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緩緩說道:“步將軍心中生疑,這也難怪,山人與太子殿下,的確是私交甚篤。當初,山人入東宮,身份乃是幕僚,而太子以師禮待我,早晚請安,言聽計從。為人臣者,得此殊遇,豈能不鞠躬盡瘁!但山人更知君臣大義,父子人倫!豈能給太子出此陰毒之計!山人隻是勸太子,謹奉仁孝二字!五年前,張通幽自常山來拜見太子,兩人一番密談後,太子大悅!之後數日,與張通幽過從甚密。其中關節,山人不得而知。但從那以後,太子與山人便越來越疏遠,而黑雲都更是肆無忌憚,頻繁出手,十分狠毒!山人眼見黑雲都猖獗,欲規勸太子加以約束,而想見太子一麵,卻不可得!山人自知,太子已然不需要山人了,這才辭官而去,而太子並不阻攔。年前,安祿山起兵造反,山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五年前,張通幽便給太子殿下獻上這一番謀劃!隻是,礙於山人在太子身邊,難以施展,待山人辭官而去,方才大顯身手!”


    步雲飛心頭釋然,史籍上記載的李泌,智謀超群,為人卻是忠義,並非奸詐之徒,聽李泌如此一說,看來,幫助李亨攪擾天下的,的確是張通幽,而李泌對此,事先的確是一無所知。


    步雲飛拱手說道:“久仰李先生乃是高潔之士!必不肯與奸邪之徒為伍!既然如此,李先生為何又要讓步某助太子?”


    李泌說道:“昨夜步將軍所為,山人看在眼裏,敬在心裏!山人此來,是代太子殿下感謝步將軍之恩!”


    步雲飛大笑:“李先生差矣,步某壞了太子殿下的大事!太子殿下恨步某入骨,豈有感謝!”


    李泌正色說道:“步將軍不僅對太子殿下有大恩,對我大唐更是功高卓著!”


    “那步某倒要聽一聽,這大恩從何說起。”


    李泌歎道:“太子殿下一向仁孝,絕非喪心病狂之徒!隻是,身邊所用非人,被奸佞之徒所害,誤入歧途,才有昨夜狂悖之舉!試想,若是昨夜,黑雲都得手,皇上死於非命,太子殿下又將如何?”


    “太子殿下正好繼位登基!”


    “步先生差矣!”李泌冷冷說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是太子殿下將弑君之罪全部推到步先生的頭上,這個謊,也說不過去!沒有天子傳位詔書,新皇難以服天下!”


    “他可以偽造一份詔書!”


    “這個詔書怎麽寫?”李泌歎道:“天子應該是死於六軍嘩變這樣一個突發事件中!難道,皇帝是先寫好了詔書,再等著人來殺他麽?要知道,天下人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這倒也是!”步雲飛點點頭。


    “沒有天子詔書而繼位登基,便是偽朝!況且,楊國忠死於亂軍之中,劍南道是楊國忠的地盤。太子殿下如此明顯的破綻,劍南道的鮮於仲通是楊國忠親信,豈能看不出來!為求自保,他一定會拒絕太子殿下入川!”李泌說道:“而燕軍已然攻取了長安!到時候,太子殿下即便是能夠登基,前不能入川,後不能迴長安!進退失據,將士離心,而弑君真相必然會不脛而走!到時候,等待太子的將是什麽?”


    “他會死得很難看!”


    “所以,昨夜,步將軍力挽狂瀾,不僅是救了皇上,更是救了太子一命!最為重要的,是救了大唐的社稷江山!”


    步雲飛暗暗點頭,李泌果然是智謀深遠,他比步雲飛看的更遠。李亨昨日之舉,如果成功,也僅僅是短暫的一瞬間。一個弑君登基的皇帝,是絕對沒有好下場的!而燕軍恰好可以以此做文章,從而徹底顛覆大唐王朝!


    “李先生能看到這一點,可太子殿下未必能看到!”步雲飛笑道。


    “這其實並不重要!”李泌說道。他也知道,步雲飛說得沒錯,所謂步雲飛對李亨有大恩,這是李泌的說法,李亨並不會領這個情!


    “那麽,什麽才重要?”


    “太子還活著,並且,他沒有弑君,這才是最重要的!”李泌說道:


    “李先生究竟想說什麽?”


    步雲飛順手撿起一根落在腳邊的樹枝,撥著火中的紙錢。經過了一個冬天的枯枝,已經幹透了,火焰引燃了枝頭,飄起騰騰的火苗。


    “步將軍!大唐經不起內耗了!”李泌發出一聲長歎。


    微風吹拂,蕩起紙錢的灰燼,飄飄灑灑,落在兩座黃土堆砌的新墳上。


    “這兩座墳,究竟哪一座是楊玉環,哪一座是楊玉瑤?”李泌看著飄灑的紙灰,喃喃說道。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二人就躺在這裏!不論時光如何流逝,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步雲飛想起千年之後那座被後人頂禮膜拜的貴妃墓,傳說,那墓上的土可以美容,墓上的封土,不斷被人帶走,以至於,為了保存這座墓,人們不得不用磚石封閉了墓體。


    千年之後,步雲飛將來到這座貴妃墓前,向這位曠世美女頂禮膜拜!


    那個時候,墓前的老槐已經不存在了,墓前的黃土也被水泥覆蓋,周圍平整光潔!墓前將有一座漢白玉的貴妃雕塑,雕塑的水平不高,談不上藝術,更不談上相像,後人的附會,往往讓人啼笑皆非!


    步雲飛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千年之後的景象,與眼前的所見的黃土新墳,必有一個是虛假的!


    因為,眼前的地形地貌,與步雲飛記憶中的貴妃墓,有著極大的差別!


    山坡、老槐、甚至是拂麵而過的風,都有著極大的不同!


    而最大的不同在於,步雲飛的眼前是兩座黃土新墳,而千年之後,隻有一座孤零零的磚石墳頭!


    史載,虢國夫人楊玉瑤不是死在馬嵬坡,她是死在了陳倉縣令薛景仙的手中!


    步雲飛一陣恍惚,他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並不真實!


    李泌沒有注意到步雲飛恍惚神情,麵向兩座墳頭,淡淡說道:“步將軍,這大唐的江山社稷,究竟是皇上的,還是太子的?”


    “這並不重要!”步雲飛:“不論是誰的,都是李氏的!”


    “步將軍是個明白人!”


    李泌挑了挑覆蓋在火堆上的紙錢,火焰升騰起來,衝上半人高,步雲飛一個激靈!


    “當年諸葛武侯六出祁山,鞠躬盡瘁,終不能興複漢室,最終憂死於五丈原!蜀漢最終還是被曹魏所滅!莫非是諸葛武侯才略不足?” 李泌的聲音還是那麽平淡。


    步雲飛搖頭:“非也,時也、勢也!”


    “願聞其詳!”


    “蜀地偏狹,非中原正朔,無以號令天下,此其一;蜀地之財力民力,自給有餘,攻伐不足,此其二;蜀地之山川,可自守,不可俯瞰天下!天時地利人和,諸葛武侯全無,欲憑依蜀地取天下,乃是逆天!”步雲飛喃喃說道。


    “步將軍深明其理!”李泌歎道:“皇上不是劉備,韋見素不是諸葛武侯!以步將軍看來,皇上入川後,可有出川之日?”


    “沒有!”步雲飛一個激靈,他隱約感覺到,李泌要說什麽了!


    曆史證明,要想依靠偏狹的蜀地為根據地,恢複中原,乃是癡人說夢!


    當年,諸葛亮隆中對,勸說劉備取益州,並以益州為根據地進取中原,這個戰略,本身並沒有錯,因為,這個戰略的一個重要前提是,先取荊州!


    蜀漢失去荊州後,便已經注定了失敗了命運!


    如今,李隆基入川,貌似比劉備當年的情況要好的多,他雖然失去了關中,但還有包括荊襄之地在內的廣大江南區域。


    但實際情況,卻比劉備好不到哪裏去!


    李隆基的人望已然跌入了低穀!從他離開長安的那一天起,他已經失去了天下民心!


    荊襄乃至整個江南道,表麵上,還是效忠李隆基,但背地裏,已經對他失望透頂!


    何況,坐鎮江陵的是永王李璘,這位王爺,在李隆基逃離長安的時候,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打算!


    李隆基的號令,將出不了四川!他已經失去了恢複中原的本錢!


    “既然如此,大唐社稷,便隻能寄予太子一身了!”李泌緩緩說道。


    步雲飛手中的枯枝,帶著火苗,從枝頭燃燒起來,火苗迅速向上升騰,步雲飛手指被火苗燎得一陣刺痛,慌忙丟下了枯枝。


    “剛才李先生勸說皇上留下太子,原來是為了這一出!”步雲飛說道。


    太子李亨留在關中,貌似兇險,其實,是一個天大的好機會!


    他可以因此而徹底擺脫李隆基的控製,甚至,有機會取而代之,登上皇帝的寶座!


    “不錯!”李泌點頭。


    “李先生倒也坦然!可李先生難道不知道,太子是意欲殺父的兇徒!步某一直以為,李先生乃是高潔之士,現在看來,步某是看走了眼!”


    李泌對於步雲飛譏諷,不以為意:“在渭河邊,山人已經說過,皇上與太子之間,鴻溝已成,唯一的辦法,便是分道揚鑣!問題是,誰入川,誰留下!”


    步雲飛說道:“留下者,得天下!原來李先生早就屬意於太子!皇上是上了李先生的大當了!”


    到了現在,步雲飛才明白過來,留下的人,便是李泌將要輔佐的人!


    偏安一隅的人,將被天下人唾棄,而臨危赴敵者,將被天下人擁戴!因為,這是大丈夫取天下的勇氣!</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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