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禮走進了皇帳。


    他的身後,跟著太子妃張良娣,張良娣的身邊,還有另一個女子。


    陳玄禮老態龍鍾。


    一夜之間,他的身板似乎佝僂了許多,而他臉上的皺紋,也是加深了許多。


    陳玄禮跪倒在李隆基腳下,聲淚俱下:“陛下,老臣無能!”話至此,便是哽咽難言。


    六軍已經徹底失控了!身為執掌禁衛六軍龍武大將軍,這是莫大的悲哀。


    連他自己,也成了亂兵的俘虜。


    若不是太子妃張良娣及時趕到,陳玄禮隻怕已經成了刀下之鬼!


    是張良娣將他從亂兵手中奪了出來!


    張良娣走到李隆基身前,盈盈下拜:“臣妾張良娣,祝吾皇萬歲萬萬歲!”


    “萬歲?”李隆基一聲冷笑:“你是希望我短命吧!”


    張良娣雙眼含淚:“陛下蒙塵,六軍騷動,此乃楊國忠亂國所致!昨夜,六軍嘩變,危及陛下,太子殿下被楊國忠禁錮在後軍之中,直到楊國忠授首,太子方才脫身,所以救駕來遲!如今,六軍軍心鼓蕩,強索貴妃娘娘,太子殿下隻得在皇帳之外,好言勸慰六軍,命臣妾前來問安。臣妾夫妻護駕不力,確是該死!”張良娣言罷,已然是泣不成聲!


    皇帳中諸人,都是冷冷看著張良娣,並不開言。


    張良娣的話聽著倒也符合邏輯,但每個人都清楚,太子幹了些什麽!但誰也不願意捅破這張紙,把話說得太明,包括李隆基本人!


    情勢危急,話不說明,就還有轉圜餘地!


    “張良娣,你應該清楚,你豈止是護駕不力!你是死有餘辜!”薛景仙冷冷說道:“晁用之,拿下她!”


    薛景仙清楚,到了這個時候,肯定不能拿太子李亨治罪,隻能拿下太子妃。這不僅是要給昨夜馬嵬坡之亂一個說法,更是要借張良娣的人頭,狠狠敲打李亨一下,讓他知道,皇上對他的陰謀,心知肚明!


    晁用之正要動手。


    陳玄禮慌忙說道:“且慢!”


    “太子妃張良娣擾亂東宮,釀成昨日之變,其罪當死!”薛景仙喝道。


    陳玄禮突然占了起來,指著薛景仙喝道:“薛景仙,你不過是七品陳倉縣令,居然在皇上麵前指手畫腳,此乃僭越之罪!皇上,此人狂妄,應予以懲戒!”


    薛景仙一呆,這才想起,自從進了這個皇帳,從頭到尾,高力士、韋見素這些朝廷大員一直都是少言寡語,隻有他這個陳倉縣令一直在咆哮。


    薛景仙倒也並不跋扈,隻是,從昨夜到現在,情勢危急,高力士、韋見素茫然無計,所以薛景仙才敢挺身而出。可現在看來,這的確不合規矩。


    “薛景仙退下!”李隆基緩緩說道。


    薛景仙隻得俯首說道:“請皇上治臣妄言之罪!”


    李隆基擺擺手,並不理會薛景仙,麵向張良娣,冷冷問道:“你來見朕,究竟想幹什麽?”


    張良娣匍匐在地,含淚說道:“皇上,臣妾是來為貴妃娘娘鳴冤的!”


    “你不用說了!朕剛才失言!”李隆基大為尷尬。指責楊貴妃與步雲飛有染,這樣的話,即便不是空穴來風,也不該在這個場合,由皇帝本人親口叫囂出來,那等於是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子!


    剛才,李隆基經過一夜的驚慌失措,已然是心力交瘁,由聽帳外六軍索要楊貴妃,更是進退失據,一時亂了心智,竟然當著眾臣的麵指責楊貴妃與人有染,這原本就是大失體統。要擺脫困局,隻有犧牲掉楊玉環,但是,絕不能以“與人有染”的罪名處死!


    幸好虢國夫人楊玉瑤及時趕到,大包大攬,把事情都攬到自己頭上,不僅是給楊玉環解了圍,也是給了李隆基一個台階下。


    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麽糊弄過去了。哪裏想到,張良娣又來為楊玉環鳴冤,這讓李隆基很是下不了台。


    張良娣並不知道李隆基的心思,還以為李隆基不想聽她說話,心中大為焦急,那薛景仙已然是磨刀霍霍,鐵了心要殺她。若是再不說話,她恐怕根本就走不出皇帳,而皇帳外的太子李亨,似乎是正等著這樣的結果!


    李亨隻知道,張良娣去了皇帳,按照她的說法,是去向皇上請罪。


    事實上,就算張良娣不去,李亨也會將她綁了去,道理很簡單,馬嵬坡之變,需要一個替罪羊。


    如今,張良娣進了皇帳,李亨至少可以平安走出馬嵬坡。


    至於出了馬嵬坡,以後的事情,便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很清楚,皇帝即便是殺了張良娣,也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昨夜之事,已經是和尚頭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但他顧不了那麽多了!隻要能脫得了今日之危,來日方長!


    隻是,他非常好奇,步雲飛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能勸動張良娣,主動向皇帝認罪!他知道,張良娣這個女人,是不會輕易認輸的,更不會坐以待斃!


    他曾經為此傷透了腦筋,如果張良娣負隅頑抗,他還得費一番周折,畢竟,黑雲都中的不少人,還是效忠張良娣。現在倒好,省了他不少周折。


    張良娣急急說道:““皇上,貴妃娘娘有大功於皇上!她絕非楊國忠奸黨中人!”


    李隆基忽聽張良娣所說,並非那尷尬之事,稍稍鬆了口氣,又聽張良娣是在為楊玉環說話,心中大為感慨。


    六軍去而複來,與昨夜的情形大為不同!昨夜,六軍圍困皇帳,是要將皇帳中的人一網打盡!而現在,他們明確索要楊國忠餘黨楊玉環!帳中諸臣明白,隻要交出了楊玉環,大家即可平安無事!所以,大家都是沉默不語,這種沉默,便是默認了六軍的鼓噪!尤其是那個薛景仙,他和六軍一樣,認定楊玉環是楊國忠餘黨,必欲除之而後快!


    李隆基即便是想替楊玉環說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的身邊,隻剩下高力士、韋見素、薛景仙這聊聊數人,一但他們也倒向六軍,李隆基便成了徹底的寡人了!


    如今,忽聽張良娣為楊玉環說話,李隆基來了希望。


    “太子妃,你慢慢說!”李隆基臉色緩和了下來。


    張良娣俯首說道:“還請義瑤公主上前親自向皇上稟明!”


    “義瑤公主?”李隆基有些茫然。


    陳玄禮指著帳門處的女子說道:“此乃皇上親口加封的義瑤公主,一品誥命!常山太守顏杲卿的女兒,顏泉盈!”


    李隆基的身子不由得一個哆嗦,因為一夜變亂而變得狂亂的頭腦,突然平靜了下來。


    從安祿山起兵造反,李隆基經曆了無數個噩夢!安祿山、楊國忠、李亨,這些他信任的寵臣,一個接一個背叛了他,他們似乎是聯合起來,在天下人麵前,肆無忌憚地撕破他的臉麵。這些噩夢.交織在一起,讓李隆基顏麵掃地,讓他失去理智!他已經不再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而是一個患有歇斯底裏症的瘋子!就在剛才,他甚至當著眾臣的麵,指斥他的皇妃,與步雲飛有染——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人的思維!他幾乎已經被這一個個噩夢逼瘋了!


    在這所有的噩夢之中,最大的噩夢,不是安祿山的造反,也不是楊國忠的背叛,更不是李亨的殺父謀逆!


    最大的噩夢,是顏杲卿!


    因為,一個大唐的忠臣被他親口宣布為叛臣,從那一天起,大唐臣民就開始拋棄他了!


    因為顏杲卿,他一手將自己置於了臣民的對立麵!成為天下笑柄!


    所有的噩夢,都是從顏杲卿開始的!


    顏杲卿是他的心結,一但找到了這個心結,他的瘋狂便戛然而止了!


    “顏泉盈,朕對不起你的父親!”李隆基發出一聲蒼老的唿喚,兩行渾濁的淚水,奪眶而出。


    高力士、陳玄禮、楊玉環、晁用之、薛景仙匍匐在地,同聲唿喊:“皇上聖明!”


    這不是一句恭維話,他們從李隆基的眼淚中,看到了一個皇帝的誠意!


    李隆基擦了擦眼淚,歎道:“顏泉盈,朕要怎麽做,才能獲取你的原諒?”


    顏泉盈哽咽不已:“小女子豈敢!皇上,小女子隻有一個請求!”


    “說!隻要朕辦得到!朕一定為你辦!”


    “赦貴妃娘娘無罪!”顏泉盈跪倒在李隆基麵前,雙手將鐵質團扇和佛骨,捧在頭頂之上:“是貴妃娘娘將佛骨送出軍營,佛骨才沒有落到楊國忠手裏!”


    李隆基呆坐著,如同是入定了一般。


    對於佛祖真身舍利的政治意義,李隆基比誰都清楚,用不著旁人說明,他就能夠推測出,楊國忠一但拿到佛骨,將意味著什麽!


    這不僅意味著,吐蕃軍會因為佛骨而舉兵殺向馬嵬坡,更意味著,從此之後,大唐將成為吐蕃的屬國!


    吐蕃人沒能得逞,這一切,都是因為楊玉環!


    半晌,李隆基終於發出一聲歎息:“朕失天下,不怪安祿山,不怪楊國忠,更不怪楊玉環!要怪,隻怪朕一人!”


    這是一個皇帝,能夠說出的,最為懇切的罪己詔!


    大帳外,禁衛六軍再次發出如雷的呐喊:“楊玉環!楊玉環!”


    六軍更加肆無忌憚,他們甚至不再稱唿“楊貴妃”!


    高力士高聲喝道:“晁用之,將佛骨送出營帳,曉喻六軍,貴妃無罪,乃有大功於社稷江山!”


    “末將遵命!”晁用之接過佛骨。


    六軍將士見到佛骨,就再也沒有理由鼓噪了!</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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