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外,北邙山翠雲峰,月光皎潔,上清宮的雕欄飛簷,在月光下形成剪影,如同一副水墨工筆。


    北邙山上清宮,是大唐的國家道觀,其地位,與長安的大慈恩寺一樣,都屬於國家級宗教場所。所不同的是,上清宮乃是道教聖地,大慈恩寺乃是佛教。


    在中國的曆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王朝,宗教勢力能夠像唐朝一樣,左右大唐的政局!


    大唐立國以來,道教和佛教勢力,便深深植入了大唐的政治中樞。


    李淵起兵反隋,便得到了道教的支持,大唐立國後,為了彰顯李姓皇位的合法性,李世民生拉活扯,將道教的始祖老子,奉為自己的祖先。從此之後,道教成為國教。道士們堂而皇之地出入宮掖,參與朝政,成為維護李唐王朝政治穩定的一個重要因素。


    於是,朝廷出資,在洛陽北邙山上翠雲峰,傳說太上老君煉丹之處,修建了這座上清宮。


    上清宮乃是天下第一大道觀,地勢高俊,殿宇宏大,俯瞰江山,有“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之美譽!


    武則天建立大周,為了打壓李唐勢力,驅逐朝廷中的道教勢力,大力提倡佛教,全國道觀遭到一場劫難,大多道觀被佛徒霸占,變成了佛家寺廟,上清宮作為國家道觀,雖然免了改換門庭的下場,但規模被大大裁減,一度衰敗。


    然而,李隆基稱帝後,朝廷再次支持道教,以道教抑製支持武則天的佛教勢力。上清宮便迎來了第二個春天。朝廷出資重整道觀,擴大規模,較之武則天時代之前,香火更加興盛。觀前的山路上,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宏偉的殿宇上,終日香煙繚繞,香飄數十裏。


    然而,上清宮的興盛隨著範陽軍攻破範陽戛然而止。


    範陽軍接管了上清宮。


    這些張牙舞爪的兵卒進入上清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拆毀了宮中所有的道家尊神,供奉在正殿裏的三清塑像,也被搬倒,扔進了觀外的山穀裏,摔了個稀巴爛。


    然後,範陽軍卒驅逐了所有的道士,隻留下了幾個火工,幫忙燒水煮飯清掃殿宇。


    很快,大殿裏塑起了佛像。


    一些範陽軍士在這裏念經禱告,每到夜晚,上清宮中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照數十裏。


    一座道觀,轉眼之間,變成了佛寺。


    這讓留下來的火工心中大惑不解。


    道教和佛教,雖然在政治上爭鬥不已。但在中原民間,道與佛並不矛盾。善男信女可以早上去道觀磕頭,下午又去寺廟燒香。


    在百姓看來,太上老君和佛祖,是天上的兩個神仙,他們的職責相互重疊,卻又相輔相成,他們都可以保佑一方平安。相反,若是對一方不恭,受到不恭的一方,也可以降下災禍,而你供奉的那一方尊神,還不一定能護佑得了你!


    這便是中國人特有的多神信仰觀,這種觀念認為,哪路神仙都得罪不起!


    所以,在中國,佛、道、拜火教、摩尼教等等各種信仰可以相安無事,並存於世。數千年來,中國曆史上從未爆發過宗教戰爭,這與西方宗教的排他性,有著本質的區別。


    就連佛道兩家的普通出家人,隻要是沒有上升的政治層麵的高級僧侶,都能夠容忍對方的存在,正所謂儒釋道三教合一。大家爭奪的,並不是教義的分歧,僅僅是政治上的發言權。


    如果你信奉佛陀,完全可以去洛陽附近的佛家寺廟中燒香磕頭,何苦要砸爛三清寶象,沒來由去得罪一方尊神。


    隻有一個解釋,來到上清宮的範陽將士,並不讚同道與佛的並立。


    更讓火工們鬱悶的是,原先供奉三清的上陽宮,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是三尊佛像。


    三尊佛像並排而立,不分主次。


    這在中原大地,實在是一大奇觀。


    佛家供奉的佛像,也是千奇百怪,最為尊貴佛,包括燃燈、釋迦牟尼、彌勒,然後就是菩薩那個級別的,觀音、普賢等等。


    可不管是那一路佛祖或者菩薩,都是一人一殿,哪裏有三尊佛共享一殿,且部分主次的!


    火工們心中疑惑,卻也不敢明言。前來燒香磕頭的範陽軍士個個麵色不善,言語稍有不妥,就有性命之憂。


    而今天晚上,來到上清宮的人,尤其兇惡。


    那是一群身穿灰布僧衣的僧人。


    為首一人,身材粗壯,麵目兇惡,臉上一道刀疤,幾乎是斜刺裏將一張臉一分為二。


    跟隨那人身後的僧人,也是五官不全,有缺一隻眼的,有缺一隻耳朵的,更有缺了鼻子的,愈發恐怖陰森。在夜色中,如同是地獄裏放出的群魔。


    刀疤臉一行十人,來到了上陽宮,宮門打開,守在宮門處的範陽兵卒,向著這群麵目可憎的僧人俯首施禮,刀疤臉卻是旁若無人,昂然直入宮門,來到了大殿正中央的並排而立的三尊佛像前,卻是立而不拜。


    神龕側首邊的陰影裏,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佛門弟子,麵對佛像,如何不拜!”


    刀疤臉一聲冷笑,昂然說道:“我佛非彼佛!”


    “何以見得?”陰影裏,轉出一個身著明光甲的武將,那武將年紀不過三十出頭,身材健壯,步伐矯健,相貌英武,留著八字須,金發碧眼,卻是個雜胡。


    “我密宗向來供奉白陽彌勒,豈有三佛並尊的道理!”刀疤臉喝道:“史朝義,你口口聲聲與我密宗同宗,如今看來,不過是邪魔外道!”


    那姓史的將軍哈哈大笑:“劫波大師,密宗既然信奉彌勒,豈能不知過去、現在與未來!”


    那刀疤臉正是密宗武僧劫波,而那年輕武將,乃是安祿山手下河北留守使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


    “過去現在與未來,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劫波喝道。


    “白陽彌勒乃未來佛!”史朝義淡淡說道:“青陽燃燈乃過去佛,紅陽釋迦牟尼乃現世佛!無過去、無現世,何來未來!劫波大師乃密宗長老,通曉佛法,此中道理,不可不知!”


    劫波頓時語塞。


    密宗信奉彌勒,彌勒佛乃是未來佛,是未來世界的主宰。或者說,彌勒是現世世界釋迦牟尼佛在未來的繼承者,而釋迦牟尼則是燃燈古佛的繼承者。燃燈、釋迦、彌勒,象征著世界的過去、現在、未來。密宗信奉彌勒,是對未來的向往,而未來不可能憑空而來!這是一個淺顯的邏輯關係。


    但劫波所在的密宗教派,似乎對這個邏輯並沒有太過留意,他們隻信奉代表未來的白陽彌勒,而對過去和現在,卻沒有提及。在他們的教義中,對此也沒有一個有說服力的解釋,所以,史朝義突然說出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說法,劫波無言以對。


    “這三尊佛像,便是燃燈、釋迦與彌勒!”史朝義說道:“密宗一向信奉三世並尊,而劫波大師卻是對過去現世不屑一顧,令在下很是不解!”


    “三世並尊?”劫波一臉的懵懂,臉上的桀驁之氣,卻是消減了不少。


    “家父受高人傳授,信奉密宗,我範陽軍民,信奉密宗者不在少數。密宗信徒都知道,燃燈、釋迦與彌勒,乃是一體,不分貴賤,故此,三佛並尊受人間香火!至於劫波大師所信奉的密宗,卻是不顧燃燈與釋迦,隻供奉彌勒,實在令人費解!或許大師所信奉的,並非密宗!”


    “胡說八道!”劫波喝道:“我師乃不空上人!人人皆知,他老人家乃是密宗大師!”


    “那或許,不空大師另有秘傳,未曾傳與劫波師父!”史朝義說道。


    “這個……”


    史朝義卻是一笑:“佛家衣缽,本是有緣人得之,劫波師父未能得到不空大師的真傳,卻也不奇怪,當初,禪宗五祖不是也將衣缽傳與惠能,而神會一無所得!這是機緣,劫波師父倒也不必耿耿於懷!”


    劫波默然。


    史朝義笑道:“劫波大師,這密宗衣缽之事,其實不過是枝節小事!今日在下有幸與劫波大師會麵,倒也不必為這佛門中的公案搬弄個是非明白。重要的是,在下與劫波師父,同為密宗,同門同宗!這一點,劫波師父應該確信無疑!”


    劫波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劫波這一次率密宗僧兵,前來北邙山,是受不空大師所托,前來與範陽密宗一脈的代表,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會麵。


    有唐一代,密宗為非法宗教,被朝廷禁止。密宗隻能秘密傳教,時間長了,密宗各支脈之間,也是相互隔絕,互不統屬。在中原地區,以不空為首的密宗支脈,在民間頗有些名氣,算是大宗,而其他地區的密宗支脈,雖說是小搞小鬧,卻也是遍布四方,誰也說不清楚,天下到底有多少密宗信徒,更說不清楚,這些信徒都分布在那些地區。


    三個月前,不空離開常山後,與劫波等一幹信徒,經河東來到了長安,秘密居留下來。五天前,有人從範陽來到長安,自稱是密宗信徒,受平盧兵馬使史思明之命,前來歸宗。</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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