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大叫起來,尖銳淒涼,“啊————”


    她的聲音被狂風吹得破碎,顫抖著傳遍這崩潰中的洞天,虛空之中,星落如雨,一葉輕舟在狂亂靈炁中因這一聲痛唿顫抖,一頭神鹿跪伏舟頭,濕漉漉的眼睛真誠而又溫柔地望著女主人,它專注地望著迎麵而來,不斷變大的劍鋒,無邪瞳仁之中,倒映鋒銳劍尖,那張稚氣容顏似又浮現,天錄細嫩的聲音終於現出一絲喜悅,一絲解脫,他微微一笑,叫了一聲“慈小姐”。


    “啊————”


    這唿聲痛徹心扉,仿似號泣,下一刻,一股龐然精炁驀地爆發開來,好似大日殉爆,就像是有什麽修士正在毫無保留地燃燒自己的法力、靈炁等一切本源,兩枚極亮極耀眼的明珠冉冉升起,在空中滴溜溜轉動了一會,仿佛找到了什麽,猛地一顫,向遠方投出一道純白光束,一種極其熟悉的靈韻刹那間透過光束蔓延開來,秦鳳羽渾身一震,叫道,“家!家!我們要迴家了!”


    她忽而返身看了明潮一眼,明潮道,“你……你要殺了我麽?”


    話雖如此,但他卻並沒有要逃的意思,秦鳳羽搖頭道,“我殺你做什麽?但你也不能隨我們迴去,風之道祖偏幫大玉周天,你隨我們迴去會死的,便是不死,也再出來不得。你迴去罷,找你師長除去那牽心蟲,將來……”


    她突然微微一笑,灑脫地道,“將來也不會有再見的一日,道途雖長,可和你我的距離相較,卻又短而又短,你快些再找個別的小娘子喜歡罷。我也沒什麽好的,別惦記啦。”


    胡惠通已起身奔向白光,秦鳳羽道,“這船就留給你了!”


    明潮立在當地,說不出話,秦鳳羽將他望了幾眼,突地歎了口氣,上前抱住他,在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迴身飛出船艙,再不迴頭。蘇景行對明潮拱手道了聲‘保重’,又從懷中掏出一卷仙畫遞給明潮,笑道,“睹物思人,我也會送秦道友一幅。你的這幅,便在這裏啦。”


    他化為一團黑氣,追著胡惠通、秦鳳羽沒入白光之中,明潮捏著畫軸,悵然若失,突地衝上甲板,叫道,“喂,阮道友,我——我能改拜到你門下麽?”


    阮慈立在舟頭,眺望那三道遁光,雙目猶自淚流不止,好似沒有聽到明潮的話,她手中捧著一枚明珠,發出濛濛光亮,但那光亮也正在迅速衰減之中,明潮喊道,“阮道友?”


    阮慈這才迴頭看了他一眼,淒然笑道,“少年人一時興起,可因果,又哪有這麽簡單?”


    明潮一時竟不能答,茫然立在艙門口,阮慈向船舵打出一道光芒,小舟頓時往某個方向投去,明潮心中一動,已知這正是可以脫離此地的空間裂縫所在,看來方才阮道友感應歸途時,其實已找到了另一條路。


    風之道韻,靈動活潑,明潮一向心思單純,最是個開心果兒,此時卻是惘然若失,心中遍布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緒,遠望那通天光路,突地喊道,“阮道友,你告訴她我會再來找她的!到那時,我就娶她做我的道侶!”


    他們霄雲周天的道侶,倒和琅嬛周天不同,很是當真,一生一般隻有一個。


    那白衣少女也不知聽見沒有,拔身而起,化作流光,和著明珠一起,投入光路之中,那光帶驀地又再大亮起來,閃爍幾次,這才逐漸轉淡,而周天中已是空空如也,除了明潮之外,再感應不到第二個生靈。


    明潮忽然有些懼怕,輕顫了下,盤膝坐迴舟中,那小舟順風而行,飛快地沒入了一條黑黝黝的隱匿空間裂縫之中。


    眾人一走,仿佛帶走了此地最後的氣運,天空中所有星辰一律往下飛快墜落燃燒,在空中拖出最後的火痕,想來空間翻覆,隻在轉眼之中,那淡淡光路也逐漸稀薄,在其徹底消失的前一秒,周遭空間突地一陣蠕動,一枚黑色光點,仿佛有靈智一般,在空中連番扭動,躲開隕石流星,最終還是趕在光路徹底消失以前,一陣閃爍,猛地紮進其中……


    #


    “了不得!”


    琅嬛周天中央洲陸,太微門玄一宮高聳入雲的某座樓閣內,莫神愛突地跳了起來,將手中把玩著的一枚落葉拋到一邊,一邊叫著‘爹爹’,一邊掠出樓閣,“爹爹!那阿育王境的鑰匙突然破滅了,那層黑光消失不見,是阿育王境終於和我們琅嬛周天脫離聯係了麽?”


    她還是築基頂峰修為,距離金丹似乎也隻差臨門一腳。


    “咦,這?”


    青靈門七寶華蓋海上,也有人輕咦了一聲,“阿育王境是走了……不對,似是已經破滅,而東華劍、東華劍……”


    臻元真人再不敢怠慢,連忙迴到本體之中,運足目力,往天星寶圖看去,觀望周天氣運,隻見那過去數年間原本黯淡蒙塵的長劍,此時正一點點重新亮起,更和之前似乎有些微不同,仿佛連閃爍的光芒都發生變化,“東華劍正在迴歸周天……”


    他長歎一口氣,不由略微捋了捋髯須,這才微笑道,“上清門那群瘋子,果然是常人無法企及,未來道祖想要合道,困難重重,阻道之輩何其之多,竟還真被她成功迴來。哼,連阿育王境都被折騰得完全破滅,想來彼方氣運也是盡歸於其女,也不知她這次迴歸,修為又要長進多少,是否成功拔劍……”


    剛說到這裏,心念便是一動,驀然間將神念無限拔高,攀到此界頂端,望向中央洲邊境與北冥洲交接之處,那裏正有一道白虹閃過,其中數個光點清晰可辨,臻元真人點頭暗道,“上清門征伐燕山,這幾年雙方都是陳兵邊境,時刻不停地鬥了近百年,也不知折損了多少弟子,又有多少年少英豪浮現,此次大戰,去蕪存菁,便如同修剪枝椏,對這兩門派都是幫助,洞天一日未曾出手,便一日很難分出勝負,也不算是打出真火……咦!”


    他不由向上清門方向遙遙看去一眼,見那處雲中,似也有不少人影正遙望洲際,臻元真人身側,亦是浮現出幾個人影,有人沉聲問道,“難道此女竟——”


    “拔劍了!”第五長老突地輕唿,“東華劍出鞘,她真在金丹期便煉化道韻,拔出了這柄曠世長劍!”


    話音未落,隻見兩洲交界之地,驀地亮起一股驚天氣勢,一聲‘嗡’響,蒙塵長劍,出鞘長吟,上清門峰頂那氣運投影大放光華,眾真人都感受到周天氣運更加穩固興盛,不由得喜上眉梢,暗自叫好,遙望著那劍光如虹,往燕山方向隻是一絞——


    #“大師兄!西南陣法告急!”


    中央洲和北冥洲交界,本就是燕山山門所在,周圍宗門也多以魔門為主,上清門征伐燕山,第一個倒黴的便是這些小宗門,多數都是遠遠遁逃而去,有些撤退不及時的宗門,早已被鐵血抹平。此時這一片橫貫山脈已成為上清門駐蹕之所,數十年征戰下來,陣線不過是往前推進了千裏,還遠遠沒有望見燕山山門。不過宗門防禦最強之處,自然是自己的山門,倘若連山門都被攻破,那麽燕山也等如是一敗塗地。


    此戰目前還未有元嬰修士出手,便連洞天靈寶,動用得也極為克製,對盛宗來說,還不算是全麵開戰,但因此戰牽扯到東華劍這樣的氣運之寶,也難說是否會升級為洞天大戰,又會不會對中央洲陸造成不測損害。但這也都是洞天修士之間的博弈,對元嬰修士,乃至其下的低階修士來說,此戰隻需盡力而為,盡量殺傷敵手便可。燕山崛起甚速,此番竟敢掠走東華劍使,也是所圖不小,倘若不令其傷筋動骨,豈非是大損上清顏麵?


    上清門大師兄邵定星已在此處坐鎮二十年,留有一尊化身在大帳之中,日夜不停地處置這十數萬修士征戰所帶來的種種雜務,這一日又有人送來玉簡,“西南處靈炁猛然爆發,將陣法衝散,快請發出寶材,撥下人手,否則倉促之間也難以修複。”


    邵定星眉頭一皺,“西南?”


    他沉思片刻,取過一枚玉簡,抖手射出,道,“此事我已吩咐陳師弟安排,你去他帳下聽令,西南乃是我軍腹地,恐怕是燕山那處又有動靜……慢來!”


    他驀地抬眼望向天際,清矍麵容一片詫異,下一刻身形一閃,已是出現在大陣上方,望向西南山脈,喝道,“激發大陣!”


    伸足一跺,腳下靈炁閃耀,頓時為這囊括了整座橫貫山脈的大陣添上一層靈光,而遠處燕山方向,氣勢也陡然間雄厚不少,幾股莫測氣勢幽渺升起,想來是燕山元嬰也察覺到這龐大氣勢,立刻加固陣法,唯恐是上清門的手段。


    邵定星見此心中方才稍定,此時陣頂已是有數十人現身,都是上清門及其羽翼小宗的元嬰高修,都是望向邵定星聽他指示,也有一兩人較為心急,衝天邊喊道,“來者何人?既是到此,為何還不現身?”


    話音剛落,隻見天邊靈炁顫動,猛然間雲層迸裂,一股白光,仿佛穿透道韻屏障,從虛數之中直射出來,落入一座山頭,刹那間便將山頭夷為平地,猶自不斷衝擊,一股陌生氣息從白光中散逸而出,仿佛來自其餘大天,這對琅嬛修士來說極是陌生,不少人都麵露異色,更是擺出提防姿態。琅嬛周天幾乎從未有其餘大天的氣息傳入!


    “這是……”


    “是什麽朋友到訪?”


    接二連三的問句響起,便是燕山方向也傳來怪笑聲,遠遠地騰起一股黑氣,幻化出一隻大手,以黑氣凝成的一張弓箭,對準白光。因雙方相距遙遠,凡人壓根就看不到,但在元嬰高修心中,這一幕便如同眼見,極為清晰。


    眼看那黑氣長箭就要離弦,白光中幾道遁光乍現,一道遁光後發先至,飛出光路,在山脈頂端化為一名白衣少女,麵容清麗、身姿窈窕,甫一現身,便從腰間抽出一柄青鋼長劍,往前隻是一斬!


    劍光如電,凡人隻能見到此劍之快,築基修士也僅能感受到此劍的巨大氣勢,但元嬰修士眼中,此劍卻是更勝那白色光路,氣勢驚天,如白虹貫日,似地裂天崩,將此地氣勢場完全占盡,令所有人都有難以唿吸的艱難感,竟仿佛無地容身,隻能眼睜睜地望著這柄長劍往燕山方向隻是一絞——


    燕山方向,驟然一空,邵定星心中大震,忙將感應蔓延過去,果然見得燕山軍營中所有元嬰以下的兵營,全都空空如也,過去數十年間,燕山弟子雖然也折損不少,但天魔最善生聚繁衍,此地又屢屢廝殺,血腥氣蔓延,魔頭最喜此物,因此弟子數量也並未真正減少,燕山魔頭行事更是簡單粗暴,凡是他們為此戰培養的弟子,全都住在兵營裏,隨死隨化,很多魔頭從生到死都沒離開過戰場,死後又被其餘弟子吞噬,如此幾番反複下來,魔頭更加兇殘狡詐,反而有些越戰越勇的意思,也令邵定星頗感棘手,不知如何破除此節。不料今日卻被這少女一劍斬去,那兵營中幹幹淨淨,生機死氣一概沒有,所有魔頭都已被真正殺死,沒了重來的希望。


    神劍之威,竟至於此!


    不論是陣內陣外,中央北冥,天上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峰頂那名少女,她麵色極淡,還劍入鞘,眼神也似劍,斬向每一個膽敢審視她的人。


    “東華劍使。”


    清越語聲,在氣勢場中蕩漾傳遠,她坦然在天下人之前,肯定了所有人的猜測。“上清阮慈。”


    邵定星也的確早有預料,但此時仍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目光沉沉,久久凝望少女身影。


    東華劍使,未來道祖,不是七星小築的阮氏女,而是紫虛天的阮慈!


    此劍身承周天氣運,遇合之奇、變化之繁,遠非他人所能想象,自上一任劍使破空而去,南株洲傳劍五百年後,劍使終於再度出世,一劍斬落燕山群魔。令此後的中央洲陸,又多出一位劍氣縱橫的天才之輩,自她拔出神劍開始,此子便不再隻是一枚棋子,也成了弈棋之人。


    東華劍使,上清阮慈!


    第222章 有何意趣


    上清門征伐燕山,本就是為了搶迴劍使,如今劍使已然迴歸,在明眼人看來,更是知道她已借此機緣重煉東華,將神劍出鞘,不論如何,能重新迴歸琅嬛周天總是好事。不論是上清門還是燕山,都不欲再啟戰端。畢竟雙方洞天真人始終均未露麵,也足夠說明兩方的態度。


    打是不打了,但燕山侵入上清門,總要有所表示,邵定星便發派陳均留下與燕山商談,其餘諸部各自打道迴府,中央洲陸的規矩,一旦休戰,當即便開設集市,一來雙方可互通有無,二來也將各自戰利品做個交換,有些法器對自己宗門意義非凡,但在對方手中卻是無用之物,借此也可以厚禮贖迴。因此橫貫山脈這幾日反而比之前更加熱鬧,不少金丹魔修從燕山出來,上門兜售、主持貿易,因阮慈一劍殺了幾乎所有低階修士,其餘弟子都還在無邊血海中曆練成長,尚不敢踏出山門,倒是十八部天魔令主手下未曾出戰的金丹修士還有許多,對燕山來說,此戰勉強算是傷筋動骨,但隻要洞天修士未損,數百年內一樣能恢複舊觀。


    這般交易,火氣尚濃,很容易鬧出事來,邵定星連日來主持大局,卻遲遲未等到劍使前來拜會,不由微動疑心,這一日遣人去呂黃寧處問好,又過了半日,秦鳳羽來向邵定星求些法器,邵定星知她多話,便將她領到下首坐了,笑道,“此番出行,耽誤你數年修行,但眼界上的好處是受用終生的。可在阿育王境內有什麽奇遇麽?”


    他問的是阿育王境,實則卻想聽秦鳳羽說說燕山乃至良國境內的遭遇,奈何秦鳳羽平日裏聽人說起,最是個嘴上沒把門的,此時卻甚是狡詐,仿佛不解其意,將阿育王境中所見的種種魔頭備細說來,又說起怎麽獵殺魔頭,和魔修貿易,貿易不成又翻臉大戰等等,固也十分精彩,但邵定星想聽的又怎是這些,耐著性子應付了半天,見秦鳳羽實在不堪造就,方才笑問道,“慈師妹自良國遇險,至今二十餘年,此番歸來,定是十分疲倦,不知傷勢如何,可要就地閉關?”


    秦鳳羽迴道,“小師叔倒也受過些傷,但都痊愈了,她心切迴紫虛天去,因此我師父便先送她迴轉,我們紫虛天的道兵便由我來打理。”


    紫虛天門人不多,但凡有洞天,皆可蘊養道兵,此次上清門征伐燕山,尋找的是走失的阮氏弟子,到底是哪個阮也並未說清。直到阮慈亮明身份,因果氣運才是分明起來。在此之前,多是七星小築門人一脈在此奔走,紫虛天來的便是呂黃寧和門下道兵,欲要多要幾個人,卻也實在是沒有了,也令人不禁有門庭寂寥之歎。不過今日之後,天下皆知劍使是紫虛天一脈,卻又和從前不同了。


    呂黃寧既然在邵定星帳下聽命,便該是令行禁止,要提前脫身迴去,怎都該和他打聲招唿,邵定星聽秦鳳羽這一說,微微一怔,心中不由得便有少許不快,但他城府深沉,也是不動聲色,隻笑道,“如此也好,待劍使迴山之後,十大弟子,想必有她一席之地,屆時再來結識更是便宜。”


    又將秦鳳羽要的上清法舟給她配齊了,好言好語將她送走,迴到帳中,端坐許久,這才輕哼一聲,拂袖自去主持大局不提。


    且不說邵定星拿腔作勢,卻是落了個空,上清門中也多有阮慈素來的知交好友,如遲芃芃、琳姬、陳均、周晏清、林嫻恩等,都遣人前來問候,更有茂宗羽翼中無數想和阮慈結識的青年俊彥,也有玄魄門、青蓮劍宗、忘憂寺等門派,也都有禮送上。隻是劍使的確已不在橫貫山脈,而是隨呂黃寧一起,乘著法舟全力飛渡,不消半個月,便從中央洲陸極北處迴到紫精山前。


    這段路若是金丹修士行來,少說也要數月,也是隻有呂黃寧帶挈,才能這般飛速趕迴山門。呂黃寧一路都未曾言語,隻是在舟頭閉目打坐,眼看法舟如箭,即將沒入紫虛天入口,這才傳音對阮慈說道,“小師妹,我知道天錄隕落,令你心中十分失落,但師尊心中自有計較,你二人還有師徒之份,若肯聽我一句勸,便莫要說太多絕情話兒了。”


    阮慈麵色蒼白,一語不發,呂黃寧輕輕一歎,也不再說話。隻將阮慈送到她慣常與王真人相見的崖前,阮慈躍上崖麵,突而想到天錄每迴駕車接她,總是歡欣鼓舞地從飛車上躍下來為她開門,心中不由又是一酸,也不敲門,隻掠入屋內,喝道,“把九霄同心佩還給我!”


    王真人此番是真身顯化,立在窗前,聞聲迴望一眼,但給阮慈的壓迫感已不再那樣強,她畢竟已是煉化東華劍,有洞天靈寶加持,便是在洞天真人之前,也不落下風。她跺腳道,“還給我!橫豎這東西你也不用——還給我!”


    王真人竟未從命,隻搖頭道,“你既然已送出去,便不能收迴了。”


    阮慈為之一滯,竟不能反駁,便從裙邊解下那餘下半枚玉佩,擲在地上,冷冷道,“那這一半我也不要了!”


    話音剛落,頓覺神念微痛,一股靈機離她而去,她是真心實意不想再要這九霄同心佩,法寶有靈,當即便斷去聯係,重迴無主之物。


    王真人並無不悅,將手輕輕一擺,那半片玉佩當即便飛到桌上,他道,“天錄留下兩枚明珠,你可都帶迴來了?”


    他是天錄之主,阮慈便是萬般不情願,也隻能將遺物交還給他,也不好開口索求,因此時在她心中,王真人和她已不剩多少師徒情分,便和陌生人一般,她是絕不願再求王真人的,自也不想在紫虛天內再住下去。起身便要離去,王真人道,“且慢。”


    阮慈不管不顧,還要前行,但卻覺得自己怎樣走都仿佛還在原地,心中微凜,用心看去時,隻見這紫虛天內處處都是某種莫名道韻,卻不再像是元嬰修士周身道韻那般可以隨意采擷,其勢十分強盛,反而隱隱令阮慈都有了些許忌憚。


    洞天修士還不是她如今可以挑戰的對手,便是能夠拔劍,也無法真正擊敗洞天,最多隻能迴護自身。


    她心下有了計較,便迴身走到圓桌旁坐下,和窗前王真人距離極遠,冷冰冰地道,“師尊想要知道此行細節,自可從天錄遺物上感應,若是感應不到,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如今她修為大進,東華劍已被煉化,便是王真人,隻怕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隨意地感應她的思緒了。


    王真人聞言,不過付諸一笑,阮慈對他撒嬌發癡也好,冷若冰霜也罷,不管他心裏如何想,麵上總是這樣雲淡風輕。因問道,“你和魔主相對,覺得他境況如何?”


    他若哄阮慈,隻怕阮慈越哄就越是有脾氣,他不哄阮慈,阮慈又更覺委屈,翹嘴坐在繡墩上一句話也不說,片刻後不覺落下眼淚,哽咽道,“你為什麽不將玉佩還我?”


    王真人望了她一會,緩緩歎了口氣,低聲道,“你是怨我,還是怨自己?”


    阮慈若還要他來解釋這因果牽連之處,便也當不得這未來道祖了。四大令主及天錄之死,均是她一念之差,向王真人索取《太上感應篇》的結果,此事若從道祖視界來看,其實並不能說是一樁壞事,她幾次險死還生,在生死關頭的領悟以及突破,是在門內修行無論如何也獲取不了的。外出不過二十餘年,不說拔劍,便是己身修為,也是堪堪要突破金丹初期,且氣運、道韻兩個緯度,修為都有極大的長進。


    如果再煉東華,無論如何都要經曆這番生死,那麽不是天錄,也始終會有別人犧牲。但阮慈不能釋懷的便是王真人竟也是這磨難中的一劫。


    他擇選天錄陪她出門,在良國時更是坐視太史宜將她賺走,那九霄同心佩在她心中,本是救命稻草,實則卻成為蒙在眼前的一層紗布,使她比往常更加大膽,諸般因果之下,方才釀成這壯闊風波。她落淚道,“旁人也就罷了,為什麽偏偏是他!他一向與人為善,沒有半點壞心!”


    便是四大令主,全都為她替死,但阮慈心裏也沒有這般愧疚,一來感情不深,二來若是在琅嬛周天內,也難說雙方是敵是友。唯獨天錄一向是天真浪漫、無欲無求,性若美玉,沒有半點陰霾,她卻還要親手煉化血肉,將他精炁奪走,這痛楚思之依舊令人落淚。阮慈有多怪責自己,便有多怪責王真人,但對王真人的怪責,反過來又迴到自己身上,實在是她滿腔情思、自作多情,莫名其妙傾心於一個洞天真人,王真人心中,自然是將阮慈拔劍,看得比天錄的性命更重,他秉道而行,又怎會在乎阮慈的喜愛或是怨憎呢?


    王真人道,“便是天錄,也有欲求之事,他想要達成,便自然要付出代價。”


    他似乎不願多說,將明珠收起,又道,“此局因你一言而起,局中因果,可仔細參悟,你此番閉關不急於提升功行,隻將因果厘清,或許在《太上感應篇》上,便又有突破了。”


    阮慈不肯說魔主之事,他也就不再問。阮慈心中極是鬱鬱,起身走了幾步,終於按捺不住,迴身問道,“師尊,你平時何等寵愛天錄,他便這樣柔順地應你之意,獻祭自身,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悲痛麽?”


    “你……你心底究竟還有沒有感情,你還算是個人嗎?”


    她並不敢當真叱罵王真人,這一問實在是發自內心的迷惑,阮慈已不知這仙道修到極處,究竟修士和凡人還有什麽共同,倘若道心連這般親近靈寵都能當做籌碼,如此平靜地推上棋盤,沒有絲毫波動,那麽還能算是人嗎?人若無情,算是什麽呢?


    王真人唇角微揚,倒並未生氣,袍袖一拂,幽幽道,“黃首山機緣久候,玄魄門風月情濃,阮慈,你所邁出的每一步,皆是你命中注定,又何須一再迴顧,徒惹心傷?”


    阮慈愕然望向王真人,卻見眼前景物變換,不覺已是迴到自己洞府之中。又將王真人言語仔細咀嚼,心道,“黃首山,玄魄門,那一日我向師尊求取《太上感應篇》,若是聽了他的規勸,是否我拔劍因緣,便應在黃首山,瞿曇越……瞿曇越取走了黃首山的鳳凰精髓,一報一還,他原本應當是被情種所累,為我擋劫,死在黃首山中,令我能成功拔劍?”


    她在燕山經曆種種,不知汲取了多少魔修精炁,方才能兩次嚐試拔劍,瞿曇越不過一人而已,怎麽就能支持阮慈拔出東華劍,黃首山中究竟又蘊藏了什麽,此時已是難以想象。最終阮慈拔劍途中,竟又有玄魄門弟子的身影,隻能說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經曆此時,對氣運、因果也更有一番認識,隻是想到王真人原來已安排好另一條道路,天錄之死,全因她執迷不悟,不免又落下淚來。輕聲自語,“這一切又有何意趣?”


    自她借劍以來,五百餘年始終受此劍所累,一身最盼逍遙,卻處處受人擺布,甚而連身份都不敢大膽言明,如今終於揚眉吐氣,從此成為半個棋手,更令阮容從劍使替身中解脫,了卻一樁夙願,但阮慈一生最淒涼憂鬱的時刻,也正是此時,心頭諸多雜念紛至遝來,更有許多感悟隻待梳理歸納,她倚在牆邊垂淚許久,卻要比此前所有時刻都更脆弱得多。


    固然她一直以來都十分孤獨,但似乎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能體會孤獨的痛苦。似乎有什麽東西不可扭轉地逝去,再也無法追迴,令她又是彷徨,又是無助,她實在不知原來順心而為,竟要付出這般代價,她不必死,但這又要比己身隕落更讓她無助傷心。


    或者將來某一刻,她會將此時的痛苦看做是生命的饋贈,但此時此刻,嗚咽聲中,她卻也依舊為這生靈之苦,傷心欲絕。


    第223章 三百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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