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波弟子都驚唿起來,有人已忍不住捂嘴輕泣,望著阮慈的眼神,猶如望著天魔。虎仆卻是拍手叫好,喝道,“小姐好準頭!好快的鏢!”


    阮慈輕盈躍起,趕到紅衣少年身側,出劍刺入他後心,將他挑起帶迴,扔在少年文士身邊,那紅衣少年雖被擊中道基,卻並未就死,喘息聲聲,血沫不斷從他七竅冒出,他口中嗬嗬連聲,不可置信地望著阮慈,到現在猶自不敢相信,她隻因一隻看過幾眼的靈獸,便對友朋的師弟下了殺手。


    阮慈低頭瞥他一眼,唇角微揚,她長相雖然清麗,但氣質清幼,總有幾分稚氣,這一笑不知為何,卻帶了幾分成人化的嫵媚,“可你想過沒有……”


    “這飛熊的命,何曾在你眼中。你的性命,又何曾在我眼中呢?”


    話音一落,她劍尖靈力一吐,攪動之中,紅衣少年道基片片碎裂,他眼中神采漸淡,垂下頭去,內景天地現在頭頂,五虛二實的道基飛快破碎,生平所憶景象逐一飛散,阮慈也懶得細看,收起寒霜劍,轉頭對那幾名金波弟子微微一笑,開口說道。“你們沒有動手,隻是旁觀——”


    “所以,我可以讓你們先逃一會兒。”


    第118章 刁蠻任性


    氣勢場中一陣波動,下一刻,阮慈從竹梢之下躍出,背映日光、白衣飄飄,身姿翩若驚鴻,說不盡的飄然出塵,她落到巨竹葉之上,足尖輕點葉片,連絲毫顫動都未曾激起,隨手從袖中掏出一個人袋,往下一抖,兩具屍體頓時落了下來,虎仆喝彩道,“小姐好身手,這七名築基弟子,竟非小姐盞茶之敵。”


    阮慈微微一笑,謙道,“虎伯過譽了,以我神念,他們若是全力飛遁一盞茶以上,我的感應便不能那樣詳細了,也隻能速戰速決。”


    跟隨少年文士的八名弟子,已被阮慈單槍匹馬全數殺死,這要比她在恆澤天中殺敵更簡單得多,一個自然是二十年來苦功不負,如今修為更上一層樓,已非當日可比,還有一個便是這些修士,修為並不怎麽值得一提,多是築基二層、三層,連二十年前的敵人都比不過,想來亦是沒有資格去恆澤天那般的秘境曆練的。


    在阮慈看來,這樣的敵人殺上多少個也不值一提,因此她並不自滿,將眾人屍體丟到文士身邊,對他說道,“這八個人有一多半是因為你丟了性命,哼,李平彥的師弟是你辛苦找來的槍,但他再蠢,也要稍微做戲騙一下,除了他以外,你帶來的都是你的親近後輩吧,我猜,除了你的弟子、師侄之外,說不準還有幾個是你的血親。”


    因一隻飛熊,阮慈眨眼間便連殺八人,這樣的應對確實出人意料,那少年文士望著她的神色已是截然不同,似乎此時若是將他禁製解開,他拚著冒犯不得以大欺小的規矩,也要將阮慈格殺當場。不過阮慈絲毫都不在乎,望著他道,“道友,我殺了這些人,你身後的元嬰真人一聲也不敢出,可見他有多麽忌憚我的恩師。像是我等修士,活在世上第一個考量的都是自己的道途,那背後的人許了你什麽好處,讓你到現在都舍不得說出實情?”


    她揣度著那文士神色中的變換,又笑道,“未必是好處,是不是,他定是用什麽事來轄製你,我想想,是什麽能讓你到現在都不敢說話呢?若單單隻是隕落,那麽也沒什麽道理,你若不說,現在就要死了,你告訴我,還能試著逃一逃——你竟看什麽東西比道途更重?這可不合情理。”


    天錄一直都在忙於救治那黑白飛熊,此時飛熊氣息已逐漸穩定,他方才把飛熊交給鮫人,低聲囑咐了幾句,迴身說道,“慈小姐,這人或許是被下了禁製,不得對外人吐露實情,他也不是不想說,實在是並不能說。”


    阮慈不由大感新鮮,笑道,“這禁製有些邪門,我在門內怎麽沒有聽說?”


    天錄道,“這是一種雜修手段,名喚禁修,由一人發往另一人,譬如慈小姐現在給我下個禁製,百年內不許我說真人壞話。”


    他麵上微紅,似是對這個比喻很不好意思,又說道,“那麽百年之中,若果我果然沒有觸犯禁製,冥冥中慈小姐便會把一些氣運分給我,令我受益甚多。但若是我突破了禁製,那就會刹那間在極度痛苦之中隕落,自身氣運,乃至內景天地,都會反饋入慈小姐的修為之中。”


    他走到阮慈身邊,俯首凝視那文士,緩緩道,“這種禁製手段,乃是一種並不平等的交易,因此雙方的修為必須有較大差距,才能令交流均衡。隻有施術者的一絲氣運,抵得上對方的全副身家,才能奏效。其實便是他不說,金波宗內能給他下禁製的修士也沒有多少,一個個查驗過去,終究是可以找出來的。”


    隨著他的話聲,那文士目中逐漸流露恐懼之色,仿若要掙脫什麽似的,麵色逐漸漲紅,氣勢亦是奮然躍動,阮慈此刻倒耐心起來,見他再三掙紮,終於還是喘著粗氣廢然而止,也是點頭歎道,“看來你仍是未能把那個人拉下水。”


    她不再和文士多言,轉頭吩咐道,“虎伯,殺了他罷。”


    虎仆一聲應諾,利爪揚起,氣勢場中頓時被一股肅殺之勢占領,白衣文士的氣勢被壓製到最為衰敗低落的那一刻,空中一道爪影揮過,慘唿聲中,靈氣猛地噴發開來,無數圖景往空中飄飛而去,一枚三色金丹躍到半空之中,仿佛是一輪妖異落日,在刹那間竟奪過大日光輝,令周圍仿佛浮現另一重世界,一畝小湖之畔,群山延綿、重巒飛瀑,說不盡的仙家風姿。山中更有許多身影,正是那文士生平浮現,不過這些畫麵,又要比築基期的孟明月隕落時更詳盡生動得多了。


    阮慈展目四顧,對那幼時經曆不過是一瞥而已,隻在較靠近此刻的畫麵之中留心,她的確發覺有一幕畫麵頗為可疑,乃是這文士跪在某人跟前,做出聽從教導的模樣,隻是上首那人麵目模糊,隱約隻能看到穿了一身宮裝。她便指著問天錄,“你說,這會不會就是幕後那位大真人。”


    天錄道,“這倒也未必,這人不敢用神觀照師長,是以隻留下模糊影像,這是有的,便是我們這些人,若隕落在這裏,殘破天地中也不會有真人的麵目。不過我還是為慈小姐記下來,說不準翌日就見到熟悉的洞府,便知道是誰要和我們紫虛天過不去了。”


    他到底是從未出門,江湖經驗太少,這些話說出來稚嫩得讓人發笑,阮慈心道,“若是要這般誤打誤撞才能找到主使者,那還不如一開始就息事寧人。”


    金丹修士的內景天地,並不能久存世上,但也會在數年內豐潤此地靈氣,此時已有不少生靈被吸引著聚到附近,不過阮慈已失去殺妖取寶的心情,將眾人屍身裝起,迴到法舟之上,倒也不著急往金波宗去了,而是和王盼盼、虎仆商量道,“這些屍身該如何處置為好?主要是他們留下的乾坤囊,這些東西我並不想要,但若是送還親友手中,倒仿佛是我在有意挑釁,這又不是我的本意。”


    王盼盼對這種一言不合、連殺九人的行徑似乎是司空見慣,阮慈這樣說倒把她逗笑了,舔舐著爪子笑道,“人都殺了,還怕被人誤會麽?就把乾坤囊送迴去又如何,上清弟子,自然不會貪圖這些蠅頭小利,他們死於有眼無珠,跟錯了師長——自然了,之後會多出一些人想要殺你,但你還怕人殺麽?將來等劍使托生,不知有多少門派會來殺你,也不差這麽一些臭魚爛蝦。”


    虎仆也是笑道,“小姐也是有心了,送還乾坤囊也好,敲山震虎,這些弟子的親友,若有誰竟敢因此心懷怨憤,那便是我紫虛一脈在金波宗立威最好的靶子。”


    這兩個妖怪,言談之間好像隨時都要大開殺戒,阮慈脾氣當然也不太好,不過她殺了九人,怒火也逐漸平息,見這兩人都是無法無天的性子,便不欲再細談下去,轉開話題問道,“本來是想住在金波宗內的,但金波宗內元嬰真人甚多,我們沒有元嬰真人遮護,氣勢上是否略遜一籌?隻怕氣勢場混亂之下,有人混水摸魚。是否改在金波坊市落腳,請李師兄下山相見。”


    她原本想應李平彥邀約住進金波宗去,也是有意結識李平彥的師父,但此次急變,阮慈已沒了這番興致,對李平彥之師更是評價頗低,思忖著道,“若是李師兄受不了我殺了他師弟、師叔,要和我斷交,那在金波坊市內,也好緩開顏麵,大家體麵些,若是在金波宗內,有心人太多,挑唆得我們爭鬥起來就不好說了。我還是挺喜歡李師兄的,並不想隨便就殺了他。”


    王盼盼道,“有心人雖多,但要害你還是難的,金波宗就在上清門之側,門中隻有一名洞天,修為也是馬馬虎虎,定是敵不過你師父,若是平輩較量也就罷了,若是有人要以大欺小地對付你,你師父靈氣顯化,眨眼間就能滅了金波宗滿門。”


    它說起這話來平平常常,就仿佛這般事體在中央洲乃是常事,虎仆也是深以為然,阮慈苦笑道,“我不是擔心這個——你想,今日的事,瞞不過師父,也自然瞞不過金波宗那一帶的元嬰神識,現在人人都知道我看不得可愛妖獸受苦了,我若是金波弟子,要掀起紛爭,那就再簡單不過了,找些看不順眼的奴仆,有意在上清弟子麵前折磨些可愛的靈獸、靈鳥,上清弟子瞧著不開心了,就要殺人,那還不是隨時鬧起來嗎?若鬧了起來,李師兄要阻止我,那說不得刀劍無眼,我就怎麽無意間把他殺了。”


    王盼盼愣了一愣,以往阮慈未開脈以前,它顯得見多識廣、智珠在握,如今阮慈已經築基,心力提升甚速,王盼盼有時就顯得失於粗疏了,她尾巴搖了搖,想了一想,道,“其實那還是要看金波宗大長老的態度,洞天修士多數都能追溯因果,若有人要這般挑釁你,他眨眼間就能找到背後主使,鬧是鬧不起來的……唉,不過她要是敢出頭,剛才你殺了這麽多人,她也不會當做沒看到了。”


    虎仆沉聲道,“金波宗立宗不過三千年,門內元嬰多數依附純陽演正天徐真人、玉壽靈山天麗真人兩脈,大長老麽,麵子上和誰都走得不近,但私下自然也是受到這兩位真人照拂,如今我們紫虛天也想在金波宗布子,她想要推拒,卻又不敢,多數也就隻能裝個糊塗,就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罷。”


    這純陽演正天阮慈是如雷貫耳,玉壽靈山天還是第一次聽說,王盼盼看了她一眼,道,“麗真人在門內沒什麽根基,和徐真人走得略微近些,她門下弟子最有出息的是邵定星,乃是這一代的大師兄。”


    阮慈此來本是想找李平彥,請他給小蘇等人帶話,為她辦些事情,自為小事,不料到現在卻要坐下來談這紫虛天甚至是掌門一脈在金波宗布子的事情,她已分不清王真人叫天錄等人跟隨,究竟是利用她來落第一子,激發了這許多變化,還是從那《太上感應篇》中隱隱窺見了金波宗的湧動,才為她鋪排隨從,令她今日有底氣和那少年文士對峙。她按著太陽穴,頭疼道,“這些都是恩師該操心的事——至不濟還有大師兄呢,我一個築基弟子,什麽也不知道,門中真人都認不全,又關我什麽事情了?這些不說也罷,在此地休息一晚,若金波宗那裏沒有後手,我們就往坊市去,叫李平彥出來見我,他愛來不來,若是不來,以後便當我沒這個朋友。”


    說著賭氣站起,去看了看那黑白飛熊,見它傷勢已有好轉,在天錄拿來的一個大錦籃裏睡得正香,偶然還一抽一抽地吧咂著嘴,心情一下又輕鬆多了,趴在籃子邊上,伸手逗弄了小熊一會,見那小熊似要被逗醒了,又忙梳理靈力,誘它深眠。


    這般看了一會,天錄悄悄走進屋內,為她端來一杯香茶,正是王真人賜的梧桐清露,阮慈舉杯輕嗅,隻覺一股極是濃鬱的靈力清香,沁入鼻端,仿佛有形,一時間陶冶肺腑,令人煩憂盡消,她不由滿足地輕歎一聲,放下茶杯笑睨了天錄一眼,心道,“這呆鹿兒,跟在真人身邊這麽多年,唯獨學會的服侍手段就是不斷給人泡茶。”


    思及此,也是難免竊笑,天錄卻沒注意這些,低頭拾掇著錦籃邊的針線等法器,一邊笑道,“慈小姐,何須煩憂?你出來隻是為了見李郎君的,旁的東西,真人又沒有吩咐,你又何須想呢?真人方才已吩咐過我和虎仆了,明日我們還是照舊往山門中去,慈小姐就和李郎君會麵就是了,看誰敢來打攪你們。”


    阮慈不由站起身子,驚道,“師尊剛才來了?”


    天錄笑道,“是呀,和我們說了一會子話,不過這會已是走了。”


    阮慈心中本就有許多疑問,更不知此事發展,是否會對李平彥帶來巨大影響,她倒不後悔自己一怒之下殺了那些人,但到底這還是第一次與上清門的羽翼茂宗發生齟齬,有些拿不準分寸,得知王真人已是來過,卻一句話都不對她說,還讓她糊裏糊塗的,一時更是不快,咬唇道,“那我就偏不去山門——你去和恩師說,叫他來……”


    剛要叫天錄傳話,若王真人不來見她,她便絕不會依王真人吩咐做事,但又覺得這般十分不妥,不但令天錄為難,而且也有失弟子禮儀。便又住了口,擺擺手徑自來到自己所居的靜室之中,依著真人所授儀軌,焚香點燭,跪地磕了三個頭,雙手合十,閉目默禱,“弟子有許多事情不明,還請恩師降臨化身,指點迷津,否則弟子就先迴紫精山求見恩師,金波宗幹脆不去也罷。”


    隻是話說得好聽一些罷了,實則與她想叫天錄傳達的意思並無不同,阮慈將最後一句反複念了數十遍。感應之中,屋內卻是並無絲毫變化,她半睜開眼,往左右一看,小嘴不由就撅了起來,起身推門而出,就要去找到虎仆,讓他返迴紫精山,卻見一道人影立在舟頭,夜風瑟瑟、竹葉瀟瀟,將他袍袖吹起,飄然欲仙、清矍似鶴,她一下住了腳步,又驚又疑,推門而出,緩緩踱到甲板上,不知為何卻又心虛起來,低聲道,“恩、恩師?”


    王真人望來一眼,似是無怒無喜,阮慈卻嚇得退了一步,這時再看方才自己,又覺得實在是刁蠻嬌橫到了極點,若她是王真人,定然也要狠狠責罰這樣的弟子,否則實在說不過去。


    她素日瞧著天錄逡巡不前、提防謹慎的樣子,總是覺得可笑可愛,今日卻也不期然學了天錄,徘徊了一會,這才腳尖擦地,一寸寸地走到真人身後,細聲說,“恩師,我、我……”


    她也不知自己在畏懼什麽,就是心跳得厲害,不過阮慈又一向不會患得患失太久,隻過了一會便豁出去了,暗想,“大不了便被師父稍微責罰一下,總之又不會死,便是死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便拉著王真人的袖子搖了搖,又笑嘻嘻地道,“恩師,你來瞧我啦?——剛一出門,我就給你惹禍了。”


    不過,她雖有最壞準備,但到底還是做出自己最可愛的樣子,想要略微打動真人。


    王真人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自然要來,總歸你要見我,總能見到,我化身過來不費什麽,我若不來,慈小姐要迴山,誰能攔阻?隻是浪費我靈獸法力,也耗費了我這法舟的禁製,我這樣小氣,自然要來了。”


    一席話說得阮慈心驚肉跳,更知自己背地裏那些閑言碎語,真人心中都是有數,她忙將真人推著在舟邊坐下,自己也跪坐在真人身邊,殷勤為恩師捶腿,又要叫天錄泡茶來,隻是還未出聲,王真人便道,“好了,還要到處聲張?唯恐旁人不知你多任性?”


    阮慈忙又咬住舌頭,心中亦知自己這般十分逾矩,若被虎仆、鮫人等靈寵知道,少不得傳到呂師兄、蘇師兄耳中,兩位師兄跟隨王真人日久,手下也有徒子徒孫,人心不平,易生失落。手中連忙加快了捶腿的速度,又是低眉說了些‘弟子著實不懂事’的軟話,隻是一句也不提‘請恩師責罰’,見王真人眉眼漸蘇,這才打量著問道,“恩師,我出門以前,你便感應到了今日之事麽?還是因你遣人護我,才引來今日之事?這是弟子此刻最想不通的問題。”


    王真人長眸低垂,似是在欣賞那巨竹葉在黑夜中索索搖晃的姿態,唯獨阮慈手中槌動漸緩之時,他才抬眸睨阮慈一眼,聽得阮慈此問,也是微微一笑,倒也不賣關子,便答道。“你還是將自身之事看得太小,將那天下大勢,看得太大了一些。”


    “今日之事,並非因我而起,自你和李小郎相交開始,便伏了今日之因,隻是你當日還未明白這其中的聯係而已。”


    第119章 師徒夜話


    “天下築基修士,繁若星海,而且每過一段時間,便可又生出不計其數的弟子來。便以上清門來說,你入門三十年,如今也多了不少師弟師妹,若是十年開山收一次徒,那麽每十年,光是上清門內便會有上千名築基修士。”


    月色溶溶、竹梢曳曳,似是通天徹地的巨竹林上,一艘法舟正自停泊,這法舟靈壓過處,方圓百裏不聞絲毫鳥鳴獸吼,舟中卻也不見燈火,船艙中寂然無聲,萬籟仿佛都已入寂,隻有一名青年修士隨意坐在舟頭,一名豆蔻少女斜簽著跪坐在他身邊,玉手虛捏成拳,有一下沒一下地為那青年修士捶著膝頭,雙眼卻是入神地望著青年修士指點而出的上千靈光,手上由不得也漸漸停了,半伸過頭去,差些要栽下舟頭。開口說話時,卻又一竿子岔開了去,“恩師,你修了《太上感應篇》的心法,在你感應之中,琅嬛天是這個樣子的麽?”


    話音剛落,又皺了皺眉,似是覺得這數字極為龐大,“上千名?可我認識得也沒有幾個。”


    王真人嗯了一聲,長指輕輕一推,那上千靈光一斂一放,轉眼間變成舟前恆河沙數一般的靈光星海,仿佛倒映了天上繁星,口中薄責道,“安心聽講,不要隨意打探旁人功法……光是中央洲陸,每十年便會新增這麽多築基修士,這也隻是約數而已,從上清門所占靈地供養門人數量推算而得,真正的人數,隻怕還要更多。”


    “築基修士這樣的多,你和李小郎的來往,便如同兩粒靈光偶然相觸交匯,在你而言,不過是偶然交了一個朋友,在這星數之中,根本並不顯眼,便是將來對天下大勢有所影響,那也至少要等到你和李道友各自都有望元嬰時,方才會引起大能注意。”


    王真人指尖輕彈,兩粒靈光越變越亮,不自覺來到眾多光點之上,幻化為一隻頭結雙鬟的小靈豬和一枚李子,旋又消去,阮慈卻已氣憤起來,叫道,“呀,恩師!怎麽這般欺負人!”


    但她終究理虧,也不敢大發脾氣,見那兩枚光點泯滅,便不再說話,悉心聽講,王真人也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說道,“但在我等眼中,因果並非如此連接。這萬枚靈點也並非是這樣孤零零地飄浮在這裏。”


    他袍袖一揮,靈點扭曲蔓延,仿佛樹種發芽一般,在空中衍生出各色絲線,有粗有細,形製各自不同。一時間仿佛這所有光點已自成一天,在空中幽深如宙緩緩轉動,阮慈還想要分清光點本身,卻已不能,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心道,“洞天修士大概也不是個個都能將這許多光點全都感應清楚的,這麽多因果,太消耗神念了。是以隻有修士之中最為驚才絕豔之輩,才有資格修煉感應心法。”


    她斜睨了王真人一眼,又想起謝燕還、太史宜,心中突然生出一絲不服,好似若沒有修持一門感應心法,隱然便被這些周天中最是出類拔萃的修士給比了下去。不過,感應心法最早也是在金丹時才能修持,如今隻暫且按捺了這般心思,聽王真人繼續說道,“這許多因果,按理更該將你們二人的交往掩蓋下去,不過,大多洞天真人也不會感應這許多小輩因果,一來費神,二來無用,也因此,在推算一道上,注定是遜色於修持過感應心法的修士。”


    “他們多數會關注幾類人的因果。”王真人長指輕點,其中因果牽紫的光點逐漸浮現,“築基九層,洞天有望,將來或許有資格能成為我輩中人,自然值得多看一眼。”


    “氣運旺盛,為宗門、洲陸,甚至是周天氣運所鍾,這般氣運之子,多數是應氣數而生,來到這世上自有一番作為。洞天真人亦要思忖自己在這氣數大劫之中的立場,是要順劫而為,還是逆劫而動,自不可能等事到臨頭再做決定,有時當這枚光點剛一化生,各方因果牽動時,博弈便已開始。”


    “除此以外,築基上三層,有望元嬰,亦算是宗門中堅,可與那些核心弟子同行一段時間,更與他們糾纏一些因果,也若不是神念十分有限,多數也會留意一二。洞天門下弟子,和師尊因果糾纏,自然也要時時在意。”


    隨著王真人的話語聲,絕大多數光點均已淡去,隻有環繞紫、紅、黃、藍四色絲線的光點還在場中熠熠生輝,這些光點之中有些亦有各色因果之線聯係,在這遼闊夜空之中,這數百光點顯得那樣稀少,時不時還有幾顆熄滅,阮慈見了,亦不由著急,抓著王真人的袍袖,指著前方問道,“恩師,怎麽還有,還有星星在掉落呀。”


    王真人道,“那自然是半途隕落了,你殺了燕山那個弟子,不就是有一顆這樣的星星沒了光芒麽,還有恆澤天這一去,也有數名本該在注視之中的小星消失不見。”


    阮慈這才明白過來,想來中央洲陸之大,這般的爭端也不會僅僅在她身旁發生,每一日都有能進入上境修士感應的新星誕生,也是每一日都有這般的修士隕落。這數百光點,每年加進來的人和隕落的人,恐怕數量也是相當。最終在年限內突破到上境的修士,對洞天修士來說,自然是個可以隨意便掌控其中的數字。


    即使知道並非人人都能登臨上境,隕落於逐道半途才是常態,她見到此情此景,還是不禁有些失落,將王真人的袍子捏得皺巴巴的,半晌才迴過神來,忙鬆開手略略拍了拍,王真人仿若未覺,袍袖輕拂,眼前已出現一顆大星,蔓延出各色粗壯絲線,更有一道白線,劍氣盎然,王真人道,“即便是元嬰修士,也能通過法寶、功法來窺視因果,不過多數還是以自己親近弟子為主。你知道,像是你這般的弟子,在星空之中是何等引人注目麽?而你和李平彥兩人相交之後,生出因果的那一刻,他身旁又有多少親近的上境修士在冥冥中會有所感應?”


    阮慈那枚光點一側,不知何時又生出數枚光點,其中一枚晦暗隱匿,和阮慈似乎毫無聯係,仔細觀察,才能發覺一道黑線相連。還有數枚光點,都是光輝燦爛,更有一枚星光四射、劍氣縱橫,王真人將它們都揮開了,隻留下一枚旺盛光點,和阮慈那枚大星緩緩靠近,雙方都是一顫,一道綠線將彼此鏈接起來,此時兩枚光點之上,其餘絲線也都受到影響,開始生長糾纏,仿佛被這些因果線聯係的大星,其行動也受此影響,未來多了許多變數。


    “這便是你們在黃首山結交為友朋時,因果中的變化。這般的變化,於我們紫虛天一脈,自然是樂見,有了這道綠線相連,將來便會蔓延出更多因果,便像是我們紫虛天的氣運,透過你往外蔓延,將來可能便在金波宗內擁有一些腹心。但這隻是虛中所見,要落在實處,還要順應虛數映照,采用一定的手段。”


    “而那些不願見到這般因果相連的修士,又該如何辦呢?”


    阮慈已是聽得入神,隨著王真人指點,望向那變幻莫測的照映星海,試著迴答道,“將,將我們的因果之線捏斷?”


    王真人不免微微一笑,“除了因果道祖之外,誰能這麽做?因果潛藏於虛數之中,玄而又玄,非是修煉因果大道的修士,想要撥弄,便會像是這樣。”


    他挽起袖子,微微傾身,仿佛要親自撚起兩枚光點,但隨著長指伸入虛空海水之中,那光點仿佛受到極大壓力,竟是微微顫動起來,下一刻,兩枚光點逐一熄滅,轉為黯淡,光點之中的因果之線卻並未因此暗下,反而更加明亮,一道極粗的藍線從阮慈那枚星中往上延伸,連入一片光輝燦爛的星雲,星雲受此影響,微微一跳,竟有千百根因果之線因此新生,有一根便是纏上了王真人的長指。而李平彥那麵,也有類似的景象,都是因為光點熄滅,反而又生出無數因果,將星海攪得一片混亂。


    阮慈不禁叫道,“我怎麽死了……恩師,快叫我重新活過來。”


    王真人袍袖一揮,阮慈的光點又重新生出,阮慈這才鬆了一口氣,她明知是王真人衍化而出的幻象,但剛才不知不覺間,卻也是大為關心,傾身爬了幾步,探頭下望星海變化,又把王真人膝頭衣襟抓得皺巴巴的。


    “琅嬛周天不喜以大欺小,便是如此,上境修士想要幹涉下境修士的因果,往往事與願違,造成不測影響。尤其是你這般的洞天親傳,因果直接與我相連,便是有修士想要斬斷你的因果,也隻能這般行事。”


    王真人將指頭從那星雲往下一層輕輕一點,推出一枚大星,長指順著大星蔓延而出的因果,描繪軌跡,延綿到了再下一層,最終,這因果之線,匯聚成了一個小小星團,往阮慈和李平彥飛來,眾星交匯,因果大亮,隨後才慢慢黯淡下來,此時各方因果都是改變。阮慈和李平彥的綠線猶自相連,但光芒已有所黯淡,而兩人又生出了許多新線,卻不知是綿延往何方了。


    “這樣的行動,在實數之中便是今日襲擊你的那幾個人。而天下大勢,便是這般的因果匯成的一片混沌之海。”


    袍袖再舞,此時阮慈所見,已完全是天幕中那數不盡的星海倒映,王真人道,“便是再無用的生靈,其隨意一個舉動,也許都會推動到洞天層數的星光流轉。隻是我等並非道祖,無法洞見那細微聯係,在我等眼中,天下大勢,你們這般弟子也是與上層緊密聯係的星數,或許築基弟子,生生不息,但在此時此地,有資格被我等關注的也不過就是這麽幾個。你的一舉一動,亦能推動大事往前進展,隻是通過你想不到的方式罷了。是以我說,你把你自己看得太小,而又把這天下大勢,看得太大了。”


    “現在,你告訴我,我讓天舟跟隨,另一側派人前來挑逗恩怨,我們兩側,到底誰先誰後,誰是因,誰是果?”


    阮慈今夜一定要見到王真人,本意便是不願王真人又將她當做一枚棋子,要去攪動金波宗局勢。她已在無知無覺間,成為掌門一脈崛起之機,但卻未得絲毫好處,甚至連最基本的知情都未能做到。便如同今日之事,以王真人推算之能,焉能不知金波宗派出的這麽一支暗兵?她本意隻是訪友,卻又成了紫虛天插足金波宗的急先鋒。自己還無知無覺,王真人甚至連麵都不見,隻囑咐虎仆等人,於她怎能不生出被利用的感覺?


    聽了這麽一堂課,方才知道洞天真人眼中尺度,的確和築基截然不同,若不是王真人仔細解釋,恐怕雙方又要生出誤會。她沉默片刻,方才試探著答道,“隻怕是無先無後,都是弟子和李師兄交匯時生出的因果變化?”


    王真人唇畔微現笑意,伸手一指,那片倒映星海眨眼間化為星光,匯入他袖中,隻有一點星光,又化為那頭頂雙鬟的小豬,搖著尾巴跑到二人麵前,王真人點了點那小豬的鼻子,笑道,“還算有些悟性。”


    阮慈大不開心,伸手要去撲滅那小豬,叫道,“我才不是豬呢!”


    她抓不到星光,便一指自己頭發,將雙鬟放下,嘟嘴道,“我以後再不梳這個發式了,恩師真討厭。”


    王真人也不理她,伸指逗引小豬跑來跑去,不知何時,小豬頭頂的頭發也披散了下來。阮慈氣得幾乎要跺腳,但又思及王真人難得指教她,也有許多問題想問,隻好忍氣問道,“恩師,有許多事你已有所預見,我卻並不知道,是否因為你告知實情,有時也算是親手幹涉,會對因果造成影響,甚而你告知我時,我周身因果已經發生變化,甚至會事與願違?”


    王真人抬起右手,露出袖口,那小豬奔了進去,他點頭道,“不錯,你我已是師徒,因果相融,若我將我知道的全告訴你,便等如是我的因果,全數匯聚到你的星軌之內,那麽,你還是你麽?屬於你的部分,還有多少?”


    “你便隻在你的軌跡之中,盡量往前行去便可,有時該想得多些,有時又要想得少些,因果大道,變幻莫測,便是道祖,不修此道,有時也隻能道一聲隨緣。”


    阮慈點頭不語,心中一片空靈,隻覺得王真人這一席話,仿佛令她與周天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規律、靈韻更加契合,此時靈台如寂,玉池如照,道基微微一震,東華劍灌體而入的靈氣,似又比剛才更蓬勃了幾分。


    她與王真人師徒三十年,終於漸漸感到王真人的教導,自有無窮妙處,這師父雖然在功法上指點不多,但今日這一席話,卻令她心中大是熨帖,至此對這師尊終於生出幾分親近,暗道,“恩師對我其實是很好的……頗是縱著我,唉,以後便不能動不動就想著叛出師門這樣的事情了。”


    想到將來不能欺師滅祖,她又有些遺憾,側眸望去,見王真人似也有所感應,長眸斜睇,唇邊仿佛有一絲笑意縈繞,不由又有幾分羞澀,埋頭不看王真人,屈起膝蓋抱在胸前,長發披散下來,淹到腳邊,仿佛是多了一層披風似的,倒令她心裏安穩了幾分。但又怕王真人教完她,立刻就走,還是伸出手來,扯住王真人衣袖,問道。“恩師,那我今日殺了這些人,或許會影響到我和李師兄的因果,你……你責怪我麽?”


    王真人笑道,“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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