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兮。”虞芝眼瞼抬起,看向這雙親吻過無數次的眼睛,口中那若有若無的愛意卻難以尋覓,“我想對誰笑,就能對誰笑。別想管著我。”


    她甩開對方的手,加快了步子,走進前邊那間已然為她敞開門的屋子。


    他們到山莊正門之時,甫一報上名,便有人去通知段清,後者得知虞芝二人來了,當時便要去門外迎接,還是被莊子裏的侍女勸住,讓待結契的女修在屋內等候。


    虞芝前腳踏進屋子,段清便對身邊跟著的侍女說道:“曼姐姐,你先去歇息吧。”


    這侍女著一身淺緗色衣衫,比一身白衣的段清還要嬌弱幾分。她身段窈窕,低著頭,隻能看到一截雪白的後頸,走著蓮步出了門。


    六年未見,段清都從一個跟在身後喊“師姐”的小姑娘長大了,亭亭玉立,身形娉婷,冰肌雪膚,見了便感到幾絲寒氣。


    “師姐。”她的眉眼長開,麵容之間倒多了些冷意,就連出口的聲音都似是溪濺碎石,如銀瓶乍破,帶著銳意。


    謝朝兮後一步進來,她喊了聲:“師兄。”


    虞芝看著與自己身量已然相差無幾的女子,眉眼柔和幾分,拉著她坐下:“阿清,這些年可好?”


    往日親昵往她懷中蹭的女孩端坐在一旁,臉上的笑意微弱,看不分明。


    她說:“都好。”


    虞芝看出她想笑,但略微僵硬的唇角壓住了揚起的弧度,隻能勾出一個不倫不類的笑容。


    她心中了然,出聲問道:“你的無情道……練到了哪層?”


    “大道有情。”段清答道。


    她腦後的長發束起,傾身之際,垂落身前,身上穿著的那襲百花穿蝶裙也壓不住那股凝然的冷意。


    謝朝兮關切道:“阿清,你既修無情道,又如何與聞莊主結契?”


    他亦看過段清當年修煉的功法,卻沒有“有情”這一層,怕是在萬劍宗學的。


    隻是……哪怕功法不同,道心也不該有異,段清如此行事,於道心可否有損,將來結嬰渡劫又該如何?


    提起聞雲歌,段清眼中多了絲柔情,連冰冷的音色都帶了幾分暖意:“無礙的,若是過不去,我便碎丹轉修,不再修無情道了。”


    “他給你水中月,為的就是讓你碎丹重修?”虞芝的手落在桌麵上,神情凝重,問她。


    水中月確實能令修士提升境界,若是段清果真碎丹重修,借著這靈寶,她也能重新結丹。可此事說得輕巧,真做起來又該多痛苦。


    但凡段清點一下頭,虞芝都能拍案而起,將聞雲歌的腦袋砍下。


    段清聽出虞芝語氣之中的不滿,連忙解釋道:“不,雲歌沒有這麽說過,是我自己、自己這麽決定的。”


    虞芝見她為聞雲歌辯解的模樣,心中發氣:“你知道他是什麽人?”


    對待段清,她總覺得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這話說完,她自己也發現語氣有些嚴厲了,不願在她麵前無憑無據說聞雲歌的壞話,又轉而問道:“你是何時跟著他來南洲的?裴景對你不好?”


    “五年前。”段清有些緊張,“那年秘境之後,師姐師兄都沒迴來,好多人都傳你們已經死了。我不肯信,央求裴師兄再幫我開一次秘境,他卻無能為力。”


    說了一會,她冷靜下來,手不自覺地握住了虞芝,像小時候一樣。


    “師姐,他們說你和師兄在秘境裏殺害了萬劍宗弟子,後來有人認出來我與你們一同到的北洲,他們……我在萬劍宗裏,每日都被人拿劍指著,想要為他們的師兄弟報仇。”


    虞芝微愣,她沒料到自己會給段清帶來麻煩。


    秘境裏殺的人太多,她也記不清有沒有對萬劍宗的動過手。


    她的臉頰因為怒意而泛起緋紅,反握住段清的手:“裴景當初答應我的時候,應得那般好,就放任他門中弟子欺負你?”


    “不是。裴師兄照顧我,每迴都嗬斥那些弟子。可人多勢眾,哪怕裴師兄是萬劍宗的少宗主,護著我也不是件容易事。我亦不願再給他添亂,便想著去外邊尋你們。”段清堅定了語氣,有些激動,“我不信師姐你們已經死了,今日終於找到了!”


    虞芝麵上有幾分動容,看向段清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憐愛。


    謝朝兮見了,開口道:“離了萬劍宗後,阿清你又是如何與聞莊主在一處的?”


    段清目光躲閃,話語中也失了底氣,低聲道:“有一迴,我獨自在外,遇上萬劍宗的弟子,他們都認識我,一哄而上。我勢單力薄,難以以一敵眾,身受重傷,最終是雲歌救了我。”


    “阿清長大了,話都藏在心裏。”虞芝笑笑,看不出信了沒有,也不再追問往事,而是道,“他待你好麽?”


    萬劍宗是否與她結仇,她記不得了。但最後搶了九轉仙蓮的那修士是虹霓山莊的,她可還沒忘。聞雲歌知曉此事麽,他知道門下弟子命喪她手麽,還是說那些弟子出事太快,才沒能傳迴音訊。


    可尹珝當時也在,她可不覺得這人會幫自己瞞住聞雲歌。那聞雲歌是否是真心愛慕段清,難道他當真不在乎九轉仙蓮了?


    “師姐。”段清唇瓣動了動,“他待我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虞芝見她手腕上還帶著那銀釧,上麵鑲嵌的紅珠微暗,如蒙了塵般,“這手釧戴了幾年,成色都舊了。等我們阿清結契大典,師姐再贈你件新的。”


    “戴了這麽久,就不換了吧。”說著話,段清還是忍不住,撒起嬌來。


    手釧上的銀環像是纏繞在她的手臂上一般,畫出密密麻麻的紋路。虞芝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阿清,東西舊了,就該換。人若變了,也千萬別留著。”


    謝朝兮將她的手從段清那兒抽迴來,扣在手中:“芝芝,我不會變的。”


    他聽出來虞芝是在借著手釧說聞雲歌,卻總覺得自己也被她一並說了,一時慌亂起來,連忙朝她保證。


    虞芝正提醒著段清,被他這麽一打斷,也不便再強調一迴。她看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垂下的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緒。


    她平日裏總是帶著笑,不論是譏諷的還是虛假的,都讓麵容柔軟嬌嫩。


    可此時唇角的弧度消去,眉眼間染上幾分涼薄。


    她頭也不抬,說出的話卻是對著謝朝兮:“可我會變。”


    屋內一時寂靜下來,連段清都瞧出兩人之間變了許多,她問道:“師姐,你與師兄……?”


    謝朝兮將虞芝的手握得更緊了些,站在虞芝身後,看著像是將人抱在懷中一般,用行動告訴段清答案。


    他的心都似被一根看不見的細線提起,半懸在空中,擔心會從虞芝口中聽到否認的話語。


    虞芝沒有遮掩的打算,大方承認:“我們這些日子都在一起。”


    段清想得更多,好奇道:“你們也要結契了嗎?”


    握住她的那隻手明顯抖了抖,緊張起來,一雙眼睛望著虞芝,竟然顯得可憐兮兮。


    虞芝避開他的目光,否認道:“不會哦,就連阿清,師姐也舍不得你結契呢。”


    心中隱隱知曉這結果,謝朝兮還是無可避免地感到酸澀。


    在雲洲之時,她分明說彼此是道侶。離開那兒之後,連禮也行過,卻不願與自己結契。


    他在她心中,究竟是何種地位。


    她說的話,有幾句真,幾句假。


    又與段清說了會話,先前離去的那個侍女敲響了門:“段姑娘,公子尋你。虞姑娘與謝公子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不如由婢子帶二位先去歇息。”


    聽到聞雲歌找她,段清的心都不在這兒了,頻頻看向虞芝,一雙眼像是會說話。虞芝見了,自然放她去了。


    段清走後,虞芝走到那垂首的侍女身邊,挑起她的下巴,迫使那雙眼睛看向自己。


    這侍女容色殊麗,眉眼間有股勾人勁。虞芝問道:“顏若桃李。你就是那位曼奴?”


    侍女的臉色煞白,後退一步,連聲稱是。


    虞芝卻沒有刁難的意思,轉身出了門,輕聲吩咐:“帶路吧。”


    一段紅綢被風卷起,飄至她的眼前。虞芝伸手,將之捏在手中,緩緩展開。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都是些不吉利的話。


    她指間一鬆,紅色的蝴蝶便翻飛落地。


    謝朝兮走在她身邊,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芝芝,阿清還是將你當她的師姐。”


    他知曉,自己心中想說的話並非如此。他想問,為何段清能喊師姐,當初的他卻被製止。他想說,能不能別這般在意段清,能不能再多看看自己。。


    虞芝“嗯”了聲,好像看出他未說出口的話一般,纖細的食指伸出來,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行哦。”


    第52章 如何忍心讓她碎丹重修?……


    穿過九曲迴廊, 曼奴領著兩人到了一處小院。


    虞芝走進一間房中,轉身就要關門,卻被謝朝兮抵住。


    她抬頭, 以眼神詢問他。


    謝朝兮一雙眼睛直勾勾看著她,可憐巴巴的, 活像是被主人拋棄一般。


    “芝芝, 我們不一起麽?”


    在秘境裏, 還有雲洲,就連在長青穀裏,他們都是住在一處的。


    他不想分開。


    虞芝眨眨眼, 還有些未適應不容易害羞的謝朝兮。她理所當然道:“自然不。”


    聽了她的拒絕,謝朝兮明顯失落起來,但他片刻便收斂了自己的情緒,鬆開抵住門的手,溫柔道:“那你早些歇息,有事便喊我。”


    他走到曼奴身邊,問了間離這兒最近的屋子,接著遲疑了一陣,對虞芝道:“芝芝, 我可以來尋你麽?”


    虞芝看著他眼裏的期待,偏了偏頭, 笑起來,像個調皮貪玩的少女, 嬌聲道:“不——行——哦——”


    話音未落, 她將門關緊,不再給謝朝兮對她說話的機會。


    徒留煢煢孑立的門外人,一臉落寞。


    -


    這屋子被用來待客, 用具自然都是上等,盡顯虹霓山莊的奢靡之風。


    虞芝拉下簾子,將三件靈寶擺在眼前。


    她指間蓄起靈力,將九轉仙蓮的花瓣撥開,帶著黃色絲蕊的花心出現在眼前。緊接著,雞心模樣的天上星在靈力的控製下穩穩當當懸在空中,嵌入花心內,恍如冰涼雪地之中一顆緩慢跳動的心。


    雲根之水仍儲在那顆石頭之內,表麵光滑可鑒,不知是被握在手中太多迴,還是它本就生得如此,瞧著竟有點兒凹陷。


    東南西北中天地。


    一不留神,竟然都走過這麽多地方了。


    腕上的銀絲被取下,纏起這幾件至寶,濃鬱的靈氣仿若將這間屋子變做上古秘境,若是有修士在此修煉,大抵能日進千裏。


    【你究竟背著我做了什麽?】


    乍然聽到這聲音,虞芝還有些陌生。


    她想了一會,才出聲道:“你還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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