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葉離和蔣寒秋也到了。


    他們照例對陸仁視若無睹,直到陸仁起身行禮,蔣寒秋才發現自己的徒弟臉色發灰,額頭上都是虛汗,嚇了一跳:“這是怎麽了?”


    隨即擰眉,質問蘇毓:“你對我徒弟做了什麽?”


    蘇毓平靜道:“我抽幹了他的氣海,還加了個封靈陣。”


    小頂和陸仁都是一頭霧水,葉離和蔣寒秋一聽便知端的,無論是抽幹靈力還是封靈陣,都是為了斷開陸仁與外部的聯係。


    蔣寒秋不自覺地想為這老實的徒弟辯解幾句,可隨即想到丁一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當初最相信丁一的,除了師父便是她,甚至得知是他擄走小頂,她心中仍然存著幾分懷疑,直至她見到老五老六帶迴來的捕鮫陣和打魂鞭。


    想到這些,她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小頂不明就裏:“師尊,為什麽要抽掉陸仁的靈氣啊?”抽幹氣海是很痛的。


    蘇毓開門見山道:“我懷疑他是細作。”


    此言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縱然葉離和蔣寒秋已有所料,也不由一怔。


    陸仁張了張嘴,呆呆道:“我是細作?”


    他性子好,便是從不做壞事也有兩分心虛,被人冤枉不氣不惱,反倒懷疑起自己來,小頂看在眼裏,越發難受:“師尊不會弄錯了吧?”


    葉離瞥了眼爐子道:“出了那件事後,他們幾個都搜過魂了。”


    當初丁一擄走小頂,蘇毓又在西極被死士圍攻,門派中諸人的一舉一動仿佛都被人盯著,讓人不得不多想。


    嫌疑最大的除了內門弟子,便是和小頂走得最近的幾個同窗,蘇毓自要仔細排查一遍,陸仁這樣的性子,便是沒有人搜他,他都要主動自證清白,自然十分配合。


    提到搜魂,他一下子迴過神來,對呀,當初連山君搜過他的魂了,知道他和這事無關,他怎麽會是細作呢?


    他長出了一口氣:“侄……侄孫並非細作,還請師叔祖明鑒。”


    小頂聽說同窗因為她的緣故被搜魂,難過得整個爐子都黯淡了。


    蘇毓安慰似地捋了捋爐蓋,對陸仁道:“不必驚惶,你自己也不知情。我也並非怪罪於你,隻是問一件事。”


    陸仁聽他這麽一說,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放迴了肚子裏,隻是越發困惑,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又變成了石頭。


    葉離若有所思:“莫非是被人下了術法?不對啊,當初不是也查過了麽?”


    蘇毓搖了搖頭,問陸仁道;“聽說你本是一塊山石,因機緣開啟了靈智,你把此事細細說一遍。”


    陸仁有些訝異,不過還是點點頭,老老實實地開始講述:“迴稟師叔祖,弟子本來是隨洲龍吟山中的一塊頑石,三百多年前,有位大能在山中渡雷劫,當時他就靠坐在弟子身上,一道天雷落下來,就把弟子劈出了神智,那位大能發現了弟子,渡了些修為給我,還傳了弟子修煉的心法。可惜那位大能沒能渡過劫,傳完修為和功法,便在弟子身邊坐化了。”


    雖然時隔三百多年,說起這段往事,陸仁神色還是有些黯然。


    眾人聽他說話,不知不覺就開始走神,陸仁心知肚明,放慢了速度,又特地從頭到尾說了兩遍。


    蘇毓沉吟道:“你可知那位大能的名號?”


    陸仁搖搖頭;“他不曾告知名號,弟子那時隻是塊剛啟智的石頭,也不曾想到去問。不過……”


    他頓了頓,有些不確定:“不過那位大能自稱是歸藏門下弟子,弟子記得他當日穿的便是一身天青色的衣袍,且他傳給弟子的心法,正是我們歸藏的正統心法。”


    葉離和蔣寒秋聞言俱是一凜,這怎麽還牽扯上自家門派了?


    蔣寒秋皺眉道:“這些事你怎麽從來不說?”


    饒是陸仁性子好,也有些委屈:“弟子說過許多遍,師父也曾問過弟子,弟子都是如實作答……弟子還曾向師父打聽過那位大能,但師父似乎沒聽見……”


    眾人都是一默。


    小頂安慰他道:“你別傷心。”別說其他人了,連她這隻爐子,也隻是記得個大概。


    蘇毓繼續問陸仁:“你可記得天雷是幾道?”


    陸仁想了想道:“弟子被劈出神智前,自是一無所知,但開啟靈智後,弟子記得,至少有五六十道。”


    幾人都是一驚,那就是渡劫期九重境所曆的大雷劫了,這是飛升前的最後一次雷劫,不成功便成仁,若是渡過,便能平地飛升,若是渡不過,便隻能隕落,魂魄重歸天地,這位歸藏前輩,不幸成了後者。


    葉離皺著眉冥思苦想了一陣,摸了摸下巴道:“不對啊,三百年前我們歸藏有哪位前輩渡大雷劫麽?我怎麽不記得。”


    便是在歸藏這樣的門派,能修到渡劫期九重境的修士,也是寥寥無幾。


    而且歸藏的大能渡雷劫多半是在九獄山尋個僻靜的地方閉關,隨洲距門派數千裏,都快到北陲了,誰會跑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渡劫。


    距今三百多年也不算久遠,若是有這麽一號人物,他們不該一無所知才對。


    蔣寒秋也疑惑地搖搖頭:“我也不曾聽說過此事,按理說門派中有大能隕落是大事,怎麽都會記上一筆。”


    歸藏每年冬日一小祭,三年一大祭,曆代隕落的大能都會配享祭祀,神位中也沒有這個人。


    蘇毓卻似早有所料,臉上沒什麽驚訝之色,隻是問陸仁道:“他當時可曾與你說過什麽?原原本本告訴我。”


    陸仁點點頭,那位大能是他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又是引他入道途之人,即便過去三百多年,他的話音猶在耳畔。


    “那時候五六十道劫雷全都降完,他已經奄奄一息,發現弟子有了靈智,撫了撫我的頭道:‘小石頭,你我也算有緣,剩下一點修為也帶不去,便送與你吧’,說著便傳修為給弟子,不過弟子天資駑鈍,根基又淺,隻吸納了少許,大部分的修為都散在天地間了。


    “對了,弟子會拜入歸藏,也是因了這位大能的指點,他說‘小石頭,你有慧根,假以時日修出人身,拜個好師父,定會有所成就’。弟子說‘我隻是一塊石頭,哪個師父會收我呢’,那大能便說,‘歸藏派兼容並蓄,海納百川,對山精水怪也是一視同仁,我便是歸藏門下,如今傳你本派心法,你潛心修煉,他日入我門下,也算我臨死前的功德一件’。”


    他說完,眼眶微微發紅,怯怯地望向蘇毓:“師叔祖,弟子是不是做錯事了?”


    他雖是石頭,但卻比一般人都聰明,幾句話聽下來,他便猜到那位大能的身份有蹊蹺,他是叫有心人利用了。


    他這個容易被人忽略的特性,充作耳目太適合了。


    可無論那人存心如何,他究竟是得了人家的修為和心法,若沒有他的指引,他也不會拜入歸藏。


    那算是他的恩人。


    他心裏又愧疚又難受,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


    蘇毓道:“若是我沒猜錯,當時你和他同受天雷,又得他所傳修為,神魂便有了聯係,他可以用你來‘看’。”


    葉離摸了摸下巴道:“所以他又是給修為,又是傳心法,還指引他拜入歸藏,打一開始就是為了往我們門派安插‘眼線’。他和我們門派有多大仇啊……”


    那種時候一般人扛天雷還來不及,這位還顧得上安插細作,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蔣寒秋捋了捋頭發:“等等,那人不是隕落了麽?”


    葉離道:“對啊,飛升劫隻有兩種結果,不是飛升就是隕落……”


    蘇毓搖搖頭:“不,陸仁替他分擔了雷劫,所以他的飛升劫並未渡完,雖然身死,但魂魄並未全散。”


    他安撫似地摸了摸爐子,對陸仁道:“不知者不罪,你也不必自責。不過事了之前,你須呆在封靈陣中,也不可聚氣。”


    他不知道那人與陸仁的聯係究竟是通過靈力還是神魂,隻有兩者都切斷了才保險。


    陸仁以為按照師叔祖的作派,他最輕也會被逐出師門,沒想到他竟不打算追究他的責任,不由吃了一驚。


    葉離覷了眼師叔,這還是他冷酷無情的師叔嗎?


    若是按著他以往的性子,不會留個隱患在門派中,要麽立即除去,要麽不動聲色,反過來加以利用——不過那樣便會將陸仁置於險境。


    如今斷了陸仁與外界聯係,那人自會察覺,多半會當陸仁死了,這樣反而保全了他。


    葉離不由感慨,小師妹雖然變成了爐子,威力更勝當年,師叔為了她都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蘇毓冷冷地乜了師侄一眼,嚇得葉離一縮脖子。


    蘇毓對陸仁道:“你先出去吧。”


    陸仁仿佛劫後餘生,忙向師長行禮告退。


    待他離開,葉離好奇地問蘇毓:“師叔,你是怎麽發現陸仁有問題的?”出了丁一的事後,他們察覺身邊有別人的耳目,但排查了幾次都沒有結果,又不可能對所有弟子都用上搜魂咒,便不了了之了。


    蘇毓道:“十洲法會那次,你們被困陣中,單單漏掉了他,當時我便感覺遺漏了什麽事,隻是想不起來。今日見到他方才想起。”


    他頓了頓道:“不說他是石頭成精,即便他真是一塊石頭,法陣不是人,哪有漏掉他的道理。”


    葉離深有同感,當時他也隱隱察覺不對,但每次一想到陸仁身上,思緒就像是打了滑,不由自主地滑到別的地方去。


    如今想來,即便陸仁是石頭成精,也不至於如此,那位大能前輩想必還動了別的手腳。


    蔣寒秋道:“當初就是小頂發現陸仁不在船上,這才讓我們警覺起來,那人難道是在幫我們?”


    蘇毓眼神動了動:“他在借陸仁提醒我們,不過未必是幫。”


    葉離看了眼師叔:“師叔猜到他是何人了?”


    蘇毓道:“我師父收過三個徒弟,你們曾經有個大師伯。”


    葉離和蔣寒秋都是一驚。


    蘇毓道:“我不曾在歸藏見過他,早在我入門前的兩百多年前,他已經被師父逐出師門了,我也隻聽師父和師兄提過一句。”


    他當時隻覺難以置信,在他看來,師父性子好得實在有些過分,簡直是個由人捏圓搓扁的麵團,能讓他逐出師門,必定是犯了無可饒恕的過錯。


    不過對那段往事,師父和師兄都諱莫如深,師父更是露出悲痛之色,他便不問了。


    他在西極取迴幼時的記憶,但始終缺了幾片,比如他父親的樣子,十一歲他在師父房中究竟看到了什麽,以至於衝動之下自剖靈脈。


    如今他想起來了,當日他在師父房中瞥見的是一幅畫像,他那個素未謀麵的大師兄,也是親手殺了他母親的仇人,更是給了他血肉之軀的生父。


    第89章 功虧一簣


    關於這個“大師兄”, 蘇毓知道的並不比蔣寒秋他們多多少。


    他打發兩個師侄離開,便傳音給師兄雲中子。


    傳音很快接通,雲中子道:“我正打算傳音給你, 真是巧了。”


    蘇毓道:“師兄有何事?”


    雲中子:“不急,你先說吧。”


    蘇毓便把他陸仁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問道:“那個人的事, 師兄知道多少?”


    雲中子沉吟片刻,聲音裏帶了點傷懷:“那時候我才兩百多歲,詳情自是不太清楚, 自那人離開門派,師父便不太願意提起他。”


    蘇毓又道:“師兄可知師父緣何將他逐出師門?”


    雲中子想了想道:“我隻聽得一些隻言片語, 不過後來拚拚湊湊,也能猜到個大概。大抵是因為《歸藏易》。”


    他頓了頓道:“現在的弟子大多不清楚, 其實我們歸藏數代之前並非劍修門派,而是以占卜見長, 用的便是代代相傳的《歸藏易》, 不過祖師定下規矩,這門絕學一代隻可傳一人, 傳人不但需要絕佳的悟性,還需遠過常人的堅韌心性。”


    蘇毓有些意外, 他常見師父笨手笨腳地擺弄銅錢,連廚子午膳做了什麽菜都測算不出,一直以為師父於卜筮一道是個半吊子,和江湖術士差不多, 不想他們歸藏竟是以此道起家。


    雲中子似乎猜到他所想,輕輕一笑:“不是算午膳有沒有視肉那種,那是逗著你玩的。師父早已將《歸藏易》毀了,發誓此生不再窺伺天機,讓此道斷絕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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