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裏,眾人皆是起哄,投向蘇鬆雨的眼神中,豔羨者有之,揶揄者有之,敵意者有之,更有人嚷嚷著要他自請三杯。


    蘇鬆雨已經習慣了眾多各色的眼神,他隻是笑著擺手,說風語流言,不足為信。


    某士子又道,那小姐的父母一向寵溺女兒,真的去打聽了蘇士子的身世人品,這一打聽下來,十分滿意,隻等著過兩年蘇士子高中了,便聯係蘇士子遠在姑蘇的家長交流事宜。


    此言一出,又是一陣嘩然,有人笑道:“這家忒沒眼力,以蘇兄之才,檀宮折桂不過輕而易舉,若真拖著等到高中之時再談,哪還輪得到他們!”


    “此話不差,蘇兄才華如此,又儀表堂堂,尚書之女也配得。”


    於是道喜聲有,稱讚聲又有,先前透露出秘辛的士子湊上來,大力拍撫了蘇鬆雨的肩:“靜篤兄前途無量,眼看著功名到手,嬌妻在懷,富貴之時,可別忘了我等!”


    聽上去是勉勵的話,但他的眼神語氣中卻隻有曖昧,即使在此之前,蘇鬆雨同他並不相熟絡,甚至連話也未曾多說過幾句。


    蘇鬆雨沒有拒絕這份莫名的熟絡,他笑著謙讓了幾句,讓氣氛始終維持著輕鬆愉快。他主動引起話題的時候不多,但應對這些世故起來也算從容。元化十年的蘇鬆雨對這一切尚有忍耐心。


    酒過三巡,詩也作了幾輪。在這等詩會上作的詩,並不配他花太多精力去遣詞造句、鋪陳韻腳。隻需略微思索,他便能寫出同窗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的絕妙句子。


    更何況,詩文的好壞,他們實際上並不是十分在意,無論他是草草應對還是靈光偶得,換來的隻有“蘇兄妙對”“實在是高”。


    他知道這是因為他在京中士子圈內的確有不錯的名聲,更因為他的父親是蘇州知州。


    酒喝得多了,氣氛也逐漸熱烈,此次詩會的主人梅簡掃視四周,見時機已到,便示意眾人安靜,而後輕拍了兩下手。


    蘇鬆雨隻在心裏想,果然。


    掌音剛落,兩邊的紗簾被掀開,一眾女子魚貫而入,皆是雪膚花貌,身姿婀娜,她們的裙袂帶進一陣香風。


    為首的女子朝著眾人深鞠一躬,貼身的軟紗勾勒出其曼妙的曲線,而後她輕擺柳腰,在樂聲中,領著其餘女子跳起舞來。


    一時間如群芳搖曳,流蝶翩躚,棲雲樓的歌女舞姬果真頂尖,無論樣貌還是技藝,皆是別處怎麽也比不過的,難怪棲雲樓建成不過二十年,已經是長安名頭最響的銷金窟。


    她們跳的是胡旋舞,來自西域的舞種,以熱情奔放,動作大膽著稱。配的樂器自然也是胡琴琵琶羯鼓之類,節奏韻律相當明快活潑。


    漫長的一曲終了,眾美皆是衣裳微敞,香汗淋漓。蘇鬆雨微微側頭,往周圍看去,眾人已經有些心猿意馬了。


    此時詩會也該到最為精彩的部分,梅簡起身,對士子們笑道:“今天詩會的最後一首,以棲雲眾美為題,對七言絕句,拔得頭籌者——”


    他隔空點著麵前這群舞姬:“任選一美人相伴!諸兄,請吧——”


    一片嘩然中,士子們顯然對這一彩頭充滿了鬥誌,紛紛磨墨操筆,準備大顯身手了。


    蘇鬆雨默默飲著案上的酒,並不像旁人一般摩拳擦掌。他作詩向來不像他人,需要踱來踱去、冥思苦想一番,是以並沒有人覺得他格格不入。


    在這作詩的間隙,舞姬們悄悄退下去了,隻留幾名樂伶在廳堂中間奏樂,以助眾人詩興,用的還是先前那些樂器,胡琴琵琶與羌笛。


    此時他們彈的是《邊城月》,一首戍邊將士思念故園,渴望親人的曲子。這首曲子放在這樣的場合並不合時宜,但無人在意,他們的心神投入到更要緊的事之中。


    蘇鬆雨又喝了一盞酒,他聽著這緩而輕的琵琶聲,突然覺得難以忍受,他起身朝外走去。


    臨走之時,他瞥見了先前朝他透露曖昧流言的士子,這人正在案台前遍尋枯腸,他目力極佳,不過一眼,就看到了攤開的紙張上已經寫下的內容。


    “蕙蘭相隨喧眾女,棲雲去處滿笙歌。”


    他微微一哂,又去看了看其他人的大作。


    “棲雲宴下懷裏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疏簾半卷微燈處,簪髻亂拋人不起。”


    他不想再看,掀開紗簾想離開這處花廳,卻有酒意上頭的士子拉住他,他一迴頭,酒氣撲麵而來。


    “蘇兄!蘇兄且聽我這一句——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


    蘇鬆雨扶住了此人將倒未倒的身形,他狀似關切:“張兄醉了罷?今日梅兄出的題可是七言——”


    等他終於擺脫了花廳,來到臨風台的另外一邊,已經又過了一刻鍾。


    臨風台建在渭水邊,是棲雲樓最靠外的位置,地勢夠高,又臨水而建。此時正是秋天最好的時候,沒有深秋的冷清蕭條,沒有初秋的悶熱煩膩,天高雲淡,惠風和暢,涼爽而清新。登臨其上,很容易讓人有曠達舒暢之意。


    但蘇鬆雨怎麽也曠達舒暢不起來,他已經十分後悔參加今日的所謂詩會。


    詩會變成酒會、或者是眾人心照不宣的聲色宴會,這本該在他意料之中,來長安這一年,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明知會是這樣的局麵,他依然來了,並且依然覺得不適。


    棲雲去處滿笙歌……芙蓉帳底奈君何……


    他品著先前花廳中見到的詩句,想到那首不合時宜的《邊城月》,隻覺得無聊至極。


    他不知道男人們對所謂芙蓉帳底的及笄小女的遐想從何而來、也不認為那疏簾半卷處的歡好有多少樂趣。那偎人不起,彈淚唱新詞的美人,她的淚是對良人的思念,還是因為恩客遲遲不來,對無定生活的恐懼?


    蘇鬆雨站在欄杆邊上,下邊就是波光粼粼的渭水,遠處群青依稀可見,在這屬於秋天的涼爽的風中,他的麵上一派冷漠。


    花廳中的士子,乃至整個棲雲樓的恩客,甚至全天下喜好往那煙花地去的男人,難道都不知曉這個道理麽?他們明知嬌美紅顏的背後,是無盡的眼淚與痛苦,但仍貪圖那一點滋味,甚至埋怨紅顏隻認金銀,不認人。


    他覺得他們可笑,但最可笑的應當是自己。因為他甚至沒有拂袖而去的勇氣,他隻不過是個借口醒酒,偷溜出來的懦夫罷了。


    他即使厭棄這一切,但仍不敢拒絕這場明知無聊透頂的宴會,從未開口斥責過這等行徑,甚至沒有堂皇地標榜自己的立場,告訴他們說他不願同他們一樣,他從來沒有過。


    隻能在這樣的清淨地方,躲著那些不願意麵對的事,吹吹風,待會兒再慢慢走迴去。迴去的時候,他還得假裝步履不穩,不然醒酒一說難以服人。


    他為此感到自厭。


    蘇鬆雨緊緊扣著欄杆,手上青筋根根綻出,仿佛這樣能消解心中的躁恨,而這份躁恨來自於他的無能。


    然後,他又聽到了琵琶聲。


    不知何處而來的琴聲,飄飄渺渺,冷清又孤寂,緩緩如冰河一般流過,讓他想到深冬時候的月亮,它高懸在天邊,下麵是尚有黑煙升起的戰場的焦土。


    這是《邊城月》。


    在無盡的煩躁恨意中,他恍然以為是自己的幻聽。


    天很淡,很空,他默默地聽著這首曲子,情緒慢慢平定了下來。又有一陣風吹過,他的袍角在江風之中獵獵,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即使是因為這首他最愛的曲子,他也應該做點什麽。


    蘇鬆雨轉過身,慢慢循著樂聲源頭走去。


    也許拐了幾個彎,經過了幾處雕梁畫廊,路過了幾個暗香盈盈的居室,他記不清了。蘇鬆雨滿心滿念都是《邊城月》清冷的聲調,他想找到那個彈琵琶的人,那大概率是棲雲樓中的樂伶,他身上錢袋內容頗豐,他可以全給她。如若她想贖身,他也一定滿足,即使傳到姑蘇老家有了風言風語也無所謂,他現下一定要做點什麽。


    他一把推開了精致的繡門,琵琶聲戛然而止,有人驚訝地看了過來。


    他不管不顧,掏出身上的錢袋,跌跌撞撞地朝彈琴的人行了過去,語無倫次地讚她彈地好,說可以滿足她任何的願望,這個錢袋是一點小誠意。


    獻上它的時候,他還沒忘記用雙手才能顯得恭敬,但他唯獨忽略了自己異常的體溫和沉重的身軀,他的頭腦其實已經很不清醒。


    沒有等到答複,蘇鬆雨聽見抱著琵琶的人輕笑了一下。


    他茫然抬頭,看見了一雙極為漂亮的眼,它們淡漠又堅定,眼眸深處仿佛有不滅的火。


    後來,他才知道,那雙眼的主人叫諸青,號清竹居士,彼時已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的墨寶千金難求,她的詩句萬人傳頌,她彈得一手好琵琶。


    這是他們共同的秘密,誰都可以彈琵琶,但注定要在官場中沉浮的蘇鬆雨不行,以孝女、才女聞名,必須堅守所謂氣節的諸青也不行。即使蘇鬆雨的琵琶技藝是前朝聖人最愛的樂師所授,已經爐火純青,他甚至能自己譜曲。即使教會諸青琵琶的人是教坊第一部,她第一百遍彈《邊城月》,蘇鬆雨也不會膩。


    他們因為這個秘密,成為了朋友,眾人不知他們會彈琵琶,正如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曾經是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各位,晚上都是十二點左右更新,這章發紅包,謝謝大家的閱讀與等待。


    文中一些詩句來自於李白等人。


    第54章 棲雲(中)


    元化十年,十七歲的蘇鬆雨遇見二十歲的諸青,在一個無聊透頂的宴會。


    他飲了很多酒,又在高台上吹了太久的風,頭昏腦漲,莽撞地將諸青誤認為樂伶。他貿然闖入,又毫不吝嗇地奉上自己的錢袋,顛三倒四得說著贖身之類的話,像棲雲樓中最常見的醉鬼,喝了幾兩上頭,就想上演些救風塵的庸俗戲碼。


    但這個醉鬼竟然還記著禮節,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地麵,連頭都未曾抬起過。


    這讓諸青覺得好笑,她已經很久沒碰見能讓她發笑的事了。


    然後,少年茫然抬起了頭,在她戲謔的問候中,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在地上。


    再然後,蘇鬆雨在自家臥榻上醒來,聽到老仆念叨著,公子去赴宴還是莫要貪杯,昨日竟醉酒迷路,闖到伶人的居室中去了,伶人受驚事小,公子要是有了輕浮浪蕩名聲事大……


    他頭痛欲裂,並不是因為老仆的喋喋不休,而是因為他已經全然記不清昨天的事,他出了花廳,登上臨風台,聽到有人彈琵琶——似乎是邊城月,然後呢?他冒失地去尋樂音來處,彈琴的是誰?


    蘇鬆雨想不起來了,他腦海中隻有一個淡淡的輪廓,以及他倒在地上時,瞥見的雲青色的袍角。


    其他的細節,他遍尋記憶也拚湊不出來,到最後,他甚至懷疑那首冷清孤寂的《邊城月》,是他酒意上頭的極端時刻產生的幻覺。


    直到兩個月後,他去了西市一家書肆。


    這家書肆藏書並不算多,但勝在範圍廣泛,許多冷僻的孤本都能在此尋到,是以這家規模雖不大,但在京中文人圈子內有一定名氣。


    書肆設在西市最熱鬧繁華的街,終日人來人往,嘈雜不堪,租金亦不菲。蘇鬆雨第一次站在書肆掛了粗布簾子的門口,仰頭看著牌匾上隨意的“滌塵齋”三個字,覺得此處的確有幾分特別。


    他掀開簾子,舉步跨了進去,向夥計道清了來意。


    “《霧堂筆記》?公子來對了,整個長安也就我們這兒有,請隨我來。”


    他跟著夥計進了一個裏屋,又進了一個裏屋,屋內四角皆是書架,上麵整整齊齊排滿了書冊,蘇鬆雨不禁咋舌,滌塵齋從外麵看,店麵並不算寬敞,未曾想裏麵竟別有洞天。


    夥計在一排排書架上尋了片刻,麵露窘色:“真奇怪,我明明記得這本書一直未售出,怎會尋不到?”


    蘇鬆雨見狀,安撫說他今日無事,不趕時間,可以幫忙一起尋找。


    於是七拐八拐,他們來到一處偏僻的小室外,夥計剛要進去,卻聽得前堂又有新的客人至,蘇鬆雨揮揮手示意他去忙,而後自己推開了門。


    陳舊木門發出“吱呀——”一聲響,他大步走了進去,一抬眼,發現屋內已經有了一個人。


    那個人靠著窗斜斜坐著,在看一卷書,她穿著素綠色的衣裙,與身後花窗中的綠意朦朧成一片。她聽到聲響,也抬起頭看了過來,蘇鬆雨愣愣地看著她,他認出了這雙淡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當下便手足無措起來,看到這雙眼,兩個月前的迴憶瞬間就迴到了他腦中,他猛然記起了自己當時有多莽撞。按理說,既然有緣相逢,他該賠禮道歉才是,但是萬一人家早就忘了這茬——


    “是你。”窗邊的女子淡淡開口。


    “是,是我,”蘇鬆雨結結巴巴地說,“兩個月前,某喝醉了,唐突了姑娘,實在是某的不是,在此向您賠罪——”


    那女子又笑了,她一笑起來,整個人就沒那麽冷清,像月亮邊上朦朧微黃的光暈。


    她說:“無礙,你無須放在心上。”說著,她垂下頭,繼續專注於手中的書本,不再說話。


    蘇鬆雨卻因為那個笑容而愣神。


    此處的書冊散亂地堆積在櫃上架上,看上去比別處陳舊得多,陳墨的香氣夾雜著灰塵的味道。夥計遲遲不來,他在這種令人舒心的的味道中翻找了許久,一無所獲,直到窗邊的女子突然問他:“你在找什麽書?”


    這便是他們交遊的開始,那本書原來一直在她手中拿著。


    多奇妙的際遇,他們在這間飄著細細灰塵的小室中呆了一個下午,他們聊《霧堂筆記》,聊筆記作者的英年早逝與默默無聞,聊當朝還有多少文人願意嚐試這種詭譎險峭的文風。


    他們交換了名字,這才發覺原來彼此早已對對方有了欣賞。清竹居士之名他一直有聞,她的許多詩文是他曾經細細品味賞析過的。隻是她並不是好交際之人,所以來長安一年,他並沒有機會遇見。


    而諸青說,她也讀過蘇鬆雨的文章,那是他初來長安時所作的兩篇賦——《清平賦》、《歸鳥賦》。這兩篇是他在同一日寫的,其中《清平賦》讓他打響了自己在長安士子圈中的名聲,眾人皆讚他這篇文氣極高,辭藻華美。


    諸青卻直言不諱,她說《清平賦》雕琢痕跡過甚,這兩篇中,她更喜歡《歸鳥賦》一些。說著,她隨口誦了其中兩段,並讚它們淡而有味,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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