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為宋國皇族,太子知道得卻要比百姓更多一些,血夜大變之後,帝後不再限製太子翻閱典籍,太子於私庫之中,逐漸讀到七百年前,宋國改朝換代以前的記載。從字裏行間來看,當時宋國也正處於王朝交替之時,亦有許多練氣士在人前顯聖,紛紛匡助明主,這在當時乃是奇事,隻因按往常規矩,凡人國度的變動,上宗總是冷眼旁觀,既不扶助,也不打壓。但這次興替十分特別,宋氏老祖亦是在筆記中記載了和軍師的對談,軍師便是淩霄門外門弟子,曾對他說過,“這便是為了爭奪立下大陣的氣運。”


    宋國立國諸將,許多背後都有門派影子,太子道,“便是阮氏,傳聞中也是相遇異人,蒙贈數件異寶,自然了,從描述中來看,這些異寶在修真界,不過也就是一些築基修士隨意可得的法器。”


    三阮目光相對,都是想到了那件讓阮氏家破人亡的厚坤佩,太子似是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微一抿嘴,道,“其實說是相遇異人,恐怕也是淩霄門弟子,那厚坤佩便是淩霄門常見的法器,阮氏在宋國最為根深蒂固,與皇室關係最為親密,時而聯姻,或許便是因為都受了淩霄門的扶助。”


    他頓了一頓,又低聲道,“不過,當時我心中便有一個疑惑,也問了淩霄門上師……我問他這厚坤佩在淩霄門內,是何時開始流行的,是否不超過七百年。”


    三阮氣息都是一窒,阮慈心中微跳,暗道,“太子果然聰明絕頂,我隨在謝姐姐身邊,才能略覺端倪,他卻是立刻就想到了其中的紕漏。不能因為厚坤佩在淩霄門流行,便推定相助阮氏的是淩霄門人,也可能是謝姐姐暗中扶植阮氏,又在淩霄門中布子,這才有了厚坤佩的出現。”


    那厚坤佩,不過是謝燕還袖子上的一段花紋所化,對謝燕還來說,或許是天魔種念的種子,或許是暗中依附謝燕還的弟子相認的依據,當時她打破大陣,令靈氣狂亂,又借助諸洞天來襲之力,破空而去,阮慈事後想來,道韻屏障豈是易與,便是真靈想要逃出,也要大費周章。在恆澤天外,清善真人以宇宙級靈寶全力一擊,還要借著道奴在虛數之中的侵擾,才令道韻屏障露出一絲孔隙,謝燕還不過是元嬰修為,便是練得秘法,將肉身獻祭,但也無法跨越元嬰和洞天之間的界限,若非靈氣龍卷、洞天攻襲這兩股大勢相助,她也是逃不出去的。


    再細思一番,謝燕還若真罪不容誅,以上清門擎天三柱之力,焉能奈何不了一個元嬰修士,她和掌門因果相連,絕難藏匿行蹤,而且謝燕還叛師在前,阮慈無法想象一個洞天真人誅殺不了元嬰弟子,便是當時王真人還未成洞天,但至少楚真人、徐真人、秋真人等,也足以敵過燕山魔主之勢,至少對上清門來講,謝燕還叛門之後,立刻將她殺死,重新入局培養劍種,這才是最合適的做法。畢竟謝燕還可能被任何一個門派延攬,卻獨獨不可能迴到上清門。


    洞天攻襲且先不說,暗中扶助三宗,令其布置大陣,明為困敵,暗為相護,在因緣際會,那時機最恰當的一點,將東華劍付予劍種手中,破陣而去……若說這其中樁樁件件,都是謝燕還和王盼盼親手安排,這倒似乎也未必,但謝燕還必定是推動了最初的因果,才有了血夜驚變時,阮慈所見證的慘劇。


    “所以謝姐姐才對我說,她對我沒什麽恩義……不過當時我的迴答也沒有錯,說不準當時阮氏始祖,便是因為謝姐姐才能存活下來,繁衍如今,若沒有她,七百年後阮家人不會死,但沒有她,七百年後也不會有阮閥一族。”


    她腦中周周轉轉,將那前因後果想了一遍,隻得出一個結論,“謝姐姐逃離周天,看似無一人相助,或許隻有魔主在背後暗中支持。但仔細想來,追殺她、囚禁她的所謂玄門中人,所作所為,又豈不是在暗中配合,大開方便之門?”


    “是否……是否是因為那位道祖不願琅嬛周天有真靈逃脫,是呀,是呀,仔細想來,除了那些甚麽也不知道,渾渾噩噩、不辨恩仇的凡人以外,但凡開脈修道,生在琅嬛周天之中,死了也是投入虛數,至死都不能離開周天。這……這未必是常態,恩師……不,王勝遇也對我說過,凡是修煉天星道統的修士,一定修為之後都要穿渡到宇宙中去觀察星數,那就可見在別的周天,即使是有道祖庇護,修士往來周天應該也是很自由的。”


    她偶然還是很生王真人的氣,又仗著離宗甚遠,有東華劍鎮壓,且周天之中,再無一人和自己的因果牽連比王真人更深,隨她修為增長,自己思緒也較為安全,便不叫王真人尊稱,以名唿之。不過這念頭也隻是一瞬,便又想道,“那位道祖封鎖周天往來,甚至連虛數之中都派道奴看守,究竟是為什麽呢……謝姐姐要穿渡出去,是否便和這嚴密的封鎖有關?”


    “盼盼……盼盼是很不喜道祖的,我原來當她隻是不願在我身上看到道祖落子,讓謝姐姐迴來時得劍希望變小,但其實若謝姐姐能夠迴來,得劍不得劍又有何緊要呢?難道盼盼會希望謝姐姐戰力更強一些,便盼著我還劍之後,隕落當場?”


    “不,盼盼絕不是這樣的貓兒,它有時候很無情,但其實挺心軟的,謝姐姐若能迴來,是需要東華劍去做什麽事麽?”


    思緒紛紛,卻也隻是一瞬,麵上絲毫不露異樣,還裝著好奇的模樣,聽阮容追問道,“那些所謂上師又是怎麽迴答你的?”


    宋太子對她微微一笑,似是在打趣阮容,分明不願原諒他,卻還是禁不住搭腔。不過他素來很有風度,並不吊胃口,而是低聲道,“上師說,若我不是稟賦這般厚實,又是宋國皇室,早被淩霄門定下,要獻給中央洲盛宗。光是這麽一問,便已經活不成了。”


    這樣的恐嚇,其實無異於也是一種迴答,三阮都並非愚鈍之輩,聞言默然相對,阮謙歎道,“局中有局、謎裏見謎,紅塵種種,如雲似靄,俱是靈台浮塵。”


    他究竟身入佛門,此言大有禪意,宋太子也不由跟著歎了口氣,輕聲道,“我當時也是這般想的,仙人手段,豈是凡人所能盡知。我不過是比陌間百姓、深閨貴女多了一絲見識而已,若要細究,便是連誰恩誰仇都分不清,便是想要追究,也無從問起。三宗也好,那魔頭也罷,對我們宋國百姓,到底是有大恩,還是有大仇,便是現在我也不曉得,已過去了四五十年,我父母料來也已不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又有誰還在意這些恩怨呢?”


    他提及深閨貴女,阮慈也不由想到自己入宮覲見那天,她和太子一道用飯,彼此那幾番交談,那時她以為太子懂得許多,現在想來,其實他心中也滿是迷惘,確實隻比自己多知道那麽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想來那一天,他望向窗外的目光裏,也一定有一些無法和心上人結為連理的遺憾,還有對這世道的疑惑。


    若說阮容心中還對宋太子抱有怨懟,阮慈卻從未怪責過他什麽,如今更知道太子其實已經盡力保護阮家,阮家命運,不是任何一個凡人能夠扭轉,她柔聲道,“便是太子哥哥,如今也不再是凡夫俗子,過去的事就忘了也罷。”


    宋太子看了看她,又望了阮容一眼,又笑了笑,道,“已是忘了許多,如今隻一意修行,恩師說我心中求道之念極是純粹,因為我離國登舟之時,心中便是想著,做凡人的滋味實在一點不好,連自己喜歡的姑娘都娶不到,連她的家人都無法保護,這般無力的感覺,此生再不願體會,我等修仙問玄,為的不就是將自己在意的東西,握在手心麽。”


    他雖然並未盯著阮容,但這話顯然是對她說的,阮容香肩微顫,低垂著眸子,叫人瞧不清麵上神色,阮謙對阮慈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一笑,起身走到一旁,阮慈迴首看了幾眼,見阮容已抬起頭來,和宋太子說話,兩人距離不似剛才那般疏遠,不免竊笑道,“難道前緣早定,如今恰逢玉露,又發新枝?”


    阮謙也偏頭瞅了幾眼,卻不如阮慈這樣心無掛礙,而是叮嚀阮慈道,“此行萬萬要極為小心,你不知有多少人要在寒雨澤中對劍使下手,這可能是劍使結丹拔劍以前,改變局勢的最後一次機會,是以許多勢力都是投以重注,那寒雨花不采也罷,你們還是保命要緊,待到花期結束之前,隨意搶上幾朵交差即可,你千萬記得我說的話。”


    他終是不自覺露出當年那以兄長自居的語氣,令阮慈頗為懷念,但心中也是一動:“謙哥在忘憂寺顯然地位不高,連寒雨澤都去不了,他怎能知道這麽多門派的動向?”


    她注視阮謙片刻,阮謙對她微微搖頭,阮慈也便會意,隨意應諾了幾聲,便問道,“是了,謙哥,你在無垢宗掛單,可曾覺得不適?無垢宗諸位大和尚行事實在有異尋常。”


    正說著,那僧雨和齊月嬰已飛掠到附近,僧雨蹲在地上,似乎在仔細檢查山頭損傷,又飛上來和齊月嬰說了幾句話,齊月嬰麵有無奈,勉強點頭,遞給僧雨一個乾坤囊,阮慈正看得稀奇,阮容和宋太子也掠過來尋他們,四人便一道和齊月嬰會合,阮慈問齊月嬰怎麽迴事,齊月嬰道,“剛才僧雨師兄來估摸了一下山頭水土損失,算出了我們要賠付的靈玉。因放鶴堂道友已經走了,隻好全由我賠給他們。”


    說起數目,不過是數百靈玉,眾人都感到匪夷所思,這山頭並無靈氣,也不是什麽要緊所在,幾百靈玉,對金丹修士來說更不當迴事,更何況無垢宗這佛門盛宗。阮謙答阮慈剛才疑問,道,“師兄們也是議論紛紛,據聞無垢宗百年前還不是這般模樣,反正我們忘憂寺不是這般行事。”


    百年對修真界來說,隻是短短一段時間,無垢宗的變化看來尚未傳開,到底這是在人家山門大陣裏,也不好過多議論,隻是略談幾句便罷了。宋太子、阮謙逐一告別,去尋各自師門,便是故親相逢,到底也不比師門親密,如此匆匆一晤,便要再度分離。


    此行目的已達,阮容到底也禦使了兩件法寶,齊月嬰已是急不可耐,要帶她迴法舟中休息,阮慈也不敢耽擱,一行人迴到舟內,折迴西北方向,往寒雨澤而去,阮容調息了數日,這才功成出關,阮慈立刻找她談天,第一句話便是問道,“容姐,你和太子私下都說了什麽?你原諒他了麽?你們、你們重新在一起了麽?”


    第140章 修士之情


    “怎會有這般荒謬的想法。”


    阮容也是啼笑皆非,猶如當年一般,對阮慈白眼相對,責道,“你這心境,如何還是這般的不沉穩……再者,這豈非是天方夜譚?我是掌門嫡傳,宋太子在流明殿亦受師尊重視,都是築基九層、洞天有望之選,我更是身負東華氣運,這般身份,如何能和外宗弟子談情說愛,將那因果擾亂?”


    她從前暗傷自己不能嫁給宋太子時,便是明知這亦是形格勢禁,又哪來此時這侃侃而談的淡定從容,阮慈笑道,“你說的這些,確實也都是真,但我隻聽出一個意思,那便是姐姐心裏已經不歡喜他了。”


    阮容隨手抄起榻上的竹夫人,向阮慈丟來,怒道,“你就專愛和我胡攪。”


    以兩人此時身手,這竹夫人萬無砸中的道理,阮慈伸手一指,將竹夫人定在半空,阮容雙手掐訣,在氣勢場中和阮慈爭鬥起來,要用法力將竹夫人納入自己控製之中,兩股靈力在空中你來我往,還要顧著不可將竹夫人損毀,兩人搶著搶著,倒是搶出趣兒來了,那竹夫人在房中飛來飛去,齊月嬰開門進來,就見一個竹夫人撲麵而來,她伸手要拿,竹夫人往地上一落,猛然飛入阮慈手中,她得意道,“容姐,我算到了月娘來後的變化,我贏了。”


    阮容已又是那貞靜從容的模樣,伸手拿起茶杯,輕呷一口,淡然道,“這竹夫人,最終不還是砸在你身上了嗎。”


    這遊戲怎麽算贏,兩人的確沒有明確約定,剛才竹夫人落入阮慈手裏,勢頭的確也很沉猛,說是砸去的也並無不可。阮慈想了一轉,本不是好勝的性子,也就一笑了之,指著阮容道,“你隻是不願答我的話罷了。”


    阮容白她一眼,齊月嬰笑問道,“什麽話兒呢,可是在說無垢宗的事?”


    兩姐妹也自然就不提宋太子,談起阮慈在無垢宗的見聞,齊月嬰道,“此事的確蹊蹺,從前我等出門曆練,也有結識無垢宗道友,甚或上門拜訪,無垢宗山門倒的確是那般模樣,他們庇護四國,並不主動收徒,四國之中,自然有虔誠弟子前來朝聖,遇有因緣稟賦皆厚實的便收入門下,其餘百姓也都善修佛法,隻願來世能重迴此地,四國內佛宗林立,百姓一生之中,總有數年要入寺修行,可以說是一方佛國小淨土了。佛門盛宗治下多是如此,確實要比我們玄門庇護的國度要平和許多。”


    在中央洲陸,沒有法陣維護,沒有仙師清理妖物,凡人國度根本無以為繼,因此這庇護的確是實實在在的一層關係,並非收取一些供奉,維係名義上的尊崇關係便叫庇護,但玄門很少幹涉凡人國度的興衰更替,譬如上清門庇護的九國,便時有改朝換代之舉,九國之間也一樣養兵練兵,更大量培育體修、低階修士,一來維護邊境,時常要跨越護國法陣出外擊殺妖獸,減輕法陣所受壓力,二來也可覓機擴大國土,削弱其餘國度的實力。因此雖然是凡人國度,一樣是興衰不住、動蕩不休,唯有能有後代不斷入選上清門仆僮的家族,能興旺得長久一些,但亦少有萬年來常興不敗的家族。


    若是從前,阮慈難免要生出疑惑,但此時經曆多了,卻也知道對宗門來說,這般動蕩並不一定就壞,如佛門治下一般,亦未必就是好。便是凡人,也要視生平遇合與性格而定,佛門治下如此安定,那出生時的地位,大約一輩子也難以變化,若是生為賤業,想要改變命運,便隻能往靈山朝聖,久而久之,信民自然虔誠無比,將靈山視為唯一歸宿,甚至輪迴之後都想要迴到此地。倒不像是上清門治下九國,若是能人,自然可以找到機會改變命運,便是對修士仙師,也是狡詐提防,將其看做是可以博弈交易的存在。而這般的代價,自然便是愚鈍顢頇之輩,怕是難以存活繁衍。


    這兩種日子究竟孰優孰劣,阮慈說不上來,她自己是在動蕩中出生,也是在動蕩中獲取了這般因緣,但也因為動蕩失去所有家人,對這動蕩既有反感,又有眷戀,至少動蕩意味著生機,而那佛門淨土之中,除非所有人都能修行超脫,否則又何嚐不是對底層最大的不公。


    這些種種思緒,也是如今有了這些見識,才能滋生,阮容卻和阮慈不同,生來沒有一日安寧,因此雖不解無垢宗的變故,但卻對佛門小淨土十分好奇向往,道,“也難怪百姓們都想要隻在此地輪迴,我在門內,聽婢女們說起九國的日子,一樣是動蕩難安,能托生此地,對百姓們來說,已是大幸。”


    齊月嬰微微一笑,道,“小師叔說得是。”


    阮慈卻是不以為然,但要細說解釋,又覺得阮容未見她所見之事,會這麽想倒也正常,便道,“姐姐日後見得多了,便知道也不是這樣簡單的。”


    話音剛落,又覺得不對,迴味一番,忙‘呸’了一聲,“我最討厭別人對我說這句話,怎麽如今倒自己說起來了。”


    阮容接口道,“可見這話是聽著不中聽,但說的時候很暢快的。”


    眾人均發一笑,齊月嬰又道,“雖是山門如此,無垢宗因所持本經的關係,一向也比較樸素,但當時聽人說起,山門內也少不了浮山飛閣,幾個菩薩境高僧,亦建有小淨土,入口便在大陣之內。如何此次前往,所有小淨土入口全都掩去無法感應,菩薩高僧,一樣在禪房中打坐居住。就不知他們是出了甚麽變故,又是要修甚麽特殊法門,這才改弦更張至此。”


    又取出一枚玉簡,將阮慈今日所言全都記錄其中,尤其是她交還僧秀所見,其餘人也的確未曾參與,道,“此事還要早些報給恩師為好。”


    阮慈提醒道,“別忘了僧雨問你要場地費的事。”


    齊月嬰道,“這個倒是早幾日就飛劍傳書告知了的。”


    她將玉簡附上飛劍,推窗送出,迴身言道,“我等出門在外,雖說每日報平安書信,師門未必都看,但在做弟子的來說,隻有過分疏懶,哪有過分殷勤的呢?”


    這一語說出,阮容還可,阮慈卻是不禁見賢思齊、自慚形穢,想到王真人對自己,自然比齊月嬰的師父對她要好,但自己出門以後,別說請安書信,便是隻言片語都未曾捎迴,偶爾想起師父,也沒什麽好話,不僅有些慚愧起來。起身道,“明日月娘發信以前,告訴我一聲,我也給紫虛天寫封信去。”


    迴到自己房中,提筆想了一迴,卻是連墨都幹了,也不知寫什麽好,隻好草草書就一篇,道,“恩師在上,弟子很好,恩師好麽?天錄好麽?英英好麽?我那些仆僮從人可還聽話?弟子在外見了許多新鮮事,不過師尊應該都曾見過,隻是未與我說,因此我也就不說了。也有許多感悟,但師尊應該都經曆過,所以一樣也就不說了。”


    咬著筆杆想了半日,又添了一行字,“我在無垢宗坊市買了一罐禪茶,師尊應該也喝過的,但我還是買了。無垢宗有許多變化,但月娘都在玉簡中說了,師尊應該也能知道,我就不多言了,免得師尊嫌我囉嗦。”


    說到這裏,實在無甚可寫,好歹也勉強湊了半頁,便算是寫得了。換了一張紙來給天錄寫,卻是倚馬千言,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張紙,光是英英就問了一整頁,好容易收住筆鋒,將信封好,尋到齊月嬰交代過了。想要迴房調息,又因為這封信寄出去之後,心裏便不由多了一份對迴信的期待,心緒一時也是難平,迴房片刻,還是忍不住去找阮容說話。


    在飛舟之中,靈力隨時變化,調息倒還能勉強,但卻不宜修行,因此築基修士多數不會遠行,楚真人所說‘金丹之後,琴棋書畫總要學會幾樣’,也是因此。修道人又無需睡眠,一旦出門,動輒數月,長則數百年的行程之中,總要有些喜好打發時間。否則便和阮慈這般,隻能覥著臉抱著門板,探出一雙眼鬼鬼祟祟地瞧著阮容動靜。


    阮容盤膝榻上,正是閉目養神,晾了阮慈一會,方才沒好氣地道,“進來罷,怎麽還是這般朽木塵梁樣子。”


    在宋國,因沒有水,並無爛泥,煮玉為飲、烹稻為食,更無扭股糖這樣的吃食,說人沒形沒狀,多數是說像那無人居住的空屋之中,倒地歪軟的梁木。這在宋國是極可惜的事兒,因為梁木都要從別國運來,還要加持符咒,十分難得。阮容這遣詞造句,如今非阮慈、阮謙、宋太子三人不懂,便是宋國此時,五十年已過,山清水秀,時移世易,如今的百姓哪裏知道這詞兒?


    阮慈心中柔軟,挨著阮容坐了,伏在她膝上出了好一會神,才問道,“容姐,你如今心裏真是一點都不歡喜宋太子了麽?”


    阮容道,“你怎麽就惦念著此事不放了?如此在意,是不是你自己心裏有了些甚麽事兒?”


    阮慈轉轉眼珠,笑道,“我都成親了,哪裏沒有事兒呢?”


    阮容還未知詳細,阮慈便將自己和瞿曇越的事刪減捏造了些許,說給她聽了,又道,“這越公子娶了一百多個夫人,也不多我一個,能和我連上因緣,將來自然便可以與姐姐合作,我成親時固然並非十分情願,但因果已立,他畢竟也照拂我不少,若有機會,還是要將他引見給姐姐。”


    出行在外,誰知道有沒有大能暗中關注,阮慈這話說得滴水不漏,阮容聽了也道,“難怪前幾日月娘突然說起玄魄門的事。”


    她眉頭微蹙,顯然不喜玄魄門作風,旋也歎道,“入道以來,隻覺得修者的人倫婚姻,與我們凡人都是迥然有異,想來這也是一樁了。婚姻之約,在凡人來看,自然希望雙方情投意合、長相廝守,開枝散葉,對修者來說,卻仿佛隻是結盟所用,婚姻雙方所結因果,想來要比友朋牢靠多了,要說有什麽情念牽扯其中,卻是未必。有情,因緣便更加緊密,無情,因果也仍在那裏。”


    阮慈道,“正是如此,我有時也想,修者已處處不同於凡人,那情念最終是否也有一日將修得不同凡人,否則,凡人的情念,對修士來說,其實處處都是妨礙。對凡人來說,喜歡一個人,便是盼著能時時和他一起,一旦離開,相思之苦便很是擾人,看那詩文中記載,甚麽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甚麽為伊消得人憔悴,竟是連正事都能妨害。但對修士來說,一閉關便是數十數百年,而且修行之時,心湖不染纖塵,物我兩忘,方能入定,若是重情之人,怎能如此?怕不是修為難以進步,終是中道隕落了?”


    她對此事也是早有疑惑,因為這和情種入神、情種入命又是矛盾,孟令月身帶情種,便修到了築基期中,按王盼盼的說法,情種入神,修到元嬰境界便可煉成慧劍斬斷情絲,可見情種似乎也不怎麽妨礙修行。


    阮容笑道,“人家那多是借情言誌,那些閨怨詩詞,你當真是寫給女兒家看的麽,凡人臣子都是自比怨婦,寫給帝王看的……人無情固然少見,但若是不能和歡喜的人在一起便牽掛成這樣,一年要多死多少凡人呢?以我所見,尚不至此吧。”


    她沉吟著道,“至於說修士之情和凡人不同,此言倒是不錯,像是我和宋……”


    她頓了頓,失笑道,“看來太子持淨口咒時,我還是凡人,如今連真名都念誦不出了……我和他相識時都未入道,彼時情竇初開,相互愛慕,他又是宋國最好的夫婿人選,或許也是有些虛榮作祟,自然是希望能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親事不成,自然也十分失落,因情生怨,又遷怒於他,但其後各有際遇,生活都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相繼入道之後,逐漸將他忘懷,此次再見,舊情已忘,隻有些許餘韻連綿。其實這般收場,也未必不好,便是真的兩心相印、海誓山盟,又能如何,雙方各有抱負,我要為阮氏報仇,他也有師門恩義,身在局中,想要脫穎而出,便自然總有許多事做,也是難得閑空,更難得湊巧。難道真能放下一切,長相廝守,甚麽雄心壯誌全都忘記,隻活這數百年?”


    兩姐妹相談,不說全然推心置腹,但也少了推諉矯飾,阮慈聽著阮容語中些許傷懷,也覺頗有道理,更心虛起來——她當然也要了卻阮氏因果,更要把劍還給謝姐姐,但對她而言,修行卻並非隻為了這兩件事,想登臨上境,自是因為想去上境看看。而阮氏之禍到底是因她而起,這般念頭,在阮容這充滿責任感的話跟前便顯得有些自我。


    但阮慈雖然這般想,卻又也是不會改的,更不會向姐姐坦白,也不好勸姐姐略放鬆一些,隻道,“不錯,或許對我們修士來說,並無深情可言,所謂情字,最濃也不過就是希望因緣相連,彼此安好,出關時能因緣際會、相聚片晌,說到長相廝守,卻無此可能,隻是兩心相知,便是圓滿了。”


    阮容也覺得她說得不錯,道,“或許便是因此,修者才將婚姻之義悄然變遷,變成了另一種盟約吧。甚麽一生一世一雙人,幾乎未有可能,便是兩心相知,也不過是相知那一刻的圓滿,此次相會,的確相知,可下次相會,誰知道這期間是否經曆了怎樣的奇遇冒險,心境又有什麽變化,是否此情已盡,移情別戀,是否心中已不再以情愛為念,隻投身於修行之中,專情於道……這都是誰也說不清的事,凡人一生,不過百年,修士卻是千年萬年,乃至壽數無窮,便是再好,看上千年或許也就厭煩了,此刻心中的惦念,又有誰知道什麽時候會消失不見呢?”


    她話中不知為何有了些許悵惘幽怨,卻又仿佛盼望地道,“便是十分渴望,卻又不能在一起,那折磨多半也就是數百年罷,久久不見,自然也就慢慢淡忘了。”


    她對阮慈終究並無多少防心,不知不覺,便被套出話來,阮慈心中暗道,“看來姐姐的確惦記著一個不能在一起的人,而且這人不在門內,至少不在七星小築之中,那便不可能是掌門了。”


    她心中略安——其實便是阮容當真傾慕掌門,她也不覺得就有多麽不妥,不樂見此事隻是因為阮慈不喜掌門罷了。又追問道,“那容姐怎樣曉得自己喜歡上太子的呢?”


    阮容掃她一眼,嗤笑道,“我就說罷,你心裏果然是有事了,而且未必是那越公子,隻是將他做個幌子瞞著我。”阮慈能看穿她的心思,她對阮慈的狡黠性子又何嚐不是了如指掌。


    戳了這麽一下,見妹妹把臉藏起,縮在她腿上,心中到底泛起憐惜,長指輕輕刮著她的臉頰,道,“這事我卻也不能教你了,隻能讓你再聽一遍那討厭的話罷,等你日後經曆過了,便知道不是這麽簡單的,該明白時,你自然就明白了。”


    阮慈呢喃起來,埋怨道,“別用指甲刮我,好癢呀……”


    阮容柔聲道,“路還遠著呢,你便假寐一會兒呢,還記不記得,以前在家的時候,你總不老實午睡,偷偷爬上來鬧我,我們廝打過了,你就又是這樣在我身上賴著睡著了。”


    阮慈不由也笑起來,在阮容膝上揉了揉眼睛,當真打了個嗬欠,閉上眼安寧了一會,又隨手一指,在身上變出一床繡被,賴在阮容身上喃喃道,“容姐給我蓋被子……”


    阮容噗嗤一笑,將那繡被提到阮慈脖子下頭,嚴嚴實實裹起來,把阮慈裹成個大肉蟲子似的,在榻上一拱一拱,“就你愛嬌,瞧我過幾日不好生收拾你……”


    說著聲音漸漸弱了,又在阮慈身上緩緩拍撫起來,待阮慈唿吸轉為勻淨,這才無聲一歎,支頤望向窗外,美眸之中,漸露些許愁緒,又蚊聲說道,“有時候,我當真羨慕你……”


    飛舟在空中疾馳,齊月嬰站在舟頭,查看四周,滿麵警覺,一晃便是數月過去,時日悠悠,自無垢宗出來之後,一路上平安無事,這一日法舟終於緩緩停了下來,眾人都湧上舟頭,賞玩周圍風光,卻是寒雨澤終於到了。


    第141章 寒水沼澤


    “到了到了,寒雨澤到了。”


    “各位若要往孤舟泊的,可往南麵飛個三日便是了,我這裏有願力路引,隻是二十靈玉!”


    “遙山坊市在哪個方向啊?此處地磁是否有些混亂?”


    “這便是寒雨澤了麽?”


    隻見浩浩大澤,將天邊所見之處全都注滿,放眼望去,不見山巒,好似來到汪洋大海之上,那水域卻又平靜異常,倒映天光,便仿佛有兩處青空,上下相接,更有甚者,天空仿佛在北麵陡然彎折起來,北麵望去乃是一麵明鏡,倒影著來處風光,仔細看去,才知是水麵竟然在此流向天邊,直入雲霄,水麵平靜無波,若非築基修士已有一定眼力,竟難以辨別這承天接地的水鏡究竟是從何處起,又往何處去。隻有那晶瑩藍天、如絮雲朵在四麵八方鋪陳開來。在這水天之間,唯一的異物便是半空中一艘艘舟船,還有那舟船停泊的浮空碼頭。就像是一粒粒芝麻聚在米粒之旁,而舟頭眾人,便好似芝麻上的塵埃。


    上清門眾人,便是在那碼頭附近等待停泊,更賞玩著絕境風光,自從半月以前,法舟便已飛入水域之中,此番出行,幾乎都是沿河而走,雖然河水濤濤,不乏寬闊之處,但因飛舟飛得很高,還是能看到兩岸風光,半月以前開始,便算是駛入湖中,往左右都再看不見岸邊,阮慈當時還好奇問過齊月嬰,這般該如何尋路,得知飛舟可以按地磁之力辨明方向,此時到了寒雨澤外的浮空碼頭,才知道原來各處絕地,都是自有講究。


    齊月嬰此次出門,攜來人口眾多,身側那駕舟仆從也乘勢就道,“此處雖然無甚出產,但卻自然成為一個浮空坊市碼頭,便是因為到了這一處,因接近中央洲極北,地磁之力已有些許紛亂,四周又無參照,隻有如鏡水域,久而久之,自然生成迷途瘴氣,修士若是獨自飛行,水天之中,隻有自己和倒影,很容易便不辨方向,甚至被那倒影迷亂心神,墜入天然幻境之中,甚至無法施法,落入水中。”


    這碼頭浮於高空之中,距離大澤甚遠,齊月嬰往前飛去,在樹立起那如鏡水壁之中招出一股,隻聽得咯吱之聲,不絕於耳,那一股探出水柱,立刻被凍結成冰棍,眾人都不由嘖嘖稱奇,那老仆笑道,“這寒雨澤,又叫寒水澤,隻是極北之地寒水甚多,寒水澤也有許多,之後修士才逐漸改名而已。不過此澤依舊是極北之地最大的寒水湖,此地的寒水之精質量也是上乘。便是這尋常寒水,若能裝上一壺帶到那些火行之地,也能賣出高價,不少商隊便是專做兩地之間的買賣,在火行之地賣寒水,在極北之地賣煤精石。”


    雖然修士不懼寒暑,但此地天氣的確已經十分寒冷,阮慈童心偶發,將法衫衣領和袖口都幻出了毛皮,還在耳上套了兩個白絨護耳,嗬出一口白氣,笑道,“這寒水在湖中為水,離水成冰,問,水冷還是空中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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