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心未免遭馬摔,點頭就要握住暹於昇的手。阿澤迅速躍下馬,兩手掐住她的腰,直接將她舉上自己的馬。


    “師父坐穩了。”說罷,他蹬上馬來,一手掣著韁繩,一手將妙心圈在懷中。


    “帶路吧!”他對暹於昇催促道。


    暹於昇將他定眼看了看,瞧不出麵紗遮掩的容貌,唯有那雙顯露在外的眼睛望過來時,目光似裹霜的冷風,冽冽刺骨。


    *


    路上,妙心小聲勸道:“他身形削瘦,為師與他同坐不會太擁擠。何況行程較長,跋山涉水顛顛簸簸,你一個人騎舒適些。”


    阿澤執意道:“師父無需顧慮我,擠一些不礙事。萬一路上遇有險情,我離得近也好護著師父,他人萬不能放心。”


    見他一心為她著想,妙心便沒再多勸。


    沒多久,妙心顛得腰腿難受,便左右扭了扭。


    阿澤察覺她不太舒服,便道:“師父若是乏累,就靠在我身上吧。”


    妙心原本擔心給他增添負擔才一直僵著腰身,可這樣著實難受,她便往他身上靠了靠。慢慢,她整個後背都靠在他胸懷,徹底放鬆下來。


    妙心舒服得微眯眼,誇讚道:“你可真是為師的貼心小棉襖。”


    阿澤淡淡笑了笑,低身將下巴輕輕抵在她發髻上。


    妙心喜好用新鮮茶葉煮水洗發,發絲殘留幽幽的茶香,唿吸間便能嗅滿鼻。


    這個香味烙印在他從小的記憶裏,一度是他安眠的神藥。以至於獨睡後,他時常徹夜不眠。最後想了個辦法,在枕頭下方壓了兩袋茶包,情況才好轉些。


    嬌小的身軀依偎身前,令他驀然生出竭力嗬護的念頭,雙臂不自覺收攏些,將她似鉗似錮地擁在懷中。


    這種小心翼翼卻又滿含占有欲的情緒在心中矛盾地交織。


    他早已辨明自己的心思為何。他對師父的妄念並非源自師徒之間,而是男女之間。這兩年,情愫如燎原的烈火,在心裏瘋長肆虐,壓都壓不住。


    阿澤目光遙遙投向遠處的巍峨群山,‘師徒二字’仿若那難以攀越的山峰,在他眉眼間壓出沉沉的鬱色。


    ***


    暹於氏乃丘發國國主的姓氏,非皇家子嗣不可用。


    來請妙心出山驅鬼的暹於昇身份顯赫。其父正是丘發國國主的第三個兒子,也是丘發國的太子暹於牧。其母乃丘發國大祭司的女兒。


    在丘發國,大祭司的地位類同於他國的國師,僅次於國主。在尊崇祭祀的丘發國百姓心中,善觀天象、精通占星術,且可與神祈福消災的大祭司,其精神地位甚至高過國主,被百姓尊為地神。


    最近丘發國卻不太平。


    國主憂心忡忡、寢食難安,民間更是謠言四起、人心惶惶。起因得追溯到暹於昇的生母——太子妃。


    太子妃近年邪病纏身,珍貴藥材、奇效靈丹不知吃了多少,病情時好時壞,未有顯著成效。


    前些日,太子妃夜裏噩夢驚醒,忽然尖叫一聲:“鬼啊!”便昏死過去,再沒醒來。


    太子妃的生父——丘發國的大祭司擇日開祭壇,祈求天神為其女驅鬼除惡,消除病災。孰料祭祀開始不久,空中狂風怒號,陡然間烏雲密布,隱隱現有一黑色人影。


    驚天怒喝震動整座皇宮:“身為祭司,卻做出喪盡天良之事。便咒你死後下地獄、生前辱作狗!”


    待烏雲散去,眾人一看,大祭司竟瘋瘋癲癲,披頭散發不成樣。見人就吠、逮人就咬,活像隻瘋狗。


    國主無法,隻好將其關入廢棄的庭院,專門做了隻鐵籠子。


    朝中有大臣認為大祭司必然做了惹怒天神之事,才受天罰。若要避免天神降罪導致滅國的慘劇,必須將大祭司壓入大牢,調查實情後論罪處罰,以消除天神的憤怒。


    但將祭司收押監牢可是曆朝曆代絕無僅有之事,更遑論對其實施刑罰。國主擔憂處罰祭司會造成民心不穩,卻又擔憂天神發怒,隻得將瘋癲的大祭司連同鐵籠子暫且關押牢房。


    國主與眾臣商榷,決定昭告天下,推舉暹於昇為新的大祭司。因祭司為代代傳承的職位,如今唯有其外孫暹於昇能勝任。


    如若暹於昇要繼位大祭司,則必須罷免前任大祭司。遂有人建議罷免之後,以大祭司的血祭天,求得天神寬恕。


    眼下祖父性命堪憂,母親臥床不醒,暹於昇惶惑無助,隻好去求父親幫助。


    自打大祭司被關押籠牢內,暹於昇的父親便消失無蹤,許久不曾上朝。


    國主曾派人打聽,才知他終日買醉於煙花巷、春柳樓。國主以為因家眷不幸而令其情緒低落,遂暫且任他放縱些時日。


    暹於昇領著宮裏的護衛去煙花巷裏尋父親,父親卻醉意朦朧地躺在美人懷中。嘲笑道:“你外公與母親壞事做盡,如今遭到報應,我為何要去幫他們?勸你也別理會這事,否則會被惡鬼纏身。”


    那紅光滿麵、恣恣快活的樣子,哪裏像是因家眷有難而深受打擊的頹喪狀。


    暹於昇一句話沒說,憤然離開。


    迴到宮裏,他盤問母親的侍女,才知母親昏迷之前的確偶有異樣,似乎有什麽纏著她,令她日夜不安。


    暹於昇懇求國主請人來作法驅鬼,唯有大祭司和太子妃恢複神智,才能問出實情。宮中鬧鬼乃大事,國主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至於暹於昇為何會找到莫來山,純粹因為雀州城前兩年發生的水鬼之事傳得沸沸揚揚,最後傳去了丘發國。


    國主派人多方打聽,得知道長捉鬼那晚,還出現了一位法力高深的女道姑。道姑藏在暗處,以一首蕩氣迴腸的神曲喝退水鬼,令失魂的人們瞬間清醒。有人說那道姑會仙術,是個仙姑。


    相傳川蘭國的確有一位神秘的得道仙姑,就隱居在莫來山的道觀中。


    暹於昇即刻帶上兩箱珠寶,與護衛披霜冒露地趕到莫去觀請人。


    ***


    數日,一行人馬不停蹄地趕至奉安城。


    暹於昇帶妙心師徒來到皇宮,直接迴太子的永昌宮。待將二人安頓好後,便囑咐侍從為他們燒水洗塵。


    洗淨一身汙塵,妙心正要入屋歇息。


    早已聞得聲訊的國主派了一名中官來傳口諭:“國主今夜特意為遠道而來的道姑設宴接風。”


    妙心婉拒道:“因我明日開壇祭天,請天神臨凡查勘宮中鬧鬼一事,今日需休身養氣,不可勞神,望國主見諒。”


    聽她說要請天神臨凡,中官驚詫萬分。即便大祭司也是通過觀天象來讀取神意,哪敢奢請天神下凡。


    中宮暗暗驚歎,施禮應下,即刻迴宮與國主相告。


    待人離開,一旁的暹於昇問道:“道姑竟能請神下凡助力?”


    妙心道:“我曾隨師父修行時,有幸認得兩位下凡辦事的仙官,也算有幾分交情,請來助我一助,應當不難。”


    她說得煞有其事,就連阿澤也對她所言幾分相信。


    “不知是哪路神仙?”暹於昇問道。


    妙心含糊其辭地說:“專門對付鬼怪的仙。”言罷,她轉身迴屋。


    暹於昇見她神神秘秘不願多言,也不便打擾。


    *


    進屋後,阿澤關上門,轉身問道:“師父果真認識些神仙?”


    妙心笑道:“有些地仙為體驗百姓疾苦,常年淹留凡間。為師混道多年,認識一兩個小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阿澤將脫下的外裳搭在衣架上,略略不滿道:“師父未曾與弟子談及過。”


    妙心隻笑,沒再搭腔。她本就是胡謅八扯,一句真一句假,再說下去可就圓不迴了。


    她從包袱裏取出紙筆,走到桌旁落座。


    阿澤脫下靴子,直接躺進她床上,蓋上厚厚的棉被幫她暖被。丘發國地處北邊,較川蘭國要冷許多。妙心知道他擔心她夜裏受寒,遂沒拒絕。


    阿澤偏頭看去,妙心正坐在桌旁,握筆在展開的黃紙上畫著什麽。


    見她衣著單薄,他忙又掀被起身,從包袱裏取出一件大氅。他將氅子抖開,走過去披在妙心身上。


    妙心正專心致誌地畫畫,隨口叮囑道:“快上床去,外頭冷。”


    “嗯。”阿澤視線不經意落在黃紙上,辨認了半會兒,不解道:“師父為何在紙上畫蟲?”


    “蟲?我畫的分明是龍啊!”妙心為了證實自己所畫為龍,指了指龍角:“你見過帶角的蟲嗎?”


    阿澤皺著眉又觀察了一遍,最後中肯地道:“一條有些發福的龍。”


    妙心捏著下巴瞅著畫:“唔…我再改改。”


    她握筆正修改,忽而桌上的燭火晃動了兩下。因初冬夜冷,門窗皆已關閉,在密不透風的屋內,燭火怎會無風晃動?


    沒一會兒,燭火又閃動兩下,甚至漸漸發綠。


    “師父。”阿澤警惕地喚道。


    妙心卻埋頭繼續畫龍,淡定地說:“等為師將這龍改好先。”


    阿澤拍了拍她肩頭:“恐怕師父得先放下筆,有人來了。”


    第十三章 妙心伸手扣住他下巴,湊近道……


    屋內,一位肩頭扛著鐮刀的男子坐在椅子上,一邊傷心揾淚,一邊哭訴自己岌岌可危的職業。


    男子名叫孫田,是地府的一員鬼差,曾因積滿三世陰德,被白無常逮去了冥府當差。上崗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來奉安城的皇宮內勾魂,要勾的正是暹於昇的生母,太子妃的魂魄。


    半個月前,太子妃陽壽已盡,孫田提前來到永昌宮,欲將她的魂魄領去冥府報道。


    那夜,孫田來到太子妃榻前,舉起勾魂鐮,就等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怎料太子妃那口陽氣滯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狐疑地湊上前,太子妃突然睜開眼,看見了一臉青色、頭戴黑帽的孫田,驚叫一聲,魂魄猝然離體。


    孫田不知所措地與太子妃的魂魄四目相對。


    魂魄在肉身陽氣尚存之時離體,稱為生魂。凡人做夢時,偶有生魂離體的跡象。隻要肉身陽氣尚在,生魂會尋息自行返迴體內。


    倘若他的鐮刀朝她魂魄一勾,生魂即變死魂,肉身的陽氣被強行斷除,這人就真的死了,卻非壽終正寢。


    作為鬼差,殺人可是重罪,孫田便好言勸太子妃返迴肉身。太子妃的魂魄初次離體,仍是渾渾噩噩,意識不清,沒有半點反應。


    孫田不知該如何引導她,卻不想這猶豫的半刻工夫,太子妃的魂魄突然被什麽拽去了門口,眨眼消失。


    孫田在皇宮尋了三天,也沒找到她的魂魄。


    魂沒勾成,還把凡人的魂魄弄丟了,他哪敢迴冥府,隻怕白無常怪罪下來,罰他刀山火海轉幾圈。


    思來想去,他決定留在太子妃屋中,守著她這口陽氣。倘若陽氣徹底散盡,生魂就再也找不到迴來的路,最後變成孤魂野鬼,在世間飄飄蕩蕩。


    孫田終日蹲在太子妃屋裏的梁上,眼見她胸口的陽氣就快散罄,他愁得就要懸梁自盡了。


    孫田扯袖擦了擦眼眶,哼哼地泣苦:“此次恐怕是我最後一份差事。迴去冥府交不了差,免不了被無常大人一頓教訓,罰去地獄。”


    想到那殘酷極苦的地獄,他頓時悲從心來,捂臉哀哭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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