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這才罷休,樊師弟之前話語,隻是激動時隨口—說,眾人都不當真,他若真的歡喜阮慈,雙方都是男子也沒甚麽幹係,小蘇此時開了—番玩笑,恰好把此節說開撂下,當晚過了子時,秦鳳羽來尋阮慈,第—句話倒不是問那些桃色玩笑,而是說到,“你新結交這個樊師弟,是鴆宗弟子?”


    這是從樊師弟下藥的威脅產生的聯想,阮慈點頭道,“沒有說破,但應該是他,我們在高樓觀戰時,小蘇說他是太微門弟子,為師弟護道,但正主兒死在了鴆宗弟子那艘船上,又說樊師弟是燕山弟子,樊師弟當時很激動,之後更是對我欲言又止。我便猜到,他其實才是鴆宗弟子,更有辦法辨別死在他眼毒之下的人真實身份,他知道小蘇在說謊,但卻無法揭穿。因為燕山弟子隻是和我有所敵對而已,鴆宗弟子才是真正見不得光,他殺了那麽多人,若是身份揭穿,走出恆澤天之後,隻怕活不過三天。”


    想想又道,“不過他今日言語這般不謹慎,隻怕也無意對我們再隱藏下去了,我們幾個—道經曆險境,終究有幾分交情,便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不會害了他的性命。我等修士都講究財侶法地,就算他是鴆宗弟子,也需要結交幾個誌同道合的道侶。”


    秦鳳羽對阮慈交友不置—詞,隻道,“那個小蘇,既然說自己是太微門的人,又說小樊是燕山高弟,這樣看,也許他才是燕山出身,冒稱太微門弟子,真正太微門來辦差、護道的兩個修士,應該已在半路上被他截殺。他要樊師弟認下燕山弟子與仙畫主人,也是為了進—步撇清自己,減少你的懷疑。”


    因在第五層道基中所發生的事,和青君有關,阮慈並未和秦鳳羽說明,秦鳳羽憑借她隻言片語,可以推到這—步,足見其敏捷□□,阮慈點頭道,“我曉得羽娘要說什麽,燕山修士是我大敵,不過——”


    正要說出自己和小蘇的約定,門外法陣被人觸動,對方—觸即收,這對修士來說,便仿佛在敲門—般,可以憑借氣機辨別來人。阮慈扮了個鬼臉,笑道,“說他他到,有羽娘在,此時我要殺他,便如同殺雞—般簡單。這個人,在人前裝得鎮定得很,其實心底早已經怕得不行了吧。”


    說著,便走出門去,笑道,“蘇師兄,我料你必來尋我的。”


    她故意做出—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來,想要嚇小蘇—嚇,小蘇舉起手放在唇邊,用力咳嗽了幾聲,—副氣血兩衰的樣子,卻是根本沒有絲毫畏懼,反而刻意令阮慈想起他傷勢如此沉重的原因,虛弱地道,“是啊,此來便是要向師妹道別,在下道基受損,大道無望,已是心灰意冷,決意退出江湖,寄情山海,了此殘生了。”


    第104章 月下傾談


    這個小蘇,滿口胡言,卻又不是當真惹人討厭,反而令人隱隱有種想要任他胡編亂造下去的感覺,阮慈白了他一眼,說道,“你找我來就是說這些事麽?那我知道了,蘇師兄此後保重。”


    說著便要掉頭迴轉,小蘇忙是攔在前頭,央求道,“過幾日大潮卷至,出了恆澤天,或許就不便再和慈師妹話別了,慈師妹當真如此心狠,連幾句話都不願聽我說麽?”


    阮慈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小蘇既然這麽說,也就借勢收科,和小蘇一道走出廳堂,躍上屋頂——在小蘇是躍上屋頂,對她而言,此處一切事物都不可觸碰,也就是把原本就懸空的身子再拔高一些罷了。


    恆澤天內,氣候變化如外界一般豐富,今晚天氣濕潤,泠泠月色灑在屋簷,水汽在衣角凝成夜露,兩人並肩在屋簷上坐了一會兒,小蘇才道,“我叫蘇景行,是燕山法顯令主九徒。”


    他持了淨口咒,但對魔門中人來說,以真名示人已是十分坦誠的表示,如李平彥這般的玄門弟子,無非也就是持過淨口咒而已,並沒有魔門這般小心,像是周知墨,到死都沒有說出真名。


    阮慈道,“我叫阮慈,上清紫虛洞照天門下,你果然是燕山來人,但我未曾聽過燕山有這樣一門入畫的神通。”


    蘇景行道,“不錯,燕山功法,以十八部天魔令為軸,最上乘的道統都以天魔為名,傳聞十八部天魔令,每一部都傳承了可以合道的功法,那仙畫遞念,乃是魔門和畫修的結合,是我從別處得了傳承,心念一動,偶然附會所得。在中央洲名聲尚且不顯,你沒聽過也很自然。”


    阮慈這才釋疑,畢竟越公子若分辨出這是燕山傳承,沒有任何理由不點醒阮慈。她不免笑道,“還在築基期中,便自創功法,你也是魔宗千萬年來難得一見的奇才了。你迴去以後告訴你師父,那畫卷連道君神韻都能捕捉衍化,說不準便成了師尊最寵愛的弟子。”


    她這樣說倒是全然發自真心,像是阮慈,便從未想過自創功法,這本就不是築基弟子該做的事,築基層數越高,越是急於填補靈氣、煉實高台,哪有壽元做這些事情?


    自然了,若是隨手創出一門小神通,倒也不值得怎麽看重,但兩人在第五層高台時,阮慈將自己對青君的思憶注入畫卷,那畫卷竟能捕捉到一絲道祖神韻,傳遞給蘇景行,叫他能夠對抗那不斷侵蝕心神的幻覺,這便可見這一門神通直到道祖境界,都合乎大道至理,一個築基弟子能有這般的才華,說一聲千年難得一見都是少了,曠古絕今才是恰如其分。


    蘇景行卻不見驕矜,依舊是那樣和氣可親的模樣,聞言笑道,“若是別的道祖,說了也就說了,東華劍使救了我的命,青君神韻又助我生複道基,彌合隱患,我這一身如今已沾滿了東華因果,將來少不得要做你的護道羽翼,把這些都告訴師尊,豈不是迫他在魔主和我之間擇選?”


    他搖搖頭,一副為法顯令主著想的樣子,“我這不肖弟子,已令師父操碎了心,又怎敢讓恩師落入如此尷尬境地之中,進退兩難?”


    阮慈不由噗嗤一笑,“膽小就膽小,說那麽多幹什麽?”


    蘇景行已表明態度,幾人共經生死,結下了不解之緣,尤其是阮慈和他,在第五層高台互相成就,蘇景行為助她受了損及道基的重傷,而阮慈在情勢危急時,不假思索所贈道祖思憶,又恰好是蘊含勃勃生機的青君思憶,青君掌生之大道,那仙畫捕捉神念,即使隻是衍化擬生而出的一絲特異靈氣,也助小蘇傷勢康複不少,否則他在第五層高台停留了那樣久,最終也會和沐師姐一樣,死無全屍。


    若說兩人是彼此信任,毫無保留地互幫互助,顯然並非實情,但不論如何,結局如此,終究是互相成就,兩人因緣已有深厚糾纏,蘇景行這是在告訴阮慈,他自不會對門內揭破阮慈身份,甚至也隱隱有了投靠之意。


    阮慈曾在第五層高台允諾過蘇景行,若他不告密,她也不會先對蘇景行動手,蘇景行的誠意也還讓她滿意,噱笑了幾句,便也問些細節,“魔主想要抓我,你卻暗中投靠,會否對你修行有礙?”


    這一問並非無的放矢,就算沒有任何誓言約束,修士違心行事,很可能也會在將來修行中產生心魔,所以幾人在恆澤天內聯手行事,將來若是敵對,這份香火情說不準都能起到些轉圜之用。燕山若是上下一心,都以魔主為尊,蘇景行暗地裏搞這些小動作,自己心裏怕都是過不去這一關。


    蘇景行笑道,“魔主是魔主,法顯令主是法顯令主,我是我。盛宗之內,往往派係林立,燕山又如何能外?再說這本也是我們這些盛宗的精明所在,派係林立,便可確保每一麵都有人下注,若是遭逢大變,怎麽也能設法保存一支道統。”


    這其中的深意,阮慈之前多少也有感覺,倒並不詫異,隻覺果然如此,對蘇景行更放心些許,因又問,“魔門中人最善感應,你沾染過青君氣息,迴去之後打算怎麽稟報門內?”


    蘇景行道,“魔門最善感應,也最善遮蔽,我是為陳師弟護道而來,陳師弟已死在黃首山中,我在恆澤天做了什麽也都無人在意——”


    他說的陳師弟,就是周知墨的真姓,阮慈插話問道,“陳師弟叫什麽呀?”


    蘇景行搖頭道,“若是隨意便告訴師兄弟真名,這般弟子在燕山一定活不長,我都叫他小陳。小陳亦是奇才,體修功夫甚至勝過內景天地,他也是立功心切,想要拔除劍使羽翼,好為魔主建功。我在翼雲渡口等到最後一艘船,閑著無聊,便在渡口發賣仙畫,想著若他死在路上,燕山得不到恆澤玉露,那我便在恆澤天內玩個痛快。”


    “不料進得天中又逢此變,門內長輩想來更關注永恆道城乃至道爭諸事,該怎麽稟報門內,我已想好,更和沈七他們說好了。想要遮掩過去,料應不難。”


    他心思確實細密,處事中有許多疑真疑幻的手段,但阮慈對上境修士的威能卻是再清楚不過,聞言仍不能全部釋疑,還要再說什麽,蘇景行止住了她,微微一笑,周身氣機卻突兀一變,轉為阮慈隱隱有幾分熟悉的氣機,阮慈怔了怔,“啊,這是那販貨小郎的氣機——我忘了,你也有變化氣機之寶。”


    阮慈自己有天命雲子在身,怎會不知這等法寶的珍貴,要知道修真界眾人均以氣機作為辨認標誌,便是因為要遮蔽氣機容易,但改變氣機卻是很難。否則以修真界變化外觀之易,騙局勢必要多上不少。凡是可以改變氣機,這修士必定是深有底蘊,至於阮慈,她在寶雲渡和貨郎交談時,便是另一種氣機,進了恆澤天之後又變化了一種,一旦露出真容,蘇景行自然知道她身懷異寶。


    “這和那仙畫是一處得到的寶物,可以畫出氣機乃至迴憶,便是洞天真人閱看,也是深信不疑。”蘇景行笑道,“我已在恩師身上試驗過了。”


    阮慈一陣無語,隻覺得自己除了運氣好些,的確有許多不如蘇景行的地方,蘇景行這個築基徒兒,對法顯令主似乎都並不如何敬畏,可在阮慈心裏,隨著她對洞天之密了解越多,也就越發戒慎王真人,可見得這為人處世上,她又不如蘇景行一絲了。


    要不是恆澤天鬧出這般變化,沒有秦鳳羽在身邊,她還真未必鬥得過蘇景行這樣處處強橫的對手,阮慈思及此,不禁有些不服,但隨即坦然放開,小蘇入道應該比她早了數百年,此時比她老練倒也自然,她笑道,“好罷,那我就放心了,隻是我心中還有一個疑問,那日你賣畫時,從翼雲渡口往寶雲渡也隻有一艘船了,你和我是一船來的是麽?你是怎麽避過樊師弟的眼毒的。”


    蘇景行笑道,“像我們這些魔門弟子,無不搜集辟毒珠這般的寶物,否則便是在山門內也無法安心修煉。據我所知,那艘船上幸存的修士,除了你和那兩位高人化身之外,其餘多少都有些魔門背景,不過在寶雲渡那幾日,那個花襖小童拉扯了許多同伴,一起搜索乘客擊殺,隻有你我二人成功進入恆澤天。”


    他為人頗有分寸,阮慈和瞿曇越形容親密,瞿曇越還是高人化身,但蘇景行絲毫也不問瞿曇越的來曆。阮慈聽了他的說話,心中也是一怔,她進來得早,倒不知道那艘船上最後隻有兩人進了恆澤天。“那樊師弟……”


    “他也是個手段百出的好事人,所以那日他對我說,想要在恆澤天內做一番大事的人,又何止一個兩個。那番話我是信他絕對真心,要不是城中生變,隻怕他要鬧出好大一番動靜。”蘇景行對樊師弟似乎也很是欣賞,輕笑說道,“他對毒道如此精通,卻又在寶雲渡便先出手,引來眾人注意,真不知他原本有什麽謀算。鴆宗出的這個弟子,氣魄真是非凡,也是異數,不過他到底藏身鴆船何處,我雖有猜測,卻也是問不出來了,等他來找你話別的時候,你再好好問他吧。”


    他站起身笑道,“這次出門,虧得不少,不但從此在門中更要小心,還被沈七瞧去了我行功路線,不知拿捏了多少我的弱處去,但這一切最值得不過。我等修士,為一窺上境之密,無不是殫精竭慮、孤注一擲,劍使,你身懷至寶,卻是天然免卻這般索求。我對你是又羨又妒,不知有多少問題想要問你,可我知道你便是想答也答不上來。”


    “是以,你可要珍惜這般緣份,奮勇前行。”


    他身姿矯矯,在月下看著不知多麽溫潤,但說出口的話語卻是與那溫厚氣質南轅北轍。“你的修為能壓過我,我便是你最忠心的幫手,可若是有一日你懈怠修行,被我壓製了過去……”


    小蘇舉起雙手往前抓了一下,仿佛威嚇般笑道,“那我便把你抓起來,鑽到你的腦子裏去,把你那些上境的體悟全都汲取一空。”


    阮慈知道他也是在激勵自己好生修行,但仍是被激起好勝心,正要還嘴說自己可以在仍能壓製蘇景行時把他殺掉,又想起自己有話在先,蘇景行不出賣他,自己便不會殺他。不禁一陣氣餒,更突然意識到自己這隨口承諾有很大漏洞,如此說來,倘若蘇景行並不把她是劍使的事情出賣給旁人,隻是自己對付阮慈,那豈不是可以無限嚐試,而阮慈永遠都不可以殺他?


    蘇景行見她啞口無言,神色數變,不由微微一笑,仿佛看穿她的想法,柔聲道,“不錯,以後你許諾時還要多加思慮才好——這些事,我們魔門弟子都是大行家,將來時機到了,我自然會慢慢教給你的。”


    說罷跳下屋簷,撤去隔音陣法,對院中一處角落道,“我說完了,你來吧,潮汐漸強,別說得太多了,後頭還有人等著呢。”


    阮慈隻覺得還有許多話還沒和蘇景行說完,這個燕山小赤佬,底蘊分明不如她,但心思百出、亦敵亦友,和他相處又和其餘所有相識是完全不同的感覺,王真人、瞿曇越那些大能不說,秦鳳羽、李平彥等人,都是親昵信賴,樊師弟對她崇拜親近,有些同道中人的感覺,但小蘇卻令她好勝心大起,總想要令他真正認輸一次,而非像是高樓相鬥那般,充滿計量、從容相讓。


    譬如此時,她便想還嘴,話都在嘴邊了——又何須小蘇來教?她自有老相識,修為比小蘇精深了不知多少,對她也更是毫無保留地指點。但不知如何,又覺得拿修為壓人也是俗了,微一猶豫,小蘇便不給她迴絕的機會,徑自走了。


    阮慈想要把他叫住,聽得潮汐漸強,微一感應,也知道那將眾人卷走吸迴的巨浪,也不知在哪一刻便要爆發,這能躲過洞天真人乃至洞陽道祖感應,隨心暢談的時間確實有限。隻好坐在原地不動,下一刻一道黃影掠上屋簷,她微諤道,“怎麽是你?——你怎麽又做了這般打扮?”


    重又幻化迴女身的沈七冷冷道,“怎麽,不是我,你在等著誰呢?”


    第105章 道友深談


    沈七這人說話就是這樣,沒來由地愛惹人生氣,無端端便夾槍帶棒、含酸帶醋,這似乎也是他的一種策略,這般容易樹敵,他鬥戰的機會便要多些。實則在阮慈來看,此人劍心澄澈、甚有決斷,並非是一味好勇鬥狠,她笑道,“你不要以為惹怒了我,我便會和你打——不過,既然你在恆澤天內未曾揭破我的身份,那麽我也確實該和你打一場。”


    她這樣說,等於隱隱承認自己的劍使身份,不過在沈七這裏,這應該不是什麽秘密,否則他在恆澤天內也不至於那樣肯定地說出‘你早晚要和我打過一場’,此子是青蓮劍宗弟子,不比太白劍宗那樣僻處南株洲,見識廣博,自然知道自己心中隱隱的感應所為何來。阮慈也領了沈七這個情,她和沈七對陣,大不了就輸他一劍,死是肯定不會死的——輸也未必就輸了呢。


    沈七見她爽快識趣,眸中也帶上一絲笑意,在阮慈身邊秀氣坐下,撫平裙擺,隨意道,“若是在幾個月前,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你從道基深處出來之後,我便知道你在其中必有一番進益,如今你周身劍意大漲,我已是決計勝不過你。又不是意氣之爭,明知勝負,這劍不比也罷。”


    阮慈不禁失笑道,“若是意氣之爭,那明知必敗也依舊還要去打?”


    沈七平靜地說,“意氣之爭,心潮澎湃,劍意之中便多了一層變數,原本分明的勝負,將會變得模糊起來,再說,我是個快意恩仇的人,心中若有不平之氣,那麽隻要不是十死無生,都值得一博。”


    他將這似真似假的道理,用肯定的語氣淡淡道出,反而顯得很是可信,阮慈也不禁聽得住了,卻又想起當時刺向三人的那一劍,心中不由暗想,“這沈七性格古怪,但卻不乏討喜,隻是實力不如他的人,可沒有‘明知勝負,這劍不比也罷’的機會。”


    話雖如此,但阮慈也不是什麽道德聖人,以她的實力,足以和沈七平等論交,更因沈七自己說話不中聽,別人對他說什麽,他也都不會動怒,和他來往可以暢所欲言,倒不像是和蘇景行、樊師弟等人在一處,說一句話也要小心對方記在心裏,將來對景被秋後算賬,或是直接惹來殺機。


    “打不打,還不都是看你?我又不是好戰之輩,你若不打,我還省了一番手腳。”她便笑道,“不過你既然是這般想,可知道修道之事,一步先便是步步先,我有那柄劍在,劍意天然優勝,若說修為,此時我尚且不如你,但劍意已是勝過。這般一步一步,金丹、元嬰、洞天,我會永遠都在你的前頭,你想要有取勝的把握再來搦戰,或許可就永遠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沈七側頭望著她,雙眸沉若深潭,又似亮星,他雖身化少女,但這雙眼卻還是沈七的神韻沒變,認真地說,“不錯,你有東華劍之助,我隻有修為勝你許多,才能設法彌補劍意中的差距,築基時我已不如你,金丹、元嬰、洞天,或許你總能先我一步。但道途並非隻是到此便做終結,洞天之上,還有合道,便是你的腳步再快,在合道這個終點,總會停下來裹足不前。而我隻需一路前行,即便要花上永恆的時光,隻要不死,那便終有一日,能在合道境界將你趕上,與你一戰。”


    修士合道何其之難!更何況沈七既然已經築基,又不是築基十二,那麽若沒有天大的機緣,叫他之後設法彌補道基,那麽合道對他而言,幾乎已是絕望。——但對沈七來說,哪怕隻有那麽一絲希望,就算是再無希望,可胸中存有這麽一番意氣,隻要不是十死無生,那都值得一博。


    他這個人,活得就好似他的劍。劍外無物,連元嬰感悟都視如塵埃斬去,但對劍道又是這般耐心,便是阮慈處處都勝過他,兩人前進的速度也是不一,阮慈快而沈七慢,可隻要還有一個終點在,那麽沈七便會負荊行去,甚至對他來說,正是因為上境之中,有這麽一戰正在等候,他前行時才更覺有趣,道途枯燥艱難,種種苦楚,都將被對這一戰的期待磨去。


    阮慈並不覺得沈七的向往過於幼稚狂妄,反而心中亦被激起豪情,叫道,“好!便是有這般風流人物,我輩弟子才不算無人,想來大千世界,代有人才,未必我們就真不如那些前輩英豪。沈師兄,我會在上境等你,隻盼你我這一戰,將來不要有人失約!”


    沈七眉一揚,秀麗麵龐漾出笑靨,笑道,“我們活在世上,豈非便是活此時這一口意氣麽?你且盡管前行,莫要讓我太快追上,那我也會很失望的。”


    他話中亦有傲然之意,兩人說是劍拔弩張,但又惺惺相惜,兩張如花嬌靨相對,不由相視一笑,沈七起身道,“潮汐越來越強,我們或許隨時被卷出去,被人看見我和你在一起,難免會惹來麻煩,我要走了,將來你再出山行走時,若是有緣,自當再見。”


    阮慈這才知道他為何已改為黃衫少女的裝扮,想來也是為了避免麻煩。


    沈七要比蘇景行瀟灑得多,說了有緣相見,便未留甚麽信物,臨別隻拱手道,“道友,我叫沈洵,不知高姓?”


    阮慈道,“上清阮慈,見過道友。”


    這道友二字,她說過不知幾千幾萬次,但這一次卻從沈洵口中聽出了別樣鄭重,道友,誌同道合,方可稱友,沈七不用明說,阮慈也能知道,對沈七來說,這世間道友寥寥,而阮慈已算是其中一個。


    “阮慈,阮慈。”沈洵將這兩個字翻來覆去念了幾遍,點頭道,“此來恆澤天,識得你,便不算浪擲光陰,便是因此多了蘇景行那個大麻煩,也是值得。我走了,阮慈,有緣再見!”


    說著將身一躍,化作一道劍光,在月下疾行而去,阮慈立在原地,目送那道劍光遠去,心道,“他……說小蘇是麻煩,可怎麽還和小蘇通了姓名?這般看,他們兩人倒是不知什麽時候有了好一番交情。”


    小蘇、沈七都提到潮汐之力變強,阮慈也是有所感應,但因她不能完全融入此地,要更遲鈍一些,隻打量兩人都這般說了,應該不假。此時沈七雖走,但她隻是撤去隔音陣法,還在屋簷上坐著,等了半刻鍾,見院裏依舊寂然無聲,便不耐地叫道,“樊師弟,你再不來,我就走了。”


    隻見一道黑煙,從屋角蔓延而上,化作樊師弟,他麵上有些羞紅,阮慈道,“你怎麽了呀,為什麽不來,是記恨沈師兄搶了你的順序麽?”


    樊師弟搖頭道,“我……我不想在這兒。”


    他似也知自己任性,臉上更紅了,但仍是道,“我……我不要和他們坐在一處地方。”


    阮慈差些沒嗆著,隨手設下陣法,想要和樊師弟掰扯,又覺得不該把寶貴世間浪費在這些無益唇舌上,便起身道,“那我坐在這裏。”


    她在沈七剛才秀氣端坐的地方坐下,把自己占的地兒讓給樊師弟,樊師弟頗為受用,又道,“慈師姐,其實我也不是因為這個不敢來見你,我沒料到你和我同船來的,想到你見了我吃東西時的樣子,很是難為情。”


    阮慈正是要問他這個,因道,“其實小蘇也是一船來的,你知道麽?他說那艘船上活下來的二十人,走進恆澤天的隻有兩個。你是混在船員裏溜進寶雲渡的?寶雲渡玉舟背後是鴆宗勢力?不論如何,這件事已被小蘇知道,他是燕山高徒,說不定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旁人去,你可要當心些了。”


    樊師弟笑道,“不要緊,那玉舟背後的商行和鴆宗沒什麽關係,我能混進去,隻是因為吃了他們一個夥計。”


    他雙肩一搖,突地變成一張中年麵孔,捋須道,“平日裏舟中嚴禁客人相鬥,若有違逆,當即便丟下船去。”


    修道人過目不忘,阮慈‘啊’地叫了一聲,“你是——你是甲板上和我搭話的那個船工!”


    樊師弟搖了搖肩膀,又變迴原本模樣,點頭道,“是,我幼時曾誤入一處殘破至極的內景天地,從中學會一門功法。這便是其中一門神通,凡是死在我毒下的人,我都能在冥冥中吞吃他們的一點東西,借此可以擬化他的模樣氣機,甚至連他的淺層識憶都能吞噬。便是至親之人也不容易看破,這船工問在翼雲渡口得罪了我,我便索性借他的麵目上船,在船上大吃了一頓……”


    他聲音越來越小,似也知道阮慈不會太歡喜這樣的行為,阮慈道,“難怪,這對你的修為定然也有裨益,我說你怎麽在恆澤天門口便大開殺戒,原來你本就不是衝著恆澤玉露來的,嗯,混進恆澤天,你也是想要大肆采食了?”


    樊師弟也沒猜錯,阮慈自己肯定不會做這樣的事,不過樊師弟殺的都是修士,對這等爭鬥她已能平淡看待,沒理由道祖弈棋,低層修士命若草芥,阮慈冷眼旁觀不以為意,到了樊師弟頭上反而苛責起來。


    她並不責備樊師弟,隻道,“這功法聽著有些邪門,你要仔細了,有許多功法一步一步,會把人誘到尷尬境地,要麽是傳承道統,這還罷了,若這功法最終目的,是將你培養成某個大能附體重生的爐鼎,那你此時恣意妄為,無疑便是加快了轉化過程。”


    說出這話,她也不禁自嘲一笑——這話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好似在告誡阮慈自己,可有些道理雖然明白,但身在局中,還有什麽辦法,隻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樊師弟又不是傻子,鴆宗到底是盛宗,這些道理應當還是懂的,他未曾棄了功法,自有因由。


    這些話說出來,若非她是東華劍使,真是有些酸了。但樊師弟隻怕是眾人中唯獨還不知道她身份的那少數幾個,阮慈正要多解釋幾句,卻被樊師弟止住,樊師弟雙眼閃閃發亮,笑道,“小弟明白師姐的意思,自會小心處事,不過還請師姐放心,小弟雖然修為弱些,但那隻是真修境界,若論雜修,自信亦是曠世奇才。鴆宗這一代氣運盡在我身,他們自然會千方百計為我鋪平道路。”


    他本來氣質陰柔,多少給人病弱之感,此時顧盼之中,方才是倨傲盡露,自有一股說一不二的霸氣,阮慈看了亦是不由一笑,知道鴆船中不過是樊師弟小試牛刀,想來還有些壓箱底的手段,不為眾人所知,便一如他從前所說,“誰不是安心要在恆澤天中大展身手,隻是遇到這般變化,方才熄了心思。”


    “既然你有這樣的本事,我也就不擔心你怎麽脫身了。”她換了個話題,也是忍不住笑道,“難怪小蘇說太微門弟子死在那艘船上,你滿臉詫異,當麵扣個黑鍋過來,這滋味可是好受了。”


    樊師弟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此時哪還有陰鬱模樣,“蘇景行真是個大騙子,要不是他日後或許對師姐有用,我早就乘他身受重傷,向我尋藥,將他殺了。”


    阮慈還不知道小蘇是怎麽療傷的,聞言好生細問,這才知道原來小蘇是叫沈七救他,樊師弟出的藥,也是暗歎小蘇膽大,不論沈七還是樊師弟,在那般情勢下,真是翻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對了,師姐,剛才那兩個人有沒有乘機對你示好?”樊師弟也不急於打聽東華劍的事,反而就勢打探起蘇景行和沈洵來。“魔門的人心思最惡,或許蘇景行此刻認你為首,有攀附之意,但他心中一定想著怎麽將你打壓下去,叫你反過來依附於他,你可要仔細,別中了他的奸計,把心思花在了不該花的地方,此次迴山,萬萬要一意精進修行方好。”


    他這說的都是什麽話!阮慈啼笑皆非,道,“說什麽呢,你們兩個都見過我官人的,他怎麽可能有別樣心思?”


    樊師弟這才稍微放心,又嘀咕道,“官人……官人也可以有很多個啊,像師姐這樣的仙子,定然惹來天下英雄追逐,美人鄉是英雄塚,反過來也是一樣的,這個劍修,那個魔修,說不準又有什麽世家公子前緣早定,還有青梅竹馬一往情深,更有大能修士慧眼識珠、早早垂注。這個今天來,那個明天來,彼此間再爭風吃醋,光是勘破情關就不知要花多少年月,哪還有甚麽心思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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