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了吸鼻子,收拾了情緒,對女修道:“這些是我和你一同創造的。雖然摸不著,可還是十分美麗。”


    女修看著地上流淌的陽光,道:“確實美麗。”


    她心中卻多少有些不以為然,隻有這個一直困於宮室的公主才會說這樣的景象很美。她來自北海,後來又居上清境,早已見慣風浪和美景。


    眼前這些,隨便一個障眼法都會比這更美更好看。然而她也知道,障眼法是變不出不存於世之物的。


    眼前這一幕,確確實實是她和瑤姬共同創造的。


    這簡直可以說了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山海經·海內經》:北海之內,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玄蛇、玄狐蓬尾。


    《左傳》文公十八年:“顓頊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詘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囂,傲狠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檮杌。”


    第41章


    瑤姬在女修處得到的, 比她預期的,已經多了太多。那些花雖然並未實化,但是確實被她們創造了出來。這於她已是難得的驚喜。


    若真有造物之力, 造出刑天的神魂, 便也變得可以期待起來了。至於如何說服其他幾位五靈掌使者幫她,這些都是可以努力去實現的。


    她心中有了希望,走路都覺得輕盈了許多。


    女修把瑤姬同她說的, 並最後二人一起創造出的幻象告知了蚩尤,蚩尤便蹙起了眉。


    那一日瑤姬來同他商議英靈殿選址之事, 道紫微大帝選了三處地方, 叫蚩尤擇一處來建。蚩尤看著眼中帶了笑意的瑤姬,覺得他似乎真的很久未見到她抵達眼底的笑了。


    “殿下似是有喜事。”蚩尤問道。


    瑤姬便答:“此事進行的如此順利, 我自然心喜。難道殿下不喜嗎?”


    蚩尤抿了唇,道:“自然同殿下一樣心喜。”


    然而他臉上卻並無多大喜色。瑤姬便突然反應過來, 涿鹿之戰於蚩尤太過敏感。他親自替刑天收屍,如今要親自負責修建英靈殿之事, 隻怕他的心裏, 並不十分好受。


    瑤姬便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


    她開口道:“當初在常羊山我說的話, 還請將軍不要放在心上。我……是我未盡到皇族之責, 你已是盡力。要論誰對不起誰,也該是我對不起南庭這些將士。”


    蚩尤抬眸看住她道:“公主無心之言,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至於戰場之事, 本就不該是公主該操心的。”


    瑤姬便忍不住迴道:“我雖是公主, 但也是皇族之人,對南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便如女妭,同是公主,也上了戰場, 建立功勳。”


    蚩尤見她突然提起女妭,提起涿鹿之戰打敗他立下戰功的女妭,心中一沉。


    他歎一口氣,道:“戰場上可不是宮裏同人比劃,你不殺別人,別人就會來殺你。在戰場上,自來功與罪是並存的。然而若是有機會能避開這些,又何必一定要親上戰場直麵血腥殺戮呢?”


    女妭雖打敗了他,但是因殺戮太重,一直放逐於赤水之北。他心中憐惜瑤姬,便覺得這個戰場實在不適合瑤姬去。


    瑤姬道:“因為戰爭不可避免,於是犧牲便也不可避免。既然如此,為什麽上戰場的不能是我呢?”


    莫說神族之間有攻伐大戰,便是其他族群,也常有爭奪適合居住修行的山河而彼此廝殺。族群一旦想要發展,爭端便不可避免。


    蚩尤看著她的眼神帶了些詫異,似想不到她會這樣說。他心中,瑤姬公主體弱多病身嬌肉貴,自該養著宮裏讓人保護。若她上了戰場,真沾了滿手血腥,於刑天祝融這樣的武將而言,便失去了為將者的意義了。


    瑤姬笑了笑,道:“我當年雖一直養在深宮,但手上也是沾過血腥的。將軍不要真把我當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這個蚩尤自然是知道的,別說縛雞,他自己便被她捆縛過,還被倒吊在南庭講武堂前的大樹上羞辱。


    於是他便道:“這是自然,從來不敢把殿下當作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畢竟我少時便被殿下縛過那麽一迴。”


    瑤姬聽他提及舊事,睜著一雙大眼睛,有些發懵。她想不到他會忽然提及少時那些幼稚的爭執。


    而她說的所謂沾過血腥,指的是東海屠龍那一迴。


    蚩尤是知道那件事的,甚至他知道的比祝融更加清楚。


    那時瑤姬誅殺了東海太子,又因著刑天的及時趕到和青帝幹預而全身而退。然而她畢竟受了傷,不敢迴南庭叫她已因女娃之事病倒的父皇擔憂,便隻能任刑天帶著她去九黎找蚩尤幫忙。


    瑤姬在九黎治傷的那段日子,蚩尤出於主人的責任也每日探上那麽一迴,自是知道的十分清楚。


    蚩尤又道:“殿下東海屠龍確實英勇,但也該想想若是不成功,還把自己搭進去。炎帝陛下該有多痛心。”


    瑤姬忽然便笑了,道:“那涿鹿之戰爆發之時,九黎少君有想過要退嗎?阪泉之戰開戰前,我父皇想過要退嗎?殺戮之事雖不可取,但很多時候是不得已而為之。”


    所有的尊嚴和榮光,從來都是要努力維護親自爭取的。東海若不嚐到同樣的苦痛,他日來犯南庭便會毫無顧忌。而她若不能為自己的妹妹討迴公道,又有何麵目當她的姐姐,當她父皇的女兒。


    蚩尤便也笑了。他希望公主殿下能懂得保護自己不受傷害,而公主殿下本人,卻極愛冒險也極愛去承擔一些在他眼裏不必一個公主去承擔的東西。


    他輕輕道:“殿下切莫介懷當初之事,待到英靈殿建成,把他們迎入殿中供奉,自然也算能安撫亡靈。”


    這是能為他們做的最後的事了。


    瑤姬點了點頭。她送他們到這一程,卻不能把刑天也隻送到這一程。


    刑天於她不一樣,便不願到此為止。


    “屆時刑天的靈體……”蚩尤終於還是提到了這個茬。


    瑤姬頓了頓,道:“把南庭將士未入輪迴的英靈迎入殿中供奉,是為了讓他們早日安息,重入輪迴。而刑天已經神魂覆滅,隻剩個空殼。便無迎入英靈殿的必要了罷。”


    蚩尤點了點頭,道:“那殿下準備把刑天的靈體怎麽辦?”


    瑤姬抬起頭來盯住他道:“便留在巫山不可以嗎?或許,我能找到救迴他的方法呢?”


    蚩尤道:“看來殿下已是找到了救迴他的方法。”


    瑤姬側首,視線落於眼前虛無的一個點上,道:“我總覺得應該還有希望。書上說,五靈掌使者同心協力可造萬物,甚至神魂。”


    蚩尤道:“那很好。隻是具體該如何同心如何協力?又用什麽方法,使得神魂同靈體契合。然後毫發無損的迴來。”


    瑤姬道:“具體的方法我還未想到。隻是刑天有複生的希望,我們便不該放棄不是嗎?”


    蚩尤卻明白,讓一個神仙複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說起來九黎族也有不外傳的禁術。若說巨人族的禁術是求死,那九黎族的禁術便是求生。然而無論求生還是求死,都要付出代價。求死術是通過獻祭神魂換取神力,求生術是通過獻祭身體的一部分甚至整個身體換取離體的神魂同身體的嚴絲合縫。


    瑤姬當時,神魂分作兩半,蚩尤為了讓她盡快複生,舍去了她關於凡世的那部分記憶,用了九黎族的秘術,讓她神魂同靈體合而為一。


    那部分記憶,是她那流落凡間的七魄化為山間精怪的記憶。乘赤豹從文狸的山間精怪,同三界戰神之間,也曾有過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美好迴憶。


    他想著這些,看著麵前瑤姬執著的眼神,低了頭道:“自然。若是有希望,怎麽可以放棄。”瑤姬點了點頭,行禮道:“我替刑天先謝過將軍了。”


    蚩尤便牽了抹笑,道:“要謝我,自然是刑天活過來後親自謝我。殿下謝我,卻是以何種身份謝我?”


    瑤姬道:“我同刑天有君臣名分,有同窗之誼,更有一起長大的情分。為君、為友、為親,我都可以替他謝謝將軍。但將軍說的是,這樣的事,他自己來謝比較好。我也希望他能活過來,親自來向你道謝。”


    戰神聞言,看了瑤姬片刻,道:“便如殿下所願。”


    瑤姬迴道:“也如將軍所願。”


    蚩尤聞言笑了笑,低下頭仔細看瑤姬帶過來的冥界地形圖,那上麵已有三處標了出來。他指了一處同瑤姬道:“那就這裏吧。也算依山傍水,風景絕佳之地。”


    瑤姬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見那處離三途河不遠,三途河是三界有名的河,是陰間和陽間的分界之河,死靈要渡過三途河,方才抵達冥界。


    倒真算得上依山傍水。


    瑤姬便也點頭同意。


    蚩尤想了想,問她:“殿下之前說,有看到書上說五靈掌使者齊心協力,可創神魂。那本書,不知殿下可否借我一觀。”


    瑤姬便有些為難:“那也不是我的書,是從紫微君那裏借來的。”


    蚩尤道:“殿下同紫微君倒是交情日篤。”


    他這話隻是淡淡陳述,瑤姬仔細辨別一番也聽不出什麽情緒,便也隻能順著話意道:“紫微君學識廣博為人也十分得趣。再說同他交好,也無壞處。”


    蚩尤眉頭一皺,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瑤姬方才同蚩尤推心置腹過,且她早已把他劃入己方陣營。她不想讓他失望,便折中道:“我寫給你罷。”


    所幸關於五靈的那段描述她已翻看了好幾遍,早已默記於心,如今便揮毫潑墨,緩緩寫就。


    蚩尤便看著她伏案疾書,她低著頭,如緞的黑發壓在紗衣之上,鴉鬢下精巧的耳朵露了出來,熒熒似玉,蚩尤想起從前同她相處,這樣的時刻早已咬了下去。


    瑤姬抬起頭來,看到蚩尤望過來的眼神,總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


    她把寫好的兩頁紙放到蚩尤麵前,道:“暫時隻有這些。”


    蚩尤迅速瀏覽了一遍,道:“內容實在太少,還有許多事未弄清。”


    瑤姬點了頭,道:“確實如此。這本《拾遺記》的寫作者也不可考,也不知他還有什麽典籍傳世了。”


    蚩尤便道:“得空了找文曲星查一查,希望能查到些有用的線索。”


    瑤姬眼中一亮,道:“我竟未想到文曲星,多謝將軍提醒。”


    蚩尤道:“你同我之間,還說什麽謝。”


    瑤姬想想也是,自己受了他再造之恩,再在這些細枝末節上過分客氣,倒顯得矯情。


    於是她燦然一笑道:“你從前叫你討債鬼,然而隻怕以後是我麻煩你的地方多一些。你若要報仇,便叫迴來也可以。”


    蚩尤笑出了聲,道:“殿下是賴皮鬼,可不是討債鬼。”


    瑤姬賴皮的,正是同蚩尤的婚約一事。蚩尤當初提過,被她敷衍過去。後來她自己也提過,但因時機不對兩人不歡而散。如今見他影射此事,她臉忍不住便紅了起來。


    蚩尤見她這樣,心中有些欣慰,她在他麵前,總算還知道臉紅。當年化為山鬼的瑤姬甫一知道婚約之事,可是非常正經地迴他:“如今我是精怪之身,怕匹配不上戰神殿下。”


    然而不管匹配得上還是匹配不上,最後也是匹配了。


    他在瑤姬複活之後提起這樁婚約,卻見瑤姬那樣抵觸,心中反而生出爭拗之心。隻他一個人記得那些事,有時候忍不住都要懷疑那隻是一場幻象。婚約,成了如今的現實裏他們最緊密的聯係方式。


    可是瑤姬不承認。


    待到她想要問一問這樁婚事了,卻又是在知道了他的犧牲之後最激動的時刻。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她動情時的樣子。她或許因一時的震撼和感激想要為他做些什麽,然而他寧可不要。


    如今兜兜轉轉,再提起此事,竟覺得已經過了很久。


    瑤姬本紅著臉低著頭,忽然便抬眸看著蚩尤,道:“蚩尤,我也不想當賴皮鬼的。那個約定我之前根本不知道。”


    你知道,你隻是忘記了。


    蚩尤卻道:“殿下不必緊張,我不是現在來向殿下討債的。”


    瑤姬吸了口氣道:“你給我一些時間。”


    蚩尤凝視她片刻道:“好。”


    那時候他就說過,他會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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