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所謂的「戀愛」是過程的名字。喜歡上某個人並傳達給對方,不是失戀就是交往的過程即是戀愛。我還太年輕,不夠格斷定之後的狀況才是愛情,但總之我認為就是這樣。


    *


    「他是大姊姊的男朋友嗎~?」


    少女指著在遮陽傘下抱膝而坐的少年問道。這樣一看,感覺他皮膚頗白的。


    「是呀~」


    我在內心補充說「他是我自豪的男朋友喔~」


    「你們親親了嗎~?」


    真是早熟呀──我露出苦笑。


    「親了喔~」


    「呀啊~」聽見我的迴答,少女一臉害臊地笑了。我也跟著一起尖叫。在僅僅數個月前,我一定會苦笑著迴避這個問題。


    「你喜歡他哪一點呢?」


    「嗯~溫柔的地方?」


    「咦~太司空見慣了~」


    說出這句話也未免太早熟了,於是我不禁噗哧地笑出來。


    「那麽,大概就是他會讓我撒嬌吧?」


    「大姊姊,你很愛撒嬌嗎?」


    「對呀。」


    超愛的喔──我再次默默補充道。「咦~」少女笑了。她的笑容非常惹人憐愛,令我內心深處竄過一股刺痛。我的腦中閃過交換筆記的內容。


    ──肯定是這女孩。


    我刻意堆出笑容,配合她的視線高度蹲下,避免讓她察覺我內心的掙紮。


    「你叫什麽名字?」


    「小海!」


    她的迴應很有精神。我刻意堆出的表情,化為發自內心的笑容。


    「大姊姊叫什麽名字呢?」


    「我叫作透子喔。」


    「男朋友叫什麽呢~?」


    她的好奇心仍未止歇的樣子。


    「成吾。」


    「嗯哼~你們會結婚嗎?」


    這句話還是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天真無邪真是可怕。


    「不曉得耶~」


    我已經是可以結婚的年紀了。我曾經想過,對無法奢侈地選擇結婚對象的我而言,他或許是個此生難逢的人。可能有人會說「那奢侈地挑對象不就好了」,但要對方知道我體內有心律調節器的狀況下還喜歡我,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我的心髒很清楚,無論我如何佯裝成正常人的模樣,也絕對不可能成為正常人。


    所以成吾對我說的那番話讓我很開心。他不是在顧慮我,隻是他想那麽做。包含他過度神經質地在意心律調節器這點我也很高興。我希望他將我視為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同時內心也確實期盼他那樣守護我。


    「大姊姊,你怎麽笑嘻嘻的?」


    「咦?啊……」


    糟糕,最近我總是會不自覺地放鬆表情。我的個性,是不是意外地很容易迷戀上別人呢……


    這時忽地吹起一陣強風,讓我剪短的頭發啪啪啪地舞動著。我心想遮陽傘可能會被吹走而轉頭望去,發現成吾不在野餐墊上。會是去買飲料了嗎?我突然感到不安,用力地按緊左胸一帶,於是手術痕跡隱隱作痛著。


    轉眼間雨勢變得強勁,雨滴毫不留情地打疼了身體。雨水在沙灘上打穿了無數個小洞的模樣,簡直像是箭矢從天而降一般。刮起的海風帶有海水的味道。漆黑的烏雲在海麵上擴散著,彷佛要將整個初凪灘吞沒一樣。


    ──我進到海裏去會死掉的。


    以前我曾跟成吾這麽說過,那時隻是半開玩笑而已。我不會遊泳是事實,不能遊泳也是事實。可是那並不表示我一定會死──然而現在卻……


    「大姊姊,小空她……」


    我不禁緊握住小海的手。我絕不讓這場暴風雨帶走她。


    但這卻是我的誤會。


    我以為小海口中所說的,是指我們頭上在強風吹拂下,由深灰色染成了一片漆黑的「天空」。


    「小空──!」


    幾乎已是慘叫的聲音。我連忙從後方抱住企圖衝進海裏的小海,然後「看到了」。


    有個小女孩套著遊泳圈在近海處拚命地遊著。她長得和我眼前的孩子非常相似,身上的橘色泳裝也是成對的。下小雨的時候她也一直都在遊泳嗎?我沒有注意到。


    「雙胞胎……」


    小海和小空。


    眼前的少女是小海。戴著泳圈,被高高翻騰起的巨浪卷走的是小空。


    會溺水的不是小海,而是小空。


    我拚命阻止著在我懷裏躁動的少女。


    「不行啦,小海!你也會溺水的!」


    「可是小空她……小空她……!」


    就在我們交談之際,海中少女的身影變得愈來愈渺小。


    我的心跳快得有如擂鼓,手術傷痕感覺刺痛不已。好似心律調節器故障了一樣。


    我腦中的一角閃過交換筆記的事情。


    我很清楚。


    我很清楚之後會發生什麽事。


    我也很清楚自己會怎麽做。


    同時我也很清楚,當我選擇了那個未來時,成吾將會嚐到什麽樣的感受……


    我按著左胸。用力咬緊的牙關,感覺好像少了點什麽。盡管狂風暴雨濡濕了我的臉頰,我仍然確實感受到某種炙熱的東西滴了下來。


    我甩了甩頭,試圖擺脫那份情緒。我轉頭環顧周遭,但聲音可達之處沒有半個人影在。得求救才行。


    「你爸媽在哪裏?他們在這附近對吧?」


    「小空──!」


    「小海!你爸爸媽媽呢!」


    小海哭了出來。甚至連她的哭聲都抹消掉的風雨蹂躪著沙灘。我往近海看去,結果隻有泳圈漂浮在那裏。那孩子呢……?


    我看不到。從這裏我什麽也看不到了。


    要是我不過去,那孩子就會死。


    我感覺頭腦倏地冷靜了下來。


    我不會遊泳。但在這種狀況下跳進海裏,無論會不會遊似乎都沒什麽意義。


    「……小海,你認得剛剛那個大哥哥嗎?」


    大概是發現我的語氣中帶著緊張,小海以哭腫的雙眼看著我。


    「男朋友?」


    「對,就是成吾。拜托你去找他,叫他過來。」


    「大姊姊呢?」


    「我要試著去救小空。」


    抱歉喔,成吾。


    我在內心道歉。


    對不起。


    我再次仰望天空道歉。思緒飄往遙遠的未來。


    接著我脫下了上衣,小海眼尖地注意到了我左肩根部的狀況。縫合的痕跡依然還存在著。手術後一周的傷痕不會對日常生活帶來任何影響,但並未完全愈合。即使不是那樣,我的心髒也──


    「那是什麽?」


    小海的聲音令我迴過了神來。


    「這個呀……」


    我忽地露出微笑,按著它說:


    「是護身符。」


    我跳進了海中。剛開始還走在淺灘上,不久水立刻浸到了腰部,最後雙腳離開了水底。


    海水衝進了我的眼睛,我不自覺地眨眼的瞬間,隱形眼鏡就這麽掉了。第一次喝到的海水,比我想像中要來得痛苦許多。水溫比我想得還冰涼。洶湧的波浪把近海的少女愈卷愈遠,人在陸地附近的我卻反而被推了迴去。


    我從未遊泳過,於是掙紮般地揮動著雙手。記得沒錯自由式是這樣──右手和左手有節奏地交互將水由前往後撥。但無論我怎麽動著雙腳,卻是一點前進的跡象都沒有。光是拚命阻止身體往下沉就已竭盡全力。


    揮動手臂,自然也會動到肩膀根部。驅使那兒的肌肉,會給埋設於左胸的節律器和伸向心髒的導線帶來最大的負擔,因此醫生


    也下令禁止。


    ……自己的心髒我最清楚了。


    我以稱作狗爬式都嫌過於狂妄的動作,揮動著手臂前進。我濺起水花進進退退的模樣,都不曉得是誰才要遇難了。失去隱形眼鏡讓我看不清前方,腦袋也昏昏沉沉的。


    我拚命劃著水的手碰到了某種東西。我拭去眼睛的水凝神一看,那是一個小小的泳圈。我緊抓著它,在原地繞圈放眼望向四周。


    「小空!」


    我唿喚她的名字。雨水打在水麵上,蓋過了我的聲音。狂風轟轟地怒號著。波濤接二連三從我頭上灑落,企圖將我沉到海底去。


    「小空!」


    海水灌進了我嘴裏,好難受。我已經分不清左右,也不曉得哪裏才是陸地了。我的喉嚨刺刺的。都這種關頭了,我居然還想喝假彈珠汽水。我好想藉由強碳酸泡泡將鹹澀的海水統統衝洗掉。


    在聳立的波濤頂端縫隙當中,我瞥見了一抹橘色,而後隨即消失了。


    「小空!」


    我潛進海中,底下很不可思議地風平浪靜。前方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可是在我眼中看來,和小海同樣顏色的泳衣,在這片漆黑的海洋中確實有如指標一般。在海水衝刷之下,她的身體再次迴到海麵上,我也追隨著她將臉露出水麵。


    大雨在一瞬間停了下來,彷佛那個地方碰巧沒有烏雲罩頂似的。


    我看見了沙灘,距離很遙遠──不,沒有想像中那麽遠。隻要遊到那裏,說不定我們都能得救。


    我拚命伸出左手抓住少女的瞬間,左半身竄過一股強烈的刺痛。那是傷口裂開的感覺,抑或是──我不顧疼痛,委身於泳圈的浮力,雙腳啪噠啪噠地律動著。我的身體很沉重,眼皮更是重到不行。我感到唿吸困難。視線之所以一片模糊,隻是因為沒有了隱形眼鏡嗎?身體好燙,但又覺得好冷。


    我以空著的手輕輕按著左胸,於是感受到微弱的跳動。


    我好似聽見了心髒的慘叫聲。


    *


    三年來,我一個像樣的朋友也沒有。但並不是我遭到欺淩,大家反倒很重視我。這裏說的「重視」,其含義和輕輕搬運寫著「請勿倒置」的瓦楞紙箱沒兩樣。要說是「小心易碎品」也行。反正都一樣。


    「葵透子裝有心律調節器」這個事實,每年春天都會在換班時由導師告訴班上的同學。但就讀同一所學校三年,在兩次換班之下沒同班過的機率可說微乎其微;就算並非如此,導師其實也沒有下達封口令,傳言就在朋友之間口耳相傳的情況下慢慢地散播了開來。所以同學年的學生們,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心底明白,無論是中午一起吃飯或是放學後一起玩耍的同學,隻要我希望就能夠獲得。但我也很清楚,一旦我期盼的瞬間,那就會變成強迫而非請求。班上的同學們都非常溫柔,即使我帶有殘缺,依然好好地將我當作班上的一員看待,但這終歸是以身障者為前提。這份前提會拉近我們的距離,但也會無可奈何地疏遠我們。和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會同樣地把手機關掉吧。


    我隻是想當一個普通人,當一個普通的、平凡無奇的女孩子,所以我主動遠離沒有惡意的同學們,置身於孤獨中,逃避他們的善意。在我獨處的期間,盡管孤單卻不用被當成身障者看待。


    第一次見到他時我並沒有戴眼鏡。我眼中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高個子的輪廓,而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可靠,所以我還以為是同學年的學生,沒想到是學弟。他慌張失措的模樣非常逗趣,讓我忍不住想再捉弄他一下。感覺我們一塊兒喝的假彈珠汽水和平常相比,有稍稍在心中激起一些漣漪。


    我們第二次見麵時我確實戴上眼鏡,看清楚了他的臉。所以對我而言,這才是初次見麵。這個學弟的表情缺乏變化,但眼神很正直,情感一覽無遺。他的長相就如同我從聲音所想像的那樣,而他不時會忽地露出的微笑,讓我覺得有個弟弟或許就是這樣。


    他並不曉得糾纏著我的那份前提,所以他展現的終歸是對一個學姊的顧慮,令我感到很舒暢。現在迴想起來,他向我要郵件地址的當下,我之所以會頓時做出交換筆記的提議,可能是我也希望和他多聊聊吧。


    透過交換筆記的他,要比平時來得更多話。


    雖然感覺他很習慣寫郵件,但不知是否為了配合我,文風偏硬又鄭重。也可能是他平常就這樣。


    和他進行文字交流十分開心,但相對的,我一次也沒能以名字稱唿他。我想和他變得更要好,可是一旦交好就肯定得談到自己的心髒,一思及此便讓我覺得不能再縮短距離下去了。我好不容易在他麵前才能像個正常人,交情愈深就愈難那樣了。


    結果,跨越了那一步的人是他。


    我在夏日祭典那天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感覺我會喜歡上他,是他先說喜歡我之後,也像是在更早之前。我的戀情在不知不覺間展開,轉眼間便開始升溫。我在這時才明白,所謂的戀愛並不是過程。無論從哪個階段開始,隻要喜歡上某個人,那就是戀愛。那是表示內心狀況的一個詞。我認為不論深淺,掛念著某個人的心意便是無庸置疑的愛。


    *


    我隨著波浪漂流。


    不確定是被衝到近海,還是被送往沙灘。


    我的左手似乎握著什麽。是手?我使勁一握,對方也迴握了過來,讓我稍微放了下心。


    波浪一下子越過我的身上,一下子將我抬起來,隨心所欲地戲弄著我。每當波濤從我的頭灌下來,我的臉就會瞬間沉入海中,看見許多泡泡覆滿了水麵。


    我心想,感覺真像碳酸飲料。


    海水做的蘇打。


    在一片深藍色的海上,純白的波濤洶湧翻騰。


    許多泡泡聚集起來的沙沙聲響,聽來像是清爽的笑聲。好似在巨大的彈珠汽水瓶當中的我,將這道音色當成了搖籃曲,輕輕地閉上雙眼。我聽見了自己的心音。怦通…………怦通…………跳得非常緩慢,簡直像是鯨魚一樣。


    我作了個夢。


    那是個將信紙塞進空的彈珠汽水瓶,再投入海中的夢。


    以瓶子代替的信封,在唰唰起泡的碳酸大海上載浮載沉。它追過了半月形的海豚和彩虹水母,穿過海底的樹海、熱帶魚的城鎮和巨大貝類形成的隧道,不斷遠去。這時,不是噴水而是噴出流星的鯨魚吞下了那個瓶子,然後持續朝名為海流的時光下遊而去。不知何時,我和那隻鯨魚化為一體。最後抵達了未來的海洋,我將汽水瓶連同流星一起射向夜空。群星升空,瓶子再次落入海中,乘著寧靜的波浪,漂流至一名青年的腳邊。


    他有一頭略微扁塌還會亂翹的頭發,和一張似乎很想睡的蒼白撲克臉,以及鄭重且纖細地碰觸瓶子的細膩指尖。


    我知道他是誰。


    非常清楚。


    你的名字對我而言,是這世上最美麗的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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