該有著最恣意快樂的人生,卻終止在那個冷月淒淒的夜晚。


    聶輕寒!總有一日,自己會殺了這個欺世盜名之徒,為福襄報仇。


    他拂袖而去。


    林中隻剩了聶輕寒與年年兩人。


    事已至此,年年眼一閉,心一橫:“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吧。”敗露都敗露了,再也狡辯並無意義,還是早死早超生。


    聶輕寒望著她一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隻覺腦袋突突地疼。


    年年等了半晌,也沒等來他的反應,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線。聶輕寒正看著她,神情晦暗不明。


    城府深的男人就是這點討厭,心裏在想什麽,臉上永遠看不出。年年忍不住了,手指伸出,戳了戳他:“大人若暫時不想殺我剮我,先讓我上藥如何?我快疼死啦。”


    小姑娘白生生的臉兒皺起,目中水光盈盈,一副疼得可憐的模樣。聶輕寒心中歎了一口氣,到底舍不得,將年年抱迴了棲梧園,直接將她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年年彎腰欲查看自己的傷勢。他止住她,半蹲下來,緩緩卷起她襯褲的褲管。


    年年呆住:“聶 ,呃,大人,你……”這是做什麽?


    他沒有說話,繼續動作。凝固的鮮血將輕薄的布料與肌膚粘連在了一起,輕輕一揭,便疼痛不已。


    年年疼得直抽氣,纖細的手指胡亂攥緊了手下的錦被。


    聶輕寒皺起眉來,索性取了剪刀來,將襯褲剪開,露出她受傷的小腿。


    玉白的肌膚凝結著鮮血,猙獰的傷口幾乎及骨,下手的人絲毫沒有留情,差一點便傷到了骨頭。摔傷的膝蓋則擦了一層油皮,看著十分淒慘。


    年年的心突突亂跳,扭過頭,不敢多看。


    聶輕寒的眉頭皺得更緊,目光沉下,出去了一趟。


    不一會兒,重山拎著熱水,拿了用滾水燙過的帕子放在門口。聶輕寒拿了進來,親自動手,將帕子輕輕覆上她的傷口附近。


    年年忍不住縮了縮腿。他伸手摁住她大腿,沉聲道:“別亂動。”低垂著眉眼,神情專注,一點點幫她將傷口附近的血跡和泥灰拭淨。


    年年因失血而蒼白的臉色慢慢染上紅暈,終忍不住,輕聲開口:“大人,你就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他知道了她是段琢的奸細,是因為段琢的安排才來到他身邊,難道不膈應,不生氣嗎,為什麽還要親手為她做這種事?


    他對她,似乎好得過了分,也縱容得過了分。


    年年迷惘地看著她,隱隱覺得,除了劇情,似乎還有什麽脫離了她的掌控。


    第78章 第 78 章


    屋中安靜無比, 隻有偶爾響起的輕微水聲, 與年年吃痛的抽氣聲。血汙和塵土很快被清理幹淨,他動作輕柔地為她敷上金創藥,又細心地包紮好。


    “沒有。”他終於開了口, 打破了室內的靜寂, “你願意說,我聽著。你不願意說……”他頓住了, 抬眸看向她。


    她蒼白的麵染上了一抹緋色, 長睫微顫,黑白分明的杏眼蒙著一層水汽。就是這樣一對動人的明眸,一次又一次, 叫他對上之際,都不由輕易丟盔棄甲,一退再退。


    聶輕寒的聲音沉了下去:“你不願意說也無妨。你是怎麽來到我身邊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年年心頭一震:“你……”


    細品他話中之意, 原來, 他早知道嗎?早知道她是有心人送到他身邊的細作。可既然知道,他為什麽要寵著她, 縱著她, 容許她呆在他身邊, 容許她在最機密的書房當差,甚至容許她接近愉兒?


    僅僅因為原劇情中的對她懷柔,好讓她倒戈,反坑段琢一把嗎?


    不, 如果是這樣,剛剛事情敗露,她再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就該向原劇情中一樣,冷漠地放棄她,而不是將她抱迴,親自為她上藥。他也不該主動為她製造接近他唯一兒子的機會。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對她設防,一直任由著她親近他們父子。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答案唿之欲出。年年心弦顫抖起來,不可思議地看向他:會是她想的那個答案嗎?可他,究竟是怎麽知道的?如果知道,他為什麽又一直不說?


    外麵傳來長河的稟告聲:“大人,陛下有急事相召。”


    聶輕寒皺了皺眉,看向魂不守舍的年年,沒有再說什麽,轉身離開。


    *


    午後,狩獵歸來的愉兒從被召去見延平帝的聶輕寒那裏知道了年年受傷的消息。小家夥原本答應了延平帝,要跟著他去養心齋午休,聽說她出事,立馬改了主意,非要跑迴來看她。


    見到年年包得粽子一樣的小腿,愉兒的眼睛都紅了,小手小心翼翼地伸過來,想摸又不敢摸:“竇姐姐,你疼不疼?”


    年年望著愉兒,眼睛也有些發酸:愉兒的本性比聶輕寒要活潑得多,可這孩子身份尊貴,又自幼嚴格教養,本不是隨意和人親近的性子,卻從一開始就對她格外親近,還想要她做他的娘親。如果沒有聶輕寒的默許和鼓勵,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是不是一直以來,太想當然了,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也從來沒有發現,聶小乙一直在默默地幫助她重新融入他們父子的生活。


    年年忍不住摸了摸愉兒的頭,笑容溫柔:“本來是疼的,看到你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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