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層塔的畫麵令她的心緒本就起伏,此刻見到謝朝兮,虞芝非但沒感到平靜,反而更加躁動了些。


    見謝朝兮仿佛沒聽到她的話一般,虞芝張開口,正要再重複一遍,卻忽然被放在了一張柔軟的床榻之上。


    有軟枕墊在她的後背,虞芝眨了眨眼,方才她還未見到這張拔步床。


    床身以暖玉雕刻而成,精致繁雜。躺在上麵,不覺寒涼。但這般大的一張床,卻不知是去哪裏尋來的玉。


    這是……天道的力量麽?


    虞芝沉默,正欲鬆開勾著謝朝兮後頸的手,卻在半空中被他握住。


    “芝芝,你知曉麽?”謝朝兮輕撫她的手背,望著她的雙眸,柔聲道,“方才在石階之上,你為與我的相見,而感到欣喜若狂。”


    “是嗎?”虞芝的聲音淡淡,想要扯出一個笑,但卻發覺麵容有些僵。


    她試著將此刻的自己偽裝成風輕雲淡的模樣,可無法做到。


    之前見到的一幕幕不斷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鮮血與殘肢……


    但哪怕是司空見慣的事,發生在這麽多生靈之上,她的心仍然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與衝擊。


    縱然她不願承認,但方才見到謝朝兮的那一瞬,她的確如釋重負,她的確……不再恐懼。


    謝朝兮在她的身側坐下,與她十指相握,說道:“芝芝,我好高興。”


    “什麽?”


    虞芝感到自己的手心一點點變暖,但她甚至有些看不透他了。


    “這座鎏金塔,九轉千階。你為我走過了九百九十九階。”


    他的目光深情,眸中似是她一人。這座塔在他眼中,仿佛那些通曉過去未來的力量都無關緊要,獨獨是他與虞芝二人情誼的見證。


    虞芝想說,她並非為謝朝兮而來。她隻是被空慧說服,這才來塔內看看所謂的未來。但話到了口邊,她卻說道:“你便在這兒等著我?”


    這九層高塔,她轉身而上,一步步如同踩在刀刃之上,但謝朝兮卻一直在高處看著她的崩潰與絕望麽?


    看著她停在原地,看著她勉力支撐,看著她走向塔頂。


    怒火在心間被點燃,燎原般蔓延開來。虞芝眸光發冷,反手捏住謝朝兮的手腕:“你很得意麽?”


    她用的力不小,應當是極疼的。但謝朝兮神情未變,另隻手撫上她的臉側,動作親昵,似是沒聽出她語氣中的惱怒。


    “芝芝,我隻比你早一步到這兒。我慶幸的是,我接到了你。”他身軀微微前傾,發絲從他的肩頭滑落,垂在虞芝身前,與她的發交纏在一起,辨不出彼此。


    大雄寶殿之前,有澎湃的力量湧入他的身軀,令他再也無法遏製住自己的修為。甚至僅在瞬間,他便感到自己的身軀已然不受控製,如同化在了這個世間,變作了無窮無盡的意識。


    隻需心念一閃,他可以到修真界之中的任何一處角落,可以知曉此刻發生的每一件事,甚至掌控地動山搖的力量,但卻無法擁有屬於自己的身軀。


    他的確見到虞芝在前八層塔內的一切,他恨不得能立刻出現在她的身邊,但他卻做不到。


    他試著伸出手,想要抱住她,想要牽著她,但他卻束手無策。


    他可以是滿室的光,滿目的塵,卻不能是人。


    九轉鎏金塔將虞芝的過往鋪展開,將她的未來預言出。謝朝兮卻隻能注視著她萬般痛苦。


    他能點亮虞芝的眼,卻無法溫暖她的心。


    “芝芝,我怎會忍心你受苦?”謝朝兮聲音低沉,有幾分啞意。


    虞芝為他做的一切,他都喜不自勝,情難自禁。但若是這一切都令她痛苦,他又如何舍得?


    為了能更早與她相見,他不斷地嚐試,不斷地凝出肉身,一次次的消散帶給他粉身碎骨的疼痛,但這些都不及他見到虞芝難受時的心如刀絞。


    好在他趕上了。


    在最後一刻,他接到了他的芝芝,他擁抱了那束真正的光。


    塵埃在靜謐之中飛舞。隨著謝朝兮的話語,虞芝感到自己的心漸漸靜下來。她不知曉這是否也是他的力量之一,但她的確寬心許多。


    “你……”虞芝的指腹抵著他的腕上的脈,卻沒有一點震動,她聲音頓住,沒再說下去。


    分明他的身軀比之前還要溫熱,但卻更像個死人。


    “芝芝,我沒事。”他拉著虞芝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有起伏出現在虞芝的掌心下。


    謝朝兮的臉上帶著淺笑,說道:“芝芝,我不會變。它仍在為你跳動。”


    虞芝看著他的麵容,知曉他已然恢複了身為天道的力量。但他坐在自己身邊,用這樣的神情,說著如此動聽的話,令她甚至有幾分恍惚,隻想將他當作那個時時跟在自己身邊的修士了。


    可這兒是九轉鎏金塔,她才見到那些永生難忘的畫麵,又如何能沉浸在對方為她編織的綺夢之中。


    這張暖玉床似是令她體內的疲憊一波波湧了上來,虞芝的鬆了力,任由自己靠在軟枕之上,問道:“你知曉我想做什麽?”


    “我都知曉。”


    “你不想阻攔我麽?”


    方才那幾層塔裏的畫麵,謝朝兮定然也看到了。他見到那些修士死去,見到萬靈滅亡,見到世間死寂,也不曾想要攔下她麽?


    虞芝的唿吸都放輕了,一時間甚至不知曉自己希望聽到他如何迴答。


    謝朝兮卻比她還果決些許,不假思索道:“芝芝,我會一直陪著你。”


    “你會死。”虞芝的聲音又輕又緩,飄在塔中,如羽毛落下。


    謝朝兮絲毫不懼,與當年虞芝麵對自己死局之時的奮不顧身如出一轍。


    他仿佛將每一句話都當作最後一句話來說,看虞芝的每一道目光都當作最後一眼,語氣體貼得令人想要落淚:“我想與你活在這世間,賞春花秋月,聽夏蟲冬雪。但若這是你經年夙願,我亦心甘情願與你一道赴死。生死都無法將我們分開。”


    “我看到的,都是真的麽?”


    她已然信了,但到了這一步,她也忍不住再問一迴其中的真假。


    謝朝兮點頭,毫不隱瞞自己所能預料到的一切:“是。靈寶之力足以覆滅修真界,包括你我,沒有人能活下來。”


    話音落下,他突然咳嗽兩聲,但哪怕掩得再快,虞芝也見到了沾在他袖擺上的血跡。


    “你受傷了?”虞芝追問道,“天道也不能泄露天機麽?”


    這話說出來,虞芝甚至覺得好笑。但見到謝朝兮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還是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


    “芝芝,你是在擔心我麽?”分明唇邊還染著血色,但謝朝兮卻笑著,似是虞芝對他的擔憂已然令他心滿意足,能抵禦一切苦痛。


    他捧起虞芝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做你想做的一切,我永遠在你身邊。”


    血沾在虞芝白皙柔軟的手背之上,有些刺眼。


    她看著謝朝兮如同對待珍寶一般,為她拭去那點血跡,竟感到鼻尖一陣酸澀。


    大抵是她的心緒經曆了太劇烈的起伏,這樣的謝朝兮,令她為之動容。就連眼尾都泛起了紅,盈盈亮亮,有水光閃在眸中。


    九轉鎏金塔讓她見到的每一段畫麵,都寫滿了——她將是那個千古罪人。


    這般的罪惡滔天,甚至連她自己都有一瞬間的退卻,但謝朝兮卻仍然願意站在她的身邊,捧著她的手,告訴她,他在這兒,他會與她在一起。


    分明該是心懷悲憫的天道,但當她占據了那顆心之後,他選擇了背叛自己的道。


    蒼生於他,俱歸虛無。


    第98章 盛大聲勢為她而響,輝煌……


    水痕劃過她的臉頰, 濃密的眼睫濕潤成幾簇,粘連在一起。


    虞芝聽到自己的聲音有幾分沙啞,如同有刀刃壓在她的喉間, 連字句都吐得緩慢,像是說不出話。


    “謝朝兮。你真傻。”


    他不會不知曉自己擁有的是怎樣強大的力量, 也不會不知曉放任她這般下去, 會遇到什麽。但即便如此, 他也願意為她鋪平前路。


    他做出的決定,否定了他過往的良善,悖逆了他該有的公允。


    虞芝的手腕用力, 將他拉了過來。


    順著她的力道,謝朝兮將她抱在懷中。


    胸膛溫熱,頸項相貼,她的唇瓣擦過謝朝兮的耳畔,重複道:“你真傻。”


    但被她責怪的人卻隻溫柔地笑著,偏頭將她臉頰上的濕痕吻去,輕聲道:“是你太好。”


    虞芝心中酸澀,臉上卻忍不住綻出一個笑來。仿若春水消融,潺潺溪流淌下, 如同鉛華洗盡,她明豔的眉目都乍然透出幹淨清澈, 似初初綻開的花苞。


    她牽起謝朝兮的手,問道:“你能離開這兒麽?”


    謝朝兮點頭:“想去哪兒?”


    “不是想求姻緣?我帶你去看看。”虞芝拉著他, 走下石階。


    來時, 她背負苦痛,孑然一身,寂寥無根。


    但去時, 這九轉千階,她終究是有人同行。


    -


    連理樹被風吹動,紅色的飄帶於眼前起舞。


    虞芝看著不遠處的偏殿,對站在她身邊,似是不打算動作的謝朝兮問道:“你不去求一支?”


    來時還惦記著求姻緣,可這會到了,卻又紋絲不動。還是說,如今變迴了天道,便看不上這些佛門之物了。


    謝朝兮隻掃了一眼那殿宇,目光便再未離開過虞芝。他輕輕舉起兩人十指緊扣著的手,說道:“芝芝,我的姻緣,不是就在我的手中?”


    有片樹葉被風吹落,就要掉在虞芝的身上。謝朝兮將之接住,沒讓那葉片沾上她的衣衫。


    但他的視線順著樹葉落下的痕跡而上,卻注意到了那條熟悉的紅綢。


    相握的手仍舉著,虞芝的衣袖滑落些許,露出了皓腕之上的玉鐲與銀絲,而纏繞著的赤紅綢緞卻是不見了。


    “芝芝……”


    謝朝兮的目力自然足以讓他看清連理樹樹冠上的那條綢帶,曾經鋒利如劍穿透他的心胸,卻在此刻,變成了柔軟纏綿的相思結,鬆鬆垮垮地係著,一分間隙也沒有留下,緊緊地勒在了他的心上。


    霎那間,這顆心被迸濺開來的欣喜與滿足塞得密密麻麻,連本應停滯了的經脈血流都複又起了波濤。這具被他捏製而成的身軀仿若活了過來,七情六欲淌過每一寸血與骨,靈與肉。


    心口處並未被他除去的傷疤也似是尚未愈合一般,開始長起新肉,細密的癢意蔓延,像是要開出花來。


    也許連虞芝自己也並未發覺,她有多在意他,甚至於愛他。但謝朝兮卻清晰知曉,這條紅色的綢緞,會將他與虞芝生生世世都連在一處。


    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篤定,謝朝兮握緊她的手,掌心的紋路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如命數糾纏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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