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雲舟舟身十分寬敞,上麵桌椅家具齊全,皆由各色美玉雕成,流光溢彩,美不勝收。這能容納數十人的玉舟此時卻隻有虞芝與謝朝兮兩人坐在上頭。


    虞芝斜倚在一方紅玉材質的貴妃榻上,冰涼的玉石貼在肌膚上,舒適得發出喂歎。


    謝朝兮被她帶上來,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隻得拘謹地坐在她的身側,僵著身子往下望去。


    “你怎的沒等登雲會再來宗門?”虞芝的眼神不知道落在哪個孩子身上,口中隨意問道。


    按理來說,以謝朝兮這種根骨,若是能從登雲會入宗門,那別說內門,就是長老親傳弟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被問到的少年卻麵露難色,低聲答道:“我沒有靈根。”


    就像草木成長需要紮根泥土一般,修士修煉,靈根是基石。


    沒有靈根,就無法與外界靈氣感應,更別提吸入體內,轉為靈力。


    這靈根需要通過一種名為“問道石”的東西來測,靈根越強,問道石發出的光亮就會越盛。如虞芝這般出身,三歲時便由爹娘帶著測出了天靈根,也正是因此,掌門與長老們才更願意寵著她。


    隻是可惜虞芝不爭氣,隨著一個個靈根不如她的弟子修為上漲,突破築基,她也就愈發變成了驕縱、懶惰、怠於修煉的代名詞。在這個實力為尊的宗門內裏,她在那些外門弟子麵前頤指氣使,但更多的主峰弟子其實正如尹珝一般,是瞧不起她的。


    誰讓虞芝分明得到更多的寵愛、更強的法寶、更好的丹藥,卻並沒有與之匹配的實力呢?


    虞芝心中清楚,卻毫不在意。這些人根本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她自己的修為,她都尚未多說什麽,盡讓這些嘴碎的東西說三道四了。


    這會聽到謝朝兮沒有靈根,她確實有些驚訝。


    按理來說,這人畢竟是天道化身,夢裏的他今後又那般強。若說他沒有靈根,要如何修煉?


    她想到那日炸靈石之時,謝朝兮分明輕易便能操縱體內靈力,又想到前些日子他學起法術心訣飛快的模樣。


    她忽然懂了。


    天道不是人,又怎會有人才有的靈根?


    在那些修士們眼中,這些靈根,怕都是天道賦予他們的饋贈吧!


    虞芝掩去眼中的諷刺,抬起謝朝兮的手,輕聲安撫:“沒有靈根又如何,師弟的術法學得可比我幼時都快許多。”


    快得連她都……有些嫉妒了呢。


    隨手將一枚飽滿欲滴的紫萄塞進謝朝兮口中,虞芝阻止他將要說出口的話:“隻有那些有眼無珠之人,才會隻顧著靈根,看不見其他。”


    這紫萄養在絳霄峰上數年,年年結果,一顆顆綴著水光的圓潤紫珠掛在碧綠的藤蔓之間,瞧著便讓人口齒生津。加上靈果本身的靈氣四溢,更是惹人想要品嚐。


    隻是虞芝每迴有了興致,采摘下幾顆放入口中之後,都覺得酸澀難忍,果肉粗糲,實在是自討苦吃。如此幾次,她便再也沒嚐過。


    可謝朝兮卻將那幾株紫萄照顧得極好,就連如今的果實都是清香甜美。短短幾日,峰上的紫萄都要被她吃光了。


    見謝朝兮停止了迴憶往事,她示意對方將紫萄上的果皮剝去,隻留下柔軟的果肉再送進她的口中。


    玉桌上擺了壺曦明露,是謝朝兮於天蒙蒙亮、初初破曉之時去池中水蓮之上收集而來。這露水不算罕見,卻極花費功夫。每朵水蓮唯有花蕊處的那滴露水才能被稱之為曦明露,且若是去得早了,這露水便尚未成形;而若是去得晚了,這露水便被水蓮吸去,再無痕跡。


    眼前這窄口圓身的水壺能夠滿滿盛著一壺露水,想來其過程當是十分不易,頗費心思。


    虞芝看在眼裏,卻提也不提,隻將手邊的杯盞輕輕推給謝朝兮,讓他為自己倒一杯。


    曦明露所含靈氣不多,但卻有清心靜氣之效,多飲用對於心境提升極有幫助。尤其是虞芝這樣思緒多變、喜怒不定的性子而言,這曦明露幾乎是每日必飲之物。


    在沒有謝朝兮的時候,她都是高價花靈石吩咐旁的弟子來為她收集。這會倒是省了尋人的麻煩。


    側頭接過對方剝好的靈果,虞芝將目光投向下方。


    登雲會已經開始,所有想要拜入宗門的少年少女都卯足了勁地往上爬,想要攀上這直聳入雲的高山,想要第一個來到太清峰頂,想要修習仙術。


    他們之中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才五六歲。對於這般年幼的孩子來說,虞芝甚至猜測他們根本就不懂得什麽是“道”,什麽是“仙”。也許他們隻是被家中爹娘逼迫前來,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上了一條根本預知不了將來的路。


    可這條路哪有這樣簡單。


    這坎坷崎嶇的路途隱藏著的不僅僅是懸崖峭壁,還有迷惑人心的蜃景幻境。


    像是這般五六歲的孩童走了上來,也隻會有一條黃泉路等著他們罷了。


    這場景虞芝幼時見過一迴。那時她還小,哪裏懂得這些,隻是被娘親抱在懷中,沾沾自喜出生便在山峰之頂,不需攀爬便可得到一切罷了。


    而如今,她看著底下流血流汗的年幼孩童,卻再也不覺得自己比他們更好運在哪兒。


    “真可憐啊。”她語氣淡淡,聽不出是否出自真心。


    謝朝兮卻當真了,以為她是為這些掛在山壁之上的孩子們擔憂,出聲安慰道:“師姐無需多慮,我看長老們對他們頗為關注,想必不會出事。”


    那些長老們個個目不轉睛地看著被險境困住的眾多參與者,將人盯得緊緊,生怕自己錯過了哪個好苗子,眼也不眨。甚至還有直接以靈力幻化鏡像,將被選中的那幾個特殊的孩子所經曆的畫麵映上來,便於他們評判。


    聽了謝朝兮這般天真的言語,虞芝頭也不偏一下,興致缺缺地罵道:“一群道貌岸然的老東西。”


    見身邊人麵露不解,虞芝也懶得解釋。她修為比不上那些長老,但好在法寶眾多,輕輕抬手,掌心便多了一麵水鏡。


    在她的靈力拉扯之下,水鏡從巴掌大小變成一張床那麽大,看起來比那些長老們那兒還要清楚許多。


    她指尖隨意擺動,水鏡之上便出現著不同的參與者。


    鏡麵之上水紋晃動,最終歸於平靜,出現了一對姐弟的麵容。


    姐姐瞧著十三四歲,弟弟約莫十歲。姐姐高高瘦瘦,弟弟卻矮胖一些。兩人皆是灰頭土臉,卻已經算是領先於其餘人,在這成千上萬人之中走在前方。


    他們方才堪堪度過泥沙洪流的隱秘陷阱,通過了勇氣與謹慎的考驗,但連休息的空當也無,隻得馬不停蹄繼續向前,踏進了如夢似幻的迷魂叢林之中。


    這幻境可比前頭那些都要危險許多,隻要吸入裏麵霧氣,眼前便會出現自己最為奢求之事,即使是虞芝也不能確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不少人以為孩子心思簡單,不易被外物蠱惑,豈不知孩童最是天真,所求之物亦是不少,且不如成人心性堅毅,入這幽密林幾乎是九死一生。


    眼見那兩人已麵露癡傻之色,呆呆地呢喃著,一步步沿著泥土走到了林邊,甚至還要繼續往前麵的懸崖邊走去。


    謝朝兮心中焦急,見他們傻傻地要去送死,隻恨不得能將之喚醒。


    他急急問道:“師姐,我們如何才能救他們?”


    虞芝麵露不解:“為何要救?”


    難道她將謝朝兮救了一迴,這人便以為她是什麽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不成?


    謝朝兮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半晌才意識到,那一日若非自己攔住她,她甚至都不會看自己一眼,更別提將自己帶迴絳霄峰。


    字句在他口中撥散又拚起,好一會他才開口道:“可是……再不救他們,他們就要死了啊!”


    虞芝眨眨眼,那雙波光流轉的眸子這會竟有幾分不諳世事的單純。她語氣奇怪,似是對這問題感到莫名:“那就讓他們死了好了。”


    謝朝兮愣怔許久:“師姐……你……”


    “謝師弟,你既已辟穀,便算是修士了。修道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死傷何記其數?”看著這一群群正在掙紮的凡人,虞芝唇角勾起細微的笑意,像是完全無法感受他們的痛苦一般,繼續說道,“再者說,凡人死了,不過是早入輪迴;而你我這樣的修士死了,才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她捂住少年那雙溢滿了慈悲的眼,緩緩道:“憂人不如憂己啊。”


    第7章 誰能決定替別人去死呢?……


    幽密林中,樹木蔥鬱高大,在烈日下開辟出一片清爽涼意,令人流連忘返。


    隻是這兒卻不如看起來那般清淨。若是有人在原地多站一會,他腳下的土地將會寸寸碎裂,黃沙轉而覆於其上,結實的地麵也變作柔軟不平的峭壁,隻一愣神,便會從懸崖之上跌下,摔得粉身碎骨,不留全屍。


    虞芝冷眼看著衝進下方幽密林之中的謝朝兮。他修為低微,靈力更是少得除了炸幾個靈石便做不了什麽了,這會卻硬生生闖進一片迷霧幻境之中,想要將那對姐弟拽住,不讓他們跌入死亡的深淵。


    他從雲舟之上一躍而下:“師姐,救焚拯溺、扶危濟困,當是我輩之則。”


    虞芝仰頭將手邊玉杯中的清心露一飲而盡,接著將一整個銀壺砸向謝朝兮,速度快得令他避無可避:“師弟還是清醒些吧。”


    金屬質地的壺身與肉身相撞,發出悶沉的響聲。搖晃使得裏麵的曦明露溢出幾滴,洇染在少年的胸口衣料之上,青色的布料顏色變得深了些許,一團團的,如滲出的血跡。


    躍至半空、被撞到的謝朝兮身形不穩,不得不單手接住銀壺柄,搖搖晃晃朝著那片密林落去。


    隻是眨眼間,他便消失在了虞芝眼前,連帶起的風都歸於平靜。


    “幼稚。”


    虞芝一揮衣袖,站起身來。她將靈力聚起,就要控製著墜雲舟往絳霄峰去。好不容易遇上一迴宗門沒有禁製,可不得多飛一會,省幾步腳程?


    可惜還沒等她的雲舟掉頭,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


    【去救謝朝兮。】那聲音命令道。


    虞芝豈是言聽計從的性子。她絲毫不懼,將曾經聽過的話重複一遍:“天道豈是我能殺的?哪輪得上我去救。”


    她當初用上十成力也沒能將謝朝兮殺了,今日不過一方幻境,又能出什麽事?何況,這人若是真死在了這幽密林之中,那才是正合她意。


    而且,她還發現另一件事。


    “似乎謝朝兮在的時候,我從沒聽你出聲。”虞芝說道,“你莫不是不敢在他麵前出現?”


    雖是問句,可她卻像是已經肯定了答案,並不在乎對方是否迴答。


    她繼續推測道:“他如今這般弱,你卻仍被如此限製,想必他是有別的本事發現你,或者說,你們本就有我不知曉的幹係。”


    那聲音沉默許久。再開口時,虞芝從他的語氣中已經聽出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那男孩氣運不凡,你救了他,將來絕不會吃虧。】


    他知曉拿謝朝兮說不動虞芝,隻好換了個法子利誘她。


    虞芝當初那個夢隻知曉自己的未來與謝朝兮的身份,旁的人她一概不知,自然對這不過十來歲的男孩毫不知悉。


    “這話倒是有趣。他氣運不凡,莫不是還能分我幾分?”虞芝笑道,顯然並不打算聽他的安排,但也停了準備離開的動作,而是繼續注視著水鏡之上的畫麵,想看看這天道與氣運之子又該如何度過難關。


    謝朝兮靈力微薄,能準確地找到這兩人已是竭盡全力,可幻境之中的人又豈是這麽好喚醒的。


    他緊緊攔住往懸崖邊走去的姐弟二人,可後者早已失去知覺,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止他們前進的腳步。最終他不得不尋了條藤蔓將二人分別纏起,拴在一根足有二人合抱粗細的樹幹之上。


    “醒醒!”他喊道。


    不知這兩人在幻境之中究竟見到了什麽,竟無論如何也叫不醒來,甚至伸著雙手想要攬住麵前的一團虛無。


    謝朝兮這會才聽請他們口中的呢喃。


    “爹……娘……”


    就在謝朝兮正想著法子喚醒二人的時候,捆住二人的藤蔓卻忽然有了意識一般,原本垂在地麵上的那段驟然緊縮,帶動他們身上的那截暗褐色的粗壯根莖,幾乎要將這對姐弟捆到窒息。


    十歲出頭的孩子立刻臉龐漲得通紅,但他們卻仍然像是沒有感知一般,沉沉昏睡著,麵上表情變換,沉浸在幻境中難以自拔。


    這變故太過突然,謝朝兮反應卻快,意識到是這藤蔓有問題。他沒料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麵露急迫,終是想起自己懷中那壺曦明露,連忙往二人口中灌去。


    許是因為女孩年紀大些,咽下曦明露後不過多久便清醒過來,而年歲尚小的男孩依舊緊皺著眉,不願醒來。


    藤蔓扭動得更快了幾分,根莖愈發膨脹,擠壓吞噬著貼在姐弟二人身上僅存的那些空隙,想要將他們生生絞死,吸食鮮活的血肉,將他們變做自己的養料。


    女孩一張臉漲紅著,卻堅持著從袖口處取出藏在其中的小刀。那刀是普通的生鐵鑄成,刀柄更是一截隨處可見的木頭,對上這長了不知多少年的藤蔓,無異於以卵擊石。


    任憑她多麽用力地在上頭劈砍,也無法將之斬斷,甚至無法弄傷那藤蔓暗褐色的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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