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華華


    校對:鳴泣


    圖源:小奏


    我討厭自己的平凡。平凡和普通這兩個詞並不是同義的。


    平凡的家庭環境、平凡的學校生活、平凡的運動能力、平凡的學力、平凡的容貌、平凡的興趣。


    和世間大多數人一樣,我也把平凡當作無聊的同義詞。


    所以,我在同樣出於平凡的理由和父母吵了一架的第二天,偶然知道了父親可能在出軌時,雖然很震驚,心裏卻興奮不已。畢竟自己的人生中,說不定終於要發生什麽不平凡的事情了。


    又過去一天,我鼓足幹勁地叫發小喬裝打扮,來到平時不會來的車站附近的咖啡廳。


    「肯定是冬搞錯了」


    杏那雙唿應了其名如春天般豔麗的嘴唇間歎出了一口氣。


    「不不,雖然我也不覺得他那種大叔有哪裏好,但這種事情真要幹還是幹得出來的」


    「哎呀哎呀,是這樣嗎」


    杏興味索然地喝著牛奶冰咖啡,看著攤開的文庫本。實際上卻又為了跟蹤在喬裝上下足了功夫,戴著平時不用的漁夫帽以及平光眼鏡,仿佛充滿幹勁。


    這種反差讓別人難以讀懂她的內心,在旁人看來她就顯得很不平凡。總有人說她有神秘氣質還是什麽的,所以背地裏她還挺受歡迎。而我身為發小就知道她隻不過是非常懂得怎麽放鬆而已,但我也明白隨隨便便就能把事情做好已經很不平凡,所以還是不由得心生嫉妒。順帶一提,她的臉要說是平凡也未免太可愛了,這點也讓人嫉妒。


    「唉,畢竟是跟你久別重逢,我一下子開心過頭就忍不住來了」


    「前天我們不是還在你房間裏無所事事麽」


    「所以呢,你為什麽會覺得伯父出軌了?」


    我稍稍抬起頭上的帽簷,裝模作樣地沉思了一會兒。要怎麽說明來龍去脈才能更容易讓杏接受呢。但到了最後,我又覺得用隨便的解釋來敷衍杏這種隨便的人應該也沒什麽問題,就決定不再想得那麽複雜了。


    「直覺」


    杏「嘶」地吸了一大口氣。


    「就因為你老上渣男的當所以我才會有一瞬間覺得你的直覺可信,把伯父出軌的事信以為真,但仔細想想你要是有眼識人也不可能會被人渣纏上,結果你就因為這個在這種大熱天裏把我叫出來,我可是準備索求賠償了」


    「別說那麽多話浪費氧氣啊。而且他們不是人渣,隻是自由人而已」


    「自由人的意思就是人渣,用這個形容詞的人也跟人渣差不了太遠」


    杏有一種消遣方式,就是麵帶不以為然的表情準確戳中人心裏的軟肋,這種家夥很惹人厭。我就見過有不少人來找她打嘴仗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隻不過,我也不是白跟她打這麽多年交道的。


    「哎喲,是不是因為你之前談過的男人呀?他說你對於守時之類的問題神經質到莫名其妙很不好相處是吧?還說你就像個教師家裏的孩子是吧?被那種人甩了以後,變得喜歡在活得自由點的人身上挑毛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信不信我殺了你啊,戀父狂」


    我們吵了沒多久就覺得這樣鬧下去會沒完沒了,於是逐漸消停了下來。


    「冬,你的直覺值得我們浪費暑假裏的一整天嗎?」


    是的,現在是暑假。對我們這種如花一般的女高中生來說,是必須珍惜的寶貴一天。


    「比起在你房間裏玩隻有兩個人的人生遊戲,現在做的事對現實更有影響。如果我家庭破裂,我要來當你家裏的孩子哦」


    「我家爸爸媽媽好像還真可能願意收養你所以請你打消這個念頭,我還想繼續當家中獨女被捧在手心裏嬌生慣養呢」


    「那就來幫忙查清楚我爸的外遇究竟是什麽情況,趁我媽沒發現讓他趕緊收手。而我要是成功抓到這個把柄,以後吵架的時候就可以拿來威脅他了」


    「你又惹他生氣了啊」


    「是跟他吵架了,我真的好氣啊」


    「我覺得你這樣隻是在浪費時間」


    反正她最後還是會陪我,卻又不肯表現得直率一點。為了給她個下台階的理由,我隻好選擇把我這次懷疑父親出軌的前因後果說清楚。其實不說倒也沒什麽問題,隻不過我估計父親還得再過一陣子才會來。而我和杏不同,不喜歡靜下心來看書,所以閑著沒事幹。


    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我聽到了父親和年輕女性通電話。昨天晚上,我依舊怒火難消,不僅沒正眼瞧晚歸的父親一眼,連話也沒跟他說一句,早早迴到二樓縮在自己房間裏。之後看看雜誌玩玩遊戲,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十二點,我便來到一樓準備臨睡前先刷個牙,卻發現燈已經關了,於是我就安心地在洗手間刷完牙,到廚房喝茶。喝著喝著,突然聽到玄關旁邊的父親房間裏傳來微弱的聲音。雖然我不是太感興趣,但還是裝作睡迷糊了的樣子悄悄地靠近了過去。然後就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而且比平時溫柔多了。正當我在心裏抱怨他怎麽不對自己女兒這麽溫柔的時候,又聽到他叫了對方的名字。很明顯是叫了名而不是姓,並且叫得還很親密。【譯注:原文說的是加上了“ちゃん”】最後父親跟對方約好要見麵,定下時間和地點後就掛了電話。之後我就趕緊迴到自己的房間裏了。


    「難道不是公司裏的晚輩嗎?那裏女性比例好像挺高的吧」


    「我家父親對部下的稱唿都是加敬語的,所以不是」【譯注:原文說的是會加上“さん”】


    「話說,伯父和那女人會在那座鍾樓碰麵是吧。如果我們無功而返,你要請我吃芭菲」


    「能找到證據的話我就請客」


    「不管結果怎樣,我幹了活就一定要拿到報酬」


    「多勞者多得,不然你這人根本不會出力。喂,你看」


    我們說著說著,人就來了。


    隻見我家父親以淺藍色襯衫搭配藏青色領帶,穿著一身土氣得要死的打扮,往車站前的地標建築鍾樓走了過去。見狀,我不由得把身子縮了起來。雖然我覺得帽子加墨鏡已經是完美的化裝了,但保守起見還是小心點吧。


    「冬,就當我求你了,要是真有女人來了你至少別大哭哦」


    「你究竟是怎樣看待自己的發小的啊」


    「不確認父親沒有花心就不能安心的戀父狂」


    我對杏的蠢話置若罔聞,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父親。看著父親仿佛洋溢著喜悅的臉龐,再想到他欺瞞了我和母親的事實,便有一股殺意湧上我的心頭。


    「對方會是什麽樣的人啊」


    明明我隻是低聲自言自語,杏這個小天才卻想都沒想就答出了我最討厭的話來。


    「要是像伯母年輕的時候那就糟透了呢」


    「我要殺人了哦」


    「殺父母這種話可不能說」


    「殺的是你」


    「是我啊」


    盡管我不是戀父狂,也知道她隻是在胡說八道,可還是忍不住思考起來: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麽我究竟能不能接受事實呢。但很快我就發現情況並非如此,不由得先鬆了一口氣。


    然而。


    「好年輕啊」


    杏搶先說出了這句話。來到土氣大叔身邊的,是一位看起來和我們相差不超過五歲的女孩子。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杏,你不用老是往我這邊偷瞄,我不會哭的」


    候,那二人已經互相寒暄了一下,準備往車站那邊走了。看起來他們並不像是要去這附近的繁華街,我頓時感到安心不少。


    「我們走吧」


    我把帽簷拉低,拽上假裝沒有幹勁的杏的手,一起走出了店門。


    我們盡可能地把視線放低,偷摸摸摸地穿過車站的檢票口後,就看到了那兩人在不遠處的一號站台上。我們注意著不被那兩人發現,悄悄地從他們背後經過,保持著距離。因為要坐上電車,所以我們選擇了移動到父親他們乘坐的車廂的旁邊一節裏。


    「不跟父母坐在同一節車廂,你是青春期兒童嗎」


    「不是青春期的話我們還能是什麽。別打岔了,你聽到他們在說什麽嗎?」


    「聽不到,嘰裏咕嚕的」


    我看這家夥腦子裏隻想著怎麽耍我吧。我把她晾在一邊,開始思考那女生是怎麽跟我家那毫不起眼的父親認識的。


    拋開我個人感情不談,我還是隱約覺得他們的關係看起來不像是援助交際。如果是一般的援助交際,想必女方是不會樂意花時間在交通上的吧,而且大白天也更容易引人注意。那麽難道是真的在交往?要真是這樣,那他們究竟是在哪裏相遇的啊。實在無法想象父親會有像少女漫畫裏那樣命中注定般的邂逅。我也見過幾次他職場上的同事,但印象中應該沒有這麽年輕的人啊。莫非他對新來的員工下手了?是那樣的話我就更對他失望了。


    當我還在思考的時候,電車已經來了。確認過父親和女孩子上了車,我們也乘上了電車。在電車內穿過好幾節車廂後,我們看到了在旁邊一節車廂裏並排而坐相視而笑的兩人,真慶幸車廂連接部有窗戶。我坐在靠邊的座位上,能清楚地看見那兩人開心的模樣。


    「這也太如膠似漆了吧」


    「還不能確定就是那麽一迴事呢」


    「不是你說伯父出軌的嗎」


    麵對杏的正論我無言以對,隨後她就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用手戳著我的臉說:「話說你之前為什麽惹怒,哦不對,為什麽跟伯父吵架啊」。信不信我吃了你那手指啊。


    我並沒有看向杏那邊,自顧自地想起了幾天前的爭執。


    隻是件瑣碎的事情,真的很微不足道。我偶然在看電視機裏放映的電影。而那一天父親偶然提前做完了工作迴到了家。我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父親在沙發後麵的桌上吃晚飯。正因為對這種平凡而無聊的日常生活日漸感到厭倦,所以我一邊看著電影一邊玩著手機,無意中說道:


    「平淡無奇的漫長人生好無聊啊」


    當時看的電影正好是關於這個主題的。本來我也不打算要父親迴應我,但他卻開口了:


    「沒有這迴事」


    或許那也是偶然吧。我感覺父親話語的音調比起閑聊更像是說教,挑動了我腦裏的某根神經,所以就忍不住反駁道:


    「就是無聊啊。在平凡的人生裏碌碌無為,就這樣度過六十年?真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也許有人會覺得我不應該再往下說的。但是,這都要怪父親。是他破壞了一家人難得團聚的大好時光。


    所以我隻不過是把前麵這番話的後續說了出來而已。


    「與其過無聊的人生,還不如戲劇性地死掉」


    「冬美」


    聽到父親叫了我的名字,我便轉身麵向他。隻見他筆直地看著我,臉上表明他要開始跟我說教了。不必多說,恐怕世上所有高中生看到那種表情的第一反應都是生氣,而我也不例外。


    「不能說死掉會更好這種話」


    「就因為世上曾有不少人還想繼續活下去?你是想用這種無聊的理由來迴答我麽」


    「是的」


    「真不愧是無聊的我的無聊父親」


    之後就隻是不堪入耳的爭吵了,不需要細說。跟父親吵到我懶得再浪費口水的時候,我便迴到了自己的房間裏。之後雖然聽到了敲門聲,但我選擇了充耳不聞。


    要是把這些一五一十地跟杏說清楚,恐怕又會被她調侃,於是我隻說了重點:


    「就活著的意義跟他吵了一架」


    我本以為杏肯定要說我們兩父女腦子不太正常,所以才全力擺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撂下了這句話,可沒想到她卻隻是應了一聲「哦」。這家夥偶爾會見招拆招讓我撲空,甚至險些摔跟頭。當然這隻是個比喻,實際上我也沒摔跟頭。


    電車咣當咣當地晃動著行駛了一會兒後,停在了某個站,隨後父親和女孩子也跟著站了起來。看到是父親先站起來,我便猜測今天他應該是主動的那一方。雖然我沒什麽興趣,但不知道父親當初和母親交往時的約會計劃是怎樣的呢,想必也是很無聊吧。


    我趕緊叫上還在看文庫本的杏,也跟著下了電車。幸好,父親他們正背對著這邊。這時,旁邊的杏伸了個懶腰。


    「跑得還挺遠的嘛」


    「真的耶,我第一次在這裏下車」


    站台上人很少,車站周圍看起來也沒有算得上熱鬧的地方,實在不是個適合約會的地方。


    「這裏應該正好可以租個地方包養小三吧」


    杏像讀了我的心一樣,又說出了讓我討厭的話來。要是父親真的幹了這種好事,我就要威脅他把房子的租金全給我當作零花錢,但我不會分給杏。


    我們保持足夠距離跟在那兩人後麵,通過檢票口後,一個環形交叉路口就出現在眼前。要是他們在這裏坐公交車或出租車,我可就頭疼了。雖然父親他們不可能知道我內心在擔心這個,但那兩人還真的沒有坐交通工具,而是徒步走向路口最裏頭的坡道。仔細一看,除了他們以外還有幾個人從車站往那邊走。坡道的那頭沒有顯眼的地方,隻能看到山丘。


    盡管杏撒著嬌說「別啊~我不想運動~」,不過我還是拽上她跟在他們後頭向坡道走去。


    「不要啊,在這種大熱天裏走會死人的」


    「死不了!杏你這人真是讓我看不懂都遺傳了父母的什麽基因」


    「不請我吃最貴的芭菲我就真的死掉了」


    「不勞者不得食!」


    隻見她又變出一副很不情願的表情來,要帶著這個麻煩而又精明的女孩實在是件費神的活兒。但是事實上,每當碰上什麽事情讓我感到不安時,我還是希望杏陪在自己身邊。因為我也是個麻煩的女孩,所以我們才能作為朋友從出生一直好好相處到現在。


    我們就這麽一邊相互打鬧,一邊沿著坡道往上走,很快背後就冒出了好多汗。於是我就在自動販賣機裏買了水跟杏分著喝,然後繼續前進。在途中,被精神抖擻的老爺爺老奶奶超過的時候,我們倆不禁同時發出了奇怪的笑聲。


    父親他們費這麽大力氣,究竟是要去哪裏呢。意外的是,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坡道的前頭有著很長很長的石階,而旁邊則有人說了句「我認為之後就是家屬的問題了」。


    另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停車場指示牌,大概是給開車來的人看的吧。


    「杏,是墓」


    「啊,嗯,墓,墓?墓嗎。是這樣啊」


    我們被熱得完全失去詞匯和思考能力,隻能隱約看見前麵兩個人的背影登上了台階。杏從中途就一直像個小寶寶一樣不停叫著「快背我,快抱我」,但是我選擇了置若罔聞。等我逼父親把事情交代清楚後,讓他請杏吃個芭菲,估計這個小寶寶的心情也會有所好轉吧。


    當我們好不容易走完台階,又看到眼前出現一段平緩的坡道時,我的腎上腺素似乎迅速飆升,腦中想到了一個有關走在前麵的兩人的新假說。


    了人在爬完台階後會累吧,有一台自動販賣機被設置在這絕妙的位置上,我便給已經筋疲力盡的杏買了果汁。要是真的害她死在墓地,那我心裏還是很過意不去的。


    不過跟前麵的坡道和台階相比,眼前的坡道已經是相當平緩了。道路兩側有很多墳墓,偶爾還會出現一些形狀罕見的墓碑令我目瞪口呆。我就這樣一邊張望著周圍,一邊緊追在父親他們身後。


    不知不覺間地麵變成了石板路,而父親他們似乎仍未打算在哪座墓前停下腳步。他們到底是來給誰掃墓的呢?很快就到盂蘭盆節*了,難道是和那有關係嗎?說實話,我已經開始意識到了一種可能性:或許單純是父親的朋友最近去世了,於是和那個人的女兒來掃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說不定這就是我們這兩個無聊的人的無聊結局。我可不希望事情會是這樣。【譯注:相當於中元節,祭奠逝者的節日。】


    隨著我們不斷前進,多餘的雜音仿佛被一點點抹消,四周變得安靜了下來。自己的腳步聲直達耳畔,也能感受到唿嘯的風聲。


    當我們從墓地的打水處旁邊經過時,前麵的兩人也走上了短台階。等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後,我們才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風似乎在幫助我們,把二人並未壓低聲音的對話傳到了我們耳中。


    「您有對令千金說過嗎?」


    我自認為應該沒有被對方發現,卻還是嚇了一跳。


    「不,雖然我想過找機會跟她說,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父親的聲音裏充滿苦澀,使我感覺額頭上的汗水有些冰涼。


    「這樣啊。呃,或許這話由我來說會顯得像是在多管閑事」


    「嗯」


    「如果我是您女兒,我是會想去了解的——了解父親人生中那個無可替代的人」


    聽了女孩子所說的話,我覺得我可以衝上台階朝父親大喊「你果然是做了虧心事!」了。而我之所以沒有這麽做,並不是因為一路上積攢的疲勞,而是因為我想聽聽父親會怎麽迴答。


    然而,風卻突然朝相反方向吹了起來。我仿佛能看到,這股壞心眼的風長著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女高中生的麵容。我不由得看向旁邊的杏,而她則說出了一句再平淡不過的話來:


    「要不要直接去問問?」


    「可是,那有點」


    「我陪你一起去,沒事的」


    在無可取代的朋友的鼓勵下,我下定了決心。我本想走上幾級台階,態度凜然地讓父親跟我把一切說清楚,但事情卻沒有這麽順利。


    不知為什麽,父親獨自朝我們這邊走了迴來,跟我對上了雙眼。令人吃驚的是,這都是同時發生的。或許該說不愧是父女吧,我們用相同的聲調發出「嗚哇」的叫聲,在墓地裏迴響。


    「冬美,你怎麽在這裏?」


    「伯父你好!」


    杏異常精神地打了個招唿,父親這才注意我們是兩個人一起來的,再次感到驚訝。


    麵對出乎意料的情況,我猶豫了一下。雖然準備了各種各樣的借口,但我硬是選擇了在這裏直逼問題核心。


    「爸爸,給我說說你剛才提到的話」


    「剛才提到的話是指……」


    「無可取代的人,是誰?」


    麵對聲調顯得越來越有攻擊性的我,父親睜大雙眼,仿佛在思考著什麽。然後就如同我所預測的那樣,他放棄了掙紮,叫我們走上來。


    我們跟在他背後走上台階,便看到剛才的女孩子站在這一層墓碑的正中間位置。靠近一看,就發現這個女孩果然和我們年齡相近。一想到這孩子知道那件父親沒能對我說的事,我就有一股稍顯複雜的怒火湧上心頭。


    女孩子驚訝地看著我們,父親則禮貌地退到旁邊,把我們介紹給她:


    「呃……」


    有什麽不好開口的,我就是你名副其實的親女兒啊。哦,不對,如果對方是私生女或者外遇對象,那肯定是不好開口的。


    「很抱歉這麽唐突,請容我給你介紹一下」


    女孩子理所當然地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這是我女兒冬美,好像是碰巧來到這裏的」


    「……你好」


    我姑且點了點頭,緊接著女孩子「啊」地叫了起來。她那顯露出驚訝的聲音,後半部分又似乎帶著一絲喜悅,讓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爸爸在給我介紹她之前,又指了指杏。原本還在看墓的杏便把目光轉向女孩子。


    「然後這位是杏。她是冬美的發小,也是恭子小姐家裏的長女」


    「初次見麵,母親承蒙關照了」


    杏隨便打了個招唿,有些別扭地點頭行禮,女孩子又「啊」地發出驚訝的聲音。她連恭子阿姨的事情都知道,真叫人意外。她到底是什麽人?


    女孩子恭恭敬敬地對我們點了點頭,說道:「初次見麵」。看著她也打過招唿後,父親終於開始給我們介紹這個打招唿禮貌到莫名其妙,卻又是他身份未知的出軌對象候補兼疑似私生女的女孩。


    「她是山內良佳小姐」


    良佳,就是之前和父親通電話的人。但我不知道這個名字,也從沒聽說過。


    看到我滿臉疑問,父親便把原本向著女孩子的手,指向了那邊的墓。


    「是長眠於這塊墓地下的人的哥哥的女兒」


    「初次見麵,承蒙令尊關照了」


    看到對方向我低頭行禮,我卻又不知道父親究竟關照了她什麽,頓時感覺無言可對。但是置之不理也不太妥,我隻好迴複說「哪裏哪裏,沒有的事」,敷衍了過去。同時我又看向了墓碑,上麵確實刻著「山內家」這幾個字,可我不記得家裏有姓山內的親戚或者熟人。


    在這個我幾乎一無所知的狀況下,隻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小三不可能這麽堂堂正正地和我打招唿,同理私生女也不可能。


    也就是說,浪費了我寶貴暑假的追蹤劇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這時杏悄悄地戳了我的背,看來之後她要讓我請她吃芭菲了。


    但是,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呢?


    「所以,冬美你們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個墓是誰的?」


    由於是我的胡思亂想讓父親蒙受不白之冤,而且跟蹤還暴露了,所以處境一下變得有些尷尬,隻好選擇蒙混過關。當然了,我確實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父親頓時麵露難色,但很明顯並非是因為我敷衍了他的疑問。不知為何他先看了一下杏,然後才又看向我。


    正當我在心裏嘟囔「既然不是出軌那就別擺架子啊」,突然傳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


    「呃,請不必多慮,我有聽說過的」


    杏說完這句話,把目光投向墓地。哎,她知道?知道什麽?


    她這出乎意料的背叛讓我感到很震驚。


    「杏,怎麽迴事?你不是沒來過這裏嗎?你之前是騙我的?」


    「我確實沒來過這裏哦。不過,我剛才猜到了一種可能。別擔心,我在重要的事情上是不會對你說謊的」


    杏的雙眼直勾勾地注視著我。到底是怎麽迴事呢。


    在我懷疑這段多年的友情是不是要開始破裂的時候,父親像是放棄了抵抗似的說道:「我知道了」。


    然後父親仔細地斟酌著一字一句,對我訴說了在那個墓裏長眠的人的一切。


    追憶之中飽含了深情。


    聽完了全部的事實,我無言了。


    父親他那段我不曾知曉的過去。


    跟我不一樣。他是在現實之中,通過身邊的人了解到何為生死的。


    可是老實說,最讓我受衝擊的並不是過去發生過的事情,而是父親迴憶中的那個人直到如今也在他心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從他的語氣和表情可以看出來,他和那個人並不僅僅是朋友。


    盡管聽起來就像是足以讓人生疑的虛構故事,盡管用手機上網一查就能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可我之所以會相信,還是因為父親的那種語調和表情。對於一個虛構人物,他是絕不可能如此動情的。


    待父親說完後,我作為女兒明明有很多話應該對他說,卻都沒有說出口。


    而是問出了最想知道的問題。


    「你現在還喜歡那個人嗎?」


    因為想要知道,所以問出了口。然後父親一度露出驚訝的表情,又微微地笑了笑,搖搖頭。


    「跟你想象的不一樣,我對她並沒有類似於戀人那樣的感情」


    「但你跟她也不是朋友,對吧?」


    「不是朋友,也不是戀人和家人。雖然她說我們關係很親密,可我還是覺得不太準確」


    「我不太懂啊」


    「嗯,肯定誰都無法理解吧」


    這說法真是曖昧不清。


    「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最開心的嗎?」


    聽到幼稚的我問出這個有些壞心眼的問題,父親的笑意愈發深切。


    「……是啊,那曾是一段快樂而又特別的時光」


    是這樣啊。


    「不過啊,冬美」


    父親沒有對在場其餘任何人,而是對我說道:


    「我想你知道一件事」


    這麽正經,是要說什麽啊。


    「最開心的時候,是現在」


    迴想起我幾天前和父親的對話,這句突然的宣言好像也沒什麽好讓我難為情的。


    「我和你媽媽相遇並生下了你,而你也健康地長大成人。雖然每一天都很平淡,但是有你們兩個陪伴著我。在我的人生裏,沒有哪段時光能比現在更讓我感到幸福。我希望你能知道這一點,相信這一點」


    父親的這番話說得太過於率直,讓我感到害羞不已,不由得看向那塊墓碑。不過,我還是姑且點頭應道:「呃,嗯」。


    正當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聲不吭地看著墓碑的時候,杏開口向父親說道:


    「伯父,既然你是這麽想的,那帶冬美一起來參拜不就好了嗎」


    聽到杏為了摯友毫不客氣地這麽說道,我吃驚地睜大了雙眼。隨後父親便一邊說著「確實啊」一邊老實地點了點頭。


    「我也知道總有一天必須要全部說清楚的,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對不起,冬美」


    看到父親向我道歉,我還是感覺不知所措,隻好再次點頭應了一聲:「呃,嗯」。


    在我再次看向墓碑以逃避現狀的時候,父親給我解釋了良佳小姐的情況。據說她是最近才開始跟父親有了直接的交流。因為她想知道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經去世的姑姑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來和我父親見麵。


    我徹底失去了繼續追究到底的力氣,四周開始被籠罩在一陣奇妙的寂靜之中。之後我們四人一起在墓前作了祭拜。灑了水後,又供奉了父親不知為何帶來的梅酒。這讓我心裏有些納悶:她去世的時候不是高中生嗎。


    收拾好打水的桶之後,父親又想起了多餘的事來。


    「話說迴來,你們到底為什麽會來這裏呢?」


    「……我要去和媽媽說爸爸跟我談了以前的女人的事」


    明明我隻是開個玩笑,父親卻當真地麵露難色。換作往常我多半會笑出來吧,但我還不太明白該怎麽接受這一切,所以結束了這個話題。


    我們下坡後坐上電車,迴到原來的車站,並和良佳小姐作了告別。離別之際,她邀請我下次一起去吃飯。我打算日後把之前對她的懷疑當作聊天時的笑談,和她交換了聯絡方式。


    迴到我們鎮裏的車站之後,我正想著接下來該和父親告別了,杏卻突然說「我就先迴去啦」。


    「芭菲呢?不要了嗎?」


    「先記著。今天我就把你讓給伯父,請你們父女倆好好相處吧」


    杏悄悄地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後背,跟我約好明天再見麵,便馬上騎著自行車離開了。雖然她應該是在顧慮我,但老實說我還是不想被獨自留在這有些尷尬的氛圍之中。隻不過,那樣肯定是不行的。


    我也意識到了,要是現在不把這種尷尬的心情解決掉,它肯定會一直纏繞在心裏揮之不去。


    本來我也是騎自行車來車站的,而且父親也說我可以先迴去,但我還是說機會難得,要他在途中請我吃冰淇淋,以此為由跟他一起走路迴家。


    日漸黃昏,我感覺到了些許涼意。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他聊著無關緊要的話。基本上就是在說杏和良佳小姐的事情。我覺得父親應該沒注意到,這隻是在拖時間而已。


    到最後終於沒話題可談了,我心想必須得說點有意義的東西才行。


    但該說什麽,才能消解心中的這股難堪的感覺呢。


    不,恐怕也就隻有道歉了吧。畢竟父親也向我道歉了。之所以會覺得難堪,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對他有所虧欠。


    我必須向父親道歉。這不是因為他在高中時代曾有過特別的經曆,而是因為我說了他無聊。


    是因為他以我和母親和他一同活在當下為幸福,卻被我嗤之以鼻,所以我必須為此道歉。


    然而父母和孩子這種關係實在是太麻煩了,害我真到了想說心裏話的時候卻說不出口。我「啊」呀「唔」呀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到最後卻越來越張不開嘴。


    盡管我努力試著去克服,可還是敵不過尷尬的情緒。


    雖然算不上道歉,但我為了給自己找機會,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爸爸,你是怎麽選擇人生的道路的?」


    趁著正好談到了我的出路問題,我這麽問道。


    「選擇出版社的工作之前,你就沒考慮過醫生之類的職業嗎?畢竟高中時代經曆過那種事」


    這個問題與父親內心重要部分的關係似乎比我想象中更要密不可分,他先是應了一聲「你說得也有道理」,然後一時陷入了沉默,認真地思考著我的問題。


    「或許也曾有過這種路可選。但是,我決定了不讓自己的人生依附在她的死上」


    「為什麽?」


    「因為我從她那裏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認同自己活著。思考什麽是自己想做的事,什麽是自己重要的東西,選擇自己的人生」


    父親就是這樣得到了現在無比平凡的生活。


    「你也希望我這樣做嗎?」


    「不,我希望你能自己思考該怎麽選擇未來的路。不過這也隻是我個人的想法」


    「這樣啊」


    最後我隻是隨意地附和了一句。


    到頭來我還是沒有說出最重要的心裏話,我們一路上聊著無關緊要的東西,很快就到了家。雖然道歉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但直到最後我都沒能把道歉說出口,隻是擺出一副仿佛若無其事的表情停下了自行車。


    正當我自認為無可奈何,把自行車停好時,父親向我叫道:「冬美」。


    「對不起,這麽重要的事一直都沒跟你說」


    「……你是指櫻良小姐的事嗎?」


    盡管我覺得父親要說的肯定是這件事,他卻搖了搖頭。


    ,但同時又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感情凝聚在心頭,為我推了一把。


    最後,我隻說了一聲:「我也要對你說對不起」。即使隻有這短短一句話,但我也總算是把道歉說了出口。


    就這樣,我和父親迴到了一如既往平凡的家中。


    「你這戀父狂」


    暑假的某天,杏一見麵就給我來了這麽一句,所以我原本是想把芭菲的事一筆勾銷的。但老實說一想到昨天的事,我又實在是難以否定這個評價,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地選擇了去家庭餐廳請客。


    「但結果不是挺好的嘛,這就是所謂的雨過天睛吧。啊,要口香糖嗎?」


    「不要。不過嘛,這也算是個讓我思考一下各種問題的機會吧。總之我已經先跟那個自由人徹底一刀兩斷了」


    「那就再好不過啦,但你肯定又會被同樣的渣男纏上」


    能看到這個不多說一句廢話就活不下去的發小今天也這麽開心,比什麽都好。


    「我想要得到幸福」


    「就算無聊也可以?」


    「我現在認為隻要優先考慮讓自己得到幸福,就不會覺得無聊」


    雖然現在還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但我感覺這應該不會有錯。


    在聽了父親,和那個還有我既不知相貌也不知道聲音的、父親追憶中的人的故事之後,我是這麽想的。


    「話說啊,冬。與其談過去,我更想聊聊未來的事,行不行啊?」


    「行啊行啊」


    「昨天我和媽媽談了,她同意我們之前計劃的那次暑假雙人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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