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頭也不抬道:“怎麽站著不說話?”


    瑤姬道:“見將軍喝酒喝的十分投入,便不忍打擾。”


    蚩尤抬頭看了看她,道:“神女站在那裏看我喝酒,便十分打擾。”


    瑤姬便道:“那將軍繼續,我先告退了。”她本來想說將軍可迴自己的戰神殿喝,自然無人敢打擾。但見蚩尤今天古裏古怪,便也不多說什麽,隻暗暗告誡自己遠著點他。


    蚩尤道:“瑤姬殿下對旁人都心軟,一點微末小恩都想方設法迴報。卻唯獨對本殿十分心狠,我估摸著我也算是對殿下你有救命之恩,怎不見殿下對我和顏悅色。”


    瑤姬心頭一跳。在她心裏,蚩尤一直是很危險的人,當年炎帝救迴他,後來他卻對炎帝恩將仇報,瑤姬便把蚩尤歸為不可相交一列。如今十多萬年過去了,當年恩怨舊事也盡歸了塵土。因女娃之事兩人再有了牽扯,但瑤姬自始至終都未對他放下心防。平日裏虛與委蛇,也不過粉飾太平罷了。


    如今蚩尤這樣說,瑤姬自然不能當沒聽見。她便道:“將軍於我有救命之恩,說起來我當年也算是對將軍有救命之恩,兩相抵消,我們便當扯平了。”


    炎帝把蚩尤帶迴南庭時,蚩尤尚還半死不活,炎帝便讓瑤姬照顧他,自己去采救命的草藥。瑤姬聽了炎帝的話,也很盡心盡力地照顧了幾天蚩尤,要說救命之恩,也勉強可以算。


    蚩尤聞言愣了愣,歎道:“難為你還記得。”


    瑤姬接了落下來的玉梨花,道:“自然不敢忘。保不齊將軍哪日要算賬,我便也好把這些舊事巴拉出來同將軍理會一番。”


    第18章


    她這話再懇切不過,蚩尤難得聽到她的真心話,雖不中聽,但也不惱怒,隻是微微有些悵然。


    瑤姬少時快人快語十分可愛,如今大了反而喜歡裝模作樣說些冠冕堂皇含沙射影的話,著實讓人不喜。


    然而他對炎帝發過誓,要永遠保護瑤姬。他既立了誓,自然要遵守誓言。


    殊不知他覺得瑤姬喜歡裝模作樣,瑤姬同樣也覺得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瑤姬便聽到蚩尤晃著手中的酒,十分可惜地說道:“說起算賬,倒是瑤姬殿下時時耳提麵命,翻翻舊賬,讓人不敢忘。”


    被點名的神女拈了朵玉梨花笑了笑,不再與他爭辯,嘴上話鋒一轉道:“將軍在我這裏飲酒,終歸不太合適。”


    蚩尤舉了杯,道:“此言差矣,你這裏實在是最適合飲酒的地方。”


    瑤姬蹙眉道:“將軍莫不是醉了,我這裏可不是火德宮。”


    蚩尤伸出一根手指頭搖了搖,道:“我自然知道這裏不是火德宮,是毗沙宮。這酒是我從火神那裏贏來的佳釀梨花白,是火神心頭所好,我雖贏了他卻也不好當著他的麵享用。梨花白正是玉梨所釀,正好聽聞殿下這裏有一株玉梨樹,想著在玉梨樹下飲此酒應分外有趣,便不請自來了。”


    瑤姬作出恍然大悟狀,她抬頭看了眼滿樹瑩白,道:“將軍若喜歡,這玉梨樹便移到戰神殿去罷。”


    蚩尤便晃了晃杯中美酒,道:“紫微君巴巴送來的神樹,今日方才在你毗沙宮紮根,你卻要把它送到別處?”


    瑤姬便正經道:“我雖不是君子,但也知成人之美的道理,將軍喜歡便拿去。”


    蚩尤笑出了聲:“隻怕是要禍水東引吧?”


    天蓬一事紫微大帝如此光明正大道謝,大張旗鼓送禮,瑤姬想避嫌,自然隻能把這禮轉手他人。如今戰神自己送上門來,她便也順水推舟,故而有此一說。


    蚩尤既已說破,瑤姬卻也臉色如常,絲毫未顯愧色道:“好人真是難做。將軍既稀罕此樹,我願送你,你竟然又這樣說,左右都是我的不是。”


    戰神把酒杯置於一旁,道:“自來好人都是最難做的。而殿下在天蓬一事上這個好人卻做的恰到好處,看來殿下在做人這件事上很有心得。”


    瑤姬便抿唇笑:“將軍真會說話。我自己都不知這事做的如何恰到好處了?”


    蚩尤曲指敲了一記手上酒壺,抬眼看著瑤姬道:“此事再大,也不過是一個仙子被一名神將扯了袖子的事。難道還想要天蓬以死謝罪?公主說是也不是?”


    天蓬對嫦娥的那點意思,若真要以死剖白,必定傳遍三界,引起軒然大波,那才是真正影響重大,有損天庭顏麵。便如今這樣不輕不重,才恰到好處。


    瑤姬歎:“都說戰神精通戰事不通世故,我看在洞察人心幽微分析情態局勢方麵比旁的神仙要厲害得多。到我師父那兒,我還要拿一些言語遮掩一番,在戰神麵前,瑤姬所想,怕是一覽無餘。”


    蚩尤搖了搖頭,道:“並非我比雨師厲害,隻是因雨師對殿下護犢之情甚深,不願細究太多。”他頓了頓繼續道:“然而要說公主在我麵前一覽無餘便過了。我同公主自小相識,若連公主的七八成都看不清,便也枉費了這段淵源。”


    瑤姬低了頭,不知道要怎麽接他這番恭維。她心知,再說下去就過了,話題必定進入到一種她無法掌控也不夠從容的境地。


    蚩尤見她不說話,便向著天邊圓月敬了敬,道:“然而娘娘力主此事止於此,卻也攔不住這事已然發生。隻怕經了天蓬此事,新出來的天條裏也要以此做文章。”


    瑤姬猛然抬了頭,蹙眉道:“戰神可是聽說了什麽?”


    蚩尤道:“公主如此敏銳,自當明白玉帝如今管理這三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故而才求了王母上天庭。若玉帝代表的是無量劫之後得道飛升的神仙,那王母身後的便是遠古至今曆劫而來的上古神族。上古神族自來通婚,並得以繁衍出法力強大的後代,而普通的神仙靠的是修行得道,心中再無其他,少有動凡心成親的。如此,上古神族通過聯姻而誕下強大的後裔,同樣也通過聯姻而聯盟,玉帝自然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傳承繼續下去。”


    瑤姬撫開肩上落下的梨花,對蚩尤道:“上古神族聯姻存在了千萬年了,可不是玉帝不願意就可以阻止的。”蚩尤笑了笑,道:“這是自然,隻是他縱使不能阻止,卻也能從中阻撓。”


    “將軍的意思是,玉帝頒布的新天條會阻撓上古神族聯姻?”


    “怕是如此。”


    瑤姬便道:“這是娘娘要操心的事,我這樣的閑人,不適合操這份閑心。”


    蚩尤似笑非笑道:“殿下既然已經管了這樁閑事,如今再說這樣的話,怕是沒什麽意思。”


    瑤姬咬了咬唇,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若真如此,屆時將軍是站在哪一邊?”


    “文官居左,武將在右。我們武將,自來是站在右邊的。”蚩尤正經說了句玩笑話,見瑤姬不笑,摸了摸鼻子繼續道:“公主殿下出手相幫,難道不是考慮到了這一層?”


    瑤姬不做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她幫天蓬的原因有很多,裏麵確實有一些她個人的判斷和私心,也權當還他一個人情。若說對於天庭如今的局勢,她也不是不清楚,天蓬調戲嫦娥一事,在她心中,隻覺荒誕,而發生的時機又那麽湊巧,因而讓她心中有了疑惑。她那隱隱約約的想法,通過蚩尤的話卻也坐實了大半。


    上古神族生來便是仙胎,天生擁有神力。且一直以來血脈不斷強化,以後隻會越來越強。玉帝心中忌憚倒也正常。畢竟他是曆屆天帝中唯一一位凡間出身的三界共主。


    說起來張百忍能坐上天帝之位,也是應運而已。三界共主自來都是強者,上古時爭位大戰自天界綿延至人間,扶桑大帝平定三界後被眾仙推為三界共主,然而扶桑大帝不喜拘束,在位不過千把年便留位歸隱,後來巫妖兩族大戰,昊天大帝也從中脫穎而出,在其弟紫微大帝支持下方才入主天庭。


    昊天大帝羽化時三界正是太平,事出突然,而天庭全無準備,為怕三界再次爆發爭位大戰,故而兒戲似的從人間找了個凡人來當這三界共主。


    瑤姬抬眼見蚩尤在打量自己,便收起了思緒隻同蚩尤道:“我自來行事全憑自己高興。天條還未出世,如今說這些,還太早。”


    蚩尤便道:“以殿下在女娃一事上的行事手段,怕不隻是自己高興那麽簡單。我隻提醒殿下一句,殿下若要同誰結盟,萬萬不可忘記考慮我。”


    瑤姬霍然抬眼看過去,見他眼中似有笑意,一時間摸不著他的真意。便隻囫圇點了頭道:“瑤姬一介孤女隻求自保,胸無大誌,如今想的也不過逍遙度日罷了。”


    蚩尤抬頭看了看玉梨樹,道:“這玉梨花香氣太過了,我聞著有些頭暈。”


    瑤姬瞄了一眼一旁的酒壺,道:“將軍怕是喝酒喝醉了。”說完,她便蹙眉看了看宮門口,想著祝融怎麽還不來。


    瑤姬正擔心蚩尤接下來會耍酒瘋,卻見他收了神態道:“祝融來的太慢,我都等的心焦。”


    恰此時祝融乘風而來,遠遠便聽到他的笑聲:“你躲著我喝酒也就罷了,還要來擾殿下清淨。”


    話音剛落,人已經站在瑤姬麵前,他肩上,便立著同瑤姬有一麵之緣的龍雀。


    瑤姬揮手阻止了他欲行的禮,直接對他道:“將軍喝醉了,勞你把他帶迴戰神殿。”


    祝融聽了便歎了口氣道:“我的酒被他喝去本就已經十分心痛,如今喝醉了還要我收拾殘局,心裏更痛了。”


    蚩尤聞言笑罵:“火神真是個敏感脆弱的正神,不過喝你幾壇酒就讓你如此心痛。”看他言語清晰,哪裏有什麽醉意。


    然而瑤姬卻言之鑿鑿他是醉了,既如此,祝融便也隻能當他醉了,指使了龍雀刮了大風把他刮迴了戰神殿。


    待祝融告辭離去,瑤姬也覺得玉梨花的香味太過了,便施法在玉梨樹四周設了水障,讓那花的味道不至於逸散的闔宮都是。


    第19章


    天條出世那一天,瑤姬已迴了巫山自己的洞府。那一日朱雀神君陵光來找她,瑤姬正同他說話,便見空中浮現出淡淡的金光,然後天條便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她一目十行掃了一遍,大致明白了新任天帝訂下的條條框框,隻覺天庭規矩忒多,有一條夾在其中格外紮眼,是說神仙不可動私情。


    這樣一來,便是證實了蚩尤之前露出的口風。隻是瑤姬在想,娘娘怎麽會同意這樣的天條通過呢?


    上古神族最是脾氣大不服管教,這不許那不許,隻怕一個個都要跳起來。


    她閱遍天條,問一旁的陵光道:“你覺得這新天條,可行不可行?”


    陵光搖著折扇道:“玉帝登位不過是權宜之計,他若真把自己當迴事,怕是處境不妙。”


    瑤姬道:“那時五方天帝各自統領一方,雖有戰事,卻沒有這諸多條框製約,便是打仗,也很痛快。如今三界承平日久,倒是自找麻煩來了。若上古神族擁立了一個無緣無故什麽都要限製自己的三界之主,怕是心中不忿。”


    陵光道:“神仙不能動私情的天條,確實犯了大忌。若不動情,何以誕下後裔?家族如何繁衍強盛?如今天庭中擔著正神之位的,大都成家立室。不說其他,就是玉帝自己,不也生了七個女兒?”


    瑤姬接道:“正是如此。若說玉帝是因凡人時娶妻生女,可風伯飛廉在神位上時便娶了妻子生了龍雀,雷公電母也是天庭出了名的恩愛夫妻。這些難道因著新天條出世便要廢除正神之位嗎?”


    話說到這裏,她愣了一愣,又道:“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在‘私情’二字上做文章。”


    陵光摸著扇骨,笑道:“那天庭要如何斷定這情是私是公?”


    瑤姬便道:“這就是天庭的高明之處,若這所謂私情的標準不對外公布全由天庭裁定,那便真應了那句話,刑不可知,威不可測。”


    陵光笑道:“怕到最後上古神族做神仙做得不舒坦但因生下來就是個仙胎不得不做神仙,便隻能教張百忍不做這天帝了。”


    瑤姬聞聽此言,瞟了他一眼道:“這話你在我這裏說說便罷了,我過耳便忘。剛才說到哪了?對了,你在九嶷山,可有什麽發現?”


    瑤姬到底記掛著騰蛇令之事,從羲和口中聽到九嶷山或藏有炎帝遺物之事便密令朱雀陵光探查此事。


    陵光便肅容秉道:“九嶷山腹中確實修了宮室,從前我居然未發現。然而我進去之時卻已空空如,更沒見著什麽寶物令牌。”


    “難道是被人捷足先登了?當時便隻我和戰神一起聽到這個消息,莫不是他先下的手?”瑤姬不禁問道。


    陵光便解釋道:“我一聽到殿下的吩咐便去了九嶷山,進了山腹之中見那處宮室像是有些時候沒人去了。”


    瑤姬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奇怪了。這事我應該自己走一趟的,隻是那時要迴天庭複命,怕日久生變,故而急急讓你先去探查一番。”


    說到這裏,她便撫掌道:“總歸我還是該自己親自去一趟的,這兩日巫山的事也處理的差不多了,朱雀令旁落,我心裏實在不踏實。”


    陵光便拱手道:“朱雀令作為信物本是我們朱雀一族作為南庭守護圖騰同南庭皇室的契約,令雖不在,然而我朱雀一族必定以殿下馬首是瞻,永不敢負。”


    瑤姬輕笑:“這個時候你亂表什麽忠心,嚇我一跳。”


    陵光便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殿下迴來之後少有驅使我的時候,我聽聞旱神上天庭時麒麟族可是盡出精銳相護,我朱雀一族再不濟,比那幾頭走獸,自問也是比得上的。”


    朱雀族作為天之四靈之一,又是自來便高傲非常的飛禽族類,對連四靈也不入的勾陳族自然是不怎麽放在眼裏。陵光作為朱雀族族長,更是目下無塵神氣的很,天上地下的諸多神仙,能入他眼的沒有幾個。


    瑤姬擺了擺手道:“行了我知道你的好意。怎麽你跟祝融都一個說辭,恨不得我在天庭直接同女妭對著顯擺身家。如今我父皇同她父皇都已不在,我同她爭鋒作對,也無切實的好處。何必幹這種讓別人看熱鬧卻無益自己的事。”


    陵光便忍不住喊了一聲:“殿下!”竟還帶了幾分委屈。


    巫山神女便不覺有些頭大,耐著性子又是激將又是安撫道:“你也是一族族長了,怎還如此爭強好勝。你事事把那幾隻走獸放在眼裏,便是落了下乘。你要比也是同青龍族比,如此方才不負身份。”


    朱雀屬火,脾氣便也格外爆烈。瑤姬從來不敢忘當初還未真正成年的陵光為了她對上東方青龍族族長時那高昂著脖子不肯服輸的神態,然而時過境遷,陵光身上爭強好勝的特質並未因天下承平而有所消減,反而逾盛。


    陵光聽了瑤姬的話,倒也安分下來,隻道:“殿下說的是,確實是我太抬舉了那幾隻走獸,同他們相爭,實在是辱沒我。”


    瑤姬見穩住了他,便道:“你既然想通了,那再好不過。我如今便要去往九嶷山探查一番,你便與我同去。”


    陵光點了頭,化作真身,瑤姬便伏在朱雀神鳥的背上,風風火火去了九嶷山。


    九嶷山得此名,原是因為這裏有九座一模一樣的山峰,讓進山的人分不清自己身在哪一座山峰,故有九疑之說。如今這裏又被稱為蒼梧山,因就座山上都種滿了蒼梧,自遠處看去便是連成一片的蒼梧海,蔚為壯觀。


    瑤姬從前來過此處,那時還未有這樣成規模的蒼梧,也未有這樣的氣勢。


    瑤姬禦朱雀到了九嶷山上方,見九嶷山蒼梧海之勢,道:“是哪一座山峰裏修了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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