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之道,生生不息,琅嬛周天已是極其古老的大天,卻仍未走到氣運盡頭,便是被洞陽道祖煉化封鎖,卻也始終還有阮慈這個變數存在,或者便和阮慈所說一般,到底是道祖內景天地所化,處處與別不同。王真人道,“你可別想著要進去瞧瞧,那裏進去容易,出來卻難,那些大玉修士是早已不要命了,其實縱使如此,他們想要進入周天本源,也絕非易事。”


    便是有一條氣根在,想要落入本源深處,又哪是那麽簡單,隻是那處實在事關重大,凡是琅嬛修士都不可能任由其承擔風險而已。阮慈點頭稱是,笑道,“我現在可乖了,不該好奇的東西,我從不多想。”


    王雀兒唇角微翹,大有深意地望了阮慈一眼,像是在說‘你心裏想什麽,難道我還不清楚麽’,但終究也未說破,隻是示意阮慈勿要錯過機會,參悟這大道規則轉化的微妙之處,阮慈也正有此意,當即閉目感應起來,王雀兒站在她身旁為她護法,長眸在她身上婉轉流連,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大道規則相生相克,不論是聚攏還是消散,都非一蹴而就,三千大道各有博弈,其中複雜精微之處,阮慈甚至不能感應完全。她以往禦使道韻,隻是憑借其海量道韻壓製其餘大道,要說多麽精確巧妙,卻是實在難以辦到。如今在這大道法則激烈變化之處靜心參悟,隻覺得所得極多,此時便是再迴到東華劍中,和那生之道韻抗衡,也不再會落入頹勢,需要以言語激其相讓。


    恍惚之間,時日流逝,那大道法則終於被本地同化,虛空之中,氣機凝聚,似乎有一道縱貫天地的氣運枝幹,在冥冥中閃了又隱,隱了又閃,隱約可見其從幼苗萌發成參天大樹,又被削弱枝幹,盛極而衰,最終在苟延殘喘之時,被天外飛來一劍斬斷,僅餘殘幹對外噴發氣運,久而久之,氣運幹涸殆盡,此地隻留下一個血色創痕,偶爾噴吐一縷氣運,而那創痕也在緩緩愈合之中,最終幾乎隻有一線傷疤——隻是這一線,也隻是對洲陸而言,當一切虛影散盡,在二人眼前,依舊是一道極其深邃的狹長幽穀,最寬處約可容納數人,其中散發出莫名氣息,遠古蠻荒,滿是血氣,令人本能排斥,不願近前。


    阮慈不禁微微皺眉,道,“也不知這最後一絲傷痕,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痊愈……什麽人!”


    她《太上感應篇》已有相當造詣,又剛從入定中轉醒,靈覺十分敏銳,刹那間劍光飛出,往幽穀上方某處斬去,厲聲喝道,“給我滾出來!”


    這一劍落下,天下金丹能抵擋者能有幾個?但阮慈一劍飛出,卻覺得感應中捕捉到的那一縷氣機極是狡猾地一轉,扭過了因果錨定,這能耐已非金丹所能擁有,不由微微一怔,但她動作也並不慢,出劍時已是飛出那洞犀燭,燭光刹那亮起,將幽穀上下照徹,無形間亦起到‘寧、定’之用,但燭光幽幽,卻又恰好照出幽穀上空縱橫交錯的光點,原本掩映在天光之中,近乎透明,此時方才逐一亮起,阮慈驚道,“快封住這裏!”


    這散落於天地之中的熒光,叫她想到了在阿育王境所見的大玉修士,其掌握的熒光殉爆神通,隻有元嬰替死方才讓眾人得以逃脫,此時雖然熒光稀疏,遠不如當日那樣密密麻麻無所不在,而且主持人是金丹修士,但這掩藏中的最後一名大玉修士,顯然並非此前那些金丹能比,有些超出金丹界限的詭異神通,卻也讓人不可小覷。


    王真人和她心有靈犀,不待言語,早已放出法力,鎮定此地氣機,伸手連指,令光點四周氣機變得十分黏稠,同時一拍九霄同心佩,和阮慈兩人同心,感應頓時增至此前數倍,將場中還有許多仍是透明的熒光全數找到。原來此人煞是狡詐,便是熒光殉爆,也留了幾重後手,若非兩人同心協力,真要陷入那一重又一重的手段之中了。


    這熒光便是如此,倘若在兩人來此以前便存在此地,便和此地融為一體,若非有心探查,也是難以發覺。阮慈心念電轉,刹那間已是明白過來:此人想來一直在暗中跟蹤胡不忘幾人,而枕風子亦的確是被仲無量寄宿神魂,隻是連他自己都不知全部實情——此人從一開始,便掩去身形氣機,悄然跟蹤在人之後,來到琅嬛周天後,又悄悄跟隨枕風子一行人掏出寒雨澤,乃是一名最徹底的隱子,連自己人都並不知情!


    他的修為、神通,當是一行人中最為高超,甚至其本身可能就不是單純的金丹修士,而是類似王雀兒的身份,以秘法斬斷因果,借來一個金丹時期的自己,但卻又擁有洞天的見識和眼界,方才能躲過東華劍。這隱子心性極為堅忍,哪怕是胡不忘催動心法,讓枕風子束手就擒,玉蓮子落入人手時都沒有出手,隻是在原地潛伏,一俟眾人離開,立刻在禁製外周布置熒光。他料到胡不忘必死,且胡不忘一死,禁製就會逐漸消融,這番見識,已是遠超常人!此人必定是洞天化身!


    王雀兒心中傳來一股讚同之意,看來也和阮慈想到了一處,他容色依舊淡然,伸手向天一指,一股莫名星力頓時被接引而下,在此地汩汩滌蕩,阮慈不由一怔: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王雀兒出手對敵,如此想來,她也不知王真人最稱手的法寶是什麽,他在中央洲陸送一氣雲帆遠航時,好似抱了一枚大星,不知又是什麽法寶在氣勢場中的映射了。


    這股星力對阮慈來說,便如同清風拂麵,但對那大玉隱子似是極強的淩迫,不片晌便在氣勢場中現出端倪,四處逃遁,阮慈忙和王真人合力,以東華劍氣配合星力,在場中聯手掃蕩絞殺,便是這隱子有十二萬分的能耐,隻要被她刺中一劍,也是枉然。


    這般三方對弈,隱子不可能占據上風,他那留作殺手鐧的熒光殉爆,又被王真人法力困住,在追逐中隻能不斷以小傷為代價,避免被東華劍刺中,周身遮蔽幻術也因無暇維持,逐漸失效,現出身形,一樣是一名眸唇皆白的少女,雖是成人麵孔,但身形十分細小。王雀兒淡然道,“削枝為根?你是大玉周天哪位真人到此?”


    那少女一語不發,周身熒光閃動,顯然在唿喚那些被氣機包裹的熒光,雖然未能引動殉爆,但也分了王雀兒少許法力。阮慈一聲輕叱,身隨劍走,就要將其因果鎖定,但那氣勢如遊魚一般,一瞬間又從劍尖逃脫,一時攻勢不由稍歇。


    那少女得此空檔,身形一展,猶如鬼魅一般,幾個瞬移,竟是逃到了裂穀前方,拚著被星力透骨,燭光照射,自身法體血肉橫飛,仍是不管不顧,跳入了裂穀之中!那所有遮護之力,竟全被她轉化為對自身法體的傷害,而失去了封禁之能!


    阮慈不由大驚,萬萬沒想到這一行波瀾壯闊、跌宕起伏,最後竟還是這個結局,即使以她心智之堅,亦不由泛起沮喪,此子身份如此特殊,所攜法寶隻會比玉蓮子更加要緊,如此躍入氣根之中,若是被他到達本源,那末、那末——


    正是心緒浮動時,王真人處卻傳來一股釋然之意,阮慈猛然轉頭,叫道,“不——你——”


    氣機拂動間,她周身不知何時也陷入一股纏綿氣力,令她行動比平時緩慢了許多,那青衫人對她微微一笑,傳音道,“毋需自責,大玉周天此次下了重注,如此氣運,總要有個交代,總會有個結果,有個機會。如今這是他們應得的,也是此次最後一點餘波,你且放心迴去。”


    “雖未度過情難,但已是初悟情妙,別太難過,但也別不難過,嚐過酸甜苦辣,才算是勘破情關,便是苦痛,也是一種享受。不過其中道理,你早已明了,也就毋需我再多言了。”


    同心佩瑩瑩發亮,忽地傳過一陣戰栗,好像有人在輕輕撫摸表麵紋理,又用指尖一刮,留下些酥麻微痛,王雀兒對阮慈點了點頭,輕聲道,“這下便不用害羞怕醜啦。”


    他言語間竟還有一絲調笑之意,仿佛在取笑阮慈此前多番猶豫,便是害怕王雀兒離開此地,將識憶帶迴本體,自己在王真人麵前失了體麵。隻是調笑之外,卻又有無限深情溫柔,還有那麽一絲離情別緒,藏在灑脫之中。王雀兒待要將玉佩擲來,卻又將其放在唇邊,輕輕一沾,方才笑道,“別擔心,這一路風景很好,你慢慢迴去罷。”


    這一吻像是落在阮慈心上,她奮力掙紮,卻怎麽都掙不脫那溫柔束縛,隻見得青衣身影轉身化為遁光,再無留戀,往幽穀中一躍而下!


    第271章 再見白衣


    “不管了!都做到這一步,還怎生迴頭?大不了便……便先奸後殺!把這化身留在此處!叫恩師本尊永遠都不知曉有這些事!”


    “便是如此就足夠了?”


    “真沒出息。”


    “恩師,你這化身的識憶,能否就留在這裏,別迴去本尊身上?”


    在那墜凡之地,簡陋至極的屋舍之中,兩人的話語一再重現,阮慈深陷氣機之中,望著王雀兒的背影毫無留戀地消失在幽穀深處,隻覺得一陣陣心悸,分明此地連最後一個敵人都已離去,但卻仿佛遭遇了什麽勁敵一般,連內景天地都在顫抖搖動。她竟不知是自己的盼望帶來了今日的結果,還是王真人早已算到了這一點,王雀兒才會這樣從容地赴死,好似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這也在王真人計算之中嗎……


    當日她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的確,此去便是一切順利,也大有可能無法迴到當地,以洞天化身來應對洞天化身,各方麵都極為恰可,若說王真人在做出鋪陳時就料到一切細節,那自然是瞎猜,但冥冥中有所感應,才會分化出這樣一個化身來,或許也是有的。這化身此次出行,又教導了阮慈天星術,又開啟她的情難,如今還可了結大玉周天入侵,可算是將作用發揮到了極致。也很有王真人一招落子、滿盤皆活的風格。隻是阮慈如今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當日是為何會有那般想頭,竟想讓王雀兒再也無法迴到本體身邊去。


    或許是當日她和王雀兒交往還少,隻將他當成了師尊的一個化身而已,但如今隻要想到王雀兒將消散於天地之中,在他的那個過去,他將悄然隕落,道途斷絕,除了阮慈自己之外,將再無人知道他們於墜凡之地曾是如何耳廝鬢磨,如何唇槍舌劍,如何簞食瓢飲,如何像凡人一般過著那簡單又重複的日子,有他相伴,便是再枯燥的勞作也顯得妙趣盎然。他們是如何在觀星台上並肩賞月,王雀兒的指尖又是如何從他發間滑落……


    她曾以為自己已嚐過情愛帶來的酸甜苦辣,對恩師的綺思也曾讓她暗自苦惱,本以為那求而不得的痛苦,已經是肉體所能帶來的極致,直到這一刻阮慈方才知曉,原來情之一字,竟能動人至此!竟能讓人如此傷心欲絕,好像被活生生剜走了一大半,甚至連內景天地都生出感應,靈炁紊亂,輕而易舉便受了胡不忘和大玉修士費盡心機也無法達成的重傷。


    他是該去的,不過是一個化身而已,這已是最佳的選擇,她也極是明了此點,阮慈身為未來道祖,不可輕動,不知有多少人為了她的道途能略微平坦一些,便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旁的不說,便是那四大令主,若不是因為她的身份,又怎會慨然赴死?阮慈深知自己乃是琅嬛周天脫劫所寄,此身還不到大用之時,但此時神魂俱裂,忽地想道,“我生來便是為了反抗洞陽道祖,為琅嬛周天脫出大劫的麽?”


    她周身劍氣迸發,將那縛住她的柔和氣機掙碎,王雀兒到底是洞天化身,這一招拿捏得當,她若是要掙脫,劍氣縱橫之下,很可能會引動其餘熒光殉爆,隻能徐徐消磨氣機,阮慈理也不理,任滿天熒光閃爍,身形一閃,近乎瞬移,刹那間出現在幽穀上方,追著王雀兒落了下去。


    “不!我此生便是為了縱情意氣、慷慨歡歌,死便死了,有什麽打緊,我為什麽要為了周天大局任我心上人黯然消磨?”


    無形靈炁在幽穀上方猛地亮了起來,這熒光殉爆之威,阮慈在阿育王境已是見識過了,刹那間一道極亮的光芒,在上空天際一閃即逝,將所有生機消殺,餘波蕩漾,也不知這威能傳開多遠。便是這氣根也受到殉爆之威震蕩,緩緩開始搖動收縮,阮慈後心受了氣浪一擊,加速下落。身下青衣人訝然迴首,伸手將她接住,阮慈落在他懷中,噴出一口鮮血,平複體內波動不定的靈炁,將王雀兒攬住,笑道,“誰許你拋下我的?”


    她心甜意洽,將臉頰貼上王雀兒肩膀,聽著他激烈的心跳聲,感應中他情念波動不定,遠沒有看起來這麽淡然,王雀兒將她摟得越來越緊,卻沒有說話,阮慈不知為何,突地十分滿足自得,這一刻便是和王雀兒一道死在這裏,仿佛也沒有什麽不甘。她道,“誰許你忘了的?我偏要將你好好地帶迴去,叫你迴到你那段時空裏,永遠都記得你將來會有一個徒兒,待你好得不得了,你要一見了她,就對她好,你也要待她好得不得了。”


    王雀兒胸膛震動,似是笑了起來,心跳卻依舊撲通撲通跳得極快,好半晌才緩緩平複下來,笑道,“好,我一定待她比她想得還要好。”


    阮慈尤嫌不足,道,“我要你做他的過去,可不是某一種可能……總有一天,我要你變成他過去唯一一個可能。”


    王雀兒將她攬得更緊了一些,在她額角輕輕一吻,和聲道,“若能迴去,都依你。”


    若是如此,這段記憶便會極為明確,也隻有如此,這段記憶才會成為王真人的過去,而不僅僅是一種可能。阮慈也不知洞天真人是如何看待這些可能的,對於現在的她來說,過去和現在都是唯一,這段記憶也是唯一,因此她也希望這是王真人的唯一。她如今才知道,原來有時候,記憶隻有兩人共享才有意義,倘若失了其一,便全化為傷人的利器。而情難之中,那情之一字的威力,又要遠遠比她能想得更高了許多。


    這許多感悟,倉促間也難盡道,此處並非是合適場所,兩人心意互通,不過是點到即止,阮慈在王真人懷中略微調息,她因心緒不平所受輕傷,如今因心滿意足之故,幾個吐納之後也就盡複,便靠在王真人懷裏,左右張望,問道,“那個隱子現在又藏起來了麽?”


    王真人道,“他落得較快,此時還在前頭,不過這也無妨,我們現在都還在氣根上部,遠遠未到深處,因此沒有什麽阻礙,到得前頭,他遲早都要被攔住的。”


    兩人此時正在一圈無形的黑光之中不斷下落,那幽穀到了深處,隻有一團虛無,完全是虛實之間的感覺,一切實數中的山水都不複存,那大玉隱子也不知去了哪裏,阮慈和王真人彼此相擁,不斷下落,仿佛天地間便隻有兩人一般,時而眼神相觸,阮慈又有幾分羞赧,便將臉藏進王雀兒肩上,王雀兒道,“你害羞什麽?”


    剛才那一事之後,他對阮慈似已有許多不同,阮慈埋在他肩頭呢喃低語,也不知在說什麽,王雀兒哄她道,“便是我能平安迴去,也無法久留,便叫我多看你幾眼可好?”


    阮慈滿麵緋紅,抬起頭被他看了一會,又忍不住埋首進去,微微搖頭,其實兩人已做盡了親密之事,此前對彼此的情意也並非虛假,但不知為何,直至此時方才覺得這段情事更加實在,好像才真正剛剛開始。


    王雀兒低聲哄了她一會,阮慈時而迴心轉意,時而又翻臉變卦,兩人正歪纏個沒完,隻覺得下方氣機一變,比此前那單純的氣運甬道要多了許多複雜氣機,便都有些凜然,王真人道,“看來我們已經落入地脈之中,此地融通琅嬛周天所有洲陸的靈炁根脈,三千大道都有體現,而且極為排斥外人進入,因此顯化在外的都是諸般毀滅、動蕩之道,我們還好些,到底是琅嬛生靈,便是誤入此地,另外覓地返迴便可,但那大玉隱子便是再精通隱匿之術,也很難通過重重關卡。”


    阮慈此前也聽王真人說起過氣根後的情況,因道,“他想通過重重關隘,到達本源之地,未免也太過艱難,我怕他是想通過地脈去到我們中央洲陸地根下方,留些隱患呢。”


    這兩種可能均有,或許大玉周天讓他攜來甚麽至寶,能讓他直達周天本源之處,也或許那至寶需要更理想的情況才能激發,備用計劃便是給中央洲陸下絆子,中央洲陸是琅嬛周天最是精華之處,涅槃道祖道基所在,倘若此地修士出了岔子,毫無疑問無法對抗大玉周天。


    兩人正是商議之時,都感應到前方毀滅法則一陣波動,似乎是受了刺激,揚起禁製,向某處迎頭罩下,王、阮二人都是精神一振,忙飛掠過去,阮慈將道韻激發,護住二人,他們有道韻護體,倒是不懼此處的諸般法則。


    那大玉隱子果然有法寶在身,兩人趕到時,毀滅法則蕩漾不平,又激發諸般道韻連綿動蕩,此處便好似一個滿是漣漪的池塘,卻很難找尋某隻魚兒的蹤跡了,再者這裏是地脈所在,也不適合激烈打鬥,眼下情況實在有些棘手,但阮、王二人也並不驚慌,他們精擅感應法,這隱子就算是洞天化身,但隻要時間足夠,總是逃不脫感應。若他準備的神通隻能在本源施放,反倒是有充足時間可以處置。


    兩人聯手日久,默契已足,阮慈將九霄同心佩重新掛在王雀兒腰間,嗔道,“下次可不許隨便還我了。”


    便和他同時一指玉佩,激發功法,神念向四方地脈蔓延開來,阮慈心中還念念有詞,道,“我們是來此尋找潛入敵人的,此人要對周天不利,給我們些方便。”


    也不知是否此言奏效,四周起伏不定的大道法則並未前來幹擾,兩人很快便尋到兩股氣機,一股正是大玉隱子,另一股則令阮慈感到有幾分熟悉,這兩股氣機纏綿在一處,仿佛正在激烈交戰,令阮慈難以辨別,穩了片刻,方才驚唿道,“白衣菩薩!她果然還活著!”


    正在此時,那兩股氣機同時激揚起來,片刻後大玉隱子的氣機轉為衰弱,而白衣菩薩的氣機則漸趨強盛,毋庸置疑,她已擊殺大玉隱子——且向著王、阮兩人飛快地追了過來!


    第272章 坐而論道


    洞天殘骸!


    不論白衣菩薩此時是何等修為,到底曾是洞天修士,其威能便不可小覷,阮慈不由一驚,便連王真人也慎重以待,不等她自行摸索,便按著阮慈肩膀輕聲說了兩個字,“道韻。”


    阮慈當即會意,將太初道韻籠罩二人,倒也並未躲避,此處上不能上,隻有不斷下落,設法從地脈中找尋其餘出口,無論如何都逃不脫白衣菩薩,倒不如在此地會她一會。


    縱然如此,心中也是疑雲滿腹,不由低聲問道,“她還活著嗎?可我眼見她墜凡而死,佛國洞天都已破滅……”


    洞天真人的內景天地,便是其氣機寄宿的周天,內景天地都已破滅,按說白衣菩薩是活不成了。王真人低聲道,“她墜為凡人,和曇華宗山門一道落入大海深淵之中,本該即刻就死,但白衣此前往清妙體內送入一段氣機,令清妙和她同命同傷,清妙便是因此重傷不醒。或許白衣也是因此借得清妙一段生機,在生死之間徘徊,不過即使如此,她昔日神通也是百不餘一,清妙離開南鄞洲之後,便被掌門收入他的妙法無上天中,白衣無法再借得清妙的任何東西,隻能在地脈之中苟延殘喘,我猜她連離開氣根的能力都沒有。”


    他雖為推測,但語氣肯定,無形間傳遞出令人心安的沉穩之意,在阮慈心中語速極快地說道,“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洞天殘餘,又占地脈之利,要收拾一個洞天分身還是頗為簡單。要對付這樣的洞天餘魂,倒也簡單得很,不論她幾路來,你隻一路去,這種徘徊虛實之間的生靈,任是神通再大,也最懼道韻攻伐。”


    阮慈先還怕兩人遭遇強敵時,王真人存著犧牲自己,保全她的念頭,不想王真人倒是極為理智,將對敵重任交給了她,她稍感安心,王真人又似看穿她想法似的,對她微微一笑,說道,“我怎會浪擲此身?我還要活著迴去做許多事呢。”


    比起情願為她去死,情願為她掙紮求活,對阮慈來說似乎更為動人,她心下泛甜,在王真人臉頰上輕輕親了一口,輕叱一聲,主動將道韻往外鋪出,以她如今的能耐,白衣能動用的道韻決計不比她多。


    果然,白衣菩薩的氣機慢了下來,在左近徘徊了幾圈,竟有退卻之意,但阮慈哪容得她在此處藏身?地脈四通八達,雖然其中阻礙極多,路途也十分遙遠,白衣菩薩恐怕沒有能力去到其餘洲陸,但此次她得到大玉隱子的法體,有了依憑,或許能重修功法,這樣一個人必須追上除去!


    “菩薩,還記得昔日持劍人麽?”


    她用神念傳出問話,遁光一變,往白衣菩薩加速追去,鼓動周圍氣機,“你是有仇當場就報的性子,那一日拚著提前隕落,也要重傷清妙,如今怎麽避而不見?我還等著你來尋仇呢。”


    她神念一動,東華劍微微出鞘,劍氣縱橫,可謂是囂張跋扈,隻為了激怒白衣前來尋仇,冷笑道,“可別讓我瞧不起這南鄞洲最後的餘孽。”


    白衣菩薩氣息明滅,王真人微露不解,旋即又是釋然,原來金丹修為時,他也不知洞天修士為何會如此沒有城府,但他本身就有洞天真人的識憶,想到這裏,答案自然而然會浮現出來,對阮慈說道,“修為一去,識憶和感悟也隨之煙消雲散,她在地脈存活了數千年,靠的便是執念,你再多說一些。”


    阮慈倒是自己瞧出了白衣此時的狀態,因她觀照之中,白衣菩薩的情念甚至還不如金丹修士複雜,隻是兩人相距甚遠,她的道韻不及,否則早就撥亂情念了,此時隻用言語動搖心誌,因道,“哼,你們南鄞洲個個都是孬種,隻知敬拜道祖,便宛如一條忠犬一般,可我瞧著主人也不怎麽憐惜你們那,怎麽不丟根骨頭給你們吃吃?”


    白衣菩薩對這種刻薄言語倒沒什麽迴應,阮慈心道,“是了,在他們心裏,道祖忠犬恐怕是誇讚呢。”


    她眼珠一轉,又道,“你們也沒什麽本事,連狗都做不好,你還有什麽麵目存在於天地間呢?借來生機、苟延殘喘,你可有麵目去見主人麽?現在連我們兩個金丹修士都畏懼,你哪還有菩薩高僧的氣度呢?”


    此言倒頗為奏效,白衣菩薩氣息明滅更快了幾分,情念也逐漸有一色占據上風,按阮慈想來,應當是怒意、複仇等負麵情緒,她見這一招奏效,便專撿這樣的話,和王真人一道,在周圍那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不斷追逐氣機。這地脈雖然是通道,但也並非是可以穿行的管道,又或者是土行絕境,而是在一團虛無之中,隱隱有些氣機脈絡,蘊含了三千大道輪迴博弈,這種博弈多數沒有意識,阮慈憑借己身道韻,穿梭其中如入無人之境,而白衣乃是一團氣機,也不太會勾動法則感應,雙方速度都並不低,若是白衣一意奔逃,阮慈要抓住她還需追逐更久,直到錨定因果才能肯定不會追丟。但她唇舌便給,白衣菩薩被說得心緒潮湧,氣機越來越慢,終於停在原地,像是在等著他們前來相會。


    雙方心意一變,周圍便逐漸亮起,此地乃是虛實之交,景色會隨神念變動,當雙方都浮現出見麵一晤的心緒時,原本不需要的光亮也就誕生了出來,倘若此時三人中有人守不穩心神,令多餘思緒外溢,這裏還會生成那人心中的景色。


    阮慈將心神守得十分牢固,倒是白衣菩薩已然是殘體,思緒外溢得更多,此地逐漸形成一座禪房,形製和阮慈在曇華宗山門時所見十分相似,不過陳設也十分簡樸,更像是白衣菩薩幼時起居之地,阮慈在禪房中駐足,隻聽得遠方足音輕輕,一個白衣少年逐漸走近,一開始還是那大玉隱子的麵容,但走到禪房之中時,已變化為白衣菩薩那慈悲柔美的長相,她依舊做比丘尼打扮,走進禪房,禮數也還周全,雙手合十,道了聲,“我佛慈悲。”


    阮慈拿出未來道祖的架子,隻微一點頭,說道,“大尼姑,你本是過去之人,何必還強留世上?這和你們佛家經義不符,也未見得就是道祖的意思。”


    兩人在此,必有一戰,否則白衣不會停下遁光,實際上兩人的鬥法已然開始,阮慈這一問,便是要瓦解她殘留世間的‘正當性’,倘若白衣也無法辯倒她,認為自己不該存在,那麽甚至會自行消亡。這種言語交鋒和道韻博弈乃是同時進行,阮慈周身道韻此時也在無孔不入地試圖滲入白衣身軀之中,但白衣不愧是洞天殘餘,周身防守得固若金湯,甚至連那原本不太融合的法體,都在飛快同化之中。


    聽聞阮慈此問,她又是合十一禮,方才盤坐下來,一手指天,一手托瓶,正是佛門辯經之態,口喧佛號,安然道,“外魔未盡,佛道未行,大道未弘,如何有顏麵入寂歸天,前往西方世界享那極樂安然?”


    阮慈稍作嚐試,已知光靠道韻攻伐無法將為白衣完全擊敗,但有道韻在,白衣也永遠不可能勝過她,心念微動,和王真人對視了一眼,見王真人微微點頭,便也盤膝趺坐,笑道,“好,在這地脈深藏之地,任何言語百無禁忌,今日我們便來辯一辯孰是孰非,中央洲陸征伐南鄞,是否是大義所在。”


    她第一句便問得極為刁鑽,“菩薩是佛門中人,卻又在琅嬛周天修道,我問菩薩,究竟是敬奉佛祖,還是敬奉道祖呢?”


    第273章 我佛慈悲


    我問菩薩,究竟是敬奉佛祖,還是敬奉道祖呢?——這問題對琅嬛周天其餘修士來說,其實並不尖銳,這些修士心存反叛之念,對洞陽道祖更多地是一種無奈的承認和尊重——倘若連周天遍布道韻的洞陽道祖都不存尊重,那也未免太過狂悖了,但也僅限於此而已。琅嬛修士個個桀驁不馴,要說服從勉強可以做到,但心中卻絕不敬畏。不論對哪個道祖都並不敬奉,若是修行那些已有道祖駐守的大道,便將這道祖視為自己將來的道敵,對於洞陽道祖自然更不必說了,阮慈能坐在這裏,便是最好的證明。


    但對白衣菩薩來說,這問題便等如是迫她在心中擇選一個地位最尊的道祖,休看琅嬛周天遍布洞陽道韻,甚至連靈炁都被入侵,但倘若她將洞陽道祖列為佛祖之上,一樣是執掌了兩條大道,距離超脫僅有一步之遙的佛祖,或許便會對她施以薄懲。以她如今的修為,別說薄懲了,或許連佛祖的注意都承受不了,佛祖稍一關注,白衣菩薩便要立刻灰飛煙滅了。


    阮慈這一問,刁鑽卻又不容迴避,白衣菩薩麵現迷惘之色,像是也被問得內氣糾結,像她這種虛實之間的生物,倘若對自己的存在抱有疑慮,會立刻反應在靈炁運行上,所受影響比正常修士更甚。若是詢問得法,讓她迴答不了,甚至氣絕當場都是不無可能。


    好在白衣菩薩到底也是洞天殘餘,這一問題她必定是早已得到答案,隻是如今識憶有所缺損,迴憶了半日方才想起什麽,淡然答道,“二聖並尊,不分高下,我身屬琅嬛,自當敬奉道祖,道途寄托,又在佛門,對佛祖也是一般無二。”


    阮慈冷笑道,“一奴二主,豈有此理?隻怕兩頭不容。”


    白衣菩薩斷然道,“佛祖慈悲,道祖寬仁,井水不犯河水!”


    她語調極其堅定,顯然自身極為虔信,便是真相並非如此,在阮慈能說服白衣以前,這問題都不會給她帶來損傷。阮慈也因她說法,浮想聯翩,暗道,“井水不犯河水?有意思,看來佛祖和洞陽暫為同盟,至少在琅嬛周天沒有和洞陽爭鋒的意思,而是委婉配合。”


    她並不以為琅嬛周天此刻境況,是洞陽道祖一力推動的結果,宇宙中諸般大能都求一個超脫,都想要率先證道永恆,離開這宇宙樊籠。隻是道祖博弈對阮慈來說,仍是過高的舞台,以至於她時至今日依然隻覷得一鱗半爪,她自己身後也不可能沒有道祖支持,否則洞陽道祖的道韻遍布周天,如何對虛數中的大不敬風暴不管不問?除了太一道祖之外,定然也有許多道祖在暗中布局弈棋,恐怕道祖博弈也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洞陽道祖被拖著無法分身,也不能做到對琅嬛周天的絕對掌控,才會形成這般詭異景象,周天高階修士全都是暗藏反意,這股蠢蠢欲動的力量,洞陽道祖卻似乎是一無所覺,又或是不屑處理。


    對於其餘修士來說,隻知自身大道,最多和這條大道的道祖溝通,除非修持的是一條無主大道,還有可能得到其餘道祖扶持,否則根本談不上與道祖交流博弈,便是心中滿是不服之意,也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關注這些隻是多餘。但對阮慈來說,她是未來道祖,將來總有一天能參與到道祖博弈之中,對這些事自然要有所了解。如今既然已知佛祖和洞陽道祖關係曖昧,便也知道為何屢屢總是佛門出岔子,佛門經義,本就重視凡人福祉,這本也不是錯處,但在琅嬛周天此時的境況中,卻極容易走偏。便連無垢宗都被沾染,更何況自小生長在南鄞洲的白衣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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