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黃寧歎道,“或許他們會覺得自己占了大義,或許也會覺得謝孽作為也是出於無奈,自己是心甘情願雲雲,但元嬰修士要對付金丹修士,手段是何等繁多隱秘?想要引導他們心中的想法,又豈是難事?謝孽此舉,以大欺小,令人不齒,但卻又的確是她會做出來的事,她這個人一向便是如此,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謝燕還行事確然如此,阮慈低頭用茶,不予置評,呂黃寧所知也是有限,便不再提起此事,轉而說迴關隘,道,“這關隘看似沒有規律,實則卻依舊是心中所想的委婉映射,以我來看,可以說是修士對自身憾恨執著無意識的抉擇。譬如有些修士,情難便是關隘,自是心中對情情愛愛多有不喜,隻覺得妨礙其追尋大道,越是這般在意,卻反而越是容易無形中招惹情難,成為自身關隘。”


    “反倒是有些修士,泰然處之,那麽情難便隻是情難而已,乃是修行路上常見的災劫,渡或不渡,何時渡,怎麽渡,那都全看自己。不像是那些要渡情關的修士,有些可真是為難極了,譬如我從前認識的一位故人,他一向傾慕青蓮劍宗大師姐袁仙子,渡情關便是要和袁仙子兩情相悅、長相廝守,甚至生兒育女,轉為‘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方才能渡此情關。但袁仙子道心如海,不起塵念,性格冷傲至極,和他也不過是點頭之交,你說若是他又該如何去圓滿這關隘呢?”


    阮慈也不由聽得入港,忙問道,“那最後如何收場?”


    呂黃寧淡然道,“他為此隻能煞費苦心,以絕大代價去九幽穀尋來一枚情種,但還未來得及施展,便被袁仙子尋到山門,一劍殺了。”


    阮慈萬沒想到是這個結局,不由大吃一驚,仔細尋思,卻又再合理不過。此事對袁仙子完全是無妄之災,其師長定然有所點撥,袁仙子又怎會坐等他施展手段,以琅嬛周天一向的作風,一劍斬下便是最合適的結果。


    不由又道,“師兄你那朋友定非高門弟子。”


    呂黃寧歎道,“又何嚐不是?倘若他築基九層,有洞天之望,或許都不是這個結果。但此事也不好說,還要看袁仙子是怎麽想,她若不情願,照舊還是要打,隻不過這一戰便會熱鬧很多了。周天中往往有許多紛爭,便和這金丹關隘有關,仔細想來,令人戰栗。低輩修士的命運,也不過是大能推動氣運、點撥風雲的一念之間。”


    他這一言大是玄妙,但阮慈聽了卻覺得很有道理,金丹關隘看似是完全沒有規律可言,但越是這樣的關卡,便越容易在背後做些手腳,道祖、道奴,還有那些精通大道規則的洞天,都可能在其中推波助瀾。修士若是有心大道,沒有任何選擇,隻能圓滿關隘,這也是大能修士操縱低輩修士最直接最粗暴的手段。若果種十六在金丹關隘圓滿之前,便已得知真相,又被洞陽道祖視為眼中釘,那麽最簡單的辦法自然就是為他尋一個無法完成的關隘,他將永遠沒有成就上境的可能。


    如此來看,周天大劫之事的確隻能在元嬰修士中流傳,阮慈越來越感到許多從前的疑惑,如今看來都深有道理。而她也漸漸明白自己為何遲遲未能感應到關隘——這關隘若非是受到觸動,從自己心中自然浮現,便是有大能在其後推動,但她是未來道祖,琅嬛周天中恐怕沒有任何存在能插手她的道途關隘,有能力做到的幾位庇護道祖似又都無意出手,因此她隻往自己心中去尋便可。


    再這樣想,自己一直以來都念茲在茲,十分在意的心結都有什麽,不知不覺,便已陷入沉思,多少往事都從心中流過,暗想道,“若說心結,多和未知有關,想要弄明白我身上的宿命與隱秘,這應該算是最重的心結了,但此事牽扯甚廣,隻怕也不能做結嬰關隘罷,貫穿兩大宇宙的線索,哪裏是金丹能承接得住的……”


    正是這樣想著,心頭突地一動,隻覺得玉池之中,隆隆震動,緩緩升起了一條攔江鐵鎖,環繞湖心道基,阮慈將神念沉入,也是微微點頭——


    她這三大關隘的第一關,不難不易,倒和她想得也差不離,不必將所有隱秘全都勘破,隻是要將謝燕還破門而去的來龍去脈,全都分辨明白。


    第280章 庶務乏人


    欲要分辨此事,對其餘人來說隻怕也是難如登天,畢竟謝燕還已經遠揚天外,去做她心中那件能夠扭轉乾坤,破除周天劫數的大事,而其餘人最多隻知道一鱗半爪,便是林掌門、魔主,也很難說對來龍去脈俱已分明。如王盼盼這般一心追隨謝燕還的羽翼,隻餘殘魂寄宿貓身,便更不用說了。想要和這些大佬見麵商談,打探當年隱秘,也不是易事,對這些大能來說,過去猶如一團迷霧,蘊含了無數可能性,由他們自身說出一個故事,便等如是在過去中做出選擇,若無足夠利益,怎會隨意殺滅自己過去的可能?


    但對阮慈來說,她有太一道祖支撐,所修《陰君意還丹歌注》便正是一本和時間大道息息相關的功法,如今金丹期之後,功法自然晉升,也能觸及到更多隱秘,不像是從前那般,隻能迴到劍種死前一刻那樣死板。在南鄞洲穿梭時空,或許便和《丹歌注》有關,因此在她心中,倒也並不發愁。


    兩大周天運轉的軌跡,最是詭秘難測,隻能說大劫最晚也不會晚於萬年,但或許下一刻周天軌跡便會交織幹涉,彼此吸引,開啟這末日大劫。阮慈定然要在大劫開啟以前修到洞天——洞天之下,連東華劍都不能隨心所欲的禦使,根本難以對大局做出影響,在這道祖的棋盤中,其餘棋子都是渾渾噩噩,或者一無所知,或者隻窺見了部分真實,唯有洞天,雖然依舊身不由己,但卻還能睜開雙眼,試著看一看這盤大棋的模樣。


    便好似大玉周天既然付出了偌大代價,將修士送到琅嬛周天內部,那麽不論結果如何,氣運總能支持著大玉修士來到周天本源。阮慈身後有數名道祖弈棋,不論再怎麽驚險,她也會有機會在大劫以前攀臨洞天,時間對太一君主來說,總是足夠寬裕。不過如此一來,穿渡時空對她來說或許便是家常便飯了,阮慈修道七百年,便已是金丹後期修為,這速度簡直是驚世駭俗之至,但元嬰境界,多的是萬把年才修到圓滿的修士,而且元嬰要成就洞天,所需道韻、因果、氣運更是不可計數,便是南鄞洲滅洲之戰恐怕也供給不足,試想若每個元嬰修士都要在數千年內登臨上境,一個周天哪能承受如此之多的大事件?


    想要在短時間內登臨上境,時空穿渡不可避免,此刻的大勢推動也遲早要和阮慈有關,總不能一切都交給緣法,如此被動地等待下去,由機緣將你送迴到什麽時候,便迴到什麽時候。雖說此時還是金丹修士,但也不得不盡早籌謀,因此阮慈早有意試著尋求主動穿渡時光的手段,此事倒不失為一個好機會,不過還需時之靈物佐助。她早已托眾友人為她收集此物,數百年下來,李平彥處也曾傳來線索,如今也是多管齊下,尋來虎仆為他去金波宗聯絡李平彥門下,虎仆知機道,“不如老仆也傳信上清行分部,為慈小姐收集時之靈物的消息?”


    阮慈自無不可,對虎仆嫣然一笑,道,“還是虎伯體貼我。”


    虎仆卻不敢再受她尊稱,忙道,“慈小姐直唿其名便可!老仆哪裏當得起!”


    他是王真人洞天生靈,消息自然靈通,阮慈也不再客氣,又道,“我手下仆僮,七百年來換得很快,唯獨一個何僮有些本事,現在還離門而去,如今捉月崖許多瑣事乏人打理,我那隻貓兒生性憊懶,也時而要隨我出門,家裏少人打理,總不是個樣子,虎仆可有妙計教我?”


    虎仆笑道,“確然,慈小姐修為提升之速,古往今來也是少見,在門內修持時日尚短,且一般仆僮,又跟不上小姐修為進境,也難怪有些尷尬了。並非老仆好弄權舞利,不過大凡天才弟子,多有孤高之歎,在金丹期內,每每閉關便是數百年,而仆僮入門之後,倘若資質平庸,無法築基,甚至終生都可能不見主人麵,便是少有機緣者,築基之後金丹無望,也可能隻是一兩次閉關,便要告老歸去,雖然這些仆僮在九國生兒育女,留下一脈傳承,也可為主人的助力、支撐,但終究是少了一人鎮守洞府,為小姐出謀劃策,把總諸事,長此以往的確不是辦法。”


    阮慈見他說得恰當,也不由點頭稱是,按道理說來,她這個修為的弟子,門下已有數支能為自己辦事的力量,一是所收的仆僮美姬,二是收的弟子門人,三是門外攀附的茂宗、平宗弟子,她自己的人際往來是一迴事,這些附庸勢力的栽培、打理,最好是有個心腹為她料理。也隻有這樣,門內交辦一些棘手差事的時候,才不至於臨陣抓瞎。現在她剛入門時所收的那些仆僮,除了一個何僮以外,其餘已經紛紛故去,算來阮慈隻是見了十多麵而已,至於王盼盼,阮慈和謝燕還的關係越來越複雜,從前修為低微時,由她打理瑣事也無甚妨礙,現下和紫虛天來往頻仍,便覺她露麵到底不便。而且貓兒做事,十分隨心所欲,也不是總管庶務的好人選。


    虎仆道,“其實這倒也不是小姐獨一無二的煩惱,大多金丹修士都有此難,晉入元嬰之後,反倒好些了,一來門內會撥給金丹期的外門弟子作為家臣,二來自身也可擬化分身,從容培養藩屬。在此以前,隻能各自設法。如小姐這般拜在洞天門下,倒是便宜,那強盛真人,洞天內繁衍的種族數不勝數,金丹、元嬰俱都不在話下,也有些真人恩寵弟子,派出元嬰仆從隨身庇護指點,如此自無仆僮遞嬗之虞,便是金丹妖仆,壽元也遠遠較人修綿長,還有些門人諸多的真人,在洞天中專設一族,隻以壽元、心智見長,戰力較為平庸的類人之妖,為弟子護道,隻需請師長下賜一名,便可萬事無憂。”


    阮慈聽他細細道來,不覺也是興味盎然,笑道,“妙啊,洞天真人指點弟子時間有限,這仆僮可做半師了,更能牢牢聯係雙方因果,也免去那些不才之事。”


    她說得隱晦,虎仆卻是會意,點頭道,“不錯,倘若此前那幾位郎君小姐,是真人洞天之後所收,或許便不會發生那樣的醜事。”


    阮慈道,“倘若謝姐姐和恩師不是一脈相傳,當也不會這樣——恩師身邊應當也有這樣的仆僮,若非師祖暗中影響,或許早就發現端倪了。”


    虎仆微微一笑,並不迴答,阮慈察言觀色,問道,“虎仆,你是師祖賜在恩師身邊的麽?倘若是,那邊是我說錯話了。”


    虎仆道,“這倒不是,不過老仆也不是洞天生靈,原本在山林間修行,是主君金丹時外出遊曆,偶然將我收伏,跟隨在主君身邊時日也較為長久,僥幸得主君青眼,為他打理些許雜事。在老仆歸順之前,真人府邸內的雜事都是寧郎君、純郎君管理,似乎並未有仆僮下賜。”


    王真人金丹時起便跟隨在側,那時一切還沒有發生,虎仆也是老資曆了,阮慈笑道,“我就說他自小就孤拐,果然不假。”


    她這般議論師長,已是十分不敬,虎仆卻猶如未聞,阮慈又問道,“虎仆你跟在恩師身邊這樣久,可有見到……嗯……”


    她想了一想,本欲問謝燕還,又或者是王真人那幾位弟子,但話到了嘴邊,鬼使神差又變了,“可有見到有什麽人仰慕他的麽?”


    虎仆笑道,“仰慕?真人乃是天下佼佼者,王謝二英,並稱一時。便是當日那謝孽如何風流霸唱,也難以掩去主君光輝,仰慕真人風采,想要結交的修士自然再多不過,想要報效門下的小宗弟子,更是數都數不過來,就是如今,又何曾少了半分聲勢?真人遭逢劫數之後,反而更上層樓,元嬰數千年便一舉躍升洞天,這般的速度,十數萬年來也找不出第二個,若非平日謙衝自守,紫虛天早就賓客盈門啦。”


    固然做仆僮的都會盡力褒揚主君,但虎仆所說也的確是實情,阮慈仔細一想,若是沒有謝燕還,王真人或當可稱為萬年來第一人,隻是謝燕還過於出眾,做下的又都是震動天下的大事,才掩去了他的光彩。王真人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性子,低輩弟子或者不聞其名,但大能之間,可不會有半分輕視,那些等閑修士,想要攀龍附鳳又何足為奇。


    但她要問的又怎是這個,當下嘟著嘴說道,“虎仆隻是和我打馬虎眼,我問的是這個麽?這仰慕分明不是那仰慕,我且問你,金丹修士幾乎人人要渡情難,真人的情難是和哪位修士渡的,你在他身邊伺候了這樣久,難道竟沒有一點端倪麽?再說就算他心如止水,難道就沒有人一縷情思縈繞,百年千年難忘?”


    虎仆苦笑連連,經不住阮慈再三逼迫,方才半吐半露地道,“愛慕真人的修士,自然也不會少了,不過真人深居金枰玉真天,便是出門辦差,結交了什麽朋友,他精通感應法,旁人若有心思,也難瞞過。亦不願平白沾染這等因果,因此玉真天內,雖然也有些神通廣大的訪客,但多數未能擾了真人情修。”


    阮慈興致盎然,纏著虎仆將那些神通廣大的訪客一一道來,虎仆無奈地為她盤算,果然是包容萬象,甚麽太微門的天才弟子,什麽滄浪宗的冰霜神女,男女兼有,也俱都是一時之選,才有自信袒露胸襟,那些門第相差過大,自身天賦不如的,也隻能將情意藏在心中罷了。


    “然則修士擇選道侶,又並非隻看情意,總是彼此兩利、道途相合,方才有雙修之議。這些修士在主君身上能看到不少好處,但在主君心中,卻並不將這些好處看在眼裏。”虎仆善於揣測王真人之意,款款道,“隻隱約聽說主君在金丹時曾有過一名道侶,但也含含糊糊,未曾見過真人。其時為了尋覓結嬰機緣,主君多數浪遊在外,便是在那時度過情難,金枰玉真天門高難進,便是再多幾個,我們門內也很難聽說端倪。”


    阮慈聽到此處,不由微微一笑,想道,“誰知道那人是否便是我呢?你們定然是不知道的。”


    聽說王真人有許多人傾慕,她本有些微不快,又問道,“那些仰慕者呢?現在都結嬰了嗎?”


    虎仆歎道,“四五千年,十成裏有八成都死啦。便是當日和主君同輩的天之驕子,如今成就元嬰的也隻有一、二成。”


    遙想當年那些天才弟子的風姿,再想想今日這些天驕,亦不由令人大起歲月之感,阮慈沉默許久,方才又問道,“虎仆,那你可曾見過謝姐姐?她和恩師當年又是怎樣一迴事呢?”


    第281章 各方表禮


    謝燕還似乎是上清門諱莫如深,卻又人人都繞不開的一個人物,以阮慈所見,便是秋真人門下的陳均,對她也一樣十分傾慕,當日謝燕還若是將他也拉入局中,陳均固然再無結嬰之望,但也或許便和王盼盼他們一般,心甘情願地為謝燕還賣命。不過仔細想來,這也不足為奇,謝燕還背後有兩大洞天真人背書,掌門一脈的支持者自然也對她另眼相看,否則陳均光是親近謝燕還這一點,便很難從師門得到扶持,成就元嬰。


    如此一來,王真人在謝燕還叛門之後的尷尬處境是可以想見的,雖為楚真人門下,但他誅殺弟子,和謝燕還割席,卻又並未有另一個強有力的靠山支持,隻看膝下弟子寥寥,便知道不論楚真人如何兩麵下注,終究是重謝輕王。也不知王真人是如何在門內勢力中周旋博弈,最終占據靈穴,點化洞天。想來在他道途之中,亦是不少奇遇,背後或許也有不少道祖弈棋的影子。


    虎仆隻是金丹修為,對其中隱秘自然一無所知,但他倒不忌諱談起謝燕還,道,“這自然是見過的,王謝兩家素來聯絡有親,在門中也互相照拂。謝孽很得楚真人喜愛,時常在金枰玉真天閉關修行,凡有出關,都會來尋主君說話。元嬰之後可以擬化分神,更是時常來訪。”


    “謝孽和主君血脈相連,長相本就有幾分相似,修為進境也是你追我趕,即使雙方並無比較之意,但說來也巧,幾乎總是同時破境,不過謝孽破境時總是異象滿天,惹人注目,而主君破境卻幾乎沒有什麽動靜,因此外人總是稱許謝孽為上清門最出眾的弟子,反倒是將主君看得略小了些。”


    虎仆將往事款款談起,雲淡風輕的話聲之中,不知蘊含了多少風波浪湧的往事傳奇。“他們兩人分頭出門曆練,總是拔得頭籌,倘若聯手,更是將太微門、青靈門兩大宗門都壓在腳底。此前聽小姐說起,太微門種十六總是被純陽演正天徐小姐壓了一頭,而福滿子又被種十六壓製。哼,種十六至少還想和徐小姐相爭,而當日上清王謝雙璧,唯獨的對手就隻有彼此,旁人不論是資質、稟賦還是福緣,都遠非對手,根本就興不起比較的心思,想到的未有攀附結交而已。”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話雖如此,以我看來,主君和謝孽之間卻是情意深厚,絕無絲毫比較的念頭。謝孽便好似懸空大日,堂堂皇皇,汲取天下景仰,她自己也十分受用。而主君本就不好虛名,最好時刻隱於幕後,謝孽也曾說過,‘你我二人互為表裏,光影輝映,豈非將天下大勢明暗,全都占據’?”


    虎仆說到此處,也浮現出迷惘之色,喃喃道,“不知為何,我覺得她這話隱隱切合了大道至理,似乎非得如此陰陽相合,才能掌握全部局勢,倘若隻有明,沒有暗,那也是不成的。數千年過去了,每當修行遇阻時,我便常常想起這句話來。”


    阮慈笑道,“這自然是大道至理,天地間任何法則都是相生相克,有了時序嚴格遞嬗,有因必有果,有前必有後的實數,便有那混沌一團,甚麽都可以打商量,隨心所欲的虛數。謝姐姐占定了純陽剛猛之道,便需要陰柔莫測的恩師彌補,若是他們兩人同心同德,的確可以將氣勢場占據得嚴絲合縫,我猜他們若是聯手對敵,必定是攻無不克,甚至可以越境挑戰高輩修士。”


    虎仆忙點頭稱是,又謝過阮慈指點,阮慈想到王謝兩人詩酒唱和的過往,心底不禁泛起一絲酸意,明知王真人在遇到她以前自有數千年修道,不知有多少故事潛藏,細究也是無用,卻仍是不禁問道,“那恩師是怎樣迴答的?”


    虎仆張口欲言,麵上卻又閃過一絲困惑,他迴想了一會,歉然笑道,“非是老仆有意隱瞞,或者是年歲大了,竟記不起當日主君是如何迴答的了。隻記得主君……”


    他大概是要述說王真人的態度,但說到此處,卻連王真人的態度都已忘卻,虎仆顯然有些不安起來,阮慈卻是心中一動,寬慰虎仆道,“莫要擔心,若是恩師不願你講,會直接給你暗示的。記不清,那便是真記不清了。”


    虎仆大惑不解,奇道,“但這……這是為何?”


    阮慈大有深意地道,“或許是因為過去本也就在混沌兩可之中吧。”


    兩人便擱下此言,不再提起,虎仆想要說些謝燕還叛門前後的事兒,也談不出甚麽所以然來,畢竟這種事一定做得隱秘,萬無可能大張旗鼓。對大多數人來說,都發生得很突然,隻是有一天被告知這幫人破門而去。數十年後,王真人出關清理門戶,自然也是孤身出門,不會攜帶仆僮隨行,故此連小道消息也是欠奉。他隻是一隻虎妖,雖然頗有城府,但資質卻不足夠,和王盼盼相處這麽久,也沒有辨認出她的根腳來。


    阮慈已知此事非得時間靈物不可,也並不失望,轉而和虎仆商議此後捉月崖諸事,虎仆早已是成竹在胸,從容道,“凡是門內得用弟子,俱有羽翼景從,此前栗姬、何僮等人,在望月城留下數萬血脈,小姐可從中挑選些合眼緣的好苗子,請真人賜下功法修行,若是懶怠走動,便由老仆代勞。這些功法不必過於高深,足夠修到金丹便可,望月城中依附諸姓血脈居住的外姓,也可發下令牌,每五十年準予挑選數十弟子,在望月城別府修行,這些羽翼中擇選天賦過人、秉性沉穩之輩,教曉規矩之後,再到捉月崖服役。如此一來,傳承有序、選拔有法,便是到了元嬰境界,也不虞無人差遣。”


    “慈小姐曆年來外出辦差,門內多有賞賜,靈玉、外藥、法器已是儲藏豐裕,足夠這些低輩弟子使用,還有多餘可以接濟外門管事,又或是外宗羽翼,小姐進境極快,這些外物已不在眼中,但有些朋友難免有龍遊淺水之日,些許贈予,換來善緣,將來慈小姐若有所求,吩咐下去自然殷勤奔走,又要比托請那些與小姐旗鼓相當的天才弟子更便宜些。這些弟子固然見多識廣,但也多是桀驁隨意,一來一往,等消息送到時,機會往往失之交臂。倒是這些辦事的幹員要好用得多。”


    他說得都是老成之言,阮慈也是連連點頭,笑道,“一事不煩二主,我暫無在實數中收徒之意,捉月崖諸事,從此就請虎仆為我留心了。”


    說著,便將早備好的一盒玉牌遞過,將其中一麵母牌注入己身靈炁,虎仆也當仁不讓,在母牌中滴落一滴精血,滿盒玉牌都微微一亮,此後這些玉牌便是捉月崖門下的信物,自然可以各分用途,或是再繁衍出其餘令牌。總不會再想從前那般隨意,阮慈修為精進如此,也要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了。


    既然令牌已鑄,便有些章程要立了下來,虎仆隨阮慈到捉月崖盤點庫房,又將門內發下的月俸梳理清楚,量入為出,以此來確定門下仆僮數目,又問起阮慈結交的諸位道友,度其親疏、身份預備表禮,阮慈道,“我結交的朋友個個都比我有錢,容姐是最富裕的,不過她有多少也不經花,我這裏要為她預備一份。幼文、沈七,手中人命不知多少,殺人奪寶,他們的身家焉能少了去了?至於小蘇,那是個大流氓,他光是畫畫兒便不知掙了多少。”


    說來說去,倒是李平彥恐怕最是缺錢,虎仆因道,“那老仆便為李郎君預備得實惠些,其餘人卻也不可怠慢,多少總要有些表示。此外老仆記得,慈小姐還有個族兄在忘憂寺修行……”


    阮慈心中也在想著阮謙,此時比之前又多了一分牽掛,是在阮謙宗門上,因忖道,“南鄞洲是佛門,無垢宗也是佛門,佛門在當今世道似乎很有幾分危險,而且忘憂寺和無垢宗關係頗為密切,也不知那思潮有沒有輾轉影響到忘憂寺,倘若他們被卷入太微門征伐之中,那便大事不妙了,思潮征伐,一向是斬草除根。謙哥此時倘若沒有結丹,倒還好些,小和尚受的影響也要小些。”


    但轉念一想,阮謙此時也八百多歲,他昔日元氣有所虧損,壽元不會太長,如今也已過半,若是還沒結丹,那結丹機會也不太大了。


    一思及此,阮慈便不禁感應起阮謙來,但兩人距離過於遙遠,神念蔓延中,又感到中州處一片混亂,原來那一處正是太微門和無垢宗的戰場。上清門和忘憂寺正在戰場兩側,她便是動用九霄同心佩,也很難在如此混亂的氣機中感應到阮謙近況。


    “倒也該預備一些,謙哥在忘憂寺不太受重視,”阮慈計量片刻,又道,“但要去忘憂寺,便要從中州過,那處現在哪裏是尋常金丹可以行走得了的?更不說築基修士了,正好我如今無事,便由我走一趟也好。”她自然是不能讓阮謙被牽扯到思潮爭鬥之中去。


    阮慈道途,和旁人不同,她身懷寶劍,靈炁自然匯入,對靈玉需求不大,法器也有眾人相贈,那征伐至寶隨身攜帶,也隻需要一些有妙用的小玩意兒而已,連外藥都毋需采買,曆年所得幾乎全都送入庫中,還有各處洞天在她結丹之後送來的賞賜。如今雖不說身家巨富,但在金丹期中也不用為資財發愁,按虎仆計算,蓄養這麽一脈仆僮大有富餘,不過要培養出金丹修士,至少尚需千年,這也隻能耐著性子慢慢等候了,這期間倘若有什麽非金丹修士不可的差事,便隻能由虎仆和王盼盼親自出麵。


    如此將諸事都安排停當,阮慈忽又想起一人來,對虎仆道,“我還有個好朋友,也是我的道侶,便是玄魄門的少主瞿曇越,他是元嬰大修,對財貨所需不多,但昔日對我十分厚待,我也不能忘恩負義,總要全了這番因果才好,你也要為他備一份禮,我之後出門去尋謙哥時,若是遇到他,便正好送去。”


    虎仆不動聲色,滿口答應,道,“必定精心準備一份厚禮,不墜了紫虛天的名頭。”


    阮慈笑道,“不必了,你若送得厚了,他還要不高興呢。他贈我那些,是要我助他成就洞天,而不是數倍還他財物,隻準備得別致些便足夠了。我們家底雖已比從前厚些,但也不能亂花。”


    說到這裏,不禁輕輕一吐舌頭,“哎喲,我怎麽和恩師一個樣兒了?”


    又想道,“我情難已開,他應該有所感應,應該不至於再避而不見了罷。不過我喜歡上了恩師,而且如今看來,未必是情淡的結局,也不知他會不會拈酸吃醋了。”


    瞿曇越倘若陪她去南鄞洲,又或者再早一些出麵見她,也不知在情種反噬之下,兩人會有什麽經曆,又會對南鄞洲大局有什麽影響,無論如何,機會一旦錯過,便不再來,此時阮慈一縷情思緊縛王真人,對瞿曇越已是雲淡風輕,不過隨意一想,便拋諸腦後,數日後將虎仆備好的幾份表禮裝好,便去紫虛天尋王真人話別,欲要出門遊曆一段時日,先去九國尋沈七他們,一探黃泉瘴氣,再迴來休整一番,便去忘憂寺尋阮謙。


    這一去,卻又是耽擱了數十日,王真人這金丹化身,本就特為她所設,阮慈又已被王雀兒教曉了許多,抽空稍一鑽研典籍,更已成大家,此時情之所至,無所不為,王真人雖有些為難,但也強不過她,隻得從了,紫虛天內鳥語花香,說不出的風流繾綣,溫柔鄉裏哪知歲月之長,直到虎仆將給瞿曇越、阮謙的表禮都已備好,阮慈方才依依不舍,從紫虛天飛出,往山門外去了。


    第282章 又是一鎖


    此次出行,本為遊曆,自然不會前唿後擁帶上太多從人,隻是阮慈念著王盼盼在紫精山閑居無聊,也不能四處走動,便心念一動,傳信過去讓她在山外等候,王盼盼巴不得這一聲兒,阮慈出了紫精山沒有多久,便在一片雲頭看到無數白雲小貓竄來竄去、各有憨態,才見到阮慈,便紛紛撲來,在她麵前又化作一股清氣,王盼盼從後頭猛地跳到她肩上,笑道,“當真是悶死我了,這四百多年來,幾乎未曾出過紫精山!”


    阮慈心下微覺歉疚,因道,“你無事也不去九國玩耍,望月城那處還指著盼盼大妖怪坐鎮呢。”


    王盼盼道,“我才不去給你做苦工呢,我隻要把捉月崖的靈魚都吃光。”


    原來眾人都知道阮慈養了一貓一熊作為靈寵,她晉入金丹之後,各處紛紛都有禮物送來,多有靈玉、靈竹,那頭小飛熊英英在紫虛天被天錄帶著,倒還來不及享用,但王盼盼卻毫不客氣地全數受用。阮慈聽她扳著手指算賬,不由笑道,“吃都是你吃,人情卻是我還,你自然是穩賺不賠了。”


    王盼盼占的便宜越多是越高興的,哼哼著在半空中翻來翻去,又道,“你知曉麽,阮慈,因你喜愛黑白飛熊,如今金波宗再無人敢捕殺它們。綠玉明堂那處的飛熊越來越多了,再加上最近洲中靈炁動蕩,綠玉瘴中化生出的妖獸修為已接近築基巔峰,一時間倒成了禁地,金波宗的弟子很少有過去曆練的呢。”


    修士閉關展眼便是數百年,而世情斷然不會一成不變,每迴出關,聽說的故事也都不同。阮慈歎道,“這幾百年入道的修士,外出曆練的機會便要比以前更少了,宗門內應該也改了獲取外藥的手段罷?否則出門遊曆一趟,便是折損了四五成,長此以往,這一代人才勢必凋零。”


    王盼盼道,“那也不至於,不過是數百年麽,如上清這樣的名門大派,是不會因此更弦易轍的,洞天真人萬年來也就是那麽幾個,元嬰真人千年內也是有數,數百年的遷延,對這兩個層次來說算不得什麽。至於金丹,在這樣的門派也值不得什麽。”


    她這話也有道理,便是金波宗,其實扛過這段時日的不便也不會傷筋動骨,如弟子折損得多,那便多招收一些外門弟子好了,這些消耗在金波宗而言也不太在意。但恩宗、平宗、散宗,便要更改門規,以往弟子多是出門曆練,自行尋求築基、結丹外藥,但如今則會更多地以門內大比的方法來分配資源。這一代的小宗弟子,對外界的印象應該是要比前人更加嚴酷,氣質也會更加謹慎持重,桀驁之氣或許就要少了半分。


    以阮慈所見,兩界大戰在即,琅嬛修士反骨茁壯,用不著擔心什麽,但小宗弟子服從指揮也沒什麽不好,兩界大戰,就如同恆澤天所見的道爭一般,每個層次都有對手,每個層次的勝負都對大局有些影響,這一戰倘若在某程度上改易了小宗弟子的思潮,或許也是太微門用意所在。她並無意——也無法阻攔,隻是聽王盼盼嘀嘀咕咕地說著門內傳言,時而和她鬥鬥嘴,倒也頗為逍遙自在。


    虎仆為人持重深沉,王盼盼便要跳脫得多,這貓兒有個好處,最善打探消息,又是個大嘴巴,此時難得出來,快活得很,分出數個化身,一個在兩人左近不斷瘋轉著追尾巴,還有一個在雲端飛奔,追逐雲彩,本體則蹲在阮慈肩上,喋喋不休地道,“至於你那友朋遲芃芃,她因和你交好,如今在壺中蟄龍天頗受排擠,連帶其師也是一樣少了歐陽老祖的歡心,她之前不是被派去鎮守別院了麽?此前那別院便在太微門和無垢宗的一處戰場上,處境十分危急,遲芃芃也未得指示,不好撤退,隻得以一己之力,抵擋瘴氣,如此一來倒是陰差陽錯,臨危結丹,如今她老師也被派去那處別院,一道鎮壓瘴氣。門內劃撥的寶藥恐怕未必足夠,你若是給她迴禮,可記得多加些實惠的財貨。”


    阮慈微微一怔,仔細尋思一番,方道,“當日歐陽真人送過我一本念修功法,或許也有這前因在內。不過虎仆應當知道分寸,此時還不到送厚禮的時候,禮尚往來便足夠了。”


    思及虎仆擬的禮單,果然以靈玉為主,這正是鎮守瘴癘之地的修士最需要的物事。不禁微微點頭,暗讚一聲虎仆仔細,王盼盼雖有他的細心,但卻比他跳脫太多,的確不適合做總管。但查遺補缺倒正合適,又想起來和她說道,“之前你在燕山,似乎無意間得罪了邵定星,你可還記得這樁事兒麽?”


    阮慈詫道,“邵師兄?我和他有過往來嗎?”


    王盼盼毫不意外,笑道,“秦鳳羽未曾出關,否則應當會和你提起此事,她師父背後倒不會嚼這個舌根……你這麽一說,我便知道了,我們從阿育王境迴來的時候,你殺了人便走了,沒有和他寒暄道謝不說,迴山之後便當即閉關,也毫無表示。邵定星這人氣量最是狹小,他勞師遠征,為的便是把你從燕山救迴來,你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豈不是把他當成下人一般看待?”


    阮慈聽了,也是一怔,先道,“這人……不過我也有不好,不該太過脫略行跡,當時心緒不佳,過後也該上門拜會一番。隻我身邊無人提醒,諸事又是繁忙,竟真忘了。”


    王盼盼道,“就算你誠信謝過,他也未必受用,再者你是劍使,又是未來道祖,這一代大弟子的名頭,最後還不是要落入你手?他不過是個占位兒的,他又怕你連這位兒都不給他占呢。此前你去長耀寶光天拜會時,周晏清已和你提過首席之位,他多少也能感應些許,這人雖然和你連麵都沒見,但已成仇了。你要小心他對付你,雖然他不可能叛門,但也會盡量在職權之內,給你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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