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地方,在修士看來,便是斷了仙途,大多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的。但有修士為那些靈氣蜂擁而至,滿心都是問道長生之時,自然也有修士選擇遠離,隻想安穩順遂地過完餘下的壽命。


    她爹娘便是這樣的人。


    自她有記憶起,便住在人間,從未見過修士,哪怕她的爹娘都是元嬰期的真君,也不曾在她麵前動用過靈力。甚至知道他們臨死前,她才知曉,這世上竟然是有修士的。


    他們有神奇的力量,可以與天爭命,可以生殺予奪。


    可以將一個人的一生都改變。


    她看見那個牙牙學語的小姑娘一點點長大,穿著娘親親手為她縫製的棉布裙子,吃著爹爹為她學著做的五穀雜糧。


    沒有靈力,沒有修煉,沒有爭奪。


    在這間滿街都是、隨處可見的小屋裏,溢滿了歡聲笑語。門外的小院栽滿了尋常人家的花卉,不是什麽珍奇靈植,但能賞心悅目,便足以讓它們受盡嗬護。


    夜裏有時繁星滿天,有時明月高懸。


    爹娘在耳邊說過的每一個故事,每一句話,都是撐起她幼弱軀體與魂魄的脊梁。所有的記憶溶進她的血液之中,賦予她無盡的歡喜,與往後難以割舍的懷念。


    這都是她珍藏在心中的過去,除去極度思念爹娘之時,虞芝都不會讓自己輕易迴想,徒增傷懷。如今再看一遍,她心中縱然悲痛,但多了幾分釋然。


    她向前一步,白皙的指尖碰到了娘親的麵頰,溫婉美麗,仿若在對她笑著。


    虞芝雙眸泛著些許水光。她的唇角也彎了起來,露出一個柔和的笑,但隨即便轉過身,不再沉溺與這場虛假的美夢,踏上了不遠處的石階。


    四周寂靜,她一步步走著,除了鞋底踩在地麵上的細微響動在不斷迴蕩,連唿吸聲都幾不可聞。


    兩百步後,她進到了第二層。


    與塔底一般,驟然而至的漆黑過後,塔壁之上緩緩亮起的便是她的宗門往事。


    那是她最黑暗的一段過去。不論是匍匐在宗門前苦苦哀求,或是拚命修煉卻不得寸進,都令那時的她痛苦不已,甚至不知曉該如何為爹娘報仇。


    環繞在身邊的是無數議論與嘲諷。她隨著虞仁住在主峰之一的絳霄峰上,身上法寶無數,靈石取之不竭,但沒有一個能交心的人。


    門中弟子覺得她身份高,性子傲,沒人願與她太多往來。就連那個口口聲聲喊她師妹的尹珝,也不過是妒忌她的天靈根,明裏暗裏給她使絆子罷了。


    這般久了,她便也當作誰也瞧不起,愈發肆意妄為、驕縱跋扈。


    她那時恨過許多人,外門弟子、尹珝、虞仁……


    恨不得將他們抽筋剝皮,令他們灰飛煙滅。但如今大仇已報,恩怨已了,她便也將這些仇怨放下,不讓他們的惡毒絆住自己的腳步,不讓過去的憤恨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


    一群死人罷了,又豈配被她放在心上?


    虞芝喉間溢出一聲笑,掌心的靈力朝著塔壁揮去,那一切畫麵便如同石子擊落水中,泛起圈圈波紋,統統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繼續往上,踏過兩百層台階。


    塔內陡然間變得暖了些,甚至更亮了幾分。興許是方才從黑暗中走出,她才有了這樣的誤解,但眼前的牆壁之上,出現的是謝朝兮的麵容。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晃過她的眼前,她見到自己將謝朝兮救起,見到她對這人的滿腔殺意,見到了抹不染塵埃的笑容。


    瀑布之水飛流直下,擊石濺空,耳邊傳來湍急的流水聲。


    她的麵前出現清澈泉眼、潮濕泥潭,她仿若置身皚皚雪山,高高雲端。春華秋景一一浮現,她甚至見到了阿清,再一次注視著她,從那個瘦弱的小姑娘成長為獨當一麵的劍客。


    昏暗的魔界、濃鬱的血腥氣、灼燙的火焰……


    奪得七件靈寶的一切都複現,她這時才猛然發覺,一樁樁、一件件,都有著謝朝兮的身影。


    哪怕她拋下他,但這個人卻始終跟上來,不屈不饒,闖進了每一段迴憶。


    無時無刻都如他所說的那般——決不會離開她。


    但轉眼,她又見一次見到謝朝兮消失在她的眼前。


    虞芝垂下眸子,想著,她不是來迴憶往昔的。


    靈寶在她的手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到它們的,不需要這座塔告知她,她心中也從未忘過。而謝朝兮,她要麽便不再管他,要麽便去找他。總歸,在這兒一遍遍地看著這些印在腦海之中的畫麵,沒有半點用處。


    她腳步輕移,又上了一層。


    一百五十階,她算著。


    這是九轉鎏金塔的第四層。


    這座塔博古通今,曉未來知過去,乃是佛門至寶。


    方才那三層都是她的過去,那大抵從第四層開始,便要讓她見見所謂的未來了。


    方才空慧巧舌如簧地把她哄進這塔中,也是為了讓她能在見了往後的事而心生退意罷了。


    向前走著,虞芝的心緒平靜,並不認為自己能如空慧所願,但仿佛有什麽在不斷敲擊著她的心口,傳遞著些許微弱的不安。


    光芒亮起,映入眼簾的是七件靈寶。


    惡骨石鏈將六件靈寶串做一處,浮在她的身前。


    她見到自己身著紅衣,踩在半空,裙角在風中翻飛,而她掌心中的靈力早已蓄好,沿著她的指尖,絲絲縷縷都注入了靈寶之中。


    洶湧的靈氣迸發,鋪天蓋地的力量席卷而出,浩浩蕩蕩地衝擊著修真界的每一個角落。


    天地之間的所有靈氣都被靈寶吸去,虞芝看到自己的臉色變得慘白,唇瓣也沒有半點血色。體內的靈力悉數被手上的靈寶奪去,身邊散發著虛弱的瀕死氣息。


    她畢竟隻是凡胎肉.體,豈能控製這般威力無窮的靈寶。哪怕她以自己的身軀為介,將靈寶之力用出來,但到了這一步,比起那些仍苟且偷生的修士們,她才會是第一個喪命於靈寶之下的。


    但哪怕如此,她也並未退縮,而是耗盡了體內的最後一絲靈力,連手腕上的緞帶都鮮紅欲滴出血色,那雙微微顫抖的手仍然握緊了這串蘊滿無盡力量的鏈條。


    看到這一幕,虞芝感到一陣恍惚,她驀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塔內,還是已然到了其中。仿佛她體內的靈力也隨著這畫麵被抽出,虛弱感隨之湧上。


    但她調動了體內的靈力,發現都是錯覺。


    她抬起手,忽然發覺自己腕上早已失了這根紅綢。素白的皓腕如同一道橫亙在她與塔壁之間的阻攔,令她從混沌之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


    看到畫麵中的女子失力倒地,漸漸沒了聲息,虞芝還是忍不住想起當日那道聲音對她說過的話。


    那聲音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為了哄騙她去救謝朝兮,胡謅了個她要魂飛魄散的夢。


    但當她拆穿之時,那聲音卻說:【那都是依著你的命數推演而來,如何算是騙你?】


    甚至那聲音在臨死之前,還詛咒她道:【虞芝,你定要魂飛魄散而亡——】


    如此看來,倒也有幾句實話。


    修士從無轉生之說,況且她做出這樣罪惡滔天之事,那些尚且活著的修士又該如何恨她,挫骨揚灰亦算是寬和大度了。


    但若是能為此而魂飛魄散,她確實是心甘情願。


    畫麵中的女子軀體化作點點飛灰,屍骨無存,連魂魄也沒有一縷留存。


    隻剩下七件飛速旋轉的靈寶,仍在孜孜不倦地掠奪著四周的靈氣,放出毀滅的力量,將修真界變得搖搖欲墜。


    塔內的光散去,虞芝轉身上了台階。


    她不知曉這是否會是她的未來,但這樣的結局,她亦早有所料。


    一百五十步。


    九轉鎏金塔第五層。


    她已身死,往後卻是洪水滔天。


    天地間再無靈氣,就連魔氣都被惡骨石盡數攫取,不論靈修亦或魔修,氣海都一天天地枯竭,肉身也愈發虛弱。


    修士辟穀,不靠凡間五穀活著,卻離不開靈氣與魔氣。


    到了這一步,他們隻能不斷吃著靈植、靈獸,甚至有的靈修逼不得已,索性孤注一擲墮了魔道,吃著其餘修士的血肉偷生。


    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扛不住多久。不過數月,修真界的所有修士便都死了個幹淨,連最後的分神期大能也活不下去,枯死在自己的洞府之中。


    她甚至隱約看見了虛弱無比的謝朝兮。


    靈寶之力本就自天道而來。如此掠奪,他自然抗不下來。


    但他會死麽?


    這想法來得太快,虞芝甚至無法分辨出心中是何樣的感覺,隻能將之忽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即便如此,那他們也不過是死在一處罷了。


    他說要不離開她。


    那哪怕生死,也該是一起的。


    修真界屬於凡人了。


    再也沒有仰仗修為欺壓弱者,靠著欺侮奴役凡人而取樂的修士。


    在修士接連死亡的恐怖被驅散之後,平和與安穩便出現在了世間。


    虞芝的眸中露出幾分欣喜。


    這是她一直以來所期盼的,她費盡心思集齊靈寶,為的便是將這些虛偽的修士從世間抹去,不再讓凡人整日活在恐懼之中,讓他們不用害怕被靈修驅使,讓他們不用害怕被魔修折磨。


    仿佛在這一瞬間,一切都如她心願。


    虞芝不再耽擱,往上走去。


    這些畫麵都是這座塔給她看的罷了,唯有親自做了,才是真實。


    而這一切,都將等她走出這座塔。


    走過一百級石階。


    九轉鎏金塔第六層。


    虞芝發覺石階愈來愈少,但她走起來卻似是逐漸艱難。


    尚且力所能及,她並未多想,而是匆匆走至塔壁之前,等待著它的亮起。


    無數凡人出現在眼前。


    街頭的叫賣聲、學堂的念書聲、孩童的嬉鬧聲……


    都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切。


    沒有人會毀去眼前的家,舍棄一切去遙遠山巔決意修仙;沒有人會因為命格奇特,便被家人藏著,戰戰兢兢一生仍怕被抓去當作爐鼎;沒有人會因為撿到幾株罕見靈植,便被殺人奪寶,滿門喪命……


    她的唇邊帶上淺笑,但下一刻,這抹笑卻凝滯在臉上。


    震耳欲聾的一道吼聲之後,她見到房屋坍塌,天崩地陷,河流翻滾,狂風怒號。


    無情的災害沒有一點預兆地傷害著無力的人們。


    方才還生氣盎然的畫麵霎那間如同被血色覆蓋,赤紅一片。


    冰涼的屍體與淒厲的慘叫接連出現,虞芝神色愕然,僵在原地,雙眸都不知曉應該落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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