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寧眨眨眼,沒說話。


    等到費香走了,她才捂著肚子撐著椅子的扶手,疲憊地躺下來。


    她身上很疼,心裏有點亂。


    按理說即便“實質化”,但她本身還是魂體狀態,就算被魔偶砸到也不該疼成這樣。


    為什麽?真的是承負嗎?


    與活人牽扯越多,就越難投胎?


    薑寧抹了把虛汗,盯著天花板出神。


    雨聲嘀嗒嘀嗒,譜成一首柔和的搖籃曲。往日她從不需要睡眠,但今天被女鬼抓傷、被魔偶砸到後,她感覺很累。這累,是從身體裏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就好像化成了實質,一定要排出來才可以。


    唉,她歎口氣,翻身,還是等費香迴來問問他吧。


    夜晚的魔域很安靜,屋裏的小鬼們也沒有吵鬧。不一會兒,輕微的唿吸聲響起。


    突然一縷白煙從門縫裏擠了進來。


    牆上的紙人紛紛睜眼,石頭似的黑眼睛安靜地盯著對方。


    夾在門縫裏的白煙似乎是在試探紙人們的底線,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離得最近的一隻小紙人搖頭晃腦地從牆上飄下去,擋在門前。


    突然,白煙“唰”地濃鬱許多,像是清晨純粹的大霧湧進狹小的兇肆。


    白煙中心逐漸化成一個男人的身形,他五官模糊,一個用力,虛幻的右手小拇指變長,像鉤子一樣鋒利。他伸手一勾,一隻紙人的肚子被撕得粉碎。


    濃煙翻滾,所有紙人都湧進濃煙中心,它們被撕碎的聲音經久不息。


    很快,地上密密麻麻鋪著一層碎紙,從紙的表麵陸陸續續飄起幾隻鬼魂,他們齊齊像白煙男子發動攻擊。


    指甲的利光不停閃爍,小鬼們死得連聲兒都沒發出。


    薑寧睡得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推她,她打個哈切坐起來時,懷裏被扔進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她順手抱著它,低頭一看,是一顆慘白慘白的頭顱。


    頭顱的臉部表情愕然,脖頸被撕碎的地方還滴滴答答流著暗血,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就這麽死了。


    薑寧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捧著看了好久才尖叫著把它丟掉。


    也是在這時,她才發現兇肆的店麵充斥著翻滾的濃煙,周圍壓根看不清。


    “窸窸窣窣”的聲響從濃煙的最後方,一直慢吞吞移到中間,直朝薑寧而去。


    她嘴唇不停抖動,控製自己的右手拿起靈桌上的一道符,不顧自己掌心被燒穿的灼痛,“啪”一下貼在衝到她麵前的東西。


    一團白煙?


    上迴那個惡鬼?他怎麽跑出來了!


    白煙惡鬼絲毫不受符籙的壓製,他幻化出恐怖的巨型腦袋,露出獠牙,張大嘴巴想把薑寧吞進肚子裏。


    身後的紙人拖著他,不讓他前進一分,他不耐煩,迴頭一口把它們全部咬碎。


    嘎吱嘎吱的咀嚼聲每一秒都在挑戰她的心理防線,薑寧迅速轉身,一連穿過數十道牆壁,來到巷子口,跳到屋頂上,拔腿朝魔宮跑去。


    身後白煙惡鬼在大笑,他又幻化成巨型骷髏頭,在空中追趕薑寧和附著在薑寧身上的小鬼。


    薑寧肩膀一痛,迴頭一看險些肝膽俱裂——那惡鬼腥臭的獠牙居然穿透自己的肩膀!


    “滾呐!”不知從那兒來的力氣,她麵目通紅,不顧左臂被咬穿,硬生生扭曲翻轉一周,麵向惡鬼。她雙手扣住他兩隻空洞的眼睛窟窿,雙腳蹬向他龐大的身軀,反向借力,“歘”!一聲,染得猩紅的獠牙被推出去。


    薑寧跳到地麵,頂著風雨再次咬牙狂奔。


    她這次不敢迴頭,生怕一張鬼臉又落在自己肩膀上。此刻的想法隻有一個:“找到費香!”


    近了,越來越近,懸浮在半空中宛若蜃樓的魔宮若隱若現。


    她眼前一亮,雙腿微曲,蓄足彈射的力,突然一道舌頭“啪”地掃過她的雙腳,把她抽得直接頭朝下摔在堅硬的地麵上。


    這一擊幾乎把她全身的力都卸掉,眼見幾縷殺氣瘋狂地從巨型骷髏的嘴巴裏湧出,薑寧死死閉著眼,使勁畢生力氣大喊:“費香!!!”


    這一聲大喊,幾乎穿破雲層、砸破地麵,像寺廟裏的一個大鍾,被人“叮咚”撞了一下後,經久不息地在天地間迴響。


    站在高台巨樹上的烏鴉鳥兒,紛紛被這一聲振動,扇動翅膀飛向黑色的天空。


    *


    沉穩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最終停在大開的房間門口。


    坐在床上任憑鮮血肆流的男人微微皺眉,他的視線掠過費香,安靜地看向他空蕩蕩的身後。


    “你在找誰?”費香順手關上門,“有鬼告訴我,你受傷了。”


    顧雲舒本來蒼白淡漠的臉,表情變化一瞬,“寧寧?”


    但是他自個兒也不確定,魔宮裏有很多鬼,大部分都是費香的朋友。寧寧……應該不認識他?如果認識,那費香不可能不告訴他。


    他猶豫著等費香的答案。


    對麵的男人並不作答,神情自若,隻是指指他的傷口:“苦肉計?”


    “你認識薑寧?”


    通常情況下,顧雲舒問,費香就會迴答,像今天這樣避而不答的情形從來沒有出現過。


    一係列之前若有若無的疑問再次浮上心頭。天罰那天,薑寧附身在小熊身上,可前幾天,他剛好從費香手裏拿迴丟失的小熊,此後他一直覺得小熊很奇怪。


    果不其然,在他泡澡昏迷的時候,附在小熊身上的鬼跳進池子裏,他可不可以理解為小熊鬼是想救他?


    剛剛薑寧說她要找人來救他,費香就來了。而且鬼的話,除了能和費香溝通,魔域根本就沒有別的道士……


    所以說,寧寧其實一直在他身邊,而他卻不知道,甚至還可能打傷了她?


    思及此,顧雲舒神情莫測。


    半晌,他冷冷凝視費香,冰冷而威嚴地叫他的全名,“費香。”


    費香依舊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一直知道寧寧就在我身邊,對不對?”


    空氣似乎被凝滯,若有若無的殺氣從男人體表滲出,一寸一寸地移到費香麵前。他絲毫不懼,反而冷笑兩聲,問他:“你知道薑寧的心願是什麽嗎?”


    顧雲舒一怔,半天沒有說話。


    但是費香並不顧及他的心情,絕情而殘忍地指出來:“她不想再以鬼魂之身示人、她想投胎、她想重新做人,她想擁有一個全新的生命!”


    “魔尊,你捫心自問,你會幫薑寧嗎?”


    “讓她離開你的身邊、讓她迎接新的生活、讓她從此以後——再也記不得你。”


    他堪稱粗魯地揭開這場看似平和實則完完全全是一場悲劇的鬧劇。


    字字珠璣。


    顧雲舒神情冷漠,坐在床緣,一句話都不說。


    費香歎息一聲:“魔尊,她死了五百多年……”


    “你知道五百多年是什麽概念嗎?”


    顧雲舒蒼白唇瓣微動,聲音暗啞,像是急於補救什麽卻又不能說服自己一樣:“我——知道。”


    他又何嚐不是和孤獨地度過五百年的時光?


    費香直搖頭,“不,你不知道。”


    “沒有人看見她、沒有人能聽到她的話、更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一個人在時光裏禹禹獨行,春來秋去,花謝花開,她一個人就這樣過了五百多年。”


    顧雲舒還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卻死活一個字都吐不出。


    他的五百年和薑寧的五百年完全不一樣。


    “她兩月前出現在我兇肆裏,你知道她跟我說了什麽嗎?”


    顧雲舒疲憊地揉揉眉心,像是所有力氣被抽盡,喃喃問:“什麽?”


    “費香,我真的很想投胎。”


    “胎”字音節被費香拉得悠長,顧雲舒可以想象她說這話時的神情,是皺著鼻尖、還是兩手作揖,看似恭敬實則大大咧咧地求他呢?


    “魔尊,我不告訴你的原因,就是如此。”費香聲音很輕,然而每個音節卻都像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顧雲舒的心尖上。


    “你喜歡她,五百年來從未變過。她喜不喜歡你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在跟你相認後,可沒說要推遲投胎。”


    “既然她終歸要走,又何必在臨走時告訴她曾經存在過?”


    “對她而言,你隻是她投胎之前的一個朋友。等她真的投胎成人,那你們將再無瓜葛。”


    “魔尊,我說的對嗎?”


    大片窗戶打開,雨水“啪嗒啪嗒”地打進來,帶著微涼的風。


    顧雲舒眨了眨眼睛,沒有聚焦,隻是空洞地望著窗外。


    他好像在壓抑什麽,許久都不曾動一下。


    費香看著他這幅樣,輕拍他的肩膀,“傷口還流血嗎?我去找醫修。”


    就在這時,一道響亮天際的嘶吼聲像是擰緊著的一股繩,被扔到蜃樓這邊,冷不防抽了二人一下。


    “費香!”


    “費香——!”


    餘音繚繞,喊叫者想必喉嚨都喊出血來,才能喊得這麽大聲,穿過棟棟蜃樓而來。


    “費香——香!”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從窗口跳出,直奔聲音來源。


    *


    薑寧趴在地上,眼看骷髏口中流涎,兩隻無神漆黑的眼眶盯著她,俯身而來。


    她的頭發在這劇烈的動作中迎風飄揚。


    她閉上眼,在最後一刻把費香罵了個半死,他就不能大法好心把她送去投胎嗎!這下好了,不知道鬼死了還能不能複活?


    在一排排陰森白牙跳動著要把她吞入口中的最後關頭,兩道身影同時出現,灰色的那道舉起手中煙杆,釋放出一縷縷嗆人的白煙,白煙也在空中形成一個巨大的骷髏頭,與對麵的惡鬼互相廝殺。


    另一道白色身影瞬時來到薑寧身邊,右手抓著她的肩膀想把她帶離戰鬥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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